牵牛花

2023-02-20 01:32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牵牛花

刘国欣

牵牛花呼喊入梦,我醒来,果然开了好几朵,朵朵都朝向我所在的室内,这是我遇见它们的第六个早晨。

最开始,我是直接入住这间屋子,封锁在这里,不知屋外有花,更不知会逢着火焰蓝般的牵牛花。等我安顿下来静心观察屋外的时候,我首先就发现了牵牛花的蔓,当然还有其它。草木葳蕤,有柳有槐,山楂挂果,月季正开得盈盈,还有细竹萧萧,也有麻雀或野鸽自来,蝴蝶与蜜蜂翩跹。然而,最令我起感念的是牵牛花。今年我是这里那里逢它,往年又往年,它总也是这里那里,做了我人生很多强烈情绪发生时的背景,仿佛一种安慰,早就成了我生命深处别有意味的图像。

有年八月我一路由西北往西南,坐唯一直达的绿皮慢火车往蜀地,经大巴山,一路的牵牛花也是这样纷繁地开,在铁轨旁。当时我陷于一段没有未来的迷离相思,是去挽回的。然而相见只觉陌生,最后我能坚强地离开,也不能说与脑海里掠过铁轨旁牵牛花漫山遍野开着的镜头没有关系。朵朵开着的牵牛花,像是对世界的低诉,也无人惜从教坠,在夜里,它们很懂得闭上自己的嘴巴。花亦知人世,示我开合有时,我认领它为我的植物老师。

那段不知所终的恋情,从二十多岁绵延进我的三十多岁,后来越来越不足轻重,但怅然是真的,时至今日我时常会陷入一种怀悼情绪。生命里似乎有很多次,很多这样的时刻,我沦陷在一种沮丧的记忆里,却又常觉甜蜜。

这次申请北上来京一年,其实与两个人相关。一个人,就是此间的牵牛花主人,也就是认识十五年的丽君阿姨,她出现在我生命里,是刚上大学的时候。那些年,她遥遥地支助我这来自大西北窑洞里勉强靠着死记硬背考上大学的贫困生,却打开了我对文明之光的真正向往,让我靠着突生的志气以及某种生而为人想有一番作为让别人看看的野心,一路继续读硕读博,终于进大学当了老师。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更无意于为人师,但丽君阿姨的出现,客观上引导我走向了生活的正面,做一个社会意义上积极向上的人,而不是随波逐流,所以博士毕业我选择当了教师。尽管至今,我仍然不太认同主流的学而优则仕价值观,但因着她这个来自遥远地方给我这个陌生人伸出善念之手的人的支持,我仍然尽心尽力工作,努力不让她失望。正是因为她的鼓励,我才努力争取了一份社会上大多数人认为的体面工作,而实际上我在乎的是,这份工作带给我的自由和一定的薪水,支撑我的理想生活。我所求无多,一定的时间,四处溜达随意书写。可以说,因着这份工作,我相对实现了自己幼年时代对人生的设计,过上了一直想过的理想生活。因此,我常常在内心对世界生出无限感激,也总在想,如果没有阿姨的出现,我会是何样的我?可能为了生计操心,还可能早已嫁为人妇生了几个孩子,每日计算着房子的大小薪水够不够支撑房贷或者所谓鸡毛蒜皮的婆媳或夫妻关系……哪一样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更想要的是现在。对,就这一种。

然而,我能说我的人生没有遗憾吗?我申请北上一年在京城学习,其实暗里仍然和我此前多年的一场暗恋有关。我虽已三十七岁,于这世界也踏足很多地方,阅历比起同龄人,并不算少。然而于情爱方面,仍然笨拙地就像个少年。很多个时日很多年过去,我才忽然有所悟,我翻过大巴山往西南寻找的人,实际是高中时代暗恋的延伸,两个完全没有关联的人,他们却有着一样的体态一样的表情,甚至言笑时候眉眼弯处令我心动不已的地方也是一致的。只是,后来者更懂得主动迎向我的爱意,千回百转,我以为遇到了爱情。明白时,七八年时光已过去;与少年时代暗恋的人,已相距十七八年时光。

人生也许就是这样的兜兜转转,故事的主角根本不知自己何以影响了别人的命运,就如一粒种子被飞鸟带往天空落在岩石上,那粒种子就那样在无意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大树。山下居住或路过的人们,往往惊诧于抬头可见的巨石上居然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却不会想到是鸟儿或风的杰作,也或者是洪水。他不知道呀。往事隔着岁月的长河,又如何诉说,谁信这样的起承转合?毕竟,十八年过去,我们皆由青年入中年,越走越远,面目模糊。

中学时代朦胧地喜欢一个人,往往是各种辗转挪移,甚至是故意吵架,即使是前后桌,也可以很久不说话。与那个男孩就是这样的。同窗一个教室两载时光,不是在语文课堂上斗嘴争胜负,就是课下彼此互相无视。能回想起来的片段,也只是因为他是跑读生,我是住校生,每晚第一节晚自习下了,他就收拾东西回家,住校生接着上第二节。他坐后排;因为不想回头惹彼此尴尬,窗玻璃就成了每天的预报器。看他收拾书本准备离开,就知道第二节那个位置会是空的,内心就会空很多。如果他站起又坐下,铃声响起还没有急着冲出教室,那天就是完整开始完整结束,心里无失落,只等着第二天的重复。

最近的距离亲密的一段对话,也像是说梦。全校运动会后的一节晚自习,人声喧哗,老师们也当是给学生个把小时自由时光,大家说到未来,他说以后高考填北大,接着问:“你呢?”我并不是好学生,但那样的场景,仍然许诺:“一起去。”“那就北京了,未名湖边见。”年少轻狂,彼此许愿。那样的中学,考上清北的偶尔有,大多时候是没的。凭我们俩的分数,当时就在梦中……

后来,分数出来,他确实去了北京,培养公安类的学院。同学们开玩笑,说是训练警犬这样的专业,以后喂狗。我听了却觉浪漫。

又一年,他回学校踢足球,我已经补习。甚至没有擦肩而过。同补习的同学说了那天傍晚他要来踢足球。一整天我都是恍惚的。教学楼也变得摇晃。

傍晚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出校门买东西,人群里,似乎有他;少年的喧喧声里,走过,却没有看到他。这是最后的消息。

此后经年,良辰好景虚设,我南下在长江边转悠,一晃就十个年头。十年心事十年灯。也说爱,也拥抱,也亲吻,但不是这个人。经常做梦,梦到这个人,无论夜晚还是白天,不让自己立即醒来。你于我是何种意义?

再次追寻旧踪迹,眼看博士毕业,北上京城。旧日彼此都熟悉大学毕业也留京的同学相约,以为也约了他,欢喜地去,告知:“前年夏天他问起你说不知在哪里……去年冬天他结了婚。”至此又是经年又经年。却仍然是一梦再梦。梦也成了祈祷,近乎是许愿,每逢夜晚来临,期待着故人。

人说所思所念,能引起外应。偶尔一些时,也会低唤他的名字,近乎病态,感觉到荒唐却不停止。相思越织越密,却也只是此情深处。

以下摘梦一则以为证:

完全是秋天雨后的景象,青蓝的窗幔晃动,有点微风,谈不上冷也不算热,眼中的植物还是绿意盎然,空气里有一丝凉意横过来。他斜坐着的剪影仍然使我迷恋,我试图努力看清并记取他,却担心自己的热情吓到他。

甚至连一杯咖啡冷下来的时间都不够,仅仅这样一个晃动的镜头。

他坐在那里,我们已经说了那么一会儿话,但内容我都悉数忘记。他坐在我对面,还倾斜着大半个身子,目光都分给了摇动的窗幔以及流动的光影,偶尔望向咖啡晃动的搪瓷杯,也完全心不在焉。看得出,我们的交谈并不亲密,他似乎在等待着最后的解放,只是礼貌坐着,却已经无可奈何。

我回顾和反思自己说过的话,并没有任何过激和怨责,甚至没有低诉别后的苦思,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或者想和他有那么一点点联系,若有若无也好。对,只是如此。

他的神色令我觉得是自己为难了别人,我在暗下决心,心里已经决定了的,想着谢谢这个人。一个转往其他处的眼神,其实就是一种答案和结果,我该接过来,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不被需要不被渴望不被爱,不是别人的错,也不是自己的。

暗下决心的同时,我居然仍然迷恋当时受难的感觉,因为他在身边,我连当时清冷的环境都喜欢上了,空气里那种轻微的湿冷,咖啡在冷下去的气息(我不忍心喝掉,毫不指望却仍然祈祷此间共处的时间延长)。那些快要告别这个季节的深浅不一的树叶子哗啦作响,露天咖啡厅散乱的桌椅像是醉酒的人在打瞌睡,远远近近寥落的人声,让人感觉好寂寥。我甚至屏声静气,希望听见他的呼吸。他穿着的是休闲却有点上衣紧缩的白色衣服,里面似乎是一件白色T恤,裤子是泛白的蓝色牛仔,鞋子是休闲的运动鞋。十七年不见的时光,明显已经不再是十七八年前那十七八岁的少年,但身上仍然流光溢彩,不胖不瘦的脸,俊秀的眼,即使有了点皱纹,仍然没有世俗的尘埃落在身上那种充满污渍让人疲惫厌弃的神色。仍然是动着我心的……

只一会儿,一杯咖啡不及冷下去,我就醒了,清楚这又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十七八年了,曾经暗恋过的少年的影子总是在梦境里忽远忽近闪现。有一次在公交车上——这个梦境也已经隔了十二三年。其它一些时分,有时在教室里,有时前后座,有时是一堆人聚会。从来没有过这样彼此相对。然而也是这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结果已经准确无误地到来,令人连梦里相会都觉得是羞赧愧疚地为难了别人。

这一次,如此明晰相见,却带有绝对的告别意味,而不是期待和相守。

也许,和我长久独自地思念他有关系;也或者,和我决定去北京一年有关系,那是他的城;也许也和我最近回到我们一起度过童年和少年的县城有关系。我们一起在这个熟悉的城里生活,尽管此前不认识,仅仅高中一个班两年,但是我们有我们共同拥有的符号密码,一切都可能唤起对旧时光的记忆与重组。

醒来时候,院外的羊在叫,狗在吠,窗外的电线杆上有雀鸟在啼。我仍然留恋于梦境,闭着眼不忍心让自己彻底清醒,回想着梦里的一切,即便结果是懊恼的,却也是见了一面,梦里可以如此真实,我有我的欣喜。

那么,梦里像是告别的场景暗示了什么呢?小我七岁的异性朋友,前些日散步聊天的时候,听我说起这段陈年往事,只说往事不要去碰。我怎会不懂。然而仍然惦念,时常想起,少年时代暗恋过的男孩子,竟然可以长久地统治着我的梦境,统治着我现实生活里的爱情与审美,甚至,人生航向。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会有这么大的影响,然而事实确实如此。生命的神奇也许就在于,一个人一动不动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知道,却对另一个人的命运产生了如此久远的影响。

这些年,真是无法忍受却又在进行着,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分别打造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已经有了应该还算爱的妻子,可爱的女儿,有了自己的房子,此外,在西直门的一家政府单位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同事。回乡的时候,可以与同学们聚会,聊八卦。抽烟吗?也许也抽。那时候不抽的。我们一样的是,彼此都被水泥建筑物厚厚保护着。我不知道他是否寂寞,以何慰藉那些寂寞?他在微信里的名字是冰室。是因为他母亲吗?我也并不知道,只是猜想。埋在县城不知哪座山上的为他所挂念的他的母亲,也许还在他心里呻吟,令他不舍。

我珍惜一切有他的梦境,并尽量记录下来,把这当作人生的一种启示。对于我,其实并不期待任何相逢,但有他的梦境令我渴望,尽管这很哀伤。也许这就是人生,梦是一种意外。意外里有幸运,有爱,有渴望,有寂寥,有悲伤,有喜悦,有光,有离别。梦醒时候,梦里的一切,也不该被全部抹杀,毕竟也是拥有过的,片刻时光,只要有延展的能力,也可以是永恒。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孤单,比每一棵见过的山谷里的树都孤单,比人家院落里拴着厚重铁链永无自由直到老死或病死或被毒死的大型犬都孤单。然而,我不能说我没有得到必要的,在一切的苦行和梦境的旅程里,不得不说,我达到了理想人生的终点。我人生的未来,不在过去,就在现在,包括梦境里那种心碎的徜徉,所喜欢的爱的人在身边却感觉无能为力。

年年暑假故里行,经过高中读书的学校门前,总忍不住往里观望,仿佛他会从长坡上下来,仿佛他会从操场的旁边走出,仿佛他就走在身前身后……总设想着如何笑着与他寒暄,甚至感觉到了嘴角眉梢的抽动……

故乡的同学们说起他,起高楼宴宾客,是人前人也是人上人,工作不到十年,就已经级级跳当了领导。同学们吃饭,提前喊他部长或加个姓,叫郭部。人们起哄着,说喊着喊着就升了,以后和别人吹起来,也有个部长同学。也有说他慕权谄富,话语里能听出有一些嫉妒。想起高中作文本里,他写过柳永,亦写过一句:看天走路小心栽跟头。他那样傲气的人,同学们是无法全然理解他的。然而,不解释,让他们这样认为去。仿佛他们的诋毁,可以让他离他们远一些,离自己近一些。然而,亦会想,京城喧哗,他读的大学的专业是完全可以把他变为那样的人的。学生时代,慕风流而不是富贵,共同能欣赏人生是桃李春风一杯酒,落魄江湖载酒行……他真变了吗?

各种场合,所见旧同学,很多提起他的名字,提起他的生活与工作,说到他母亲的去世……每次听见他的名字,都不由自主直起身子端坐,仿佛他就要出现,又似为了掩饰。

去年因工作派遣,出差东北三个月,忘记是哪天夜晚,突然就梦到在北京与他相逢于地铁口,还是旧年样貌,一眼就认出……醒来时候枯坐到天明。已经是疫情时代的第二年,全球似乎陷入一种境地,人在哈尔滨待着,这个区那个区,三个月碰上了三次疫情,又加雪灾,所住房间停电又停水……祸罹之感一起,想着人生短短,梦里相见总不如现实,那就求全。

在北京城某地铁口碰见的梦之前,所有关于他的梦似乎都在故乡的小城,有时是偶遇在公交车上,有时是操场上,有时则彼此歪歪地坐在教室里……内容都是一样的,要么不说话,要么斗嘴,要么就于喧喧人声里彼此看到却错过。梦境模仿了现实。然而,从来没有出现北京城,亦没有地铁这样的背景。难道是命运的暗示?心念一起就加紧办理手续,给单位的名义是要出去学习提升。

接着到来的半年,都在填表和体检以及等待审核与再次等待审核里度过,直到收到由燕园发出的电子版通知书,还觉得仿佛在梦里。甚至现在坐在北京城一间房子的室内,写这篇文章,还觉得仿佛是一种文学叙事。窗外两只小小的白蝴蝶忙着飞来飞去,一只落在蓝色火焰状的牵牛花蕊里,颤抖的双翼令人想到地震,以及大出血。只要用力压下去,一只蝴蝶几乎承受不住任何重量。像爱,像渴望。也是此刻,一只黑白相间的狗摇着身子走过小径,我没有看见它的脸,只看见了它晃动的身子,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牛仔裤的女人,她的鞋子淹没在灌木丛里,让我看不清。嗯,如前所说,他结了婚,有了自己的恋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还可能有了这样的猫这样的狗。一切都成了既定,过去时态,是“了”。有编辑提议,文章里尽量少用“了”。然而,他这里,“了”像是万事已定。窗外的女人可能是他的妻。心念动处有种苦涩,又觉得踏实。想象这北京城一间房子里亮着灯,灯下有他,有他的妻,他的孩子,也该心安。

前夜里在班级群里加了当时还相对要好的也留在京城的男同学,微信里彼此开说。别来沧海事,明明记忆里晃动的还是他少年时代瘦高瘦高睫毛长长仿佛《小王子》里的主角样子,却看见他打出一句一句的艰辛,说人生想躺平,却上有老下有小。北京城的生活容易吗?约着来一起读一年书的博士同学说租了个三十九平的小公寓,一个月七千,押一付三。在小县城,即使两室一厅的房子,也可能一年才七千。京城米贵。说起的人都这样感叹。暗暗地忖度工资,即使职称过了涨了一点,如果租这样的房子,也只留两三千吃喝,何况还有其它花费。寸土寸金,人的心难道就成了计算器?于柴米油盐之间,他也不会再有时间和空间深爱杨柳岸了吧……

这次并不是第一次进京。大学快毕业时,考上了研究生,丽君阿姨说庆祝庆祝,报了北京七日游的旅行团。第二次第三次,所谓的学术会议,高楼大厦里人声通过背景壁传出来,各种不真实,十字路口车如流水马如龙,就这样的感受。博士毕业第一份应聘的工作,是网上看到的,投了简历,居然通过了,来复试。也是那样的车水马龙,人在高楼下想到蝼蚁之命……很多次,八次九次十次。然而都只是草草行过。只这一次,是做了长时间的功课打算住一年。旧人旧事旧梦,北京城是小小的一所中学的扩大版,它的前身就是年少时代所读书的中学,城内人也是中学背景的延伸。

被约束家居七天,天天看手机上的地图,“阡陌交通”,一环到七环,环环不相遇。平行线,平行环,多像命运。你在哪里?

幼年时代,村庄里有家妇人上过卫校,全然的农民,却拥有证书,可以卖药。多是些几元钱的丸药或去痛片。她在村子里被人评价并不好,无非是打公骂婆,饿老人。据说她公公是知道自己年老快行动不便,寻了无常。村子里的无常指自杀,寻无常就是指一个人自戕。医学术语,自杀或自戕,终还是太过冷冽缺乏安慰。寻无常,似乎抹除了一种冷酷,反倒有哲思的味道。她家院子靠大门口,围起一垄土,以葵花杆每年扎篱笆,上面种一些西红柿和黄瓜,亦种点四季豆,但顺着灰褐色葵花杆向天空爬的,往往是牵牛。夏秋季节,到沟里的田里摘豆子掏山药,能看两个季节的牵牛花。时隔多年,推测是主妇有意种的。然而,孩提时代,就当是野生,村里种花的习惯,还是这十多年随着进城人多才兴起的,当时好多人家至多养一两盆仙人掌,还是为了身体有肿块时候消毒,并不是为了观看。她家的牵牛花颜色多样,最主要是粉色和紫色。花开累了,掉在篱笆下也是卷着身子的。到夜里它们也卷着,像是要好好睡觉。后来大学到了皖南才知道,牵牛花又叫朝颜,早晨开的花。学了很多知识才知道,有种花名昙花,月下美人,只在夜晚开。昙花并不是亲切的,牵牛花才亲切,早早就认识。

当时还不知人世有悲伤,因为没有比较。一年到头大半年总是在吃药。不是安神补脑液就是调节脾胃的六味地黄丸。年迈的祖母已经七十多了,敬天敬地敬神敬鬼。往往,她领着我先进入这家过去的需要拐很久才可以绕进院落的另一户人家,再进入这家。另一户人家的两口子已经很老了,祖母让我叫二爷二娘。二爷戴眼镜,是村子里仅有的戴眼镜老人。他看古书,眼镜上绑着根绳子。是个说话很慢的爷爷,和村子里总是大喊大叫的那些爷爷们不同,他说话细声细语,会为我把脉,会摸我额头,亦会看我的舌苔,会告诉祖母我可能是受了惊吓,得召唤神仙和祖宗保佑,需要叫魂。他家住人的窑洞旁边的半壁崖上,设有庙堂,里面供奉着神仙。村子里人人知道他家有神,却没有上过神堂,因为是自家神,不是公家的。然而,村子里一些人家觉得这里那里不舒服,也去问询他家的神。拿了红布和黄裱,端了盛着贡品的盘子,到他家的院落里磕头……

村子里没有幼儿园,只有学前班,但我身体太差,没有读。后来上了小学,经常不是因为穷就是因为身体太差就回了家,半年一年地不去学校。祖母对神唯一的祈求:让这孩子活下去。山村的神仙应该是灵验的,听到了祖母内心的哀求,终佑我走到现在的成年。

牵牛花呀,每次祖母牵着我走进这里的院落,或者我独自走过这家院落,总想着等秋天花朵结籽,我摘一些于手心,撒落在我们家总是荒着的院子里,也许可以花开满院。

我是那样羡慕卖药妇人家的牵牛花,甚至觉得她家的女儿也长得像这种花。她比我大一岁,有一张比我健康的脸,身体也比我壮实。因为她家的牵牛花,我觉得她也是美的,所以与她交好。隔着近三十年的时光,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她每次接了屋门前雨天落在瓮里的水,提着桶爬上西红柿地浇水像看不见那些花儿一样,完全无视我的羡慕,只专注浇灌那些正需要喝大量水的柿苗子。我常心里渴望着她能给我摘一朵花儿,我想着如果我问她要,她肯定给;如果我要,我就要那紫蓝色的花儿,像火焰一样,令人觉得暖的。确实,即使是夏季,我仍然渴望火焰。我身体最初最小最小的部分,成为卵子和精子相遇之前,应该是粒子,或者更小的现代科技还没有分化出来的东西,应该是在寒冰地带。我需要暖,更多的火焰,哪怕是夏天。迄今我仍然怕冷,但对雨声和下雪声的渴望,又让我总陷入矛盾;像如相思,像如爱情,我心里多年住着一个人,甚至千里行至此地,从一城跨越到另一城,却仍然南辕北辙,不会想着相约,更不会想着去找寻。只这座城已经够令我亲切,住着这么多年支持我去追求理想的丽君阿姨,住着曾经想念又想念的人。

我终究是没有开口,就如我整个的生活,爱意完全淹没我,我仍然可以不发一语。我怕自己是不确定的。在无限次确定中,自己也变得摇摆。这么多年的空度,是叶公好龙,是无聊,所以才来到这里?“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为谁采芙蓉”?宿爱无缘,我明白不是要就可以得到,不是喊冷就可以温暖。

已经快八十岁的本家伯父,在一次发烧之后烧坏了脑子,从此失去了平衡感,也陷入了记忆的混沌之中。他忘却了自己有过儿女,当然也忘却了自己有过老婆。伯母笑着指靠墙坐着的伯父说:“你看如今坏的,人家都不认识我了,对我说看上了个年轻女的,想找人家,让我去问问人家要不要跟他。”四十开外的堂姐觉察出了母亲口中的酸意,训斥她说:“爸都糊涂了,你还这样说?”“糊涂了还不是我伺候他?”伯母低声嘀咕了一句。看得出她是委屈的,比一个甲子还长的夫妻,一起生了六个儿女活下来五个,现在皆已成家个个飞黄腾达,京城有县城有,她无法承受他居然浑然不记得她,无法承受他大脑一片混沌了却还想着娶别的女人,而不是她。

伯父不再为子女操劳还没有陷入记忆混沌的那几年,开始喜欢上了筑围墙,种牵牛花和蜀葵花,院子里还植了一株核桃树,此外还在盆里养起了大丽花。他精心挑选了很多木杆子,一苗苗让那些喜欢攀爬的牵牛藤蔓爬到了房子的顶上。一朵两朵三朵……数都数不清。他还撒了种子在门边地头,到处都是牵牛,移步都是花,花袭人衣袭人鼻。人人都说日子是过好了,刘宝儿养起了花。伯父叫刘宝。

然而,他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休息着吃院子地里黄瓜的时候,没有风,却见一片绿叶子似乎往身上扑。他起身想推开绿叶子的时候,伯母已经叫出了声:“蛇!”

没有读过书的伯母应该不知书上美女蛇的故事,即使她知道白娘子与许仙,想也不会联系到这些。

我从母亲的口述里知道这条顺着牵牛花蔓从屋顶爬下来差点与人近距离接触的蛇。母亲说的时候喉咙深处仍压着某种惊恐。她说当时伯父就提起锄头把那些掉在屋檐上的牵牛花连根锄掉了,后来把院子里的牵牛花也锄得精光。然而,他家院落出去是一片红柳丛,那里总有蛇,最主要那里也混进了牵牛花的种子,每年夏秋季,绵绵延延地爬,经常有一些藤蔓穿过院墙,将花朵送入院内……不过,这时候伯父已经陷入记忆的阡陌中,迷路不知返。

牵牛花呀。我家院落在伯父家院子往下的坡上。旧屋,废弃多年,房梁已塌陷。两间小屋,外加左侧旁边的一些土粮房,土房被伯父家请的铲土机推出来的土垫平了。两间房子,一间的门还完好,一间的一扇门已经破碎倒地。最主要因着伯父喜欢牵牛花,那撒落的种子也降临到我家院落。今年我回老家,站在院落外的水泥路上,不敢踏足自家的老院。去夏牵牛花已经开在我成长了十多年的土炕上,现在更是挂在木门木窗上,整个院落……

我本来是不怕的。别人说不住人的院子会出现蝎子,出现蛇。比我小两岁的本家侄儿在夜里带了专门可以抓蝎子的荧光手电四处转悠,每家每户他都好意地巡查一遍。我家的旧院,他自然是没放过的,听母亲说他逮过十多只。然而,想到母亲讲的几乎要扑到人脸上看起来是绿叶子的蛇,我就觉得恐怖,无论我视力多么好,我也怕它突然袭击我单薄的衣服。

牵牛花当了篱笆,我走不进曾经生活过的院落,却仍然对向我摇曳着脸儿的花儿在心里道谢,院落荒败,野草横生,正好把一切还给自然。仿佛一种接引,让我想象祖母在黄泉下的生活。曾经摩挲着我的头我的耳朵我的身体想要代替我疼痛的祖母,血肉之身在泥土下腐化,应该也可以借牵牛花重新与我照面,只是我不识得她。年年牵牛花开,我总会想起她牵着我经过人家牵牛花开一大片的小院。那时候我于生死不知有大限,于人世不知有悲伤,无限信赖地以为跟着她见所谓的医生,吃药,我就可以茁壮成长。我那样信,确实信出了结果,我走进了我的青年时代,现在走进我的中年时代。只是祖母啊——

人世情爱,我由一个小村落到县城中学,然后往南再往南,往北再往北,却还是逃不脱。遇见牵牛花,仿佛活了几世。那样山野小径边的花,在叫做北京的城,居然也这样蔓蔓延延地开着。我被疫情隔在房子里,隔着一面玻璃几支铁栏杆与它早晚相逢。忽然之间,起了这样的心思,将它写下来,将它放进我的文字里,让它开在我的世界,属于我,写着我的名字。它是这世界的,也可以是我的,我不必询问不必商量,我就可以让它是我自己的,有我的体温有我的情绪,携带着我的挂念我的爱意。

隔日就是我在这所房子的第七日,上苍的休息日,我可以合法出门的日子。偌大的北京,一环二环到七环,牵牛花编织的花环,我在地图上想象着它的蓬勃,我想像条蛇或虫跟着它隐匿在那些迷离的线路里,无所谓渴望,亦不会有伤害,我只是想经过这城市的一些路口和经过这城市的一些建筑。想象,这里那里曾经你停驻过,你仍在这里……人的真实生活居然可以如此像梦。

我听着雨声,去往秋天的雨,拍打着玻璃窗。我们的生命也在去往秋天。很多事未能来得及开始,却像已经结束。隔雨红楼,珠箔飘灯,都是我自己的。窗外一棵高大的杨树,我说不出品种,但不是我们故乡熟悉的白杨,那样高,那样宽展的叶片,一片片手掌伸开来,像是对我传递着一种安慰和友好,让我想到你我生命的十七八岁;微风吹过,树叶徒劳地抖动,很像我想到你时候的颤抖,你于我仍然是扑簌簌的眼泪,夜里无眠时候的渴望。一切都无法定格了,我的脸和你的脸。我即将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我们一起在课堂上学过那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我将听见各种人声与车声,车水马龙,花月春风,是别人的好时光。有时我想,如果时光倒流?——又能如何。我拥有你如此少却又如此多,拥有了你这么多年,你让我觉得世界是美的好的美好的,我也因此可以是如此。你于我又如此远,远到不敢询问你的电话,或者发一个短信;仿佛我会因此碎掉,你也一样。

我知人生苦乐无定相,却还期待在不遇处与你相会,所以我来行过你的城市,虽然迟到了十八年。一座名未名的湖吸引了我这么多年,只因为记忆里的十八岁。我的爱是祈祷,是眼泪,是孤叶落索(你看,我们故地的方言多么形象)。这些年,我将每个字每个词每个标点符号称重,还是无法理解,你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于隔绝的时空里,对你的想念一直统治着我的情感和我人生的走向。而今,我终于靠着我在世的依凭,靠着虚无的文字向世界各处输送,对你,我曾经和现在,包括永远,一直如此,简单而渴望。但愿你不会知道,也无法看见。牵牛花开在这里那里,早晨舒展,夜晚就蜷起身子。这世界对我的接引无处不在,因你而皆是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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