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德翔
“七一冰川”终于摆在我眼前了:茫茫雪野,状如一枚梦幻般的银杏叶,沉稳地镶嵌于嘉峪关城南祁连冰峰的沟谷缓坡之间。仰望银色的山脊梁:鳞光闪烁,银光万道,直刺蓝天白云。这是那年炎夏,我有缘走近“七一冰川”西边缘(海拔近5000米),一眼望不透、令灵魂顿然安妥的壮绝景致。那一刻,寂静的“银杏叶”掌控了我的全部思绪:心在颤栗,我向冰川雪岭走来,只为感恩在那博大的安寂中似一片冰心润泽万物亿万斯年的苦辛……
历史的镜头定格在1958年7月1日。那一天,中国科学院兰州分院科考专家与原苏联冰川学家攀山越岭,历万般劳苦,不约而同向祁连山中段讨赖山西部黑大坂北坡攀登而去,与这座高原冰川不期而遇……
这座用人类发现日期命名的冰川,距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仅116公里,是世界上离城市最近的冰川。也是勘测祁连山时发现的第一座冰川。在我国冰川考察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伫立冰雪之间,忽闻,无边的寂静中有水声潺潺:一滴,两滴,三滴,绵延无尽……听得分明,那是沟坡下,“银杏叶柄”——嶙峋的冰墙在不知数的岁月空谷中传来坚冰融水的天籁之音,空灵而悠远。远望,冰墙矗立,冰舌斜伸,融水恰似银河倒挂,又如白练悬垂;近观,冰帘垂吊,奇形怪状,冰斗深陷,秘不可测……地质学家推测:这枚“银杏叶”在人类罕至的这道沟谷雪岭间,积冰雪、育冰川、化琼液,涵养珍贵的原始绿野,养育山原沟坡与河西走廊旷野的芸芸众生已2亿多年。
我在沉思:人类修养的最高境界是懂得感恩,而在2亿多年的沧海桑田中,这座冰川融水的湿岛,点点滴滴,如母亲的乳汁源源不竭供养着山原上下不知数的生灵。特别是有人类在它的脚下繁衍以来,延续着逐水而居的西部牧羊人与历史长河中刀耕火种、屯耕戍边的农耕烟火,润荒漠为富庶的绿野,达济天下、开启未来。对此等不计岁月滋养芸芸众生的恩德,也有人用“功德无量”“恩重如山”这样重量级的言辞来赞美它,但那实在是太不够分量了!若水的上善境界是利万物而不争,如母亲的爱,永不言回报,不讲任何条件。它始终将自己低调为静音模式:落雪积冰无声,融水成河无声,偶有苍鹰掠过,也是舒展翅翼、任凭冰山雪岭万里高空的浮力御风而去,即就是流向山下湍急的融冰水,也只发出如履薄冰般内敛的哗哗声,甚至隐入地下,顺着不见天日的地脉石缝汩汩而行,到山原下一处处泉眼探出头来,又在阳光下滋润着一片片茂密的庄稼,一方方绿草红花。从这里聚而成河滔滔不绝母乳般地流向山下大田,有谁还能牵挂她从哪里来、想到谢谢她的源头活水呢?
大音稀声,大爱无言!好在人类还造有“敬畏”一词,这就是人们将河流尊称为母亲河,敬呼高山为父亲山的终极缘由吧!
是日也,天上太阳正晴,极透明的阳光直射头顶。上午10时许,车泊海拔4000米处,几人谦恭地面朝雪山、席地正襟而坐,补充能量后开始上山。来时豪气如“牛斗”,但只登上99级陡峭的人造“天梯”,便不得不牛喘一刻,方能再挪动脚步,缓步沿冰川西侧浅草间由勘测者拓展的羊道上山。羊道两旁略平缓的坡地上,可见大自然历经沧桑岁月绣出那么紧贴地皮的一坨一坨花非花、草非草、近似苔痕的绿色植被。仅此,不知历经了几千几万年风霜雨雪的孕育啊。午后2时,与独行侠攀行至海拔近4800米的高度,蓦然,伴着高山冰雪荡起的清风,仙界缕缕奇妙的馨香溶于不染人间烟火的雪野之气中,直浸肺腑。一抬头,近前50米的冰迹陡岩上,数朵雪莲正端庄而严正地凌风怒放。芳土孕育千年秀!顿然,惹人爱怜的梦幻之美从空寂的冰雪峡谷中漫过我悬着的心头。近前细品,适者生存法则造就雪莲地皮以上的株高不过20厘米,此高度的大智慧在于可抵御飞雪暴雨的袭击。雪莲茎部顶端一朵硕大而绝艳的花盘正朝着冰雪辉映的晴空绽放,淡黄色半球状大苞叶忠实地簇拥着花蕊,圣洁而丰盈。端详再三,花朵却又酷似月色下荷塘里出淤泥而不染一尘的荷花。我担心惊动了它拒人千里的不朽美色,于是,深深地吸一口雪野间弥漫着的雪莲气息,轻轻地踩着砾石与冰渣,就此庄严地揖别……
一年一度的7月,正是冰山上雪莲怒放的节气。到了8月,花谢了,在冰山上秋阳与暴风雪的滋养中迅速孕育出纵肋的长圆形瘦果,雪莲就此完成延续香火的神圣使命,以待来年飞雪迎春时节孕育雪莲又一度花季的幼苗……
没有蜜蜂,是谁给雪莲授粉呢?只有强硬的扬风搅雪了!
万物有灵的雪莲啊,如果人类的传宗接代若你一样严酷艰难,那又是怎样的结局?
根植冰峰雪岭百丈冰崖的雪莲,即便是自由穿梭于雪岭的雄鹰都很难临空小憩片刻,一睹它的姿容,更不要说靠两条腿行路的人类走向如此高度与它邂逅的艰辛。这种罕有的生存状态,是对生命极限挑战的礼赞!与雪莲相遇的那一刻,中原古都“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江城水域“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的樱花,乃至“屈宋文章草木高,千年兰谱压风骚”那空谷幽兰,连同文人墨客对它们如雷贯耳的赞美词,再也难以荡起我心湖里的潮!
祁连山,孤寂酷寒的雪野冰崖是孕育雪莲的佳壤,而冰川融水润泽的山原腹地,气候湿润,绵延的草山绿野自是滋养英雄美人的一方乐土。君不见,敬畏祁连山为天的匈奴王爷的妻妾多迎娶于祁连山怀抱中的焉支山。而焉支山原生态的净土根植一种吸天地之精华、集幽谷之灵气的红兰花,其汁液可炮制胭脂。因了那一抹胭脂,匈奴王爷的妻妾多呼为阏氏(胭脂的谐音),便是明证。也有祁连山疏勒河流经的昌马峡牧养战马的绝世佳人唐帝国征西大将军樊梨花佐证。一方山水养一方英雄,育一方月貌花容,这是造物主悲悯与智慧的高度,难怪驰骋祁连腹地英雄的匈奴一族被大汉帝国的铁骑驱向漠北时发出了那声典藏于历史深处的壮汉叹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生生不息的人世间,草场庄稼地与女人同等要紧,英雄的游牧民族要有殷实的牧场代代繁衍生息,也须有天生丽质、胭脂粉饰的女人相伴左右……
愈登高山势愈峭拔,不见了植物的印迹,只有安稳堆积任岁月蹂躏的大小石块在阳光下永恒地静默着。我突然感觉,人们不遗余力追逐欲望的高处原也如此苍凉。渡我们到达雪线的是用石块堆砌呈阶梯状的路。一步登一石块,踏稳了一步一歇地向上,这样,可以减少体能的消耗,确保有气力攀向冰川的更高处。越过半山腰亿万年分化的碎石块,已进入海拔5000米,这里应该是大自然当下划出的雪线了,而史载,古时海拔800米处已是冰川雪崖厚实的雪线。攀登到此处的人们在山脊梁上用石块虔诚地垒起了一座祈福的玛尼堆,正面朝“银杏叶”西边缘中段的冰层,隐约间从空谷传来冰雪融水声滋润着诵经的佛音。气温似乎不太低,我们坐在冰雪上拍照,摆弄出“胜利者”一时得意忘形的姿态。当敲下一块冰,放入口中,融化的冰块渐渐麻木着唇齿时,思绪又回到了现实,深感雪岭冰川与山间的雪豹、白唇鹿、岩羊、马鹿、藏野驴息息相关,与山下的绿地庄稼、人们心中的向往、还有我们今夜的晚餐地脉相连,是人间一切峥嵘锦绣存活的源泉。
依着玛尼堆虔诚望去,蓝天白云下,那片晶莹耀眼的“银杏叶”海拔5150米的极顶可尽收眼帘。冰川学家悉数测算,“七一冰川”面积3平方公里,冰层平均厚度78米,最厚处达120米,储水1.6亿立方米,年融水80余万立方米。在大自然2亿年霜雪雾雹的交错雕琢下,“七一冰川”早已锤炼成自然界中最纯净的固体,昂然耸立,单调纯朴,除了令人窒息的银白色,再没有任何色彩装点其上。天地无际,冰川凝练,偶有苍鹰临空盘旋而过,再不见任何花木走兽的印迹。即使在最美的阳光普照时分,冰峰云雾缭绕,恍若仙境,但细品之,仍然是孤独旷远,静默如谜,淡漠之极,一派粗粝险峻的绝境,凌驾于人类微小的灵魂之上。
“七一冰川”依附于两亿年前地壳运动造就的祁连山。这座名贯古今的山脉,西端起势于当金山口,与阿尔金山相接,东越乌鞘岭绵延至黄河谷地,与秦岭、六盘山相连,北靠千里河西走廊,南临青海柴达木盆地北缘,犹如一条巨龙蜿蜒1000余公里……
冰川是水的一种存在形式,是雪经过一系列变化转变而来。要形成冰川首先要有一定数量的固态降水,其中包括雪、雾、雹等。没有足够的固态降水作“原料”,就等于“无米之炊”,不可能形成冰川,而造物主恩赐的东南季风运送而来的水气变成云雾雨雪,亿万年来为祁连山塑造了一条条粗犷、壮观的山谷冰川。经科学盘点,祁连山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谷生有冰川3066条,总面积2063平方公里,储水量达1320亿立方米,相当于5个蓄满水的鄱阳湖。不用多思量,山南的湟水、黄河谷地,山北的石羊河、黑河、疏勒河流域,都依靠祁连山冰雪水的滋养而成为富庶的农灌区。而山南北两侧广袤的高山草原,则是水足草丰的牧场,也是飞禽走兽自由繁衍的天堂。祁连山的无量功德更在于其良性生态护佑和雪水的滋润,在甘肃河西走廊荒漠地带为人类造就了一条富庶的绿色长廊。数千年来丝路文明在此碰撞交融,芸芸众生在这里繁衍生息。而“七一冰川”只是祁连山众多冰川供养众生中较小的一座。
滋阴养阳的“七一冰川”,最惊魂的自然景观更在于一日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攀登到半山腰,正是夏意葱茏的艳阳天,似觉太阳就在头顶灼热地抚摸着。堆集在山后的云层大团大团沿冰川脊梁轻轻掠过,从头顶悠然而过的瞬间,仿佛一伸手就可掬一捧来洗脸;双脚踏入冰柱间,炎夏正午的烈日投射到冰面的瞬时便降为暮秋紫外线的力度。日西斜,当我深情地望了冰峰最后一眼,脚步迈向山下的刹那间,似初冬挟带冰凌的弥天阵云从山那边漫过硕大的“银杏叶面”席卷而来,随之,颗粒感强硬的雪粒挟带雪域高差生成的强气流俯冲而下。风雪来势猛烈,雪粒冰渣铺天盖地。顶着劈头盖脸的雪粒,在视线与雪粒交织的朦胧中踉跄下山,约一个时辰,暴风雪骤然歇了。冰面上积了一层冰雪,“冬天”过去了,放晴的天空,如雪粒擦洗过一般湛蓝。风雪过后头顶又飘来几朵夏天的云,带着雪的清凉,又砸向地面一阵铜钱般大的雨滴。仰望在阳光下又恢复了宁静的冰峰雪岭,只觉是心中久已储存的天堂景象。置身蓝天下至简至美的冰雪世界,似觉磅礴大气却又无比曼柔自然。红尘中发酵的爱恨情仇与持续滋长的欲望,在这里已派不上任何用场。
当然,在峻拔的冰川雪岭,无缘与“燕山雪花大如席”那般豪华的另类雪景相逢,总觉有点缺憾。
背依冰山雪岭,沿着蓝天丽日眺望潺潺雪水从天上赴约的山原:群峰连绵,溪流涓涓,林海松涛,碧草无垠,其间点缀着毛色如锦缎般俊美的牛羊马驼;俯瞰山下雪水润泽千里的河西走廊,炊烟袅袅,村舍俨然,麦浪起伏,油菜流香……看来,天堂并非遥不可及,其实,人迹罕至的冰崖,草碧花艳的山野,生命深处的静,红尘不染的纯,皆可为天堂的景象啊……
强劲的风雪送我下山,回望“银杏叶”,炎夏里,却盖上了又一层圣洁的雪粒。只要“银杏叶”在,人类就会拥有繁衍的永恒希望与自信!
然而,我走近它,才真切感受到它消融的痛!它在缩小,已入不敷出,或许将来有一天会消失。它纯净透明的童年、冰体如山的青壮年已经远去了。但“银杏叶”的叶柄,那巨大的冰墙仍不改初心,在暖阳下消融着自己,养育着山脊下的芸芸众生和荒漠中人造的花团锦簇。古人云:“鱼知水恩,乃幸福之源也。”山下,人类正在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严正法音守护它,导引人类饮水思源,结草衔环,报答冰山雪岭的哺育恩德!道法自然,让这座雪岭峻拔、绿色摇曳的国家巨型公园在地球母亲的怀抱里休养生息,自然修复,万物欣欣向荣,这是人类继续生存下去的永恒抉择。
听,冰川脚下石崖上传来阵阵如雷的松涛声,似在虔诚地祈祷:祁连山东南的季风啊,来得更猛烈些吧!山顶的雨雪下得再大些、天气再寒冷些,祝福祁连山生态公园的这枚“银杏叶”蓄积更厚实的冰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