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百强
一
这些天,每每吃过早饭,陈美芳就会背着双肩包,如出门旅行一样,乘这条线路的公交,又上那条线路的公交。但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围绕老城区这个中心转悠,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似乎没有固定的目标,又好像和什么人有着某种约定。在转悠中,她仿佛在寻找自己的过往,拣拾逝去的岁月。反正她每月能按时领到退休金,乘车有免费的老年卡,可以说衣食无忧。加之瘫痪多年的老伴去世,也不用照顾孙子,她成为彻底的自由人,有大把的时间去挥霍,有足够的耐心,把自己居住的这座城市仔细品味一番。她倚窗而坐,神情笃定,看着窗外的世界,看着那些葱茏的行道树、高耸入云的楼房,挂着不同颜色牌匾的门店,马路中间五颜六色生长旺盛的花草,觉得它们似乎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又还是原模原样。但熟悉的建筑映入眼帘,比如看见自己曾就读的中学,砖木结构的房子已变为楼房,那个已衰败的、自己挥洒汗水二十多年的纺纱厂,摆过摊的十字路口等,像是看见老熟人一样,她就会情不自禁睁大被皱纹包围的眼睛,瘦削的脸上呈现出淡淡的微笑。
半个月前的一个黄昏,陈美芳闲来无事,拿出影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天能将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拖八次,用抺布把桌子、柜子、茶几擦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一丝不苟。当然,这也不仅是为让屋子干净卫生,让自己有个好心情,主要是为消除寂寞。独居嘛,就得找点事干,否则她心里就感到慌乱。当她翻到那些泛黄的老照片,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仿佛走进时光深处,一个个逝去的亲人从影集里走了出来。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他们活动的眼神,听到他们的呼吸声,甚至感受到了他们的温度和气息。忽然,有人喊“小芳小芳”,声音不高不低,不软不硬,像男人又像女人,如同父母和老伴在唤她,唤得那么亲切而自然。她心里陡然有了一丝暖意。谁在唤我呢?她的心悸动了一下,抬头观望,屋里却仍然是死样的寂静,阳台上的夕阳正在稀释变小,只有小花在柜子上啃苹果皮,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小花是只猫,是她忠实的伴儿,就是嘴不闲,贪吃。她放下影集,下意识地推开一个卧室的门,又推开另一个卧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她打开门,想看看是不是有人上门。然而,门外并没有人。整幢楼似乎都处于寂静的世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坐在阳台的竹椅上,望着西边天际的一抹夕阳,心想,谁会唤我呢?显然,能这样唤她的定是亲近的人。她和李建业的父母早已去世,包括李建业也去了另一个世界,那还有谁呢?她想,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召唤她,怕她太孤独、太封闭了,想让她去看看外面春暖花开的世界吧。
于是,从第二天起,陈美芳就开始了游城活动。起初,陈美芳没有明确的目标,她漫无目的地转悠,想在哪儿下车就在哪儿下车,碰见公园就进去看看,碰见熟人就坐下来聊天,肚子饿了就掏出包里的东西吃。肩上的包鼓鼓囊囊,包里不仅有雨伞、水杯,还有煮鸡蛋、面包等。要不就随便找个小饭馆,吃一碗面条。她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不讲究吃穿得有多高档,图的是便利实恵。她很享受在车上度过的时光。窗外,楼房、街道、汽车、行人、店铺、树木一掠而过。在一天天的转悠中,她遇到了昔日的同学、朋友和小时候的伙伴,很是开心。她在世纪公园遇到了厂里原来的政工干事牛前进,老牛领着孙子在玩,他还就当年的事向她道歉,说那时咋就那么冲呢,口无遮拦,什么得罪人的话都说。她释然地笑笑,说自己早就不记得了。
有一次,她在一家小馆子吃饭,碰到了工友张翠莲,格外惊喜。二十多年过去,张翠莲明显老了,头上有了少许白发,眼角多了鱼尾纹,不过脸皮照样细腻白皙,身材保持得很好。说话腔调没变,还是一惊一乍的。那时候在厂里上班,她和张翠莲亲如姐妹,干什么都是形影不离。下岗后,因各自谋生忙碌,来往就少了,连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其实,这样说也不完全对,见面的机会是有的,只是那时候,她被命运的大手摁在地上反复揉搓,咬紧牙关忍受生活的欺侮,她不愿意让张翠莲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有多少次看见昔日厂里的姐妺,包括张翠莲,都在有意回避。往往人在低处,自卑感就特别强。当天,张翠莲拉着她的手,抢着给她埋单,后来,两人就坐在饭馆外面的石凳上聊天。张翠莲乐呵呵说,家务活都是老霍干,家里的什么事她都不管,只要有钱花、有饭吃就行了。陈美芳问,是当年教你跳舞的小白脸吗?她知道,因为下岗的缘故,许多姐妹都闹离婚了。张翠莲说,就是他,我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他不听话就跟他闹,把他改造成了我忠实的仆人。不过他现在头发掉了一半,脸也不那么白了,成了骆背老头。陈美芳笑说,还是你厉害,硬生生把他赶进了厨房。张翠莲说,老娘辛苦了一辈子,也该轻松轻松了。你呢,这些年过得咋样?陈美芳淡淡一笑说,凑合吧。她觉得把家中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道出来,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也太啰嗦,会招人烦。两人说了各自的现状,并留下了电话号码,感叹日子过得真快,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咋就当了奶奶呢?张翠莲说,我现在什么心都不操,就盼着晚上去跳广场舞,跳过舞吃得香、睡得香,胜过神仙。街上车流涌动,人来人往,分别时,张翠莲摆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说别忘了老姐妹,以后多联系呀!
二
往日里,陈美芳能随处看见跳广场舞的人,但她觉得跳舞两个字似乎离自己很遥远,是另一个世界的情景,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而现在经张翠莲提起,却犹如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唤醒了她的青春记忆。
那时候,作为文艺活跃分子,厂里组织什么活动,她们都少不了参加,交谊舞、港台音乐虽然已在周城流行,她们嘴里却唱着《我们的明天比蜜甜》《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等歌曲,对跳舞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有一年“五·一”节,同为先进生产者的她们参加市里的表彰大会,市工会特意组织了一场舞会,地点在市工人文化宫。文化宫有剧院,有文化活动室,有图书室,还有一个椭圆形歌舞厅,在那儿可以看戏、下棋、读报等,也可以唱歌跳舞。文化宫是周城人的文化高地和精神家园,特别是年轻人,参加那儿的周末舞会,似乎就能展示自己的风采,是追逐时尚的表现。当晚,巨大的吊灯从穹顶垂下,灯光璀璨,霓虹闪烁,歌舞厅瑰丽而辉煌。音乐声震天响,可大部分人只是坐在旁边翘首观望,真正下舞池的没几个人。交际气氛不浓,舞厅显得冷清而缺乏生机。后来,工会主席看不下去了,他让大家都积极参与,称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者不但要在工作上作表率、当标杆,也要带头搞联谊。为什么要举办这场舞会,就是为给男女青年提供一个交流交友的机会,不会跳舞怕什么?什么不都是学的,跟着舞曲多跳几圈就会了。你们回去后还要带动年轻人都跳起来,劳逸结合,只有玩好才能干好工作,才能早日现实四个现代化。在工会主席的鼓动下,许多年轻人跃跃欲试,你拉我扯,羞羞答答下了舞池,尽管他们的动作有些生硬,但毕竟算是参与了进来。张翠莲受到气氛的感染,坐不住了,她拉着陈美芳的手说,咱们也去跳。虽然在厂里也跳过几次,但参与这么大规模的舞会,在众目暌暌下跳还是头一次。陈美芳的心咚咚跳,脸涨得通红,觉得不好意思。张翠莲说,走吧走吧,不能给厂子丢脸,便硬拽着陈美芳的手下了舞池。身材高挑的张翠莲很快显出自身天赋,和男舞伴适应了音乐节奏,进入角色,舞姿优美,而陈美芳不知是紧张,还是害羞,跳舞就像走路,和同样笨拙的男伴无论怎么都踏不准节拍,也配合不好,不是绊腿就是踩脚,换几个男伴都不行。看着别人翩翩起舞,她感到沮丧,觉得自己笨死了,不是跳舞的料。就在她回到座位时,一名高个子男青年走上前来,伸出长长的手臂毕恭毕敬邀请她。下到舞池,她脸红耳赤,说我没跳过舞,跳不好。他坚决地拉起她的左手,右手揽住她的腰,说没事的,我教你。新的乐曲奏起,在他的鼓励下,两人缓缓起舞。由于她跟不上节奏,导致他的身体不时触碰到她的胸脯,像是触电一样,她的心跳顿时加快。男青年说,不要慌,不要慌,就这样,你跳得很好!得到对方鼓励,她有了自信,开姓抬头挺胸目视前方。乐曲再一次响起,他们似乎已熟悉了对方的节奏,随着旋律前后左右移步,竟配合得十分默契。她蓦然感到,自己长年在纱尘弥漫的车间里工作的身体,因跳舞而摆脱了疲惫,并且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那些日子,她期盼着文化宫举办周未舞会。为此,她特意去人民商场买了条红色的裙子和粉色的旗袍,还买了琥珀色的发卡。每个星期天晚上,都要骑自行车去文化宫,而穿西服扎领带的高个子男青年总是早早等待着她。每次舞会结束,他都会送她回家。她红色的裙裾随着优美的舞姿,像一团火焰在燃烧;她粉色的旗袍在舞池闪动,头上的发卡闪闪发光;她技压群芳,俨然成了舞会的皇后,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处于无上的幸福之中。后来,在和男青年的交流中她才知道,鼻梁高挺,脸庞线条分明,和电影演员达式常一样帅气的男青年叫马建华,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新来的大学生。马建华不但舞跳得好,歌也唱得好,他能唱港台的流行歌曲,也能唱苏联歌曲《山楂树》。他的声音浑厚而洪亮,具有极强的穿透力,简直能和关贵敏相比。
有天晩上,跳完一曲,马建华说太闷热了,咱们去外面聊天吧。陈美芳欣然点头,便跟着马建华走出舞厅。
外面微风吹拂,夜空布满星光。剧院人早散了,只有文化活动室和图书室的窗户亮着灯。舞厅里又一曲响起,音乐声似水似雾地在院子里扩散、荡漾。马建华从自行车上卸下帆布挎包,掏出两罐饮料,递给陈美芳一罐,两人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他卸掉领带,脱去西服。他告诉陈美芳,他们跳舞的舞厅是椭圆形的,形状像鸡蛋,外墙又是乳白色的,在蛋壳里跳舞,给人幸福温暖的感觉,让人心里不由得发热,他们都叫它“鸡蛋”歌舞厅。椭圆形歌舞厅是当年援华的苏联专家设计的,苏联人喜欢跳舞,专家就住在如今改为文化活动室和图书室的半边楼里。苏联专家撤走后,此地被改造成了文化宫。他手指着歌舞厅说,你看,它像不像一颗“鸡蛋”?陈美芳说,像,真是太神奇了!她知道有个叫苏联的国家,但并不知道“鸡蛋”的来由,她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脸红。她盯着马建华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马建华说,我第一次来文化宫,看到这座奇特的建筑感到疑惑,询问工作人员,这才得知的。陈美芳问,你唱歌是谁教的?马建华说,我父亲是一名工程师,母亲是舞蹈演员,父亲常用手风琴演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母亲伴舞。是母亲教我唱歌的。马建华多才多艺,又勤学好问,难怪考上了大学。马建华喝了一口饮料说,本来他要报考艺术院校,但学理科的父亲力主他报理科院校,说文艺会惹来灾祸的。可他从小就喜欢跳舞,觉得跳起来就有了飞翔感。她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只是对他投去爱慕的目光。马建华问,你喜欢跳舞吗?她说,喜欢……马建华忽然站起来,上前拉住她的手。她以为他要和自己在树下跳起来,他却说,你真美!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说,我陪你跳一辈子舞,好吗?她伏在他宽阔的肩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在说,我愿意,愿意!
当晚,马建华送陈美芳回家,两人推着自行车,一直走到了纺纱厂大门口。陈美芳没有在家住,她乐意和姐妹们挤在厂里的宿舍,就是图个自由。就在她要走进大门的那一刻,他叫住了她,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她来到树荫下,他再次把她揽在怀里,亲吻了她。她浑身战栗,有些慌乱,又觉得幸福,眼睛顿时变得湿漉漉的。
那一夜,陈美芳失眠了。第二天上班时,她一时大意,少接了线头,造成质量事故。质量分析会上,政工干事牛前进说,发生事故不是偶然的,陈美芳当了先进生产者,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天天盼着星期天去文化宫跳舞,一心两用,咋能不出事故?张翠莲不同意,认为跳舞和纺纱没有什么冲突,而且跳舞是市总工会提倡的,是活跃职工文化生活,可以放松身心,有什么不好。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然而,有一天,陈美芳去文化宫却不见了马建华。她问常和马建华一块来跳舞的伙伴,伙伴说,不知咋的,马建华回了一趟省城的家就不跳舞了,闲下来就是抱着书看。她想,马建华肯定是因为工作忙,也没有在意。
半个月后,她收到一封信,把她从梦幻拉回到现实。信里只有半张纸:亲爱的,我们的爱情遭到父母的反对,他们认为文化差异太大,我据理力争,也无济于事,只好和你分别了。祝你一生幸福。落款为马建华。她蓦然有了种溃败感,拿着信,如同拿着一颗手榴弹,脑子里轰隆隆响。出了宿舍,她一口气跑到渭河堤上,掩面恸哭起来。她未料到,自己爱情的种子刚刚播撒,还没有生长开花,就遭到霜打。她觉得甜蜜犹如一场梦。撕碎了信,把纸屑洒向滔滔的河水。
张翠莲咽不下这口气,她鼓动陈美芳去找马建华,再叫几个姐妹助威,和那小子闹一场,当场揭穿他伪君子的画皮。陈美芳拒绝了。她知道自已和马建华家门不当户不对,即使大闹一场,也只能被人传为笑柄。
从此,她把裙子、旗袍压在了箱底,一心一意只想工作。实际上,也是想用拼命的工作为自己疗伤,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或在大食堂的喧哗声中,让自己忘掉那一段看似甜蜜却如梦似幻的感情。
三
半年后,厂里的保管员李建业向陈美芳求婚,她顺势答应了。她沿袭了母亲的人生轨迹一直走了下去,结婚、生子,整天像运动员一样在没有尽头的赛场上奔跑,家里厂里两点一线,给孩子喂奶、洗尿布、买菜、做饭,忙忙碌碌过起了小日子。不同于母亲的是,她四十多岁,儿子正要读大学时,两口子却双双下岗了。他们又蹬着三轮车,与城管执法队捉迷藏,早晚在街头摆地摊,靠卖吃食维持生计。她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处于奔跑的状态,大脑和身体都是麻木的,似乎就没有喘息的机会。庸常的日子已使她对生活没有了任何梦想。偶尔,她静下心来,回忆逝去的岁月,觉得在“鸡蛋”里跳舞的日子,尽管模糊而缥缈,却是她人生中最绚烂的一刹。她常仰望着月亮和星星感叹,啥时是个头呢。好在李建业人老实,能吃苦,一直陪伴她熬过了二十多年。可是,刚把儿子送进大学,李建业就瘫在床上了。他实在是太累了,她也太累了。后来,安葬了老伴,她又随儿子去省城带了几年孙子,等回到家才发现,她似乎和这个城市已经疏远了。
那天,陈美芳回到家中,忽然想到了椭圆形歌舞厅,产生了去“鸡蛋”那儿看看的想法。她忽然感到,自己心中还存着一个念想,它在死灰复燃,并发出光亮。感情无法以任何形式纪念,最后剩下的只有回忆。哪怕是去看它一眼,拍个照也可以。在她的记忆中,文化宫大致的位置在老城区的中心,旁边有人民商场、新风百货大楼等,离他们厂有十多里地。那时,“鸡蛋”是个地标性建筑,远远地就能看到文化宫高大的门楼,也能看见“鸡蛋”清晰的外形,若是晴天,阳光洒在它的顶端,还会发出亮闪闪的光芒。那时,她所在的工厂和文化宫中间只有几家工厂和几个村落,其中还有庄稼地。随着几十年的发展,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林立的高楼遮挡住了低矮陈旧的建筑,新的马路和建筑向四周扩张,就连火车站也把门由朝北变为朝南了。为了不弄错地方,她找来了笔和纸,凭记忆画出了一张草图,装在身上的口袋里,以备查看。
这天,她朝着自己的目标出发了。她采取的办法是,先坐在车上确定文化宫的大致位置,然而下车去找。她坐45 车在火车站下了车,便开始打问文化宫在哪儿。一位年轻人摇头,表示不清楚。一位姑娘正在看手机,似乎一头雾水,反问道,文化宫是干什么的?她神情黯淡,苦笑了一下,又去问坐在火车站广场树荫下的一位老头,心想老头和自己年龄差不多,一定知道。老头说,文化宫早搬到行政中心了。她知道市政府搬到了新城区,但不知文化宫也随着搬走了。她想,文化宫可以搬走,“鸡蛋”是搬不走的。就问,原来文化宫的地方呢?老头说,那地方早变成商场了,手指了指前方说,就是那家。果然,她看见对面是个高大气派的商场,名为自由大世界,门口人头攒动。她问老头,商场咋把文化宫的地方占了?老头哈哈笑说,这地方寸土寸金,是黄金地段,开发商不会浪费的。商场后面剩下巴掌大的地方,还盖了两幢高楼呢。咋,你要买房?她不好意思地说,不,不,我在找……找什么呢?她不想给老头说出自己的本意,索性告别老头自己找。她穿过马路去了商场,绕着商场西边的墙根往前走,果然看到两幢高层家属楼,仰头望,它直插云霄。小区的门在哪儿?她东拐西绕,四处打问,终于在东边的一个小巷里找到了。小区果然名叫文化宫。正好有个年轻人要刷卡进入,她便跟着进去。小广场有棵枝干枯裂的老槐树,旁边还有樱花树和竹子,竹林里有个凉亭。院子空间有限,显得很拥挤。“鸡蛋”呢?它在哪儿?她在小区里东张西望,从楼前找到楼后,也未发现那个“鸡蛋”,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正在发呆,一名保安上前问,你是干什么的?她怕保安赶她走,忙笑着胡乱指了一下,说我来看孙子,你看,孙子在那幢楼上。保安走后,她坐在广场的石凳上,边歇息边和一位老太太聊天。她问到“鸡蛋”,老太太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我是从农村来带孙子的。另一位老太太说,我听说这儿原来是文化宫,全市最热闹的地方,当时儿子买房,价格比别的地方高两千块呢。我也以为这儿文化味浓,谁知啥都没有。一位老头说,他就是冲着文化宫买的房,当时开发商卖房时,说这儿有苏联建筑,欧州风格,异国情调,他来看了,就是有一个椭圆形的舞厅和一幢半边楼,舞厅就在凉亭那个地方,后来拆除了,又盖了一幢家属楼,只留了这棵老槐树。据说树本来都挖掉了,要栽法国梧桐的,老板说要留个念想,结果把树重新栽上,它就半死不活的,打吊瓶也没起多大作用。听说当时文物局阻拦过,称市里就这一处苏式建筑,有保护价值。不过工程队半夜还是把舞厅给拆了。另一个老头说,只要能多盖一幢楼房,哪怕地下有皇帝墓,开发商也不管。
终于有了“鸡蛋”的线索,它却早已消失了。似乎有一股寒风吹来,她感觉心里凉凉的,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站在大街上,一脸迷惘。
一连几天,陈美芳心情不好,也没有兴致游城了。就在此时,儿子回来了,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知道母亲不习惯独居,就领她去了省城。
四
陈美芳又开始在省城带起了孙子,干起了抹桌拖地打扫卫生的家务活,尽管辛苦劳累,心情却好了起来。
有天晚上,孙女甜甜正在学画画,画了一个苹果又一个苹果,激起了陈美芳的兴趣。她问甜甜为什么不画别的,就知道画苹果?甜甜理直气壮地说,我爱吃苹果,它是我的最爱呀!
她蓦然产生了回周城的念头。
前两天,张翠莲打来电话,说她们小区办起了老年大学分校,开设了声乐、绘画、舞蹈、朗诵、器乐、模特、瑜伽等18 个课程,授课的老师来自市老年大学,免费不说,关键是老姐妹在一块能交流交流,参与集体活动,有了事做,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张翠莲居住的小区大,离她住的小区只有三站路程,她每天走着就可以去,权当是散步。陈美芳眼睛发亮,心说,我要上老年大学,像孙子一样学绘画,把我记忆中的事物画出来。
陈美芳回到周城,每天吃过饭,就去老年大学分校学习绘画。戴眼镜的吕老师先给他们这些银发学员讲了绘画的基本技法,就在黑板上教他们如何画竹子、画树木、画山水。吕老师讲,为什么要让你们画这些呢?因为这是日常接触的事物,画得多了,就可以增强认知,扩大范围,想画什么画什么,由表及里,直抵心灵,通过绘画来表达感情。其实,它和写文章是同一个道理,只是表达方式不同,一个是通过线条和色彩,一个是通过语言和文字,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须烂熟于心才能下笔,胸有成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因为你心中已有了竹子的形象,画起来就会得心应手,把竹子画好画活,呈现出活灵活现的效果。
陈美芳把吕老师的话记在笔记本上,反复揣摩,闲下来就背着画夹去公园、山里写生。走在马路上,发现哪个小游园有一个风格独特的凉亭,行道树树叶变黄、飘落,她也要仔细观察,使它们在自己的画笔下呈现出来。她发现,原来生活中处处是风景,皆可入画来。随着画稿的增厚,她对自己的绘画有了自信,在画中寻找儿子口中的“诗和远方”,对生活有了新的追求和期待。她和张翠莲商量,明年夏天去青藏高原旅行,去看看天地有多么辽阔,看看雪山和湖泊,感受一下藏族风情。偶尔,自己心中的“鸡蛋”,那个椭圆形歌舞厅,会不时地呈现在眼前,她试图画出来,但画了几笔,只勾勒出舞厅的轮廓,就画不下去了。因为画中没有人,似乎就没有中心,没有灵魂。
有一天,陈美芳做了个梦,梦见一对青年男女在跳舞,跳得洒脱自由,时而旋转,时而飞跃,像鸟儿一样,而天空是椭圆形的。醒来后,她忙把这个画面画到了纸上。后来,又在人物的表情、动作上下功夫,反复修改,终于完成了一幅名为《飞翔》的画。画面上,男女青年合握的一双手高高扬起,男青年的一只脚朝前迈进,两人的眼里充满希冀和追求。他们似乎在跃跃欲试,又有腾空飞翔的渴望。儿子回来,看见画案上的画纸全是这样的图案,便说,妈,你怎么画来画去就画这个呀。她笑说,你怎么不问问甜甜为啥画苹果画得那么好,苹果给她的印象深刻呀!
年底,老年大学举办绘画大赛,陈美芳斟酌再三,还是把那幅《飞翔》改了又改,送去参赛。
半月后,大赛结果揭晓,有三十名学员的作品分获一二三等奖和优秀奖,其中陈美芳的《飞翔》和一个叫马建华的男学员的作品同获一等奖。有趣的是,马建华的作品也取名《飞翔》,两人画的是同一题材,不同的是,马建华笔下的女青年头上琥珀色的发卡金光闪闪,身上是一袭红裙,像一团火在燃烧。大家看着挂在一起的两幅同名画,为他们巧妙的构思、画面的布局、色彩的搭配而惊叹。
吕老师说,这个马建华是个残疾人,一直在轮椅上画画,他常为其上门辅导。他没想到,陈美芳身上也具有良好的艺术细胞,能画出这么富有思想内涵的作品。
张翠莲打电话把这一喜讯报告给了陈美芳,打趣道,马建华不是你当年喜欢的人吗,你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怎么就想到一块了!
陈美芳说,别乱扯,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怎么会是他?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眼眶里蓄满泪花。真会是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四十多年的马建华吗?世上有那么巧的事吗?
颁奖那天,陈美芳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把琥珀色的发卡别在头发上,早早去了老年大学。听说马建华今天要来和她同台领奖,她想,无论是哪个马建华,她也应该当面表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