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

2023-02-19 11:06许宜修
延安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飞龙德清海洋

许宜修

生活似乎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圆。但生活又不会以圆的形式结束。生活会一直走向前去!

——路遥《平凡的世界》

这家店就在陈海洋的公司楼下。是夫妻店,门面不大,专做羊肉面。门口烧一锅羊汤,直冒热气。七八张横桌,桌面吃尽了羊油,又黏又亮。不是饭点,店里没别的客人,所以羊膻味就尽往我们身上扑。

陈海洋还没进门就喊:“陈妈,两碗羊肉饸饹!”

我看到他口里的陈妈个子不高,身子溜圆,围着油裙,正忙前忙后。我们对坐,剥蒜等面。陈海洋告诉我,这家店还是陈飞龙带他来吃的,是这一片做得最正宗的陕北面食,现在他每周都要带公司员工来“包场”。哪怕现在大小酒局不停,山珍海味满桌,他还是觉得不如咥一碗面舒坦。我到西安第一站,他就带我来了这儿。他晓得我出门在外,肯定馋这一口。

我们有几年没见了。上次来,他女儿刚出生,见我只会哭,这次来,笑着跟我要糖吃。虽然陈海洋说他天天泡健身房,又是有氧又是无氧的,但一见面就露馅儿了。他跟我一样,中年男人该有的毛病都没落下:地中海发型、啤酒肚、烟渍牙……

陈海洋抽着烟问我:“你那个小说,写得咋样儿啦?”

我说,刚开了个头,不是很满意。我只写了几百字,存在手机里,坐高铁来西安的路上,反反复复删改,总觉得差点儿什么。陈海洋说给他看看,我把手机给他,他就念了起来:

“‘在我们陕北,二流子是一句骂人的方言。但我觉得骂人的话也有骂人的好。有些话,骂着说反而更亲切。我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年轻人,或三五成群轧马路,或抽着烟蹲街角,或啐口痰骂脏话,我总想到二流子这个词……’哈哈,这话好,没麻达!我估计陈飞龙也爱听——就这个吧,别改啦!”

羊肉面上桌了。陈海洋把蒜全盖进碗里,把香菜葱花加满,又舀了一勺羊油辣子,拿筷子挑来拌去,油星子溅到桌上,又红又亮。我也照他的样子添料,听他接着念:

“‘……我们这个村在延安市子长县底下一个山沟沟里,我们县因民族英雄谢子长而闻名陕北,我们镇因盛产红薯粉丝而声名远播……’写到这儿咋能停呢?你应该继续写‘我们村因盛产红富士而享誉全陕西!’而且这红富士还得特别强调,是咱‘海洋果业’出品!”

我们笑着把面吃完了,汤都几乎喝光,腆着肚子出门去了。这顿面吃得真舒服!人一下子就踏实了。直到陈海洋开车上了高速,我还意犹未尽。我看到陈海洋也抿着嘴,在用舌尖舔牙齿上的余香。

我说,咱改天再去吃那碗羊肉面吧,太好吃了。陈海洋笑着说,你晓得为啥好吃不?那就是咱村里人开的店!他说完,我回想一下,觉得那陈妈的确很面熟,似乎哪里见过。陈海洋却不说这话题了,反问我:

“你小说的开头改来改去,没定下来,写啥内容总想好了吧?”

我说,构思得差不多了,就是还没定下调子。

陈海洋说:“我也不懂啥调子,你就一路说给我听听吧,咱先把小说‘说’出来,小说小说,不就是说吗?”

我说:“行。”

陈飞龙比我大两岁,但和我同级,我们都在村里念小学。

那时他就已表现出当二流子的天赋了:他曾脱下我们班小胖子陈海洋的裤子,让他在全班同学指着他的红色三角裤衩哈哈大笑时,双手捂脸,像只肥鸭子般哇哇大哭。后来,陈海洋和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陈飞龙也曾揪着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刘翠英的黑辫子,嘻嘻笑着说“等我长大了娶你当老婆”这样的话,尽管刘翠英不久就随她爸妈回故乡宝鸡去了,但直到小学毕业,陈飞龙每次提到她都会立刻沉浸在当时的表白中无法自拔。

当然了,打架是二流子必不可缺的技能,陈飞龙在这点上从未受到质疑。

他自称在娘胎里就练起拳脚了,他说他娘每走一步路,他就在肚里翻一个跟头,所以他娘怀他时受了不少罪,常疼得在炕上翻来覆去,或在田里东倒西歪,那是因为他在他娘肚子里打拳练腿。

据说,生他那天,他娘凄厉的叫喊响彻陈家畔村的上空,直吓得太阳急急落山,月亮却久久不升起来。陈飞龙他娘生他生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喊哑了,被褥都湿透了,被单都抠烂了,终于感到下面一紧、一松,有什么东西滑了出去,陈飞龙他娘还没来得及看她儿子一眼,就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接生婆好不容易把陈飞龙从娘肚子里弄出来,顾不得满手血水,期盼着一声清脆的啼哭。但等了半天,陈飞龙不哭不动也不叫。接生婆使尽毕生所学,仍无济于事,她决定以十里八村唯一一个接生婆最具权威的口吻宣布,这是一个死婴。想不到陈飞龙突然哭了,那哭声不像婴儿啼哭,更像某种幼兽的细吼。陈飞龙越哭越响,都要把窗棂上糊窗纸的积灰震落。

这哭声让焦急等待的陈飞龙他爹悬石落地,这位一辈子与黄土地打交道的农民当时还没有成为十里八庄有名的醉汉,他为儿子起了“飞龙”之名,希望他能像龙一样一飞冲天,光宗耀祖。

可惜小学六年,陈飞龙净给他爹惹事,更别提光宗耀祖了。

我们村小学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学生,个个都跟他交过手。或者说,个个都挨过他的打。

陈飞龙挨打主要来自班主任和他爹。班主任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他:“你这小二流子!”陈飞龙嘻嘻哈哈地,把批评教育权作耳旁风,甚至有时在办公室门口边挨打,边冲我们挤眉弄眼、呲牙咧嘴。让我们心惊胆战的戒尺,于他而言好像就是一根轻飘飘的鸡毛,班主任不是在打他,而是在给他挠痒痒。

但他爹揍他就不一样了。

班主任把他爹叫来,说:“你们家飞龙太不像话啦!看把人娃娃打的,眼窝都肿哩!”

他爹那时已成醉汉,酒瓶不离身,酒气冲天臭。他醉醺醺地晃进办公室,还没等班主任把话说完,大耳光、飞毛腿就混着酒气齐上阵了,直把陈飞龙从办公室踢出来,踹到操场的升旗台前。他爹嘴里咒骂,手脚不停,对着阳光下鲜艳无比的五星红旗教训他的儿子。他爹站在旗台前,陈飞龙缩在阴影里,此情景让我们产生了不好好学习就愧对祖国的羞惭。我们的升旗台第三排台阶上有一摊黑色的血渍总揩不掉,那就是陈飞龙的鼻血长年累月积出来的痕迹。

我之所以成了陈飞龙的小跟班,是因为我个矮身瘦的形象和胆小怯懦的性格。以至于我受他欺负,在家也从不提起。他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在学校都不敢大声说话,上厕所要等到没人才去。老师喊我回答问题,因为紧张,我站起来之后,板凳腿、桌子腿就和我的双腿一起发抖了。

但陈飞龙收了我的东西后——比如几块喔喔奶糖,一块我在河滩捡到的光滑如玉的石头,一只我爷爷用柳枝杈做的弹弓——他也就罩着我了。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教室里,他坐我后面,目的是为了让我挡住他,他好睡觉;操场上,我跟在他后面,他像遛狗似地带着我转悠,我像猫一样紧紧盯着他的脚后跟。我从来没有过狐假虎威的思想,但跟着他走让我充满了安全感。

我从没见过我爹。在我的印象里,我爹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但别人告诉我的关于我爹的形象,是一具从塌方的煤矿里挖出来的像去骨乌鸡般柔软的尸体。听人说,我娘那阵子整日啜泣,整夜不眠,茶饭不思,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所有人都以为我娘会流产,想不到我娘把我生下来了。

有时候,我真的想喊陈飞龙一声“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把这个字从我嘴巴里说出来。但我把这股冲动咽下去了,像吞咽一颗冰凉的开裂的玻璃弹珠。陈飞龙对他爹恨之入骨,我想他不愿意喊他爹,也一定不希望有人喊自己“爹”,那只会让他更瞧不起我。于是,我只能时时刻刻地靠近他,如影随形。

听我娘说,陈飞龙四岁时,他娘跟村里来收蝎子、柴胡根和羊毛羊皮的男人跑了,还把他爹锁在柜子里的积蓄全撬走了。陈飞龙他爹就是从那时开始酗酒的。原来滴酒不沾的男人,却变成醉酒汉,整夜整夜在窑洞里哎嗨哎嗨地叹气。白天酒醒了,撑着被酒泡酥了的身体,去地里刨挖,没刨掉杂草,却往往把秧苗挖掉了;或打着酒嗝,抱着酒瓶,在村里哪棵老树下歪头打鼾。

多亏陈飞龙每天在庄稼地里跑来跑去,刨来刨去,才不至于秋收打不到粮食,把他们父子俩饿死。主要是陈飞龙怕把他自己饿死,他说:“那老东西要死要活,关我屁事?”

陈飞龙是跟德清老汉学的农活。

说来也怪,陈飞龙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想欺负,路过人家坡下,都要撒泡野尿;碰到谁家小狗,都要踹它两脚;谁家小媳妇喂娃吃奶,他都要捏着柳树梢子偷看。但对德清老汉倒没脾气,对那老汉顺眉顺眼的。

德清老汉手把手教他打连枷的正确姿势,教他如何省力而高效地让小麦粒粒分明,他纠正陈飞龙的姿势,说:“错啦错啦!嗨呀,后生!你这样打,手就要磨血泡啦!”

陈飞龙居然温顺地把连枷让到德清老汉手里,双手叉腰,学连枷起落,看小麦脱粒。

德清老汉是我们村的老光棍。六十多岁了,没讨老婆,当然也无儿无女。不过德清老汉打了一辈子光棍,却没有那种老光棍的邋遢样。去赶集时,常穿一身洗得发旧的哔叽蓝中山装,倒使他看起来像个退休干部。平时在庄稼地忙活,头戴白羊肚巾,老远看去,像头顶一团雪,又像一只黑山羊长了两只白犄角。皮肤糙得像树皮,脸上满是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但一对眼睛却明亮如雨水洗刷过的煤块。

德清老汉喜欢我们这群娃娃。我们常看见他或牵着一头黄牛,或拖着一捆干柴,圪蹴在学校旁边的峁上休息。他吸着烟锅,笑呵呵地看我们在操场疯跑、做游戏。每次看到他,我们都在操场上喊:

“老光棍来啦!”

他吆着牛或背着柴离开,我们就拍手喊:

“老光棍走啦!”

德清老汉那张又黑又瘦的脸上总是堆满笑容,冲我们一个劲儿打招呼。我们看到他牙齿露出来,嘴巴在动,但我们隔得远,听不见他说什么,就冲他扮鬼脸、扭屁股。

德清老汉教给陈飞龙很多实用的农田技巧:灌溉啦、耕田啦、施肥啦……我猜不透陈飞龙对德清老汉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不过我有时放学经过庄稼地,看到一老一少在地里忙活,真让我觉得那像是爷孙俩哩!

但是五年级的时候,有次陈飞龙在学校里和人打架,把一套桌凳摔坏了,班主任让我去喊他爹,我漫山遍野寻不见,正心焦着,德清老汉出现了,他听罢,忙拉住我的小手说:“我去看看吧!”

我把德清老汉领到学校,没想到陈飞龙老远看见德清老汉,原本圪蹴着的他噌地从地上冒起来,突然像疯狗一样狂叫,就要扑过来。班主任把他按在墙上,陈飞龙大喊:

“滚!老东西,再不滚我就把你腿打折!”

这话是冲德清老汉说的,但那双毒狼般的眼睛也分明瞪着我。德清老汉要过去,但陈飞龙大吼大叫着,逼得他又不敢乱动,只好站在原地,满脸着急。我知道他是心疼陈飞龙被班主任按在墙上,陈飞龙脸上糊着打架残留的鼻血,牙齿缝里还在渗血。

班主任手上加了劲儿,像杀鸡一样,死死按住陈飞龙不停动弹的身体,说:“你德清爷爷来了,让他给评评理,你把人家耳朵咬破了,把好好的桌凳摔坏了,要不是我按着你,你是不是连我一起打?”

陈飞龙听了班主任的话,突然暴喝一声,卸了班主任的力,挣脱束缚,回身狠狠地给班主任的肚子来了一拳。班主任的五官霎时扭在一块儿,“哎呦”一声,两手捂着肚子,脑袋抵着墙,才没跪在地上。本来在教室窗边看热闹的学生们见状,脑袋全缩进了教室。

“谁是我爷爷?那是你爷爷!我陈飞龙没爹没娘,更没有什么狗屁爷爷!”

陈飞龙扯着嗓子喊完,直奔操场墙根,一骨碌翻墙出校门了。

我看到德清老汉的身板似乎被陈飞龙这几句话压弯了一些,他的手都有点儿握不住跟了他几十年的烟袋锅了,他过去扶起班主任,嘴里直说“对不住”,求班主任不要开除陈飞龙,好像犯错的是他,好像他真是陈飞龙的亲爷爷,在替他孙子求饶。班主任苦笑着,摆摆手,没有说话。

事情还是后来陈飞龙他爹到校后解决的。陈飞龙他爹送来一套新桌凳,并照例把陈飞龙一顿狠揍,从教室里踢到教室外,还要往升旗台踢。陈飞龙呢,就像一个沙袋,任他爹打,没哼一声,也不反抗,就像丢了魂似的,随着他爹的拳打脚踢朝操场退,鼻血洒了一路。最后还是班主任架住陈飞龙他爹的胳膊,劝他不要打了,就差也把他爹按在墙上,事情才罢了。

陈飞龙和我的关系却僵了。

那阵子我整天魂不守舍,感到坐我后面的陈飞龙随时会用铅笔尖儿扎穿我的脖子,因为他连班主任都敢打。我常常一整天都不敢去厕所撒尿,害怕被陈飞龙推进粪坑。每天放学后,他都把我拦在校门口的河滩旁,让我交“保护费”——喔喔奶糖、辣片或其它好玩意儿。他揪着我的头发往上提,使我几乎双脚离地,然后突然松手,把我推倒在地,扬长而去。

我以为我的小学生活将会一直这样受气到毕业,想不到过了一周,我们就和好了。

那天,全班就我一个没交作业,尽管后来知道是陈飞龙偷我的作业抄完就把它丢到猪圈里了,但我当时仍为即将到来的可怕惩罚而吓得浑身瑟缩,好像冷冰冰、硬邦邦的戒尺已拍到我手掌心了。还没等班主任开口说什么,我突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了。陈飞龙举手说:“报告老师,陈小宝尿裤子啦,请求下一步指示!”

全班都笑了,陈飞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陈海洋也笑得直拍桌子。班主任边维持纪律,边挥手让他们把我抬到厕所去换裤子。

尽管如此,我也不敢质问陈飞龙为什么让我的作业本睡在猪槽里,为什么让猪啃我的作业本,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玩,也许是报复,所以我只能一个劲儿地哭。陈飞龙就呵斥我:“别哭啦!他娘的吵死人啦!”

我立刻停止哭泣,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裤子和裤衩在墙角晒太阳,我们也在晒太阳,我那时还不知道是陈飞龙帮我晒的裤子和裤衩。陈飞龙对我说:“等太阳把尿骚味烘干,穿上它,你又是条好汉,有啥好哭的?”

他们看着下半身光溜溜像白萝卜的我,却像孵小鸡那样捂着自己的裆部,都嘿嘿哈哈地笑。我看着陈飞龙笑,不知怎的,我也破涕而笑了。我们三个在厕所里一直笑到下课,然后一起笑着走回教室。

小学很快就毕业了。

毕业那天,在黄土乱扬的操场上,我们男男女女都蹦蹦跳跳,嘻嘻哈哈,我们玩跳皮筋、顶牛和丢沙包的游戏,我们还玩“挤暖暖”的游戏:找个向阳的墙角,好多人挤在一起,拼命朝最中心那人挤,挤的时候,我们脖子伸得长长的,脸憋得红红的,像渴望阳光的向日葵,你挤我、我挤你,你推我、我推你,陈飞龙、陈海洋和我被挤在最中心,挤得满脸红通通的,全身热呼呼的,头发亮闪闪的。陈海洋脸上都快给挤出油了,却只和陈飞龙一起嘿嘿哈哈地笑。我们边挤边哼着一些听来的歌谣:

太阳,太阳过河来,

那边的娃娃热死咧,

这边的娃娃冻死咧。

后来,班主任也参与了进来,陈飞龙和陈海洋就起哄,把位置腾出来,让班主任站在最中间,我们就卖力地挤呀挤呀,推呀推呀,哼哈哼哈地和着调子,用肩膀、腰胯和屁股有节奏地动,我们一个贴一个,往班主任身上贴,班主任就和我们一起推,一起挤,一起笑,我看到班主任白白的牙齿、红红的脸蛋和含泪的眼睛,我看到很多人都又哭又笑。我们毕业生一起唱:

太阳太阳晒我来,

我给你担水饮马来;

马儿饮得饱饱的,

你把我晒得好好的。

念初中的时候,陈海洋曾拉着我密谋过一件事,那就是不再当陈飞龙的小弟。其实我懂他的意思,正是气盛的年纪,他也想当老大,主要是想收我这个乖小弟。

我们那时都是住宿生,每周五回趟家,周日再回来。陈飞龙是老大,我和陈海洋都是他的小弟,有什么好吃的当然得先给他吃,有什么好玩的当然得先给他玩。要按时给他买烟,还有泡泡糖和辣条,每周至少请他吃一次凉皮肉夹馍。

虽然陈海洋心里不服,可胆量也比我多不了几两,在一次看完陈飞龙打架后,他的老大梦终于醒了。因为陈飞龙已不是那个在陈家畔村叼着柳枝、吹口哨的二流子,而是染了黄毛、抽着烟的二流子。他的眼神更吓人了,像港片里在街头拼杀的古惑仔;个子窜到近一米九;两只胳膊因为长期抡连枷、扛锄头而结实如牛腱。每次我看到他都不是孤身一人,身边至少围拢着三五个男女。他们都一脸凶相。男的像悍匪,女的像泼妇。

那次是陈飞龙在学校附近的小树林和人约架,拉我和陈海洋充数。他们先是骂娘声不断,紧接着便混在一起扭打,陈飞龙的拳头使劲儿朝对方身上轰,小树林里到处都是“哎呦”“嘿呀”的声音,混合着骂娘咒爹的脏话。打了半天,陈飞龙他们突然从一处灌木丛抽出几根钢管,对着人叮叮当当就是一通猛敲。我至今忘不了钢管敲在人脑袋上的声音,在黑夜里那样清晰。对面很快丢鞋弃衫,抱头鼠窜了。陈飞龙气喘吁吁地擦擦头上的汗和手上的血,用力一甩,把已弯曲变形的钢管抛进河里。借着月光,我才发现,原来那是我们宿舍床铺底下用来固定床板的钢管。

自此,陈海洋再也没敢“造反”,成了陈飞龙的忠实跟班。陈飞龙去网吧,他不会去台球室;陈飞龙吃凉皮,他不会吃凉粉;陈飞龙要五十块,他不会只给二十。陈海洋还展现了他惊人的经商头脑,他给陈飞龙出谋划策,让陈飞龙的业务从单纯的收保护费变成投资校门口的小卖部,以及在教室、宿舍贩卖零食和香烟。当然了,这些事都是陈海洋打着陈飞龙的名号去做的,陈飞龙成了幕后的老板,他的工作很简单,那就是恐吓和数钱。

我们周末回村时,陈飞龙总是掐着陈海洋又肥又大的胸脯说:“你他娘真是投错了胎,是个娘们儿多好!”又对我说:“陈海洋这头肥猪,像你小学时那样天天粘着我啦!”

我们镇初中虽不大,但也不止一个班,陈飞龙和陈海洋在2 班,我和我们村的陈秀秀在4 班。陈秀秀是一个文静的女生,即使小学时被陈飞龙扬过一把黄土,把她又黑又长的马尾辫都弄脏了,但她平静至极的反应让陈飞龙心里怪别扭的,陈秀秀只是静静地走到河边,静静地把辫子散开,静静地清洗,静静地梳头,然后静静地回到座位上,静静地学习。陈秀秀发梢上的水珠静静地滴下来,每滴一下,陈飞龙的眼睛就眨一次,直眨得他眼睛发酸,水珠还没滴完,于是他搓搓眼睛,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直到小学毕业,陈飞龙再没和她说话,也再没把黄土泥巴弄到她身上,只是远远地冲她撇嘴,对我们说:“好男不跟女斗。”

开学那天,陈秀秀她爹开着农用三轮车把她送到学校,用农民特有的热情的粗嗓门让班主任“好好照顾俺家闺女”,临走还顺便把我们学校厕所里的粪全都掏走了,那是庄稼地上好的肥料。每周五,她爹又开着三轮车接她回家。

有时我们也坐陈秀秀她爹的三轮车,陈秀秀她爹喊:“来来来,快上车!都是一个村的念书娃娃……照顾照顾俺家闺女!”

我们只好捂着鼻子,尽量不让粪桶里溅出的污物弄脏了头发和鞋面。而陈秀秀呢,仍然像小学时那样静静地坐在车斗横木座上,抓着扶手,对三轮车底盘涌上来的震麻感和粪桶的臭味神色自若。

我娘在镇上找了家饭馆做服务员,那饭馆主要卖榆林大烩菜、蒜泥猪头肉和油辣子花卷。每个月工作虽然辛苦,但挣得确实比在庄稼地忙活要多,而且相比面朝黄土背朝天,洗碗端菜显得要轻松点。我娘说:“怪不得人都往城里跑,谁愿意死在穷山沟哩!”

我娘拥有一颗望子成龙的心,整个饭店很快都知道她儿子听话好学,成绩优秀,所以她高兴的时候要比在村里时多。我娘总是非常大方地给我零花钱,因为她知道我不会乱花钱。于是我给陈飞龙交保护费交得更多更勤快了。

我和陈秀秀都考上了县高中,她娘不太想供她继续念书,觉得女娃初中毕业就足够了,想让她尽早嫁人,帮做农活,这想法却被陈秀秀她爹一耳光扇没了,陈秀秀她爹呵斥他婆姨,像训狗骂猪:“头发长见识短的憨婆姨!俺闺女只要争气,俺就是拾粪戳牛屁股,也要供她念书!”

陈海洋没考上高中,回村了。他对念书本来也没多大兴趣,倒是三年里“帮”着陈飞龙做生意,攒了不少人脉和生意经。当时他爹刚承包前庄后村的大片果林,于是父子俩因地制宜,培育品种,风雨无阻,守护果园,几年下来,每颗苹果都又红又大,品相上佳,不光在集上卖得快,还有人听说他家果子好,来村里采购,生意渐渐起势了。

陈飞龙初三时辍学了。

一是因为打架斗殴,二是因为交不起食宿费。他爹压根儿不管他了,他靠收我们的保护费和卖东西“资助”他读初中,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力更生。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笔钱交给学校非常不值,于是选择了辍学,把食宿费转换成了打台球、上网吧的娱乐费。他在镇上待了一阵,听说跟着几个兄弟去了榆林,直到中考结束,我也不清楚他在榆林做什么谋生。不过用陈海洋的话说:“那肯定是出去闯荡啦!”

初三下学期,有天晚自习下课,一道黑塔似的人影像幽灵般挡住了我回宿舍的路。陈飞龙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来了,把我吓一跳,手里一堆书全掉在了地上。陈飞龙直截了当地说:“有钱没?”

我已很久没见他了,不知他是何时回到镇上的,但我确实攒了一些钱,因为我近半年不用给他保护费了。我想不到他居然放长线钓大鱼,突然来找我要钱。他在我身上搜摸一阵,我的钱都捏在他手里了。他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抬手晃了晃我的钱,我就跑回宿舍,把我的存款都拿给他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反正我当时的确跑回去把钱都给他了。我本来想问他这半年多都去了哪里,都干了什么,过年回不回村,但我突然发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在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

是个女孩。那女孩想要蹲下来帮我捡书,但她蹲得很艰难,好像很不方便弯腰。陈飞龙对她说:“你就别管啦,小宝他自己会捡的。”

陈飞龙扶她起来,一只手托着她的腰,两个人走得很慢。女孩转身时,我在月光下看到那女孩挺着个大肚子,薄薄的短袖下摆凸出来。陈飞龙用力掰开学校墙角的防盗铁丝网,让女孩先出去,然后自己也身子一斜,要钻出去。但他突然停步,回头对我说:“你要把书念成。”

那年,陈飞龙没有回村过年。我和陈海洋都不清楚他在榆林还是延安。陈海洋知道陈飞龙找我借钱的事,因为他的钱也都被搜刮走了,陈飞龙还把他们宿舍所有人的钱都拿走了。陈海洋嘿嘿笑着说:“那姑娘长得真俊。”然后又叹了口气说:“唉,咱们陈家畔村少了一个小二流子。”

除夕夜,我和陈海洋放了一晚上鞭炮,主要是大地红、一百响和摔炮。陈家畔村噼里啪啦炸了一晚上,都把深夜的狗吠盖过了。以后过年,我们就不怎么放鞭炮了。我们从放鞭炮的小孩变成了看小孩放鞭炮的大人。陈海洋和他爹搞果园去了,我去县城念高中了,陈飞龙出门闯荡了。我们像三条年轻的射线笔直地奔向远方。

我那连小学都没有念过的母亲将我已过世的父亲的处世格言传给了我,那句话陪伴我一路从村庄走到县城,从小学读到高中。那句话是这样说的:

“无事不惹事,遇事不怕事。”

我只能做到前半句,别人不惹我,我是绝不会无故去惹别人的。同班同学来自子长县各乡各镇,这个虎背熊腰,那个人高马大,很多女生嗓门比我娘在饭店传菜的声音都大,因此在校期间,我除了认真听课,就是专心作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高考题,很快就有同学给我起了“书呆子”的外号。我倒很乐于接受这样的称呼,我越来越厚的镜片和越来越小的胆子,让我知道我的确只能成为书呆子而不是二流子。

当然了,高中校园也是分帮分派的。奇怪的是,没有人让我进哪个帮派,虽然男生宿舍仍然脏话连篇,一天三小架,三天一大架,会因为一碗晚自习后香喷喷的泡面而打破对方的鼻子,我就这样提心吊胆却平安无事。

后来放假回村,我和陈海洋说起,才知道是陈飞龙放话了,他让他的兄弟们多关照我和陈秀秀。

“我们村就这两个还念书的娃娃!”

这是陈飞龙的原话。我没想到陈飞龙的兄弟网这么广、这么深,但我看同班同学、同校同学还有校门口圪蹴在台阶上的小混混的眼神变了,是那种胆怯的亲切,带有某种试探性。我往往一扫而过,在对方没发现我之前匆匆离开,然后获得受到重点保护的踏实。

有时我去上厕所,看到抽烟的男生,感觉他们在看我——其实并没有。我觉得陈飞龙似乎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他没念高中,但他仿佛无处不在。那不再是让我害怕的二流子,而是暗中保护我的二流子。

尽管我不惹别人,但我管不住别人来欺负我。在我读高二时,我也不知为什么,回宿舍的路上就被几个男生围住了,他们揪着我的头发,像架犯人般把我一路拖到墙角。他们让我把上衣脱了,指着我瘦骨嶙峋的胸脯哈哈大笑,往我脸上喷烟,扯我耳朵骂我,然后大大小小的拳头砸在我后背和胸口,大概是我根根凸显的肋骨和瘦削如弓的脊柱硌得他们手痛,他们的力道带着愤怒越来越大了。

后来,为首的一个把我的头发往上一扯,我的脑袋扬起来了,下巴怼到他眼前,我看到他染了一撮绿头发,满口烟熏的黄牙,身上一股热烘烘的汗味。绿毛扇了我几个耳光,啪啪啪,我只听到扇耳光的声音,还没来得及疼,所以我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以为我没反应是因为力道不够,于是他撑开五指,又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感到脸颊麻麻的,皮肤火辣辣的,伴着耳鸣,我两腿一软,又不敢扶着他,就跪倒在他跟前了。他们像在动物园里看猴子一样冲我挤眉弄眼,有一个嘴巴里还发出逗狗的“嘬嘬”声,他们的鞋底在我脑袋上踩来蹭去,他们的笑声在我耳朵里飘来荡去。

绿毛说:“跟你飞虫哥讲,该管的事管,不该管的事不要管!”

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话,我都记不得了。只知道他们嘻嘻哈哈地走开了,而我像生锈的汽车动弹不得。我一个人小声地哭,明白肯定是陈飞龙惹了他们,他们拿我撒气。因为我们是一个村的,陈飞龙又扬言罩着我。他们本来要打的是陈飞龙,可他们找不到陈飞龙,所以他们只能打我了。

但我并不恨陈飞龙,只是心口火烧似的,恨自己懦弱,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就被人踩在脚下。那时我对于成为一个二流子充满了强烈的渴望,我想抽烟,想染发,想骂脏话,想打架,想抓着那绿毛的头发全都剃光,想和喜欢的女孩儿手牵手走过国旗台……可我只是边哭边穿上满是鞋印的外套,然后一拳一拳往墙上砸,砸到白墙发灰、指甲出血才停止。

我突然担心陈秀秀的安危,他们会不会也去找她呢?我赶紧站起来,擦掉眼泪,一瘸一拐去找她。我攥着拳头,心里发狠:如果绿毛欺负陈秀秀,我就一拳轰掉他的牙齿,还要用带血的手指扯掉他那撮绿毛。不管他们怎么打我,我绝不服软,绝不退缩。你们来吧,我他妈不怕你们!

我跑到陈秀秀的班级,才听说她生病了,被她爹一早接回了家。

再后来,我只见过她一次,那就是她来办理转学的时候。

我没看到她的正脸,但看得出她瘦了很多,侧面看,整个人薄薄的,像张纸。她从教学楼一直走出校门,走得很慢,简直不像是迈步走,而是有谁在后面硬推着她移动。所以她的又黑又长的马尾辫没有甩来甩去,而是紧贴她后背,纹丝不动。她只留下了一道背影,背影越来越模糊,越缩越小,最后成了一个黑点,看不见了。

学校对此做了保密,我不知道她转学的真实原因,只记得当时校内都在议论一件事:理科第一名的陈秀秀她爹用一把银光闪闪的镰刀把一个染绿毛的二流子的毬割下来了。

过了两天,我们学校食堂发生了一起聚众斗殴事件。

我们的食堂有三层,一、二层供师生吃饭,第三层偶尔办活动用,其余时间基本是闲置的,无人看管,于是就成了高中情侣们约会的地方,也经常有校外来这儿约架的。

当时有不少二流子翻墙进来,他们的头发花花绿绿,他们的衣服花里胡哨,他们的眼神仿佛不是走进校园,而是来到了自己家。正是大课间,我们闻讯,都搁笔合书,往食堂里涌。

食堂已是黑压压一片,左边站一群人,右边立一堆人。有的二流子站在我们吃饭的板凳上,有的二流子坐在我们吃饭的桌面上,有的二流子圪蹴在洗手池旁。有的在咳嗽,有的在擤鼻涕,有的在往我们食堂的地上吐痰。几乎所有二流子都在抽烟,不一会儿食堂就烟雾缭绕了。很多学生都捂着口鼻,皱着眉头,但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他们看。

食堂满是让人昏昏欲睡的香烟味和汗臭味,但躁动的气氛正在发酵,一触即发。

我挤在中间,瞪大双眼,不停搜寻陈飞龙的身影。有人说全县的二流子都来了,我相信陈飞龙一定就在其中。

这时两方人群里各走出一个人,我心里咯噔一下。其中一个就是陈飞龙。两个人开始说着什么话。我离得比较远,听不清。但看得出他们谈得并不愉快,因为接着他们就打起来了。两个领头的先打,接着所有人都打起来了。二流子们本来双手环胸,衣服紧捂,突然衣服像一对对翅膀张开了,然后甩棍、钢管、木棍出现在他们手里。食堂原来都是锅碗瓢盆敲击和筷子扒饭的声音,如今变成了棍棒抡在脑袋上、肩膀上和腰上的声音,混合着此起彼伏的怒吼和呻吟,还有桌椅被掀翻的声响。洗手池的水龙头被谁一钢管敲爆了,自来水哧一下冒了老高。

二流子们打得杀气腾腾,整个食堂已乱作一锅粥了。看热闹的学生们一点点后退,生怕殃及,但又无人离开,眼睛大睁,嘴巴微张,前后左右,小声论战。

我看到陈飞龙站在一张桌子上,他的黑夹克已脱下来了,两个袖筒缠在他双手上。他把一件黑夹克舞得虎虎生风。我看到没人敢接近他。这是他的打架绝技:他在夹克口袋里塞了两块砖头,挥舞起来极具杀伤力,挨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喉咙已哑了,仍像野兽般不停吼叫,唾沫横飞,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突。

突然,陈飞龙被人抓住了左腿,一拽,他从桌子上摔下来,对面领头那人抄起砖头,朝着陈飞龙的脑袋猛扣过去……

打架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警笛声就响起来了,学校的保安和民警都蹭蹭蹭上了楼。他们疏散了学生,用防暴钢叉和橡胶警棍制伏了那些正在群殴漩涡中的二流子们。

二流子们听到警笛声,早就丢掉武器,翻窗或跳楼梯跑了。地上到处都是烟头、断棍和弯曲的钢管,还有一摊摊血渍,红的,黑的。有的二流子受了伤,一瘸一瘸地被人扶着下楼。我看到有人像拖一头死猪似地拖着陈飞龙往楼下溜,陈飞龙一头黄毛全都变红了,一只手僵硬地捂着脑袋,但鲜血还是从指缝渗出,爬满整张脸。

这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射出两道虚弱的红光,那光穿过人群,直勾勾看着我。我被他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我的眼里却涌出眼泪,呛得我鼻子喉咙发酸发苦。我觉得我的灵魂被他那一双眼顺着楼梯勾走大半,另一半倒在了地上。我后来是被保安扶下楼的。我那时两腿绵软,有气无力,大脑一片空白。我被我妈接回家,睡了一天一夜才回了魂。

那次斗殴事件后,学校把食堂三楼封了,我毕业时也没重新开放。一直到高考结束,我再没见到陈飞龙。

我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或者说,到底有多严重。那段时间我始终处于担忧和焦虑中,学习总提不起劲头。我娘以为我谈恋爱了,翻遍我书包的所有角落寻找证据。那阵子她对我的高考忧心忡忡,抹着眼泪苦口婆心地劝学。我娘在我高考最后三个月辞职了,选择了陪读。一模,二模……在我的成绩越来越好的情况下,她终于相信我是失恋了。

我怀疑陈飞龙是不是死了。

一想到他可能死了,我心底突然涌出一阵内疚。我忘不了那双眼。我恨自己当时只看他打架,却没勇气上去帮他。我恨自己当时眼睁睁看他被拖下楼,却没上去扶他一把。我恨自己当时什么都没有做,他却留给我一道击溃我灵魂的目光。我试图从那双眼中读出什么,却只记住了他因失血过多而逐渐呆滞的眼神。虽然他一直欺负我,但也在暗中保护我。他的眼睛和他的鲜血让我产生了复杂的情绪。

后来,陈海洋告诉了我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那时我已高考结束,边等成绩,边在我娘上班的饭店兼职端盘子。陈海洋搭车到城里找我,带来一个噩耗:德清老汉去世了,过两天下葬。我娘听完,眼睛就红了,因为德清老汉在我爹下葬时是出了大力的,秋收时,看我们母子一个体弱一个年幼,常来帮忙。我娘顾不得满手油污,揩揩眼角的泪,叫我撂下脏碗脏盘子,抓紧回老家去,看能帮上什么忙。

路上,陈海洋告诉我,那天陈飞龙去我们学校打架,是为了替我报仇。对面那人就是绿毛的哥哥,绿毛刚出院,就被陈飞龙一伙人又敲断了腿,他哥就找陈飞龙约架。陈海洋说,陈飞龙知道我和陈秀秀被人欺负了,气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几乎叫上了他能叫到的所有人,要给我“挣回面子”,也是给他自己挣回面子。因为他说过要让我和陈秀秀安心念书,争取考大学,他不能说到做不到……

我问起他现在的情况,陈海洋说:“他脑袋缝了十几针,在里面蹲了一阵子……他就是不想影响你考大学,不然早跟你见面了……”

我听后,感到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我终于知道那道目光里有什么,那是他对于没能保护好我们的惭愧,他那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怎么能容忍在我面前流血的狼狈?可我从他眼中看到更多的,却是一种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困惑,困惑顺着楼梯步步向下,似乎要坠入看不见的深渊。我不能说那双眼中有后悔和迷茫,但我分明看到了一丝疲倦。

我问陈飞龙现在在哪儿,陈海洋说:“他前天回来了,但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给德清老汉守灵……唉,德清老汉对咱们这群娃娃真好啊!小时候给咱们烤洋芋和红薯吃,天天圪蹴在峁上看我们男娃娃扇元宝,女娃娃跳皮筋……出去赶集,还给我们买糖吃……哎嗨嗨!好人没好报呀!……”

他说起德清老汉的事,声音哽咽,我也落下泪来。

德清老汉在世上的最后几句话留给谁,谁也说不准。但村人都记得德清老汉说的那几句话。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就靠着村口的那棵老榆树,一边像条老狗般咳嗽,一边气息奄奄地吸烟锅袋。他逢人就要人扶他起来,虚弱地重复那几句话:

“我先走啦……我要死啦……你回来记得给我烧纸呀!”

说完,他那像老井般深邃的双眼久久地望着出村的路。

德清老汉无妻无儿无女也无债,癌症晚期时疼得死去活来,咽气了,身子骨却没有像干虾般蜷曲,而是像块木板般硬直。村人用他垫在枕头下的积蓄给他打了口棺材,办了场简单的丧葬。

想不到陈飞龙像一阵风回来了。

他请了两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整整响了两天,直把晴天吹成阴天,直从白天吹到黑夜。全村人没想到的是,陈飞龙一回来就给德清老汉披麻戴孝,而且戴的是重孝。他一直守灵到德清老汉入土。

陈飞龙他爹喝得醉醺醺的,还没晃到灵堂,就扬言要大闹一场,他东摇西摆地把几个花圈踩得七零八落;像疯子般抓起一把纸钱,塞到嘴里大嚼特嚼;将祭瓶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瓶砸在灵棚前的地上,砸出一个泥坑。他冲灵棚里的陈飞龙喊:“你爹我在这儿呢!你爹我还没死呢!畜生……我日你娘的……”

陈飞龙先是给德清老汉磕了头,然后突然如一团白色的火苗从黄土地上蹿起来,扑到他爹跟前,像小时候他爹打他那样,揪着他爹的衣领一通拳打脚踢,直打得唢呐不吹了,小鼓不敲了,镲镲不拍了,村人也停止了说话。

陈飞龙他爹早就不是陈飞龙的对手了,如今像一只待宰的鸡被陈飞龙摁在土里。要不是村人拦住,陈飞龙手里的酒瓶就要砸破他爹的脑袋了。陈飞龙他爹像一摊烂泥似地糊在硷畔上,嘴巴里发出冒血咳痰的声音,呼噜噜,呼噜噜。

紧接着,陈飞龙他爹开始笑了。那不像是一个人的笑声,仿佛是一个冤死鬼在狞笑。

笑了一阵,他爹含着血痰,说起了话。他爹从陈飞龙他娘出走开始说起,骂他老婆是“小贱人”,骂陈飞龙是“没娘货”,骂陈飞龙不好好念书,一天到晚光打架。他说他到派出所交保证金,认领陈飞龙;说陈飞龙把人家腿打折,然后跑了,留下烂摊子给他收拾;说地窖里烂掉的洋芋;说村口被毒死的野狗;说德清老汉的死……说着说着便开始呜咽,呜咽变成了放声哭泣,哎嗨嗨嗨!他像小孩一样哭,像泼妇一样哭,像老人一样哭,他的哭声像他的笑一样,让村人感到毛骨悚然。

可在村人看来,陈飞龙守灵,他爹哭丧,这对父子似乎让德清老汉在世上多了一对至亲。

我在次日出殡前见到了陈飞龙。

他明显瘦了,头发不再是黄糟糟一团,而是剃了寸头,露出青色的头皮。他左前额到脸颊有几道很深的疤,像蛛网似地贴着皮肤。他面色黄灰,身形瘦削。我看到他穿一身孝服,跪在灵棚里,低埋着头,但直着背。他的背影像一柄断剑。

唢呐声起,众人抬棺上山。大团大团的黄白纸钱扬在空中,风一吹,满天飘。鞭炮声响,砰!砰!混着唢呐声,回荡山间。花圈、挽联和纸扎的门楼、车轿等高高低低地挤在出殡队伍里。我看到陈飞龙两手紧握引魂幡,慢吞吞地走在最前头。他整个人看着很丧气,我从没见他这样过。

那天,我们都喝了不少酒,陈飞龙和我在村里溜达。我们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就在村里溜达来溜达去。上坡,下坡;踢石子,跨小溪;薅一把野草,再把它们抛到沟底;拾一块土坷垃,然后狠狠砸在地上……我们陈家畔村是个很小的村子,村头到村尾,用不了十分钟就走穿了。所以我们放慢步子,走了很多趟。

阳光烘了一天,土路到夜晚就散发出羊粪蛋、鸡屎、狗尿和牛粪的气味,以及各类草木的幽香。高的山,矮的峁,全黑了。只有窑洞还立在路两边的半坡上,一孔,两孔,三孔,都亮着黄。黑夜捂住了黄土高原的耳朵,陈家畔村正在沉睡。

我们走着走着,又走到了德清老汉的坟前。泥土还是湿的,祭台上摆着各色吃食,满地鞭炮碎屑,花圈在黑夜的笼罩下,显得比白天更鲜艳。引魂幡直立着,看不到顶,仿佛已伸到天尽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灰燃尽的味道。

陈飞龙塞给我一支烟,说:“抽吧,上了大学,走上社会,你肯定得抽烟,早学不吃亏。”

我没有推辞,但接了烟没有点,就这么放在手心,看他吞吐烟圈。他抽了两口,把那支烟倒转个儿,摆在祭台上。黑暗中那一点火星红彤彤的,把黑夜烫出一个小口子。我觉得脸颊发热,似乎都要被那红星烧着了。我知道我是喝大了,酒劲儿上来了。

陈飞龙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闷声吸着。我跟他要了打火机,把烟点着,也学他倒转个儿,摆在德清老汉坟前的祭台上。四野一片漆黑,我盯着烟头看,烟头像两只红亮的眼睛,越来越大,把黑夜照红了。

陈飞龙开口跟我讲了一件事。

他说和我一起考上高中的陈秀秀,高考完来找过他,见了面先是哭,完了就说想嫁给他。

“那是个愣女娃,抱住我就说:‘哥,你把我娶了吧!’”

陈秀秀告诉陈飞龙,很多人都说他是二流子,是地痞流氓,是没出息的人,但陈秀秀觉得他不是,谁说二流子就没个好?陈秀秀就觉得他好,像哥,像爹,像她梦中陕北汉子的那种模样。

“听她说完,我真想给她一巴掌!也想给自己一巴掌……这憨女娃!……”

陈飞龙说话顿了顿,狠狠吸了口烟,烟头一亮,很快又暗了。

“……我……我对不起她呀!……我说要照顾你们,保护你们,让你们安心念书,结果你们在学校还是让人欺负啦!……都是因为我跟社会上的人起冲突,都怪我……”

陈飞龙在黑暗中把胳膊抬起,又放下。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哽咽了,我知道他在抹眼泪。

陈飞龙告诉我,陈秀秀父母离婚了,她爹去坐牢了,她转学跟她娘去子洲投亲戚,高考没考好,好像只考了一个西安的大专院校。听说她想复读,她娘指着鼻子把她臭骂一通,希望她早点寻营生,嫁人生娃。她就和她娘说,她要嫁给陈飞龙。她娘听罢,当场就气晕了。没想到供女儿念书这么多年,女儿竟想嫁给一个二流子。

陈秀秀偷偷溜了出来,这位在我印象里安静如小鹿的陕北女娃,一路从子洲到子长,跑到她长这么大从没去过的酒吧、KTV、台球室和网吧,找一个叫陈飞龙的二流子。

后来,她终于在一间旅社找到了陈飞龙。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个在床上光着上身,一个在门前静静站着。然后陈秀秀就哭了,她的哭泣也是静静的,只有肩膀和脑袋在动,只有眼泪从她脸上滑下一道又浅又亮的痕迹。直到陈秀秀哭完了,突然跑过来抱住陈飞龙,陈飞龙才吓得从床上跳起来。他从没在女人面前露怯,面对女人他从来都是从脑袋硬到脚趾头,但陈飞龙对我说:“她抱住我那一刻,我从里到外都软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硬不起来了。”

陈飞龙告诉我,他看到陈秀秀红扑扑的脸蛋和一双泪眼,心也跟着潮湿了,他很想帮她擦掉眼泪,甚至把她紧紧抱住,在她脸上狠狠亲一口,但他忍住了。他近乎无情地推开了她,严厉地呵斥她,书都念到屁股沟子里去了!说她只顾长奶子,不顾长脑子。他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脏话,除了动手打她,几乎用尽了一切下流的手段,终于把她赶出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陈飞龙睡着了。等醒来时,天已黑透。他发现自己的眼角是湿润的,可他想不起来是不是做了一个让他落泪的梦。他心惊肉跳地打开门,发现门口没有人。他探出脑袋,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他低头看到门口走廊地板上有一串很浅的鞋印,确定陈秀秀已经离开了。他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却觉得受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于是他对一个刚好路过的陌生旅客说:“我日你妈的!”

陈飞龙把烟头弹飞,折了一截树枝,在地上涂划。我只听见树枝划在黄土地上的沙沙声,却看不清他在写什么。

“我那时觉得,我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啦!”

我看着陈飞龙,夜色中,他只有一个浓黑的轮廓。我突然发现,我对他就像他在黑暗中写的字那样,一无所知。

“你和她都考上大学啦,要去大城市发展,跟我说这些胡话做啥!……老子缺女人吗?老子念初中就把人家肚子搞大啦……老子缺女人吗?谁要你给我当婆姨哩!……”

“不过,都说我是二流子,我就寻思,‘二流子’到底是个啥?我会各式农活,能拦牛放羊,但我不甘心做农民,谁甘心做一个农民哩!……我不恨我娘,要是我我也跑,穷才是最值得恨的东西。我想好好念书,但我自己也能估摸出来,我不是那块材料;我想离开咱这穷沟沟,我不想吊死在咱这塬上坝上。你考大学,我混社会,这有什么错?凭啥你就是夸,我就是骂呢?凭啥你就是好,我就是坏呢?”

祭台上的两支烟燃尽了,烟灰四散,只剩两个烟把儿,风一吹,向两头滚,掉落在祭台下的泥土中。

陈飞龙的酒劲儿上来了,打了好几个酒嗝。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只好像以往一样沉默,然后等待他骂我,或者打我。我承认听他说了这么多话,有点不知所措,我从没想过“二流子”到底是个啥,甚至别人都喊陈飞龙“二流子”,我也没想过他是否接受,他是否辩解过,又是否被忽略了。

我只是觉得,那晚的陈飞龙和我以前认识的陈飞龙不是同一个人。至少以前的陈飞龙不会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他以往奉行的是“能动手尽量不动口”的原则。如果那时他骂我或打我,我不会觉得委屈,也不会感到难受,我情愿让他骂我一顿,或揍我两下。但他没有揍我,也没有骂我,他浑身酒气,四仰八叉地躺在德清老汉的坟旁,睡着了。

我记得那一整晚都没出月亮,几颗星零零散散挂在天上,很快被夜云吃光了。夜云像天上的蜘蛛,织出一张黑网,将黄土高原的梁峁、沟壑一股脑罩起来,然后蚕食掉,直到黎明再吐出来。

陈飞龙开始打鼾时,我也醉醺醺地睡着了。我们就睡在德清老汉的坟旁,我们睡得又沉又香,好像还做了美梦。我再没睡过那样的觉。我们仿佛在世上短暂消失了一夜。

次日醒来,陈飞龙和我给德清老汉磕了三个头,就下山了。

2013 年,我只身一人坐火车到南京念书。

初到南京,原本想要外出闯荡的心胆怯了。城市太大了,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包容一切。与生俱来的怯懦时刻伴随着我,连同自卑形影不离,渐渐转为敏感。我像一只农村的老鼠不停打洞,终于钻到了城市,但当我冒出头才发现,有无数的锤子在等着捶我的脑袋。

大一下学期,我听陈海洋说,陈飞龙去了西安。晚上躺在宿舍床上,我就想,陈飞龙在西安也会像我一样,面对那样大的城市而不安吗?还是他仍然能以生猛不羁作剑,以强硬不屈为盾,很快地适应、接受和融入那座城市,并去战斗呢?

我不知道。

2014 年暑假,我回老家办理助学贷款。走到陈家畔村小学校门口,我感慨不已。我们是这个村小学最后一届毕业生,我们毕业后,这小学没过几年就荒废了。因为学生都跟着大人进城去了,没有生源,学校办不下去了。只有虫子鸣叫,野兔蹦跳,野花泛滥,野草疯长,黄土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越积越厚。学校白墙上“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几个红字经过多年风吹沙刮,已是字迹斑斑。

我没想到陈飞龙就在学校里。

他突然从墙内探出脑袋,朝我屁股上扔了一块土坷垃,吹着口哨招呼我。

陈飞龙胖了,眉毛变粗了,腮帮子也不是一咬就露筋,而是有肉了。头发还是板正的寸头,但因为胖了,所以看起来没那么凶,连那道蛛网似的疤都跟着发福了。他头顶麦秸草帽,手戴白棉纱手套,两条裤腿高高挽起,沾满了泥沙。操场上满地灰黄,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砖瓦、木头。

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摘下草帽,边敞开胸襟扇凉边说:“箍窑娶媳妇哩!”

“真的?没听你说起过呀!”

陈飞龙就哈哈大笑了:“你还是没变——像小时候那样容易受骗!”他掬水洗了把脸,刮了刮脖子上的汗水,很激动地说:

“我要把学校重新开起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那条出村的路,斩钉截铁地说:“现在这社会,没文化真可怕!城里娃娃睡觉还在念英语哩!咱小学不能一直这么荒着,要重新招娃娃,找老师,重新上课,要天天升国旗、唱国歌!”

陈飞龙褪掉手套,扔给我一支烟,我们俩圪蹴在墙根背阴处,他就跟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想翻新学校,重新招生办学,但村长先是赞许他愿意出钱办教育这一想法,又推说这不归他管,得去这儿申请,那儿盖章……之后陈飞龙听人讲,村长之所以不答应,是因为已经把这小学赁给邻村一个养猪大户了,陈家畔小学马上要改成猪圈了。

陈飞龙一听要改猪圈,火冒三丈,气得咬牙切齿,但他已从“能动手不动口”的阶段走过,竟强忍着怒气,又找村长理论了几回,可都被村长化骨绵掌似的说辞给打发了。实在没办法,陈飞龙就在操场边上搭了个简易棚子,用来吃住,又自己买了泥沙砖瓦。前一个月,他和陈海洋就一直在操场上砌墙、刷墙……

我告诉陈飞龙,我放暑假了,我也来出力。他先是瞅我的细胳膊细腿,摇摇头,后来见我“噗噗”往双手吐唾沫,握住铁锨就搅泥拌沙,便掐灭烟头,对我说:“行!这架势摆开倒像那么一回事。不愧是大学生,觉悟高!改天你帮我写信给县政府,咱把他狗日的村长告一状!”

就这样,我跟陈飞龙、陈海洋在操场上忙活了两天,才想起要去找村长开贫困证明。两天时间,我手上磨出了几个大血泡,陈飞龙帮我把血泡挑破,说这样好得快,我疼得呲牙咧嘴。陈海洋就抓了一把黄土撒在我手上,说:“撒上黄土,马上不疼啦!”

村长给我开好证明,临走时,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宝,你不要对我有意见,人家前两年就去乡政府申请了,只是今年才批下来,人家走的合法路数,我能不同意呀?还合礼呢!过年给咱陈家畔村每家每户半扇猪肉……我也不要你劝那两个二流子,就让他们瞎弄吧!咱这穷山沟修学校有啥意思哩?可惜了他爹阴曹地府给他捎的那点儿钱,都给他花光啦!把那笔钱留着,问个婆姨正好!唉,这二流子……”

村长见我呆站在窑前,看出我不知情,就又留我坐到炕上,边磕烟锅袋边告诉我:“他爹去年赶集,被半挂车撞死了,人家给赔了一笔钱,这事他没给你讲吧?那二流子连他爹出殡他都没回来……又听说那司机给几个二流子打了一顿,三个月下不了炕,派出所没抓到人……你看看,那水泥沙子不就是他爹的筋骨血水呀!给他这样糟蹋,却不寻个正经营生……唉,他爹也是受了一辈子苦,遭了一辈子罪呀……”

村长说,陈飞龙他爹那次被他儿子打得卧病在床一个多月,也不知从哪天起,村人发现他爹手里没有了酒瓶,身上也没有了酒气。身体养好后,他爹就变了。锄头和镰刀代替了酒瓶和瓶盖,汗渍和黄土消释了酒气和暴戾。他爹又把庄稼地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爹又成了村里的农活好手。

人们经常看到陈飞龙他爹像野狗一样穿梭在比他还高的玉米地里。他几乎不再和人交谈,圪蹴在硷畔上吃饭时,人们发现他总是冻住了似的,常常一筷不动。直到鸡来啄食,他才回过神来。他沉迷于自顾自的唉声叹气,好像前半生积气郁胸,如今要把它们全吐干净。

一到夜晚,陈飞龙他爹却开始说梦话了。他边打呼噜边说胡话,至于说的是什么,没人清楚。但声音时高时低,高时如虎啸,低时似蚊叫,常把黑夜路过他家窑顶捉蝎子的村民吓得心肝儿乱颤。陈飞龙他爹从不记得自己说胡话,只觉得戒了酒在庄稼地重新操磨让他每晚都睡得很死,一觉到天亮。

村长叹了口气,说:“戒酒本是好兆头,谁能想到,那回赶集就出事了,真是一个人一个命,命该天注定……”

那天晚上,我躺在棚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陈飞龙还点着煤油灯在远处忙活。飞蛾蚊虫不要命地朝灯上扑,噼啪作响,灯影摇晃。我推了推陈海洋,陈海洋睡得很沉,半天推不醒。陈飞龙进了棚子,问我怎么还没睡。我脑子里突然冒出陈飞龙打他爹的画面,仿佛我亲临现场般真实。我知道不该问关于他爹的事,但我还是脱口而出了。

陈飞龙边脱鞋袜拍土,边抬眼看了看我,没有回答。他把煤油灯扣灭了,我看不见飞蛾蚊虫,只能听见它们拼命扑翅的声音。蝉叫和蛙啼越来越聒噪,我后背已汗湿了,却不敢翻身。我不知是在等他回答,还是等他打鼾。

后来,陈飞龙在黑暗中轻轻地说:“我爹死了。”

夏天的黄土高原满是绿意,高处松柏连成片,陡坡灌木映蓝天,各种不知名的杂草野花更是染尽了山峁、沟岔。我们行驶在高速路上,车窗外闪过绵延不断的梯田林草,汽车里唱着高亢辽阔的陕北民歌,我们时而穿山而过,时而连绕好几道弯。有时群山起伏,只能看见天尽头,有时却天高路畅,使我们感到自己多么渺小。

“咱陕北这两年发展越来越好了,你看这高速路修得多宽!‘要致富,先修路。’这句话说得一点儿没错,咱陕北的特产不少,瓜果梨枣,都要靠这大马路送到西安北京呢!”陈海洋说。

我们出了收费站,继续向北,沿路都是修车补胎店或招牌不易察觉的小饭馆,也有黄牛缓步,羊群挡道。经过一圈坟地,我看到有一座新坟,坟旁堆满了花圈,祭台上摆满吃食。新坟周围全是旧坟,阳光下却又暗又平,有的大概已很久无人祭祀,成了荒冢。

我突然想到西安那家羊肉面馆的陈妈,我终于知道她是谁了,我说:“那是陈飞龙他妈?”

陈海洋嘿嘿一笑,说:“你这反射弧可太长啦!后备箱还放了陈妈让我带给他的油泼辣子呢,她自己熬的,说陈飞龙小时候就爱吃她做的油辣子夹馍,还给了我们一人一罐。”

“她知道陈飞龙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

“我们知道陈飞龙现在在哪儿吗?”

汽车突然急刹,陈海洋似乎踩错了踏板,我们都给颠了一下,我听见后备箱里玻璃罐互相碰撞的声音,有一股辛辣的气味从后备箱爬出来,爬进我的眼睛,让它流出眼泪。

陈海洋就这样静静地开了几公里路,突然开口说:

“我们也不知道陈飞龙现在在哪儿。”

我和陈海洋都笑了。是的,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所以我们可以带油泼辣子给他。我们去找他。他就在陕北。我们要找到他,我们要一起吃油辣子夹馍,我们要让自己吃得满头大汗,嘶嘶吸气,嘴巴一圈红,手上满手油。

陈海洋笑着说:“你还记得咱们和养猪大户打架那次吗?陈飞龙和我都没想到你竟然能那么抗揍,打得那么像二流子,你小说里有这段吗?”

“我记得,我已经想好怎么写了。”

“你有啥记不清的细节,我给你补充,我都把这事儿给我女儿讲了几百遍啦,她特别爱听这故事,有次听完后,那丫头居然说,‘爸爸,我长大了要当一个二流子,报答你。’真是笑死我啦!别忘了把我写得英勇点,我要把你写的小说读给女儿听呢。”

那天,天还没亮,拖拉机声如平地惊雷,把我们炸醒了。

我们从棚子里跳出来,看到拖拉机上卸下一群猪娃,全都没头没脑地涌进学校。猪娃们这儿拱一拱,那儿蹭一蹭,不一会儿,猪身上全都染上了青草汁、白油漆、水泥灰和黄土色,变得花里胡哨了。猪的哼哼声连成一片,吵得人心烦。猪蹄扬起阵阵黄尘,呛得人咳嗽。

陈飞龙抄起一根长棍,见猪就打,我和陈海洋也都忙着赶猪出校门。

这时校门口出现了一群人,为首的男人满脸横肉,叼着烟,头发像在猪油里浸过,浑身肥得也像头猪。他就那么看着我们赶猪、打猪、抓猪、骂猪,直等到我们都累得气喘吁吁。

但我们又不想大口喘气,因为空气里全是猪毛、猪尿和猪屎的骚味,熏得人直恶心。陈飞龙想冲过去打那人,奈何他四面八方全是猪,一时间竟过不去。陈飞龙只有边骂边用眼睛瞪那人。

那人说:“你瞪我有啥用?这地方现在是我承包哩!我多养三头猪也可以,反正饲料多得很!”

其他人就笑,像看戏一样看我们与猪群斗。

我们把手头有的东西一股脑都朝他们身上砸。断砖、木棍、水桶、梯子、长柄铲、短柄铲、锤子、凿子、铁锹、香烟盒、啤酒瓶、锅、碗、筷子……对面几个人边骂娘边躲,卷起袖子就要过来打我们。

我们终于穿过了猪群,和他们扭打在一起。

陈飞龙拼命抓那人的头发,但那人头发太滑了,竟抓不紧,就踹他的裤裆,朝他吐口水,掐他的肉;陈海洋和另外两个人扭打,那两人身宽体胖,比陈海洋有过之而无不及,三个胖子压来压去;我的心里蹭蹭蹭冒火,看着此情此景,顿觉热血沸腾,于是大喊一声,也朝一人冲过去。

尽管我一直希望成为一个二流子,但始终没有成功,那次受陈飞龙影响,点燃了我心中压抑多年的情绪,那一喊似乎将从小到大的怯懦喊去大半,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我终于有了点二流子的样子,感觉血液都在逆流。我把黄土扬到那人眼睛里,使他睁不开眼,然后趁机把他撞倒,两个拳头像捣蒜,捣得那人肚皮红肿。

奈何对面人多,而且个个膘肥体壮,我们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落败了,被他们摁在地上。

尽管陈飞龙被按在地上,仍呲牙咧嘴地冲为首那人啐口水,双腿像野兔般乱蹬,喉咙发出野狗似的骂声。

“我日你祖宗!你他妈生孩子没屁眼只有猪尾巴!”

为首那人说:“你这二流子,打人打不过,骂人这么难听!快少说两句!你说你种庄稼养牛,搞什么不好,非要办学校,实话给你说,咱们这条沟里都凑不出三个娃娃,你给谁上课呀?你不要动,老实趴着!咱的娃就是拦牛放羊、和黄土地打交道的命呀!这一座座山就是他背上的包袱,你有本事你把山移走呀!”

“我他妈就要把这山给炸平,我就要把学校办起来,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

陈飞龙突然像个孩子般在地上打滚,把黄土、泥沙甚至是猪屎抓在手里,又扬出去。他好像遭受了天底下最狠的打,受到了世界上最毒的诅咒。好像有人把一锅热水直接泼在了他身上,好像有人点火把他燃烧了。他嘴里在说什么话,含含糊糊的,我们已听不清了。

他叫着、骂着,脖子和额头上的筋却突突地跳。但骂着骂着,他的声音小了,紧接着居然低声哭了起来。几乎在一瞬间,又变成了嚎啕大哭。但因为趴在地上,声音向地面扩散,像朝黄土地底下发声,显得空洞、无力。

对面没想到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二流子突然像被太阳晒干的臭鱼一样不再蹦跶,还突然像孩子似的哭闹,他们互相看看,有点慌乱,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但他们清楚他们并没下死手,所以躺在地上的这个二流子肯定不是被他们打到疼得死去活来。

但陈飞龙又从地上跳起来了,像一截火堆里的干柴毕剥作响后猛地弹出,他不是跑到河滩去洗脸,也不是继续和他们打架,不是来到我俩身边,也不是继续和猪群战斗,而是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在地上睡了一觉,然后翻过墙壁,身手矫健如猴,朝山上跑去了。

我们看到他朝学校背靠的山坡上跑去,因为体力不支,只跑了几步,就摔倒了,但他又站起来,继续往上爬,往上爬,他几乎是像鼠打洞般往上钻,像狗刨土般往上爬,一直爬到柳树林里,一直爬到山上。

当我们看不到他时,树林里传来了野兽归林般的嘶吼。

那种嘶吼不像虎啸,不像猿鸣,不像狮吼,不像狼嚎,那种嘶吼不是从大地上发出来的,而是从天而降。那种嘶吼中充满了令人心慌的力量,让那群人感到不安,他们好像怕冷似的,把刚才挽起的袖子放下来,他们一边骂着“神经病”,一边出了校门,到拖拉机旁抽烟去了。

只有我和陈海洋知道,那是陈飞龙的发泄,他正濒临崩溃和绝望的边缘。我们听到那声震树林的嘶吼渐渐变小了,成了一种仿佛身受重伤的低泣,低泣中带有自我疗伤般的哀叹,后来哀叹也渐渐止住了,树林里再没有声音传出。

我至今也不知我当时为什么就哭了,只是看到陈飞龙那样,我就想哭。我想陈海洋应该也同我一样。

那年九月,“陈家畔村中心小学”变成了“陈家畔村阳光养猪场”。

陈海洋在老家继续搞果园,他给我们品尝了自家果园产的红富士和黄元帅,个个皮脆汁甜,让我想起儿时偷德清老汉家硷畔那棵树上的苹果的往事。陈海洋已不满足于赶集摆摊售卖,苹果经他之手开始销往外地了。

回到南京,我常刷到陈飞龙发的朋友圈,他似乎没找工作,整天都是晒吃的喝的。他一阵儿在榆林,一阵儿在延安;一阵儿在绥德,一阵儿在子长。他好像在到处玩儿,但去的地方不是宝塔山、扶苏墓、红碱淖或子长陵。照片里都是一些破败不堪的建筑。他好像在到处拍荒废的农村学校。他的朋友圈只有照片,没有文字,每条只发一个逗号或句号。我不知他是懒得写,还是没话可说。

陈飞龙似乎谈了女朋友,但我也不敢确定。因为从照片看,那人很显老,我估计都跟我娘一个年龄。她的脸上总涂着厚厚的白粉,像唱戏的。两个人从没有合影,都是她的单人照,所以我无法判断他们是不是恋人。

是陈海洋告诉我,陈飞龙把他爹的赔偿金几乎全砸给一个女主播了,刷了好多礼物给她。朋友圈那女的就是那个主播。

那个主播艺名蓝花花,白天在直播间唱信天游和陕北酸曲,晚上在直播间扭秧歌,也扭别的。也不知陈飞龙着了什么魔,就和她好上了。两人网上聊了一阵,就见面了。蓝花花似乎很乐意让陈飞龙给她拍照,蓝花花每一张花枝招展的照片身后都是一所破败废弃的小学。

有回,陈飞龙分享了一段蓝花花唱的信天游给我,我点开,听完了。她的声音纯粹而饱满,热烈而内敛,像情人的勇敢,也像母亲的诉苦。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在南方的很多夜晚,我都觉得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堵在心口,使我不得安眠。我的室友大多是江苏人,盐城的、句容的,还有苏州的,只有我一个是北方人。晚上,他们玩游戏,和女朋友聊天,我躺在下铺,看着上铺的床板发呆。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在宿舍里鼾声四起时,竖起耳朵,听蟑螂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找到了一种倾诉方式。我尝试着去写点东西。我什么都写,散文、诗歌还有小说,有时也帮室友代写论文。写完了,偶尔发发朋友圈,陈飞龙和陈海洋就给我点赞,评论三个大拇指。

那天,我在图书馆自习,陈飞龙给我打来电话。

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想不到就是拉家常。听话音是在酒席上,他大概已半醉了。他问我现在在做什么,过年回不回来,在南京待得习惯吗,有没有找到陕西面馆。我都一一作了回答。电话那头出现短暂的沉默,然后耳畔一阵嘈杂,他大概是喝干了杯中酒,接着他说:

“想来南京看看你,大学我能来参观不?大学欢迎我这种二流子不?……出门在外,你各方面多注意,拿出咱陕北汉子的样子来!要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嗨,你看我糊涂啦!报我名字有屁用哩!……”

我觉得眼睛潮潮的,才发现不知刚才陈飞龙说的哪句话让我眼眶都湿润了。我告诉他,你什么时候来都行。他告诉我,他现在做生意,钱挣得“比怂都多”,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他说我看你发的小说写得挺有意思,改天也写写我的故事。我说好。

挂电话前,他说了另一件事:“那天我去饭馆吃饭,那羊肉面真香啊,我就吃了两碗……我就……好像看见她了。”

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应该不是她,她没那么胖……她那么瘦!”

我问:“谁?”

他说:“就是她……她呀!……我妈。”

那次以后,直到我放寒假留南京打工,又到开学,他也没来找我。我倒不是沮丧,只是记着他的话,心里有了牵挂。我后来也问过他,他说因为生意太忙了,实在抽不开身。听陈海洋说,他在西安做生意,挣了不少钱,至于什么生意,我们都不知道。

只知道那年正月,陈飞龙给村里请来一支秧歌队,红红绿绿的一群人,在陈家畔村红红火火地扭了整整三天三夜秧歌。无论是前村的,还是后庄的,陈飞龙给每个来客都递上一支烟,脸上堆笑说:

“我在西安就天天盼着正月回来看秧歌哩,还是咱农村的正月热闹!……城里的人不行,说一句话就给你藏一根针,不注意就吞进肚子里,扎心……还是咱农村的正月热闹,嘹咋咧!”

村人说,原来的二流子不见啦,现在是大老板,都用上名片啦,回来开的奥迪车;有的说,做大老板的还就得从小是二流子的人才行,这样的人脑子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挣钱门道,发财就是三五个月的事;有的说,大老板可能是二流子,二流子却不都是大老板,所以陈飞龙只能是大老板,而不再是二流子,或者他从来就不是二流子……

承包猪圈的那人满脸堆着猪油般的笑容,给陈飞龙递上了一支烟。两个人边抽烟边看秧歌,半天没有说话,但两个人都知道,彼此已冰释前嫌了。

那人说,陈老板你要是有需要,猪圈随时改成小学,猪娃随时变成学生娃。他最后补充说,希望到时候他可以承包学校的食堂,再穷不能不吃猪肉,再苦不能苦孩子……

可陈飞龙听了他的话,很吃惊,拍拍他肩膀,说:“你养猪养得好好的,瞎操心啥教育的事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还回咱农村念书呀?哪个大人愿意把娃娃撂在这山沟沟呀?……就是在城里拾破烂,也要让娃娃在城里上学!”

我给陈飞龙发在朋友圈的陕北风光和秧歌视频逐个点赞,视频里,陈飞龙和蓝花花都裹着羊肚巾,左手拿彩扇,右手擎花伞,左回右旋,像模像样,两个人脸上红光满面,双眼情意绵绵。

我注意到,陈飞龙咧嘴笑时,上排有两颗牙齿金光闪闪。

2015 年,我忙着实习、写毕业论文。陈飞龙那阵子很少发朋友圈,可以说几乎不发。因为手头事情多,我也不知他如今有多么风光。倒是陈海洋天天在朋友圈推销他的苹果,配图中的苹果看着比他脑袋都大。他开始做电商销售了,又开了个小作坊,做土豆粉,不只在子长县做买卖,也在清涧县、志丹县打出了口碑。

陈海洋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有回和我聊天,嘿嘿笑着说,他已寻下婆姨了,明年正月就要结婚,要我到时候无论如何得回来。我说恭喜恭喜,一定一定。

毕业季,我顺利地找好了工作,即将开始一段新征程。那是我大学四年第一次感到南京的空气那么清新,南京的风都带着水的湿润的触手,南京城古朴而灵秀的气息包裹着我。我走在街上,听南京人互骂“呆逼”,也觉得可爱得很。

陈海洋却打来电话告诉我:陈飞龙出事了。

在回老家的绿皮火车上,我整夜睡不着觉。火车里是一片杂乱的声响,搞得人心更烦。二十几个小时,我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窗外。风景从大片大片的水田变成大片大片的平原,又变成连绵起伏的山脉。火车经过华山,我看到远处云遮雾罩,山峭壁立,像老天往地上胡乱插了数不清的刀剑。我感到那刀剑似的山也插在了我心口。

我始终不敢相信陈海洋所说的话。我在踏上火车回来前,还在怀疑他故意骗我。因为我们很久没见了,所以用这样一个理由命我速归,甚至这个主意都是陈飞龙想到的。当我站在陈家畔的村口,陈飞龙和陈海洋一定早站在那儿等我多时了,然后我们在曾经的小学如今的猪圈里相聚,边喝酒边说话,喝多了我们兴许会骑着猪跑,甚至把一头猪当场宰杀,吃“猪肉撬板粉”。

但陈飞龙死了。

等我赶回村,人已埋进了山里。就埋在他爹旁边。不远处的山坡上,是德清老汉的坟。

陈海洋告诉我,陈飞龙本来在西安生意做得很大,挣了不少钱,每次回来都开着好车,穿着好衣,还出资把村里的路重新上了一遍沥青,请了秧歌队扭秧歌,请了道情团唱道情,有年正月,还给村里的老人每家送了一袋面一桶油,和二百元红包……后来,却很狼狈地回来了,裹着一件大码的黑夹克,走路一瘸一拐的。

陈飞龙撬开自家窑洞的门,也没怎么打扫,就住了进去。他染上了酒瘾,像他爹一样。

他白天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呀?我的蓝花花……”

他晚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要不是陈海洋给他送饭,他估计早就饿死了。

有回,陈飞龙醉倒在路边,一条野狗叼走了他的黑夹克,村人才发现,他的右手掌被人砍掉了。

有人说,这二流子是借了高利贷还不起,被人砍掉了一只手,打瘸了一条腿抵债,活该;有人说,这二流子是外表易改,本性难移,在西安专门放贷,做了犯法的事情,被人报复了,活该;也有人说,听听你们说的是人话吗?收人家米面粮油时怎么说人家的好,如今他这副样子就说人家的坏?做人可不能这样呀!不管是二流子还是大老板,不管是抵债还是报复,这后生命苦哩!他娘跟野男人跑了,他爹被货车撞死了,那个蓝花花把他的钱全骗走了……等于有人生没人养,他爱人人不爱他,他能自己谋生活,从这山沟沟出去,还不忘咱这群老不死的,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每夜,陈海洋和陈飞龙在窑里喝酒,但他也不敢夺他酒瓶,给他提意见,让他不能再消沉了,因为陈飞龙的脾气越发暴戾了,简直像一条疯狗,逢人就骂,甚至到了见人就咬的地步。谁家的鸡丢了,那一定是被他掐死扔河里了;谁家的洋芋窖塌了,那一定是被他踹塌了;猪圈承包户尤其深受他的毒害,每夜都要轮流值班,干瞪着眼,防他偷猪。

要是陈飞龙偷猪吃肉倒罢了,偏偏是不打也不杀,偷了猪,要趁夜色一路赶猪出村。走到黎明破晓时,走出山沟了,看到了又宽又长的公路,远处传来轰隆隆火车行驶在铁轨上的声音,陈飞龙就把牵猪的绳子松开,然后一巴掌拍在猪屁股上,又一脚踹在猪屁股上,说:

“走,走呀!快往火车站跑呀!不要回来啦!”

后来,陈飞龙又迷上了手机直播。他开通了一个账号,名字叫作:陕北二流子。他整天抱着手机在村里转来转去,这儿拍拍,那儿录录,对着手机自言自语,或者和直播间寥寥无几的观众说话。

他拍这家的母牛生崽,冲着牛腚,能拍一个小时,从母牛产前开始拍,一直拍到小牛从牛屄里出来。他把浑身冒着热气的牛犊抱在怀里,像抱着亲儿子那样嘿嘿地笑,对着镜头说:“生啦,生啦!”

他拍那家的黑驴拉磨,一头驴被蒙上了一块黑布,绕着磨盘转圈,一拍就是一个下午,直拍到红豆、黑豆、黄豆、芸豆都碾过一遍了,他自己套上磨具当驴,绕着磨盘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碾子底下是空的,没有要碾磨的东西,他就推得飞快。头晕得厉害,他就蒙上黑布,继续转圈,直累得气喘吁吁,东倒西歪,边呕吐,边对着镜头说:“晕啦,晕啦!”

他拍山上的坟。这座是谁的坟,那座是谁的墓,然后给祭台上摆一支烟。他对着他爹的坟说:“这里埋的是我爹,我以前打过我爹,你们敢打你们爹吗?”

他对着德清老汉的坟说:“这是我爷爷。”

他拍沟渠河滩,拍山塬地窖,拍野狗交合,拍母鸡下蛋,拍烤麻雀肉、吃野兔肉,拍刨洋芋、收苞米,拍老汉吃饭、老太屙尿……

那次,是去拍村后头的一孔老窑洞。

以前的窑洞不是砖砌的,不是水泥糊的,而是直接依靠山势,开凿一个拱顶当住处。那孔窑洞年代很久远了,院子里杂草丛生,窑门、窑窗都没了,后窑掌也塌了大半。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就要进去拍里面的样子,结果窑洞轰隆一声,塌了,他被埋在里面,人挖出来时,早断气了。

在坡底下做农活的妇人听见陈飞龙喊了一句话,声音凄厉,好像用尽了一生的气力。

他喊:“妈——!”

陈海洋在祭台上浇了一瓶酒。我给祭台上摆了一支烟。我们烧了纸钱,默默地圪蹴在坟旁,一支接一支抽烟。我们没有说话,但抽着抽着,眼眶就红了。我们回到陈飞龙住的窑洞,洞壁都似乎渗透着烟草和酒糟的气味,使人感到一股醉醺醺昏沉沉的伤感。整个窑洞阴冷冷的,仿佛也知道两任主人都已离世,它将面临锁门荒弃的下场。

我在炕边的啤酒瓶下发现了一张硬纸片,薄薄的,抽出来一看,才看清是张车票,从西安到南京的,已过期两个多月了。我翻到背面,发现上面沾了一些污渍,我用力揩,可怎么也揩不掉。借着灯光细看,原来是一些已干结的血渍。可怎么会有血渍呢?陈飞龙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我不知道,陈飞龙也没跟陈海洋说过什么。

我把那张车票递给陈海洋看,他看罢,没有揩血渍,而是把眼泪滴在了车票上。他说:“我不想结婚啦!……陈飞龙死啦,他不能参加我的婚礼啦,我不想结婚啦……”

他哭了,我也忍不住,于是我们俩就开始抱着头哭。我们觉得我俩哭得像娘们儿,但我们忍不住娘们儿似的哭。因为骂我们不该哭得像娘们儿的人不在了。哭到后来,我们坐在后窑掌,全不顾我们已是成人,像小时候受陈飞龙欺负时那样撒手嚎啕,嚎到声音哑了,力气没了,一直嚎到夜深了,月亮升起来,窑洞里到处都是黑影子。

陈海洋在叹气,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望着窑门,泪眼朦胧中,看到星月都是湿漉漉的样子,整个夜空像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可等到月亮落下去,太阳把泪珠都晒干了,窑洞里亮堂堂的满是光,还是没等到陈飞龙。我知道陈飞龙他不会回来了。

我们约了下午两点半见面。

可我实在等不及,于是两点不到,我就往咖啡店去了。我以为是我坐在座位上等她,没想到她来得比我还早。她告诉我,她十二点就到了。

虽然多年未见,但我们都没什么大变化。无非是她胖了点,我头发少了点。毕竟都是人近中年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没有叙旧,直接切入正题。这在我意料之中,因为她就不是爱绕弯说话的人。我还记得陈飞龙跟我说的,她可是二话不说就让陈飞龙娶她的女人。之后复读考了西安的重点大学,又继续考研读博,现在在北京一所高校当大学讲师呢。

陈秀秀说:“你写的我看了。有两处我觉得可以删除,太矫情。”

我听完,面不改色,心里其实乐开了花。我原以为这位大学讲师不会看,甚至会批得我体无完肤,想不到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有两处可以删除”,这可不在我意料之中。我寄给她之前可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我。

“一处在中间第五节:‘……他从陈家畔村一步步朝我走来,小学、初中、高中、十八岁、二十岁……像一棵树苗迎风接雨,不惧寒热,野蛮生长,却突然拦腰折身,树冠一头跌到黄土地,树干变硬,树皮脱落,通体葱绿化作满地枯黄,时间的年轮在他身上宣告停滞,然后一圈一圈变淡,最终完全消逝……’”

我翻到打印稿这一页,用红笔当场把这处划掉了。

我之所以寄给她,一是碰碰运气,希望征得她的意见;二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她也参与到这篇小说中来。这是我的私心,有点不够光明正大,但我还是这样做了。我无法不这样做。

我记得她读完就打电话给我,先是说稿子本身,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她告诉我,其实她知道那个资助她读书的人就是陈飞龙,可陈飞龙从没找过她,即使陈飞龙已不在人世,但她仍想要当面谢谢他。于是她在电话里边哭边对我说谢谢,说了很多遍。

“还有一处是结尾,我觉得应该推翻重写:‘我终于明白唯有死亡可以让一个人永恒。他活着是二流子,死了仍不会改变。因为陈飞龙打从娘胎里,就是一个不甘命运的人,他的一生都在逃离和回归中奔波,他在不停地丢弃,也在不停地寻找,他是出门在外的浪子,也是日夜思乡的游子。他恨陕北,也爱陕北。他是陈海洋,也是我。’”

我翻到打印稿最后一页,直接撕掉了。但听她读结尾,我的鼻子竟有点发酸,我听出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看到她的眼角似有泪光。

我开始思考该如何结尾,陈秀秀却把她的手机递给我,说:“用这个结尾吧。如果他愿意的话。”

是一段视频。视频中,陈飞龙握着话筒,红光满面,在KTV 唱陕北民歌。我知道那时他正生意兴隆,意气风发,他的声音有醉态,但嗓门大,不像唱歌,倒像是在呐喊:

太阳出来一点点红呀,

出门的人儿谁心疼?

月芽出来一点点明呀,

出门的人儿谁照应?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兰,

出门的人儿回家(呦号)难。

一难没有买冰糖的钱,

二难没有好衣(呦号)衫。

天上的星星三颗颗亮,

出门的人儿谁照(呦号)应?

天上的星星三颗颗亮,

出门的人儿好凄(呦号)惶。

出门的人儿好凄(呦号)惶。

好凄惶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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