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亭
1987 年9 月的一天,我接到一个奇怪的任务。那年我正值而立,参加特殊工作已经七年了。我经常接到一些特殊的、神秘的任务,早已见怪不惊了。但是这一次我还是多少有一点惊讶。原因很简单,领导的重视程度和慎重程度都升格了。以前,给我布置任务的一般是我们处主任。特别重要的任务,分管的副局长也会召见我,亲自叮嘱几句。可这一次不同,主任只说让我到局长办公室去。我稍微愣怔了一下,到一把手那儿去领任务,这还是第一次。
我问:“啥事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主任没有像往常那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把任务告诉我,而是板起面孔,很认真也很严肃地说:“我们的工作纪律你不知道吗?这件事,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能乱说。”
从主任的语气和表情来看,他不像是撒谎,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这次任务的内容是什么。这就让我意识到这次的任务可能比以前的都要重要和特殊。可是,让我更加吃惊的事情接踵而来。
来到局长办公室,局长却并没有给我下达任务,而是看了我一眼,说:“走!”
然后,局长就站起身往外走,我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上了局长的小车后,局长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敢问。
到了部里,局长直接领我去了主管我们局的钱副部长的办公室。这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见了钱副部长,局长把我简单介绍了一下。钱副部长倒是很和蔼,没有像我们局长那样一脸的严肃。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走吧!”
钱副部长站起身往外走,局长也紧跟着往外走。我赶紧跟上去。
走出办公楼,钱副部长说:“坐我的车吧!”
我想去坐副驾座,可是被局长拦住了,他说:“你和首长坐后边吧!”
我愣了,哪能我坐后边让局长坐副驾座呢?可是,局长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服从了。
车子启动以后,钱副部长说:“小刘,叫你来,是要安排给你一个特殊的任务。”
我赶紧说:“请首长下达命令!”
钱副部长摆了一下手,那意思是不让我说话。我就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
钱副部长说:“我们要去见一位从海外归来的张先生。具体要你干什么,要听他的。你不要问,不要记录,只要听,然后按照张先生的要求去做。这件事,要绝对保密。工作中有任何问题,可以找你们王局长,也可以直接找我。除了我们俩以外,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钱副部长,很庄重地点了一下头。在钱副部长给我交代任务的过程中,局长坐在副驾座上,纹丝不动,好像根本就没在听钱副部长说话。或者说,他就像是一个局外人,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干,他只是陪着我来接受任务。
我不知道这个张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却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可能根本就不姓张。或许姓王,也可能姓李,还可能姓赵,可能是任何一个普通的或稀奇古怪的姓氏。我啰嗦这一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请读者不要猜测这个人的真实姓氏和身份。当然,为了便于阅读,在后文中我会继续称他为张先生,还会给他一个名字,叫做“张宏达”。当然,我必须声明,这三个字没有任何的内在含义,甚至也没有任何的指向性,只是随口诌出来的一个名字而已。至于他的籍贯、职务甚至爱好等等,所有的一切,我都进行了一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处理。就像是世界上最难破译的密码一样,都带着层层的伪装。即便你费尽心力,揭开了层层伪装,你看到的仍然不是真相。所以,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不要去搞什么猜测了。只把我说的当作一个故事来看就行了。你一定要坚信:小说家写的无非是“满纸荒唐言”,是当不得真的。
好,言归正传。我跟着钱副部长和王局长一起来到了某宾馆,去了张先生的房间。对张先生的房间,以及张先生的年龄、容貌、口音甚至衣着等等,我不能进行任何描述,以免被人猜测出什么来。我能说的只有一点:张先生是一个看上去很慈祥的老人。
见到张先生,双方连常见的寒暄也没有。张先生只是站起来,冲钱副部长点了一下头,示意大家坐下。然后,他摆了一下手,负责为他服务的人都出去了。
钱副部长也没客气,开门见山,用手一指我说:“张老,这是小刘,您安排的任务,可以直接告诉他,由他来独自完成。”
张先生冲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就说出了一个名字:“何霜田。”
我愣了,这个人我从没听说过。
张先生却不再说话,而是定定地看着我。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又说:“这个人是我的老乡,早年曾是中统特务,在担任调查科驻上海特派员期间,曾经为贵党做过一些有益的事情。后来去了南京的国民政府首都反省院当副院长。1949 年,他没有去台湾,而是留在了大陆。从此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想找这个人。”
又停顿了一会儿,他说:“他可能还活着,他比我小两岁,我还活着,他就有可能还活着。”又沉吟了半晌,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又慢吞吞地说:“当然,也可能已经不在了。即便是他不在了,我也要了解他在大陆这些年的所有经历。”
我没有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看着他,很认真地听他说话。
他坐在沙发里,显得很疲惫,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又说了一句话,只有五个字:“越详细越好!”
根据张先生提供的情况,我想我的第一站应该是到南京。在去南京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寻找的路线。我首先要到南京市公安局。因为,他既然是中统特务,在南京解放前他留在了南京,那么南京解放后,政府一定会对敌特分子进行打击。即便是他能够逃过这一劫,或者他在南京解放后逃到别处,他也不可能逃过1951 年的镇反运动。不管他在南京以外的任何地方被捕,都会被押解到南京进行审查。所以,我到南京市公安局必定会有收获的,即便他现在不在南京,或者是已经去世,在南京市公安局也能够找到他的线索。然后,我再按图索骥,找到他的归宿。
果然,我在南京市公安局档案科找到了他的一些线索。根据一些零散的、残缺不全的档案资料,可以肯定何霜田在1951年的镇反运动中曾经被捕。按理说,他曾经被捕,就一定会有审讯记录。可是我们却没有找到。我有些失望,但是这并不难理解,在文革中,公检法机关被破坏,很多档案都被红卫兵和革命群众不知道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又到户籍科,也没有结果。这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他早已经去世了,另一种可能是他不在南京。我觉得第一种可能性最大。
经过了解,何霜田1951 年被捕时,是南京市公安局政保处副处长兼侦察科科长杨剑审讯的。杨剑现在离休在家。我决定先去拜访杨剑。
从哪儿说起呢?你让我从头说起。我得想一想头儿在哪儿。
就从我第一次看见他开始吧。那一天,天很冷。噢,你看看,你这么一问,我竟然忘了先说时间。那一天是1951 年1月23 日,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是南京市反动党团特务人员登记的第一天。当时我在南京市公安局任政保处副处长兼侦察科科长。镇反运动刚刚开始,工作是千头万绪,忙得我整天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那天,我们得到情报,城外王家镇上的一家小旅馆发现可疑人员,怀疑是敌特潜伏人员。我们要赶到王家镇去。路过玄武门那儿,我随意地一瞥,忽然觉得一个摆烟摊的人有一点异样。这只是一种直觉,我也说不出他和别的小商贩有什么地方不一样。那天我的任务很重要,也很紧急,也就没顾得上仔细地观察他。
那天我们扑了一个空。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每个乡镇都有公安派出所。那时我们的警力非常有限,王家镇连一个公安员也没有。我们赶到王家镇那家小旅馆的时候,那个嫌疑人员早已没有了踪影。由于局里工作繁忙,我不能留在王家镇,只是留下人在那儿调查,然后急忙赶回城里。就在我快到城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摆烟摊的人。路过他面前时,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但是,我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留下人监视他。一是我只是觉得他和其他小商贩有点不一样,而我们人手不够,所以没必要安排人监视;二是我觉得他既然在那儿摆摊卖烟,只要我们不惊动他,暂时就不会有问题,完全可以等我找时间调查一下再说。
到了晚上,我忙到深夜,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办公室里间的一张单人床上躺下睡一会儿。唉,年轻就是好啊!那时候我只要头一挨到枕头,就立刻沉沉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闹钟把我叫醒。可是那一天晚上,我觉得实在是很困了,到里间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眼睛困得都睁不开了,脑子里也是迷迷糊糊的,却只是停留在这么一种状态里,好像有一件什么重要的事盘踞在我的大脑中,不让我的大脑休息。忽然,一个人的模糊影子浮现出来,是在玄武门里那个摆烟摊的人。一想到他,我的睡意就没有了。凭直觉,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一直以来,我很相信直觉。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不唯心,更不迷信。但是,不管是在战争年代做侦察工作,还是在建国后做公安工作,我的直觉一直很灵验。既然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有问题,那我就一定要好好地思考一下,对观察到的人或事认真分析,用自己的分析来印证自己的直觉。这是我多年来的一个习惯。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与其他小商贩不一样,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呢?我仔细回想,终于想出来了。他与别人的不同不在穿着,他的穿着和其他的商贩一样,毫无特别之处。也不是他的举动,他坐在那儿,和其他商贩一样,佝偻着腰,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一样的是他的面部表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面部表情后面的神情。对,是神情。他的神情里有一种落寞,有一种忧郁,有一种儒雅,甚至还有一种淡然和超脱。这些都是有一定文化层次的人才具备的气质。所以,我可以肯定,他的人虽然处于底层,但是他的心却并不在这儿。这就是他与别的商贩不同之处。也就是说,他绝不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贩。那么,他的真实身份,或者说他以前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呢?我想,明天必须亲自去找他谈一谈。
我又想,今天出城和进城的时候,我都观察过他。虽然都是匆忙中的短暂观察,但会不会引起他的警觉呢?应该不会。因为我两次观察他的时候,他都没有抬头。至少我们两个的目光没有碰撞。他应该不知道我注意过他。那么,明天他还会去那儿卖烟。想到这儿,我放心了,困意也就立刻漫延开来,很快就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我安排好工作之后,一个人去了玄武门。我是穿着便衣去的。老远就看见他在那儿,我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确是没有发觉什么。我不紧不慢地向他走去。当我离他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向我。我和他的目光终于碰在了一起。本来我想他的目光一定会躲闪的。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没有躲闪。他的目光一直迎着我的目光,我从他的目光里没有看出丝毫的慌张,更没有丝毫的恐惧。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动了一下,难道我的直觉和分析有误?我相信,在那一瞬间,我的目光肯定是跳动了一下,也或许我的眼皮眨了一下。但我迅疾否定了这个念头。他的目光太淡定了,这不是一个小商贩能有的素质。就这样,我们俩的目光相迎着,我走到他的面前,蹲下来。他的面前,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蓝布,蓝布上摆着几十盒烟,这就是他的烟摊。我只是向他的烟摊扫了一眼。随后,我又抬起头,看着他。我想,他一定会故作镇静,问我要什么烟。可是,这一次我猜错了。他很平静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他的目光竟然很深邃,似乎是一个看不到底的幽幽深潭。
就在我有一丝惊讶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话了。那句话让我大吃一惊。他说:“我跟你走!”
这一回我是彻底地呆住了。我瞪大两眼看着他,好久都没有说话。他也定定地看着我,也是不说话。我们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盯着。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我忽然觉得有一点胸闷。过后我回想起来,那是紧张导致的。当时,我的手几次都想摸向腰间,想掏出手枪,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还是他先说了话,他说:“我知道,你不是来买烟的。你是公安局的,你对我产生了怀疑。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走。不过,我想先把烟摊收起来,毕竟我一家四口得靠这个吃饭呢。可以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和我的紧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我很沮丧,也很生气。我并不是生他的气,我是气我自己。我也是一名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了,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呢?我紧张什么呢?我甚至想,他的心里说不定在耻笑我呢。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好吧。”
他收拾好了烟摊。其实,他的烟摊很好收拾,把那些烟放到一个木头箱子里,把那块蓝布抖了抖,叠起来,也放进那个箱子里。
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警惕地盯着他,生怕他会玩什么花样。
结果没有,他连一点花样也没有做。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拿着他坐的那个马扎,站在我的面前,淡淡地说:“走吧。”看到他的这一番举动和他的那份淡定,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个人不简单。不会是一个小特务,肯定是一个大角色。对付这样的角色,可不能心急,一定要沉住气。
我们两个人并排走在南京的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外人看来,好像是两个熟识的朋友在一起一样。但一路上我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公安局,我没有把他带到审讯室,而是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我请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我在他对面坐下来,等他慢慢地喝了几口水之后,我才说话。我单刀直入:“请你告诉我,你是谁?”
他慢慢地把手中端着的杯子放到桌子上,说:“我户口本上的名字叫何向明。”说到这儿,他停住了话头。我没有问,等着他说出自己的真名。果然,他只是略一停顿,就接着说:“我的真实姓名叫何霜田。”
一听“何霜田”这个名字,我就觉得在哪儿见过。我的脑子里迅速搜索着,忽然想起来,我在档案中见到过这个名字。就在我的脑子里灵光一闪的时候,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在南京解放前,是国民政府首都反省院的副院长。”
我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我不止一次翻阅过他的档案。根据档案记载,何霜田是中统特务,曾经担任中统上海区特派员,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被国民党给关起来了。被释放出来后,从上海来到南京,担任了国民政府首都反省院的副院长。
还没等我说话,他又说:“我想,你们公安局里肯定有我的档案。虽然可能不全,但是肯定有一些关于我的情况。”说完这些话,他停下来,看着我,那样子好像是要等着我提问。
我想,不愧是中统大特务啊!他可真够狡猾的。知道我对他产生了怀疑,也猜到我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他故意装出很坦诚的样子,主动跟我来到公安局,主动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和真实身份。因为他很明白,我只要想知道,他是瞒不过去的。可是,他却并不想把自己的事情来一个竹筒倒豆子,而是故意在一番坦白之后,忽然把球踢给我。他想趁我不注意,或者说趁着我对他有一点放松警惕的时候,试探一下,看看我们究竟掌握了他哪些情况。
我轻轻地笑了,淡淡地说:“我们的档案里边,有你的记载,虽然不是很全,但是却比你想象的要多。我看,还是你自己说吧。”
他看着我,好像不相信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既然您不想说,那就还是我自己说吧。”
我没说话,而是冲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说:“说实话,我能够判断出来,你们的档案中关于我的情报并不多。你见到我,只是对我产生怀疑,并没有把我给认出来。这说明你们的档案中连我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听了这番话,我有一些吃惊,他的心思太缜密了。但是,我一再提醒自己,要沉住气,不要着急。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用很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他看了我一会儿,才又说:“在来南京当反省院副院长之前,我是中统上海区特派员。”这些我们都已经掌握了,所以我没有接腔,而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还是从头说起吧,我从日本留学回国之后,到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哦,也就是后来的中统,去谋得了一个差事。1928 年被派往上海区担任特派员。后来我被关进了国民党的监狱,不知道这一点你们的档案中有没有?”
我说:“有。”
“那您知不知道我作为一个中统局派往上海的特派员,怎么会被国民党给关起来呢?”
他的档案我曾经研究过多次,这也正是我所疑惑的地方。我曾经猜测,他之所以被国民党给关起来,有三种可能:一是派系斗争,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很严重,他们内部争斗起来往往是不择手段的;二是工作不力;三是贪污受贿。我分析,在这三种可能的情况中,第一种的可能性最大。我把我的分析说出来,他摇了摇头,说:“都不是。”
我想,他又要玩什么花样呢?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花样可以耍。于是,我说:“那是什么原因呢?”
他说:“是因为我曾经多次帮助你们共产党。”
他的这句话声音并不高,但是我却觉得像是一个炸雷。这怎么可能?这个说法也太离奇了,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一时间,我没有回过神儿来。
他看着我惊诧的样子,说:“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不奇怪。如果换我处在你的位置,也会不相信。不过,这件事并不难落实,我说谎是没用的。”
我看着他,想了想,说:“你说的或许是真的,谁能为你证明呢?”
他说:“当时,地下党派来和我联系的人是我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他叫赵青山。据我所知,他现在干的是和你一样的工作,你们是一个系统的,应该不难找到他。”
赵青山?他现在是华东公安部副部长,他和我们南京市公安局李昌明局长在长征中就是战友。1950 年,我跟李局长到上海参加华东区公安工作会议期间,他还把李局长和我请到他家里去喝酒。我把何霜田安顿好,然后立刻去向李局长汇报。李局长也感到很意外。他立刻往上海打电话。你猜怎么着?这个何霜田说的竟然是真的。
当时我对何霜田有一些不理解,为什么呢?既然他曾经为我党做过一些有益的事情,还为此坐过国民党的监狱。解放后,既然知道赵青山在华东公安部工作,为何不与赵青山取得联系以求得帮助呢?我当时就把这个疑问抛给了何霜田。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并不是我党的人,也就是说没有加入共产党。他之所以帮助共产党,是因为同情共产党。离开特务机关后,他当了南京反省院副院长。他是两边不讨好,他也就老老实实在反省院里待着。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帮助共产党做过任何事。现在解放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去找赵青山呢?他的这个说法有点牵强,我并不完全相信。我当时就想,他肯定还有什么隐情,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那么做。
几天之后,赵青山副部长专程从上海赶到南京来看望他。是李局长和我陪赵青山副部长去的。
何霜田有一子一女,都已经结婚成家。女儿嫁到了成都,儿子在南京的一家机械厂工作。家里就只有他和他妻子。他的妻子也没有工作,并且还有哮喘病,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里做做家务。他摆摊卖烟也挣不了多少钱,所以家里生活很拮据。赵青山和他商量,由南京市公安局出面,帮他找一份工作。他却不同意,他的理由和那次跟我说的一样。这一次,我倒没有感到意外,但是,赵青山和李局长显然都感到很意外。我想,他俩的想法可能和我一样,也都怀疑何霜田另有隐情。赵青山没有坚持,只是说,让何霜田再考虑考虑,什么时候需要帮助,都可以找他。
何霜田答应着,说现在靠摆摊卖烟还过得去,什么时候过不去的时候再去找赵青山。
那天去看望他的时候,我们都是穿的便装。中午,李局长请客,按照何霜田的要求,我们一起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可以看得出来,那天赵青山很高兴,毕竟他们是同学。何霜田也偶尔露出一点笑容,但是,我却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淡淡的忧伤。当时,我也没太往心里去,曾经的同学,一个春风得意,一个穷困潦倒,你让他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
他为我党做了什么有益的工作,你可以去找赵青山了解。不过,我听说他退休后在写回忆录,还写小说,说不定,他把那一段历史早就写出来了呢,那你就省事了。
大新舞台散场了。
我坐在太白茶馆里,隔着玻璃窗看着对面从影院走出的人流。当我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时,站起身,付了费,拿着礼帽,不紧不慢地走出咖啡馆。由于影院刚刚散场,黄包车夫们都涌到了影院门口,咖啡馆门口竟然连一辆黄包车都没有。这一切当然都在我预料之中。我手里拿着礼帽,对着马路对面喊了一声:“黄包车!”
我看到,大新舞台门口,何霜田叫了一辆黄包车,刚要坐上去,他忽然愣住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听到了我的声音。虽然在上海的租界里,鱼龙混杂,各色人等皆有,南北各地的口音杂陈,但是突然冒出的这一声纯正的天津卫口音,还是显得有一些突兀。而且,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他侧过脸向我这儿看过来,我却故意把目光躲开,看着马路对面的那些黄包车和车夫们。然后我就听到了何霜田那纯正的广东话:“赵青山!”
我装出一副稍显惊讶的样子,目光顺着声音找到了何霜田,愣怔了一下,突然也大声地喊道:“何霜田?!”
何霜田大步向我走来,我也立刻大步迎上去。
在四马路中间,我们两个人热情地拥抱在了一起,引来周围不少惊异的目光。
我就这样和何霜田“偶遇”了。
何霜田笑着说:“青山,你不是在天津吗?咋来到上海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说:“霜田兄,这都到中午了,咱们还是找一家馆子,坐下来,慢慢聊。”
何霜田说:“对对对,你看看,人家都对咱们行注目礼呢。青山,你想吃点什么呢?”
我说:“就去杏花楼吧。”
杏花楼是四马路上最有名的一家酒楼,以广东菜肴为特色。
何霜田说:“杏花楼是不错,可惜它的主打菜是粤菜,不是你们的北方菜啊!”
我笑着说:“霜田兄忘了?在日本的时候,我可是经常跟着你到处去找粤菜馆品尝啊。我早已经喜欢上了粤菜。”
何霜田痛快地说:“对,我差点忘了,你早就跟着我成了半个广东人了。咱们就去杏花楼。”
杏花楼二楼的一个包间里,我和何霜田双双落座。服务生拿来菜单,何霜田把菜单推到我面前,让我点菜。我没客气。
在等菜上来的时间里,我们要了一壶碧螺春。何霜田看着我,忽然笑了,说:“青山,你怎么会到那儿去喝茶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太白茶馆。在四马路上,最有名的茶楼是青莲阁。即便是在整个上海滩,青莲阁茶楼也是闻名遐迩的老字号,有身份的人和做生意的人都喜欢去青莲阁。青莲阁一楼是集游艺、杂耍、唱曲和摊贩于一体的小型游乐场,有西洋景、哈哈镜、打弹、棋牌、珍禽异兽、高矮畸形人等。二楼则摆了十二张八仙桌,供客人品茗吸烟,当然也可以捎带着谈生意。此外,还有两个临窗的包间,供贵客之用。太白茶楼,只是一个很小的茶馆,只有一层,桌子也不是八仙桌,而是小方桌,且只有六张桌子。我之所以不去青莲阁,是因为我在那儿等不到何霜田。根据情报,何霜田经常到大新舞台听戏,而太白茶馆正好与大新舞台隔四马路相望。当然,我不能对何霜田这么说。我说的是:“青莲阁当然是不错,可太吵了,你知道的,我一向比较喜欢静。”
何霜田听了我的话,淡淡一笑,说:“你怎么来上海了呢?在哪儿高就?”
我说:“霜田兄,还谈什么高就啊?你知道的,我从日本回来后就回了天津,在国闻通讯社做编辑。前不久,《晶报》主编余大雄约我来为《晶报》写连载,我觉得这比单纯做编辑好一些,所以就过来了。霜田兄,咱们回国以后,你不是去了南京吗?我记得你说有一个老乡在南京任职,你去投奔他。怎么来上海了?”
何霜田下意识地往四下里踅摸了一下,其实,在这个包间里,并没有外人,他这好像是出自一种谨慎的本能。他收回目光,说:“我的那个老乡在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工作,他介绍我加入了国民党,然后在组织部给我安排了一个差事。”他说得很慢,有点字斟句酌,又好像每一个字都在嘴里咀嚼三遍才肯放出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停下来,好像是在想下边的话怎么说,又好像是不想继续往下说。就在这时候,服务生来上菜了。菜一上来,还没等服务生走出去,何霜田就说:“青山,我想你现在肯定饿了,来,咱们先吃菜。”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再问什么了。再说,我也确实饿了,于是便拿起筷子吃起来。吃了几口菜,何霜田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酒杯,说:“青山,为咱们兄弟的相见先干一杯!”说是干杯,其实我们都只是喝了一小口。何霜田是广东人,他不喜欢喝白酒。可是,今天他却要了一瓶天津直沽高粱烧酒。我让他喝点红酒,他执意不肯,一定要陪着我喝烧酒。
等到菜上齐了,我们面前的那杯酒也就喝得差不多了。这个酒杯大约是二两的,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可对于不习惯喝白酒的南方人来说,这一杯下去,恐怕就会醉的。
果不其然,一杯酒下肚,何霜田的脸已经是红彤彤的了。但是他却没有醉。不过他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他突然从我们的闲聊,说到了他刚才说的那半截子话上来。他说:“我的那个老乡叫张宏达,在组织部秘书科工作。后来,组织部成立了一个党务调查科,张宏达当上了副主任。他把我也调进了党务调查科。我们调查科在上海设了一个实验区,人员并不多,只有十几个人。就在上个月,上海实验区的区长许明槐被炸伤了,差点丢了命,至今还躺在医院里。”
何霜田突然说出了这些话,我不知道这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故意这么做的。虽然他说的这一些,我早就了如指掌了,但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而且是这么痛快地说出来,还是让我感到很惊讶。
何霜田又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一下,那表情显得很神秘,接着说:“张宏达把我派到上海,作为调查科总部驻上海的特派员,主持上海区的工作。”
说完话,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在来上海之前,组织上早已把这个党务调查科的情况向我做了详细的介绍。这个调查科是今年二月刚刚成立的,名义上是国民党内党务调查,但其实也是针对共产党的。上海实验区刚一成立,区长许明槐就在上海秘密抓捕了中共江南特委军事处主任杨如海,江南特委保卫处主任陆岱峰带领部下找出了告密者,并在追杀叛徒的行动中将许明槐炸成重伤。本来,我是可以装作对调查科的事一无所知的。但是,我是在报社工作的,并且是在被誉为上海小报“四大金刚”之首的《晶报》工作,《晶报》主编余大雄将办报宗旨确定为:凡是大报不敢登、不便登、不屑登的,《晶报》均可登之。上海滩发生的所有新奇怪诞的,骇人听闻的,甚至是秘密不宣的,《晶报》都敢刊登。所以,许明槐被炸伤的事情,虽然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幕,但是《晶报》也是做了一些报道的,并且报道的深度远超《申报》《时事新报》等大报。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说一点也不知情,反而是欲盖弥彰了。
我看着何霜田,他的目光看似有点酒后的朦胧,但是我却从中读到了探寻和试探。我说:“霜田兄,上个月发生在法租界爱多亚路的爆炸枪击案,轰动了整个上海滩。那时我刚来上海才几天,没参与采访,只是听同事们闲聊,说是与共产党有关。”说到这儿,我就打住了话头。
何霜田沉默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暗暗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慢慢来。今天只是和他接触一下,不能急躁。何霜田有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装作看不出来。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开始凝固。就在我正要找一个话题打开僵局的时候,何霜田忽然说话了,他说:“青山老弟,我先问你一句不知进退的话,我可以完全信赖你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对我有所怀疑吗?面上却是丝毫没有改变,笑了笑,说:“霜田兄,我的为人你应该是很清楚的。其实,你这句话也是多余的。不过,听你这样说话,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说的话,就不必说了。否则,你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我听了不该听的话,这对你我都不好。我虽然在报社整天掺和一些麻烦事,但是我却很怕麻烦,所以,不该我知道的事情,我从来不去打听。”
何霜田笑了笑,说:“老弟,你言重了。我之所以多问了一句,只不过是为了慎重罢了。我不但完全信赖你,而且我还想请你帮一个忙。并且,我这件事,也只有找你才能帮得上忙。”说完,他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故意做出很诧异的样子,说:“有什么事,让你这么慎重呢?”
何霜田说:“老弟,你在报社混,想必也多少知道一些,我们那个党务调查科,不仅仅是调查党内的事,也负责调查异党的事。说白了,我干的这个行当就是特务。实不相瞒,我一介书生,干这种工作,如何做得来呢?许明槐就是我的前车之鉴,他还没有搞清楚共产党江南特委保卫处的首领姓甚名谁,就差点丢了性命。”
我故作吃惊地说:“怎么不知道呢?连我也知道呢。”
这回是轮到何霜田大吃一惊了,不过我的吃惊是装出来的,他的吃惊却是真的。他问:“怎么?你知道?”
我说:“不是老刀吗?”
何霜田眼里的亮光只是刚刚一闪,听了我的这一句话,立刻黯淡下去,说:“这只一个代号啊!这个代号可以说是尽人皆知。可是,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不要说姓名,就连他大约的年龄,大约的身高,是胖是瘦,都毫无所知。”说到这儿,他叹了一口气,说:“恐怕我还不知道老刀在哪儿,我的脑袋就搬家了。”
我说:“社会上把那个老刀传得神乎其神的,你如果和他斗,还真得小心点啊!”
“小心也是白搭啊!”何霜田叹了一口气,“老弟啊,我的那点本事你还不知道吗?与许明槐相比那差远了,更不用说跟老刀比了。更何况,许明槐出事以后,调查科上海实验区已经是在明处了。说不定,我刚一到上海就被人家给盯上了。真要是跟人家斗,恐怕我还没有找到人家的一点蛛丝马迹,就被人家给收拾了。所以,今天我才来找你老弟帮忙。”
听了何霜田的这一番话,我心里一紧,今天还真得小心点呢。于是,我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玄乎。可是,这种事我恐怕是帮不上忙的。”
何霜田说:“老弟,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虽然加入到特务机关工作,那只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我绝不会拿着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的。再说,国共两党之间的事是政治,我不愿意掺和进去。只是我现在暂时还不能脱身。所以,我想既要干好自己的工作,又不要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有一个办法。”说到这儿,他又顿住话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何霜田的意思,可不知道何霜田这么做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自己如果一不小心就会中了圈套。所以,我故意装糊涂地问:“有什么办法呢?”
何霜田却没有说话,端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杯,然后喝了一大口。我却没有多喝,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何霜田看着我,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知道老弟还是不能对我完全信任。但我今天说的都是心里话,我想到了一个冒险的办法,那就是与中共地下党取得联系,求得他们的谅解。”
这一番话从何霜田的嘴里说出来,我很吃惊。我说:“可是,老刀的人神出鬼没,许明槐差点丢了性命,还没有找到他们,你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怎么能够找到他们呢?”
何霜田沉吟半晌,很认真地说:“有老弟在上海,我怎么会人地两生呢?我知道老弟神通广大,所以,今天想请你给我牵线搭桥。”
我心里早就猜到了何霜田要这样说。可是,我还是故意装作吓了一跳,站起来敞开包间门往外看了看,然后回过身来,把包间门关上,神情紧张地看着何霜田,压低了声音说:“霜田兄,这个玩笑可是开不得,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请你千万不要再说了。报社虽然鱼龙混杂,我也认识很多朋友,但是,却没有共产党的人。自从去年‘四•一二’事变之后,谁还敢跟共产党沾边呢?”
何霜田笑了笑说:“老弟,我并没有说你认识共产党的人。你也不必害怕,我都把心里话说给你了,我都不怕掉脑袋,你怕什么呢?”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干的工作就是要找到共产党,要和他们打交道。可我要是和他们来往那就是通匪啊!”
何霜田赶紧说:“老弟,你千万不要紧张,你还不相信我吗?我现在是处在危险之中,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难道你就见死不救吗?”
“我虽然来上海时间很短,但是,听报社的人说起共产党来,他们都说共产党不会主动去攻击什么人。你不去招惹他们,怎么会有什么危险呢?”
何霜田说:“可是,我干的工作不允许我不去招惹他们,哪怕我只是做做样子,都会招致他们的攻击。所以,还请老弟帮我一个忙,找个人帮我联系一下。”
我这回没有再严词拒绝,我说:“今天,这件事你不要再说了。我认识的人中如果有人能够联系上他们,我会帮你的。”说到这儿,又说:“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这件事十有八九是不能成的。”
何霜田见我松了口,赶紧说:“哪怕有一丁点希望,也请老弟尽力成全!”
我之所以从天津来到上海,真正的原因就是组织上了解到我与何霜田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院的同学,安排我和他接触,并且要求对他进行一些试探,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可是,没等我进行试探,他竟然主动提出了要与我们合作。这太突然了,就好像我做了一个行动计划,还没开始,竟然直接出了结果。这让人怎么接受得了呢?尤其做地下工作的,是不能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的。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国共两党从紧密合作,突然变成了拔刀相向。“四•一二”“七•一五”这两次事变,蒋介石和汪精卫都是突然翻脸,把我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许多同志就是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被捕、被杀。江南特委保卫处主任老刀在亲自向我传达任务的时候,曾经一再告诫我,千万不要急于求成,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做事一定要留有退路。
在与何霜田第一次“偶遇”之后,我向老刀做了详细的汇报。
把我从天津调来上海的时候,老刀是很谨慎的。因为就在前不久,保卫处内部刚刚出了叛徒。为了做到保密,把危险降到最低,他和我单线联系。也就是说,特委保卫处内部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为了能够与老刀经常联系,我必须要找到一个能与他经常见面的理由。老刀的掩护身份是一家古玩店的老板。他在新闸路上开了一家太和古玩店。由于当时我党的经费很紧张,他根本无力去开一家真正像样的古玩店,所以,他的这家古玩店,是半真半假的,既有真品,也有赝品,并且是真品少赝品多。不过,老刀绝不做那些以假乱真的勾当。在他的店里,真品就是真品,赝品就是赝品。其实,赝品也是有很大的市场需求的。那些收入不高,买不起像样的古玩真品,又想在家里摆上一两件古玩附庸风雅的人并不少,他们买的就是赝品,你给他真品他反而不要。所以,太和古玩店的生意也就还说得过去,生意不温不火的,正好适合掩护他的身份,同时也适合手下的人联络。因为,保卫处的行动队长、情报科长、联络组长的掩护身份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他们也不适合经常出入那些真正的古玩店。我也是一样,一个小报的记者,怎么可能有钱经常出入真正的古玩店呢?这种公开卖仿制品的小古玩店最适合我这种收入的人出入了。我可以对外人说自己喜欢古玩,但玩不起贵重的古玩,只能到这些比较低档的古玩店。当然,为了做好掩饰工作,我并不只出入太和古玩店,其它几家类似的古玩店我也经常去。我也买了几件不太贵的古玩,放在自己的宿舍里,没事的时候经常把玩。古玩店一楼是买卖场所,二楼是他和萧雅的住处。萧雅和他假扮夫妻,以作身份掩护。但是,我知道他们另有住处,他习惯另外租有住房。这样,他说不定在哪儿住下,两处的房东都习以为常,都不怀疑。如此,便于他活动。我虽然多次来古玩店联系,但是,他从来没有领我去过二楼。因为,我们要给外人的印象是,我只是一个经常光顾的顾客而已,而不是什么朋友。一旦有事,也好有个退路。
那天,我到太和古玩店的时候,里面有一个顾客。老刀正在照应着。他看见我进去,立刻脸上堆起商人的微笑,冲我点了一下头,说:“赵先生,您先随便看看。”
我说:“关老板,您先照应生意,我没事,就是看看。”老刀的化名是关雨亭。
等那位顾客走后,老刀才过来招呼我。我们两个人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博物架前,眼睛看着博物架上的古玩,嘴里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听了我的汇报之后,老刀沉思了一会儿,说:“虽然我们想与他联系,没想到他走得太快了,超过了我们的预期。这就不得不小心一些了。你还是先继续观察一番再说吧。”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说:“再说,你也不可能很快就找到地下党啊!太快了,也会引起他的怀疑的。”
后来,在接下来的十几天中,我与何霜田又见过两次面,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再提起和地下党联系的事情。他不问,我也不好主动去说。我想,他是不是又变卦了呢?我终于沉不住气了,就再去向老刀汇报。本来,按照规定我是不能频繁去古玩店接头的。可是,我心里实在是没有底。老刀叮嘱我千万不能着急,一定要沉住气。我当然希望自己能够不着急,能够沉住气。但是,那个时候我毕竟是缺乏地下工作经验。虽然我早就加入了共产党,在天津也从事地下工作。但那个时候我只是利用自己在报社工作之便,搜集一些情报,然后把这些情报汇报给我的上级。那时,我的工作还是比较自由的,上级从来没有给我下达过什么定量的任务。我只是利用职务之便,打听到什么就汇报什么。现在,突然让我来到上海,与一个特务头子打交道,虽然这个特务头子与我是同学,我仍然时时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感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一句话,或者做错一件事,给我们的组织带来损失。老刀看到我为难的样子,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又耐心地给我做了一些解释,他再三告诫我,做这件事,一定要做到如行云流水,不留痕迹。因此,一切要看似无心为之,不能用力过猛,不能用心太深。当然,这都是表面上的,是在何霜田面前不能用力太猛,不能让何霜田看出来我在这件事上用心太深,实则是一言一行都要在心里反复掂量,但是表现出来的,却必须好似无心为之一样。他讲的道理,我听懂了,可我就是担心我做不到。我有些忧虑地说:“我怕在以前的几次接触中,我已经用力过甚,让他看出了破绽。”
老刀微微一笑,自从我与老刀接触以来,我好像从没见他皱过眉头,他总是面带微笑,好像什么事都在他胸中装着一样。他语气轻松地说:“你没必要忧虑。即使你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点紧张,也没什么问题。你想,你的公开身份是一个报社记者。他让你利用记者的身份去找共产党,你怎么能一点也不紧张呢?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是不正常的了。在两次见面中,他没有提起并不奇怪,这是他对你的试探,你故意装作无事,不去提这件事,反而不好了。你想,假如你是一个没有政治背景的普通记者,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能够那么沉住气呢?不论你是否能够找到共产党,你都该见到他就说的。”
我着急了,问:“可是,刚才你不是还再三叮嘱我要沉住气吗?”
老刀又笑了,说:“我说的是让你在内心里不要着急,要能够沉住气。但是,在表面上,你却不能表现出不着急。因为这毕竟是一件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啊!你怎么能表现出淡定呢?”
这一回,我终于明白了。我说:“您是说,我内心里要沉住气,要冷静,但是在他面前要表现得跟一个普通人一样,该着急的时候就着急,该害怕的时候就害怕。”
老刀点了点头,说:“对,做地下工作,要做到内外两张皮,内心里要沉着冷静,要时时处处谨慎小心。表面上,要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要多想想,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应该怎么,怎么做。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隐藏自己。”
随后,我们又详细地商量了一些细节问题。
在见过老刀以后,我主动打电话约何霜田见面。见面之后,我主动说起了联系地下党的事。我下意识地向四下里看了一下,其实,我们在一个包间里,伙计送上酒菜离开之后,包间里就只有我们两人。我向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说:“霜田兄,这一阵子,我一直在努力做那件事,可是一直没有眉目。上两次你约我吃饭,我都没好意思给你说呢。”
何霜田笑了笑说:“青山老弟,那么说现在事情有进展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依然压低声音说:“嗯。在我交往的一些人中,有几个平时对政府不满,有的甚至言论有些过激。我对他们逐一进行了试探。可是我在和他们聊天中,一旦提到共产党的事,他们都讳莫如深,赶紧岔开话题。”说到这儿,我停住了话头,其实,我后面还有一些话要说给何霜田,但是,我必须要停下来,观察他。
何霜田看着我,想了想,说:“根据我们的了解,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也是分为好几种的,有专门做工运的,有专门做学运的,这些人的言行可能会过激一些。但是,那些专门从事情报工作的,却隐藏得很深,他们一般不会说过激的话,甚至还会表现出对共产党很不欣赏,或者是表面上还要批评共产党呢。”
他这么一说,把我原来想接下去说的话给堵在了嘴边。我没法往下说了。我只得把早就想好的那套说辞先放下,来一个迂回,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这样啊?霜田兄,既然你知道他们隐藏得很深,我怎么能找到他们呢?你交给我的这个任务看来是无法完成了。”略一顿,我又说:“你交给我的简直就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嘛!”
何霜田笑眯眯地看着我,却不说话。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心里却在盘算着,接下来的戏怎么唱呢。
过了好大一会儿,何霜田终于又说话了。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把我吓了一跳。这一次,我是真的吓了一大跳,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内心到外表都一样。因为我听见他说:“虽然他们隐藏得很深,但是我却知道你一定能够找到他们。”
我听到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说:“霜田兄,这种玩笑是万万开不得的。”
何霜田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老弟,我又没说你是共党,你害的哪门子怕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才又说:“你这么说,你这事我可再也不敢掺和了。要不然,说不定哪一天你老兄一不高兴,给我扣上一顶共党的帽子,我可承受不起。”我当然不会是真的不想掺和了,我这是以退为进。听起来,说得斩钉截铁;看上去,也是态度坚决。实际上呢,是心不甘,情不愿,深怕何霜田就此打住,说一句“那就算了,不再麻烦你了”之类的话。
好在,何霜田并没有就此打住。他哈哈一笑,说:“老弟,你多虑了。不要说你不是共党,即便你真的是共党,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是真心想与共产党合作的。我也知道,老弟你今天找我,事情一定是有了进展,你就不要再犹豫不决了,就放开说吧。”
我盯住何霜田,看了好半天,我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出丝毫的虚伪,也没有看出半点恶意。但是,我还是不敢大意。我试探地说:“霜田兄,我的确有了一点进展,我通过一个朋友联系上了一个自称是共党的人。”说到这儿,我顿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不过,人家怕这是一个圈套,不敢与你见面。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何霜田很认真地说:“怎么办?老弟,其实你在来见我之前,肯定已经想好了。既然你还是不敢把心里的话全部倒出来。这样吧,我就拿出一点诚意来。”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一亮。心里一亮,本应该相应地两眼一亮。可是,我不敢让那亮光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哪怕一丝一毫也不行。我暗暗告诫自己,沉住气,不着急。我不说话,只是用有点好奇的眼光看着他。
何霜田略想了一想,说:“在前不久,调查科上海实验区和共党江南特委的那一番生死较量中,调查科秘密逮捕了江南特委军事处主任杨如海,可是,在将其押解往警备司令部的时候,却走漏了消息。上海实验区区长许明槐怀疑是他的机要秘书郑茹娟走漏了消息。”
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何霜田看我欲言又止,他也没有催促我说话,而是继续说下去:“郑茹娟是淞沪警备司令部情报处处长穆新伟的外甥女。她的背景很单纯,不可能是共党地下工作人员。在那一段时间里,她和外面联系的人员,除了她自己家人外,只有一个叫王平的人。据我们了解,这个王平是一家儿童书屋的老板,好像他在与郑茹娟谈恋爱。”说到这儿,他停住了话头,端起酒杯,示意我也端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又慢悠悠地说:“年轻人谈恋爱,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是,他们谈恋爱的时机有点敏感,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了。说实话,如果不是许明槐被炸成重伤住院的话,他很可能早就对这个王平动手了。我一到任,他就把他的怀疑告诉了我。我说,因为牵涉到穆新伟,还是谨慎一些的好,还是先调查清楚再说。因此,我们现在正在对王平展开秘密调查。”说完这些话,他夹了一口菜,一边吃菜一边看着我。
说实话,我对保卫处内部的许多情况并不知道,我是为了与何霜田联系,才被从天津调来上海的。在上海,我只与老刀一个人联系。对于何霜田提到的这个王平,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想,既然他这么说,很有可能这个王平是江南特委保卫处的人。
我想了想,说:“这件事的确是共党需要的情报。可是,我不能确定那个自称是共党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共产党。万一他是假共党,甚或他是国民党的人,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那不是害了那个王平吗?”
何霜田说:“如何判断那个人身份的真假,是你的事。我没见到那个人,无法帮你做出判断。再者说,如果那个人是我这边的人,你把这个情报告诉了他,不仅是害了王平,也是害了我。”
我故意装糊涂:“怎么会害了你呢?”我这一句话刚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装的有点过头了,因为这个道理很简单,我立即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我明白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此时,何霜田的脸早就红了,红得像一块红布似的。他放下筷子,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轮番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我知道这是他思考问题的一个习惯,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他就有这个习惯了。每当他这样敲击桌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思考问题,并且在做一个决定。这个时候,我总是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等着。现在依然如此。其实,我等着他做出决定,只是在做一个样子给他看。因为,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把这件事情迅速向老刀报告的。
过了一会儿,他的食指重重地在桌面敲了一下,猛地停住。我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像以前一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说:“你不要再犹豫了,迅速把这件事情告诉那个人。”
他的这句话倒又把我吓了一跳,他怎么能这么肯定地呢?我试探地问:“万一那个人是假共党,不是害了你吗?”
他笑了笑:“没关系。即便他是我这边的人,也没问题。我可以说这是故意打草惊蛇、引蛇出洞,用这个办法促使那个王平尽快显形。”
他虽然这么说,我心里仍然直打鼓,看他那副自信的表情,明明是胸有成竹的。他凭什么能肯定与我联系的人一定是真的共产党呢?可眼下,我不能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毕竟,他的解释也是合情合理的。
与何霜田分手之后,我没有立刻去见老刀。虽然我的心里万分焦急,恨不得立刻把消息传递给老刀。可我又不得不万分小心。这一天是星期天,我不需要到报社去。我先是装作没事人似的,一路闲逛着往自己的住处走。一路上,我确信没有人跟踪。走进公寓,回到自己的房间,来到窗前,向外面仔细地观察,发现并无任何异样,我才彻底放下心来。我强压住心里的急躁,喝了几杯茶。看看天色已近傍晚,我才又装作很清闲的样子,慢慢地踱着步子,踱出了公寓。来到街上,先是慢慢地踱了一会儿,然后叫了一辆黄包车,去见老刀。
来到古玩店,已是掌灯时分。老刀一见我来,就知道我肯定有事汇报。好在店里没有顾客。走进店里,他招呼我在屋角的一张方桌旁坐下。这也是他招呼顾客的地方。方桌上只有一把茶壶,几个茶杯。我坐下后,他顺手从架子上拿下来一个盘子,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我很着急,一见他过来,立刻说:“我中午刚刚见了老田。”
我说的老田,其实就是何霜田。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如果我有紧急情报,即便有人在,我一说“老田”,老刀就知道我有紧急情况。而在外人听来,会以为这个老田是我们两个人都认识的一个熟人。即便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也要这么说,习惯成自然,就不会说走嘴了。
老刀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那个盘子,如果有人进来,看到这个样子,一定会以为他在给我介绍这个盘子呢。其实,他什么也没说,而是静静地听我汇报。
我压低了声音说:“有一个紧急情况,老田为了表示他的诚意,告诉我一件事,在营救杨如海的行动中,许明槐怀疑他的机要秘书郑茹娟走漏了消息,进而怀疑到了一个叫王平的人。”
我说了这些话就住了口,我在向老刀汇报工作时,只能客观地汇报,不能掺杂进我自己的分析,以免影响老刀的分析和判断。
老刀两眼依然看着手中的那个蓝底白花的盘子,好像是在专心致志地研究这件古玩。
我知道他心里在思考,我虽然心里焦急,却不能打断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张口说话:“这件事你不必担心。在营救行动结束之后,我们就想到了敌人会怀疑到王平的头上。我已经命令王平进入雪藏状态。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继续和郑茹娟谈恋爱。”
我心里想,既然老刀早就料到了敌人会怀疑王平,并且早就做了安排,刚才听了我的汇报,他怎么还陷入沉思呢?似乎在做一个什么决定。这是为什么呢?老刀好像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似的,他说:“把你调过来的任务就是与老田联系,在江南特委,只有特委书记和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和你单线联系,你不与其他人发生横向联系。所以,保卫处内部的人和事你知道的也是越少越好。这是我们做秘密工作的纪律。但是,你与老田联系,会经常牵扯到保卫处甚至是特委其他处的人和事,所以,完全不让你了解我们内部的事,也不利于你开展工作。所以,刚才我做了一个决定,在一定限度内,可以让你了解一些保卫处的情况。你刚才说的王平,是保卫处情报科科长,他与郑茹娟接触,就是为了营救杨如海同志。但是,郑茹娟并不是我们的人,她只是因为在秘密抓捕杨如海同志的行动中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心里愧疚,又被杨如海同志的坚定信仰和高尚人格所打动,才决定搭救杨如海同志的。”
听了老刀的话,我才明白刚才他在思考什么。可是,我对他安排王平雪藏的决定,很不理解。我知道,地下工作者所说的雪藏,就是切断这个同志和所有人的联系,并且不能参加任何行动。就像动物进入冬眠状态一样。这是在革命处于低谷的时候,组织对未暴露身份的地下工作者的一种保护。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敌人已经对王平产生了怀疑,这种情况下,应该安排王平撤离才是最好的办法。我只是这么想,还没考虑是否把我的担忧说出来,老刀又说:“我也考虑过安排他撤出去。可是,他一旦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敌人便坐实了郑茹娟泄密的事实,这对郑茹娟是不公平的。再说,她的位置很重要,我们打算把她争取过来。一旦她能为我们工作,无异于是插入敌人心脏的一枚尖刀。所以,我才决定,不让王平撤离。好在,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敌人查不出什么的。敌人只要抓不到证据,仅凭怀疑,是不会对他们动手的。”
我着急地说:“敌人在很多时候是不需要证据的,他们仅凭怀疑就抓人的事情还少吗?”
老刀说:“对王平,他们不会仅凭怀疑就抓人的。王平在租界内,国民党特务是不能随便抓人的。他们要想抓人,要通过巡捕房,王平在巡捕房内有朋友。再者说,郑茹娟的舅舅是淞沪警备司令部情报处处长,敌人投鼠忌器。”
我想了想,说:“你看,老田给了我们这个情报,能说明他是真心与我们合作吗?”
老刀说:“即使他有诚意,他与我们的合作也始终是有限度的,有条件的。所以,我们在与他合作的过程中,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绝不能掉以轻心。”说到这儿,他略一沉吟,又说:“这样吧,你再见他的时候,告诉他,我们决定与他合作。他有什么条件和要求,可以先告诉你,由你转告我们。他有什么情报也先告诉你。我们要观察他一阵子之后,再安排专人与他联系。记住,在他面前,你不能暴露真实身份。你只是在他的请求下,帮他联系地下党。只有这样,你才留有退路,保证自己的安全。”
“可是,我经常到你这儿来,万一让他们察觉到,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老刀微微一笑,说:“咱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你不仅是常常到我这个古玩店来,也经常到其它古玩店去。再说,开展地下工作,从来就没有万无一失,我们只能是尽最大努力小心谨慎,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谈完工作,我刚要起身,老刀却说:“等一等,我还没给你说一说这个盘子呢。”他看到我发愣,就解释说:“你既然经常到古玩店,你也得实实在在地了解一些古玩常识。”
我说:“这个我知道。我来这儿是工作,到其它店里却都是实实在在地聊古玩呢。”
他说:“光这样还不行,我店里有的东西,你也要了解。”说着话,他指着手里的盘子说:“这个是明宣德年间的蓝地白花牡丹花果纹盘。盘子以钴蓝为地,色彩沉稳浓厚,与留白花果纹饰对比鲜明。这种瓷器需耗大量高质钴料,成本高昂,并且蓝地留白工艺复杂,纵是官窑也难以大量生产。”
他把盘子递到我手里,让我仔细看看。我把玩了一会儿,看到盘底有“大明宣德年制”字样,随口问:“这是一件真品吗?”
老刀笑了笑,说:“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件高仿品。宣德年间瓷器大都署有年款。彩瓷楷书写‘德’字无‘心’上一横,篆书写‘德’字,‘心’上都有一横。很多仿造的人忽视了这一点。你看看,这个盘子底部的年款是楷书,但是,它的‘德’字‘心’上却有一横。”我看了看,还真是这么回事。我笑着说:“正因为它的这个‘德’字写对了,反而证明它是赝品了。”
再次见到何霜田的时候,我按照老刀的吩咐将地下党的意见转告他:暂时由我与他联系,过一段时间之后再安排专人与他联系。
听了我的话,何霜田看上去并没有不高兴。他只是很平淡地说:“这样做也很对。毕竟,我的诚意还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那就这样吧,只是得常常麻烦老弟你受辛苦了!”
我原本以为他会不高兴的,甚至不愿意继续合作下去。临见他的时候,我在心里反复思考的是他不高兴我该怎么说,以及他不想合作的话我该怎么劝。现在,他的这种淡然的态度倒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何霜田也端起茶杯来,也轻啜了一口。然后,端着茶杯,两眼看着手中的茶杯,好像他手中的茶杯是一件什么宝贝似的。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点尴尬。我想了想,说:“霜田兄,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
何霜田慢慢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两眼却没有离开茶杯,而是看着那半杯残茶,好像在思考着。我安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两眼注视着我,说:“此前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只能在不影响我个人前途的情况下,尽量帮助你们。所以,哪些事我能帮忙,哪些事我不能帮忙,这都得根据我的判断来决定。你们不能勉强我。”
我立刻纠正他说:“不,是他们。”
他笑了笑,说:“嗯,对,是他们。我口误了。老弟,这一点你转告他们了吗?”
我说:“转告了。他们也答应了。你和他们之间的合作是有条件、有限度的合作。”我情不自禁地把老刀的原话说出来了。
何霜田说:“他们同意就好。这一点是我和他们合作的基础,也是一条原则。既然他们答应了,接下来,我就具体说一说哪些事是我可以帮忙的。比如说,他们的人被巡捕房抓住了,如果真实身份没有暴露,只是有嫌疑的话,我可以帮忙疏通放出去。再比如他们的秘密机关被我们侦察到了,如果条件允许,我可以透露消息给他们,让他们及时撤离。总之,如果有关于他们的情报,只要在保证不暴露我的情况下,我都可以透露给他们。”
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听了他这么说,我简直有点喜出望外了。
他又说:“我也有点要求。我新来乍到,根基还浅,我要尽快地做出一点业绩来,以赢得上级的信任和部下的信服。因此,我希望他们能够提供给我立功的机会。”
我知道他有新的想法,或者说是他要提出交换条件了。我没有接腔,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也是看着我,没有说话。看那样子,像是在等着我发问。我只得说:“那你希望怎么给你立功机会呢?”
他笑了笑,说:“其实,这事儿很简单。让他们故意把即将废弃不用的联络站交给我就行。”
我有点不解,建一个联络站是很不容易的,这怎么能轻易地交给他呢?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慢吞吞地说:“你只管把我的这个想法转告他们即可,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我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没想到,我把何霜田的要求或者说条件向老刀报告以后,老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答应了。
三天以后,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站被何霜田带人给破获了。当然,并没有抓住联络站的人员。即便是这样,何霜田也算是露脸了。毕竟,自从调查科上海实验区成立以来,区长许明槐连一个联络站也没有破获。好不容易抓住了地下党江南特委军事处主任杨如海,还被老刀的人救走,许明槐本人也被炸成重伤。
此后一段时间,一直由我与何霜田保持着秘密联系。
到了年底,发生了一件事。我党一位高级干部被公共租界老闸巡捕房给抓去了。当时,公共租界工部局和淞沪警备司令部已经达成了一个共同反对共产党的协议。巡捕房抓到共党嫌疑人,经过巡捕房初步审查,一旦确定共党身份,就会引渡给淞沪警备司令部。这位高级干部当时的化名叫陈为民。他被捕时还被巡捕房搜去了一箱子书刊资料。据估计那些资料中很可能有一些进步报刊,甚至还可能有我党的文件。老刀在得知陈为民被捕后,立刻向我布置了任务。
当夜,我立刻约见何霜田。见面之后,我顾不得寒暄,就单刀直入,说:“霜田兄,这个时候约你来,是有一件很紧急的事情。”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
他的脸色很平静,说:“现在早已经过了晚饭的点,接到你的电话,我就猜到一定是有什么急事了。什么事?”
“霜田兄,今天下午,冯老板的一位朋友被老闸巡捕房抓走了。巡捕们在抓走他的时候,还搜去了一箱子书刊资料。冯老板怕那些东西中有违禁书刊或者其它东西,对这位朋友不利,一旦让巡捕房确认为共党分子,就会被引渡给警备司令部,要想营救就很难了。所以,想请你帮忙。”
我说的“冯老板”就是老刀。这是我和老刀早就约定好的,在何霜田面前提到老刀时就称其为“冯老板”。
何霜田略一沉吟,说:“冯老板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说:“陈为民。”
何霜田又想了一想,说:“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这个陈先生是不是共产党的一名重要干部呢?”
虽然我们与何霜田已经有过一两次合作,但是,因为他与我们合作是怀着一种投机的目的,一旦当他得知被抓的是我党高级干部,万一利欲熏心,出卖了陈为民同志,我们就弄巧成拙了。因此,老刀再三嘱咐我,陈为民的真实身份是不能告诉他的。但是,我们也想到,如果说是一个很普通的党员或者是党的外围人士,又怕不能引起何霜田的重视。因为早就做了思想准备,所以,他一问,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说:“冯老板只是告诉我是他的一个朋友,并没有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但是,冯老板说他希望你能尽力营救他的这位朋友。”
何霜田好久没有说话,我以为他不高兴了,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啥可说的。所以,我就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他给我一个答复。
何霜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轮番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我知道他在思考,在做决定。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停住了。他说:“好吧。我明天到老闸捕房去一趟,如果他们已经确认了共党身份,我就无能为力了。如果还没有确认,我会根据情况,相机而动。明天上午你不要离开报社,等我的电话。”
第二天上午,还没到上班时间,我就早早地来到了报社,焦急地等着。时间过得很慢,我不时看看墙上的挂钟。终于,我等到了何霜田的电话。当经理喊我接电话时,我立刻快步向经理室走去。
我从桌子上拿起话筒,说:“喂,我是赵青山。”
电话里传来何霜田很轻松的声音,一听他那轻松的声音,我就知道这事儿有希望了,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何霜田在电话里说:“喂!青山老弟吗?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强压住心头的狂喜,说:“何兄,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就是。”
何霜田说:“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兰普逊探长抓住了一个共党嫌疑分子,从他家里搜出了一大箱子书刊资料。那个人说自己是一个建筑师,说那些东西都是专业书刊资料。兰普逊探长找我帮忙。我知道你们记者认识人多,请你给我找一个这方面的专家来给鉴定一下。你看可以吗?”
我赶紧说:“这个没问题的。正好我有一个朋友是这方面的专家。”
何霜田说:“我现在就在老闸捕房,你打电话请你那位朋友过来找我吧。”
我向经理请了假,立刻向老刀做了汇报。老刀立刻安排人去做这件事。究竟是安排谁去做的这件事,我是不能过问的。过后我知道,陈为民同志很顺利地被营救出来了。
1935 年秋天,说得更准确一点,应该是在10 月。有天我吃过早饭到报社上班,刚刚走到报社门口,忽然从我身后急匆匆走来一个人,在从我身边急步走过的时候,这个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先别去上班,跟我走!”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是老刀。
我和老刀单线联系,我们的联系地点是在老刀的古玩店里。我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负责与何霜田的秘密联系。一般情况下,都是我到古玩店去汇报工作和接受任务。我们的约定是我有什么情报需要汇报的时候,可以随时到古玩店去找他。老刀有什么任务要交代给我的时候,就在古玩店二楼他的卧室窗台上放一盆君子兰。为了方便联系,我租住的房子就离古玩店不远,每天到报社上班,都会经过古玩店门口。这几年来,无论接受任务还是汇报工作,都是我到古玩店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老刀亲自追到报社门口来找我。看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再者说,我刚刚从他的门口经过,并没有要求接头的暗号,说明发生的这件事还很紧急。是什么事呢?我来不及多想,赶紧跟在他的身后,向前走去。
老刀穿一件长袍,戴一顶礼帽,但我发现他的长袍和礼帽都不是平常穿戴的。我知道,这是为了不让人认出他来。我更知道,今天的事情一定是万分危急的,也是万分危险的。可是,看他的步伐,虽然走得急,但是看不出一点慌乱。
拐过一个街角,来到一个僻静处,老刀停住了脚步。我走到他身旁,掏出烟来,装作要借火。他一边往腰包里去掏火柴,一边说:“我刚刚得到急报,昨天夜里,警备司令部便衣队秘密抓捕了王平和郑茹娟。”
我大吃一惊,自从郑茹娟传递出情报,营救江南特委军事处主任杨如海以后,就引起了调查科上海区区长许明槐的怀疑。许明槐被炸成重伤住院以后,昏迷多日,调查科派何霜田到上海担任特派员,代替许明槐主持上海区的工作。何霜田一到上海,就到医院看望了许明槐。许明槐就将他对郑茹娟的怀疑告诉了何霜田。何霜田假装展开调查,暗中却将此事通过我转告了老刀。老刀当即作出决定,让王平进入雪藏状态,切断了王平与组织的一切联系,潜伏下来,并做争取郑茹娟的工作。由于王平不再参加秘密活动,又有何霜田的暗中保护,再加上郑茹娟是淞沪警备司令部情报处处长穆新伟的外甥女,对郑茹娟和王平的审查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郑茹娟秘密加入了我党组织,成为江南特委保卫处情报科秘密情报员。王平也恢复了秘密工作。两年后,王平和郑茹娟结了婚。郑茹娟一直担任调查科上海区的机要秘书。对王平和郑茹娟的身份,何霜田是心知肚明的。他却佯作不知,故意把一些情报泄露给郑茹娟。现在,淞沪警备司令部便衣队怎么会秘密抓捕王平和郑茹娟呢?郑茹娟的舅舅穆新伟可是警备司令部的情报处处长啊。没有真凭实据,警备司令部是不会抓人的。他们怎么会有真凭实据呢?难道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
老刀说:“是金玉堂叛变了。”
我由于专门负责与何霜田联系,在特委内部我也是与老刀单线联系,并不与其他人发生横向联系。所以,对特委保卫处的人我大都不知道。王平和郑茹娟也是因为何霜田让我给老刀透露对他们审查的进展情况,我才知道他们俩的身份的。所以,我并不知道这个金玉堂是什么人。当时的情况,我也没法问,老刀也没时间给我解释。后来我才知道,金玉堂曾经是江南特委军事处秘书,后来被调到特委保卫处情报科当秘密情报员。他的胞兄金满堂是淞沪警备司令部总务处副处长。1928 年,军事处主任杨如海被许明槐秘密抓捕后押送到警备司令部,特委曾安排金玉堂从他哥哥那儿打听消息。此后,金满堂也曾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后来,金满堂引起了穆新伟的怀疑,穆新伟通过秘密调查,掌握了金满堂和金玉堂兄弟的情况,随即抓捕了金满堂,并通过金满堂将金玉堂诱捕。随即,对金玉堂进行审问。金玉堂知道穆新伟是郑茹娟的舅舅,在穆新伟面前他没有说出郑茹娟的事情,等穆新伟走后,他才将郑茹娟和王平的事情说给了警备司令部审讯处处长罗浩博。罗浩博感觉案情重大,立刻秘密向警备司令吴铁城报告。吴铁城随即命令行动处便衣队连夜进入租界内,秘密抓捕了王平和郑茹娟。
在当时,老刀可来不及对我做详细介绍,他说:“王平和郑茹娟被捕,敌人很快就会怀疑到老田的。你转告他,为了他的安全,最好是在敌人还没有对他采取行动之前,让他秘密离开上海。如果他愿意,也可以由我们安排人把他一家送往苏区。同时,你也要做好撤离的准备。今天你就不要到报社上班了,先打个电话请个假。在与老田联系之后,马上准备撤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有些措手不及。这几年来,我和何霜田的合作一直挺顺利。何霜田为我们做了不少工作。我也曾试图劝说他加入我们,可是他却一直不答应,他甚至对我说,他对共产党只是出于同情,才帮忙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不遭到我党行动队的报复,能够安安稳稳地当好他这个特派员。他甚至很得意地说,他这样,既领着国民党的薪水,又拿着共产党的奖金,他的生活有声有色的,他何必加入共产党,去冒杀头的风险呢?我们与何霜田的合作也就一直这么持续下来。现在,突然抛开这儿的一切,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我还真有点不甘心。但是,秘密工作是十分危险的,容不得我们婆婆妈妈、儿女情长。
老刀交代完任务之后,立刻急匆匆地走了。
我站在那儿,犹豫了一阵子,最后下定了决心。走到一个电话亭,给何霜田打了电话。我是打到他的办公室的,没人接。我想,或许这个时间他还没有去上班。于是,又往他的住处打,结果还是没人接听。怎么回事?是他现在正在上班的路上?还是他有什么事?甚或是他出了什么事?
我在电话亭里,呆愣愣地思考着,这时我忽然看到有人向电话亭急匆匆地走来,看样子像是有急事要打电话。我在这儿时间长了,怕引起怀疑,就赶紧给报社打了一个电话,说是今天有点事,需要请假,然后我就离开了。走出电话亭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就下定了决心。我向青莲阁茶楼走去,我想到那儿去等何霜田。
在青莲阁茶楼不远处就有一个电话亭。我又给何霜田打了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的。何霜田接电话了,我对他说:“何兄,前一阵子你不是让我帮你淘一件青花瓷器吗?我终于淘到了一件永乐年间的青花,我和瓷器店老板在青莲阁,你有空过来看看吗?”这是我俩早就约定好的,只要我说给他淘到了一件青花瓷器,就说明有紧急的事情。
不一会儿,何霜田就来了。我在青莲阁二楼的一间临窗的雅间里,他没有坐他的那辆雪铁龙轿车,而是坐黄包车来的。他走下车,一边给车夫车钱,一边迅速地向四周扫视了一遍。然后,很镇定地走进茶楼。
落座之后,伙计沏好了茶,又退了出去。我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郑茹娟被警备司令部行动处的便衣队给秘密抓捕了。”他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听了我的话,他很吃惊的样子,但是他却没有打断我。直到我把事情简要地说完,他陷入了沉思。过了好长时间,他好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我不能离开上海。”
这回是轮到我吃惊了,我说:“为什么?”
他说:“以前我对你说过,我虽然不想与共产党为敌,但是我不会加入共产党。说实话,我对共产党的前途并不看好,再者说,我也不愿意放弃这儿的舒适生活跟着你们去过穷困的日子。”
“可是,你不离开会很危险的。”
他又想了一会儿,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说:“我只是和你单线联系,在你们内部知道我的人很少。我想,那个金玉堂应该不知道,即便他多少知道一些,也只能是道听途说,或者是猜测的,他没有任何证据。”
我着急地说:“对于特务机关来说,很多时候是不需要什么证据的,仅凭怀疑就有可能抓人。”
他说:“这个我知道,他们很有可能抓捕我,但是,在组织部里有我一个老乡,我告诉过你的。有他罩着我,只要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就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我想了想,说:“可是,郑茹娟是你的机要秘书,她的身份暴露了,能不牵连到你吗?”
“这个你放心,我通过郑茹娟送给你们的那些情报,都是故意给她制造机会让她把情报偷走,或者是我装作无意说漏了嘴透露给她的。最多算是我用人失察。”说到这儿,他竟然微微一笑,“其实,把她招进上海区机关的不是我,而是许明槐。要说用人失察之罪,首先要算到他许明槐的头上。”
他的这些话并不难懂,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竟然反复琢磨起这几句话来。他见我不说话,会错了意,对我说:“不过,你还是要赶紧离开上海,因为我最多只能自保,无法保护你的安全。”
我说:“何兄,你想错了。这几年来,我和你的交往很密切,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如果在这个时候我突然不见了,会对你非常不利的。”
何霜田沉吟了一会儿,面色凝重地说:“你在这儿,反而对我非常不利。”
我感到诧异:“这怎么会呢?”
他叹了一口气,说:“从理论上来说,任何一个人都是不能熬过酷刑的。”
我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刚要张口说话,他却一摆手制止了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这些年我干这一行,见到的太多。很多人并不怕死,但是却熬不过酷刑。所以,你没必要冒这个险。再说,你一旦被捕,很多事咱俩不一定能够完全做到口径一致,一旦让他们找到破绽,我反而更加被动。只要你离开了,我的事你放心。”
我看他态度很坚决,而且他说的也很有道理。与他分手以后,我立刻回住处收拾了一下,结算了房租,对房东说家里有急事,我要回一趟老家。然后,雇了一辆黄包车,立刻出了上海。
为了安全,我是在离开上海以后,才给报社总编打电话,说家里老母病重,我要立刻回老家一趟,等老母病情好转以后再回报社效力。
就这样,我离开了上海,去了苏区。
从此以后,我就与何霜田失去了联系。
直到1951 年,南京市公安局与我联系,说是找到了何霜田,并向我求证何霜田是否为我党做过一些工作,我立刻从上海赶往南京,很快见到了何霜田。我没想到他的生活会那么艰苦,一家子完全依靠他摆烟摊度日。我提出让南京市公安局帮他找一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毕竟他曾经为我党做出过一些贡献,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帮助他。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却拒绝了。当时我感到很诧异,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拒绝我党的帮助呢?但我从他的目光和神情中可以看出,他有难言之隐。大陆早已经解放了,虽然国民党仍然在叫嚣着要反攻大陆,其实,我们很明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想,何霜田也肯定是完全明白这一点的。如果说他为国民党尽忠,这就更荒唐了,他早就偷偷地在出卖国民党的利益了。
我看得很清楚,在我提出要给他安排一份工作的时候,他妻子宋晓莹是喜形于色的。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出来了,她是很希望何霜田能够答应的。我说:“老何,我们是老同学了,也是多年的兄弟,我说一句话,你别不高兴,凭你摆烟摊,根本就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我希望你为嫂子和孩子想一想。”
听了我的话,宋晓莹满含期待地看着何霜田。我看到她几次欲言又止,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我真的希望何霜田能够答应下来。可是,何霜田只是稍一犹豫,然后又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在那一刻,我明明看到宋晓莹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我不知道何霜田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直到今天我写这篇回忆录的时候,仍然不知道。我想我不可能知道了,因为何霜田早就在文革中去世了。我虽然是一名共产党员,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是,在这一刻,我却多么希望人死后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么,将来有一天,我或许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遇到何霜田,我一定要问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他心中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我想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会毫无顾忌地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陈为民这个名字是当年我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时用的化名。小刘,你找到我这儿是不是费了好大的周折?当然,对于你们那个部门,想找到我可能也不用太费事。我这几年多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中度过的。唉!人老了,不中用了。我很少见客。很多单位和个人的来访我都拒绝了。可是,我却不想拒绝你。不要说什么感谢的话,我见你,不是为了你,更不是为了你所在的那个部门。而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叫沈明生。
1929 年初,我被老闸捕房的巡捕给抓走了。什么?赵青山说是1928 年底?不对,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是1929 年1 月17 号,农历是腊月初七。第二天就是腊八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赵青山说是1928年年底,可能说的是农历。
租界的巡捕们是怎么突然怀疑我的,又是为什么突然抓捕我的,这些我都不清楚。我曾经在哈尔滨中俄工业学校铁路建筑系学习。嗯,对,就是现在的哈尔滨工业大学。我从铁路建筑系毕业,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正在苦闷彷徨之际,组织安排我来到上海。噢,我是在中俄工业学校学习的时候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我来到上海以后,进入周公担任部长的组织部工作。四·一二政变时,我随中央转移至武汉。1928 年底,又奉命秘密回到上海,协助周公开展工作。不料,被巡捕盯上了。我当时的掩护身份是建筑学家。所以,我随身的行李中,就有一大箱子建筑方面的书刊资料。巡捕们把我带走的时候,把我那一箱子书刊资料也给抄走了。那些资料被抄走倒没什么,问题是在那些资料中藏着我党的几份秘密文件。如果那几份文件被巡捕搜出来,不仅我的身份会彻底暴露,而且会给我党带来巨大的损失。巡捕们把我带到巡捕房后,并没有立刻审问我。我想他们肯定是先仔细搜查我那一箱子书刊资料去了。我焦急万分,却又无计可施。可奇怪的是第三天,巡捕房就把我给放了。一名华捕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把我放了?我站在那儿,呆呆地发愣。华捕见我发愣,就干脆把我推出了房门。等到我被推出巡捕房之后,我看见了外面的天空,还有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才相信这是真的。我心里充满着疑惑,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莫非是他们已经发现了那几份秘密文件,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故意放长线钓大鱼吗?我如果到联络站去,必然被他们来一个顺藤摸瓜,一网打尽。想到这儿,我不敢回联络站了。我也不敢回到自己曾经租住的公寓。想要到旅店去住,可是被捕的时候,身上的所有东西,当然也包括钱币,都被搜去了。他们把我赶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把钱还给我,倒是把我的那一箱子书刊资料还给我了。我提着那个沉重的箱子,站在大街上,四顾彷徨。
我从走出巡捕房以后,就不时地回头,我发觉有一个人始终在不远处跟着我,很是可疑。我想,这个人肯定是巡捕房的暗探。现在,我无处可去,走投无路,我不由得又回头看去。那个人却不见了。我低下头来,心里直打鼓。那个人怎么会不见了?一定是他见我对他起疑,又见我站在大街上不走,所以先躲藏起来了。我走到一个拐角处,见四下里无人,急忙打开那个大箱子,迅速地翻看了一遍,我的冷汗一下子流下来。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几份绝密文件不见了。我紧张地又往四处看了看,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定下心来。我踌躇半晌,想不出一个主意来。只得提着箱子,漫无目的地走着。我知道,只要我不去与同志们接头,暗探盯着我也没用。最终他们必定会恼羞成怒,还会再把我抓回去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抓回去就抓回去吧,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想到这儿,我下定了决心,大步向前走去。就在我转过街角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想,该来的终究会来的,看来他们要动手抓我了。我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后面一个人差点与我撞一个满怀。那个人一拐过街角,猛地见我站在那儿,也是吓了一跳。我认出这个人正是一直跟着我的那个暗探,我怒目而视。他不去看我的眼睛,而是迅速地向四周踅摸了一下,我不由得也向四周扫视了一下,我进入的是一个僻静的巷子,四周竟然一个人也没有。那个人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往我手里塞过来。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想要推却他的东西。他却压低了声音说:“为民同志,这是一点钱,你赶紧到东升客栈去住下。”
那个人说完这些话,把钱往我的手里一塞转身就走。我愣了一会儿,心里拿不定主意,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同志呢?我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决定先按照他说的去做。再说,我当时确实也是无处可去了。
我在东升客栈住下的当天晚上,组织上就派联络员与我接上了头。联络员转达了周公的指示。周公指示说,我被老闸捕房逮捕以后,组织安排人把我营救出来后,我已经不适合再做地下工作了。所以,安排我前往苏区。
在我离开上海的时候,组织上安排了一个人与我同行,一起前往苏区。这个人叫沈明生。在此之前,我们并不认识。负责护送我们离开上海的联络员,在介绍我们两个人认识的时候,沈明生握着我的手,笑着说:“为民同志,幸会幸会!”说实话,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甚至说是很郁闷。我在周公手下做地下工作,可以说做得还算是得心应手,尤其是对周公的高尚人格和坚定信念非常崇拜。那个时候,地下工作的同志都为能够在周公手下工作而自豪。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上海,更不愿意离开周公。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竟然对我笑嘻嘻地,还说什么“幸会”!我虽然与他握手,但是确实是满脸的不快。联络员显然也看出了我的不快,他又对我说:“为民同志,明生同志也是因为你这一件事要离开上海的。”
我听出话里有话,急忙问:“怎么回事?”
联络员说:“具体情况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两个人是因为一件案子而不再适合在上海做秘密工作,所以不得不离开上海的。具体情况还是问沈明生同志吧。”
联络员走后,沈明生同志才告诉我,他是如何营救我的。原来,在我被捕之后,组织上立刻安排人与敌特机关的内线联系。
什么?你说那个内线是叫何霜田?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个时候秘密工作是有严格的纪律的。沈明生同志应该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有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问。沈明生告诉我,他接受组织安排,装作一名建筑学专家,到老闸捕房去,对我那一箱子书刊资料进行鉴别。他在一间屋子里,独自翻看那些资料,他把我党那几份文件折叠起来,掖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去告诉巡捕,说那一箱子材料都是一些建筑学方面的书刊资料,并没有共产党的秘密文件。就这样,巡捕们就把我放了。
嗯,你想到的这两个疑点,当时我也想到了。我还和沈明生讨论过。先说第一个,我在听了沈明生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当时就问他,老闸捕房里既有英国巡捕,也有华人巡捕,我那一箱子材料,既有英文书刊,也有俄文书刊,还有中文书刊,俄文他们或许不认识,但是英文和中文他们是认识的。他们为什么不找英国巡捕和华人巡捕进行鉴别呢?我党的那几份秘密文件都是中文,只要华捕仔细一翻看,就会看出端倪。为什么要找一个什么建筑专家来鉴定呢?沈明生对此也是一无所知。我们俩还讨论了半天,我们的一个想法是在老闸捕房内,英国巡捕并不相信华人巡捕。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巡捕房内有我党的同志,或者是有与我党秘密合作的特情关系。这个人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怂恿着英国探长要去找一个建筑专家来鉴定材料真伪。
再说第二个问题,沈明生在鉴定材料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巡捕监视呢?如果有人监视着,他就不可能将那几份文件偷出来。沈明生说,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有一个英国巡捕和一名华捕在那儿守着,他故意先从那些俄文书刊看起,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不一会儿,那两个人就走了。我们俩当时的想法,一个是巡捕们虽然抓捕了我,但他们并没有对我很在意,沈明生一份一份地仔细查看那些书刊资料,他们谁有耐心在那儿守着呢?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那名华捕可能就是我们的内线或者是我们的特情关系,他想了一个办法把那名英国巡捕叫走了。
关于我被捕后又被营救出来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可能沈明生同志知道的还多一些,我想,至少他应该知道我们在敌特机关的内线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哦,对,何霜田。可惜,你见不到沈明生同志了。他与我一起到苏区以后,一起加入红2 师。长征开始以后,红2 师是开路先锋。长征途中的很多事我记不清楚了,但是,沈明生牺牲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这么多年了,每到他牺牲的日期,我都要祭奠他。唉,人老了,不仅说话唠唠叨叨,还总是颠三倒四的。刘同志,你提醒得很对,我还没告诉你他牺牲的时间呢。那是1934 年10 月23 日,在角山铺战斗中,沈明生同志不幸中弹牺牲了。我们虽然都在红2 师第6 团,但却不在一个营。角山铺战斗结束以后,我最关心的人就是他。每次战斗结束之后都是这样,他想尽一切办法打听我的消息,我想尽一切办法打听他的消息。当我得知他牺牲的消息之后,不由得嚎啕大哭。那次战斗,我们牺牲很大,很多人边行军边哭泣。
什么?你问我这个时间记得准不准?怎么会不准呢?我可以忘记我的生日,可我绝对不会忘记沈明生的忌日。我每年在他的忌日都会祭奠他呢。我怎么会记错?你说角山铺阻击战发生在11 月底,这怎么可能?一定是你记错了。我是不会记错的。
嗯,你说的也对,你说的11 月底是公历,我记得的那个时间是阴历。这个你查一下就知道了。哦,年轻人用手机一查就知道了。公历是哪一天?是11 月29 日。我已经习惯了,我还是每年的阴历十月二十三日祭奠他。
我是1936 年的1 月中旬,从淞沪警备司令部转到南京反省院的。具体是几号,我记不清楚了,可我记得是农历腊月二十二。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到反省院的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反省院的食堂里还改善了伙食。那时的南京反省院刚刚正式成立,晓庄的房子还没有建起来,是租用了党公巷31 号作为临时院址。
何霜田是在3 月到南京反省院当副院长的。南京反省院从一开始筹备,就是调查科操纵着。院长就是调查科派去的。所以,当我听说来了一个姓何的副院长之后,我马上就想,会不会是何霜田呢?
我在刚刚被捕的时候,曾经怀疑是何霜田出卖了我。可是,在警备司令部对我审讯的时候,我发现他们在怀疑何霜田是我的上线,他们是想通过我挖出何霜田。这就让我大惑不解了。等到把我押解到反省院以后,我也没能解开这个谜团。所以,当我在反省院第一次见到何霜田的时候,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是怒?是恨?是怨?我也说不清楚。他看到我,好像也是愣怔了一下,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了看我,那目光也是淡淡的,看他那个样子,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过了几天,训育助理员到女监,说是何副院长要对我们单个进行训育。第一个被叫出去的并不是我,但是我知道,他最有可能想要见到的是我。他肯定有好多话要问我,我也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当时我并不是很害怕。因为,我舅舅当时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情报处长,为我的事他到处活动。即便是我在警备司令部的时候,审讯处的人对我也都很客气。到了反省院,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有背景的,所以并没有为难我,很多时候只是做做样子。
我原以为何霜田挨个训话的目的,就是为了找我谈话。所以,我前边的人肯定只是做个样子的,象征性地训几句就会回来。可是,第一个被叫去的待了好长时间。这让我对自己的看法产生了疑问。第一个叫去的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第二个也是。结果,那一天上午他只叫了两个。然后就没有再叫别人。
我是第二天被叫去训话的,而且是第二个。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见没有人记录,只有他一个人。训育助理员把我领进他的办公室后就离开了。我以为助理员会把房门给顺手带上,但是没有。房门就那么敞开着,当时我想,看这个样子,可能何霜田不会问我敏感的话题。有可能只是给我讲一番三民主义那一套。
何霜田坐在办公桌后边,静静地看着我。我站在那儿,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指了指他对面的一把椅子,淡淡地说:“坐下吧。”
我走过去,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等着他说话。我心里想,反正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会搭理他,直到他把他要说的话全说完了,我就回去。
他果然开口说话了,他说的话果然没有出我的意料。他果然说了一些要我迷途知返,重新回到三民主义路线上来等等。我就静静地看着他在那儿自顾自地说着。可是,他忽然话锋一转,说:“小郑啊,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就想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你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但是,我接下来说的话,与前边我说的那些话有点不一样,我希望我下边说的话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管是谁,都不能说。你能对别人说的只能是我刚才说的那一番话。”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才又说下去。他说:“我知道,你和你的先生被秘密抓捕,你怀疑是我出卖了你们。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不是我干的。再者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会是共产党,包括你的先生王平。你们都不可能是共产党。”
他一说出这几句话,我一下子呆住了。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这几年中,我一直觉得他早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觉得他是经常故意把情报透露给我的。难道不是?如果不是这样的,他怎么会那么粗心?
他见我呆愣愣的,肯定是猜到了我正在思考什么。他停住了话头,慢慢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慢慢地点着了,慢慢地吸着。而此时,我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转着。我记得在调查科上海区的时候,有好几次,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向我交代着并不重要的任务,忽然却像想起了什么,停住话头,打起了电话。而他在电话里说的,都是一些不该让我听到的话。还有很多次,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去的时候,他正在低头看文件。我站在那儿,他却并不抬头看我,更不说话,自顾自地忙着。忙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一边对我说:“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出去有点急事,一会儿回来再给你交代任务。”然后他就走出去了。我在确认他确实离开了以后,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他的桌子前,却发现他看的是绝密文件。作为一个资深的特工,他不会这么粗心。他一定是故意让我听到了那些电话,也是故意让我看到了那些绝密文件的。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何霜田会不会是我党的高级特工呢?我也和王平讨论过。可最终也没有一个结论。但是,我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看法,何霜田即便不是我党在敌特机关的卧底,至少也是我党的朋友。可是,那一天他却忽然说出了那番让我吃惊的话,我想了一阵子,忽然明白过来,他之所以那么说,是为了自保。他不相信我和王平是共产党,那么他也就只是一个失察之过。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冷笑了。
何霜田看了我的表情,又说话了:“正因为我不相信你是共产党,所以,才对你没有丝毫的提防。但是,最终我却因此坐了牢房,坐了自己人的牢房。”
我又吃了一惊,并且这次是大吃一惊。自从被捕以后,我与外界完全失掉了联系。虽然,我舅舅也找机会与我见过几次面,但都是想办法救我。每次见面,都有审讯处的人陪着,其实是在监视。我舅舅只能暗暗地透露出只言片语,暗示我咬紧牙不承认是共产党。对金玉堂的指证能反驳就反驳,不能反驳就沉默。但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何霜田的事。我没想到,他也坐了牢,而且还是坐了他们自己人的牢房。还没等我从吃惊中回过神儿来,他又接着说:“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是咱们上海区行动队长李维新带人去骗开门把你们抓走的。你可能怀疑是我指使他这么干的。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内部争权夺利造成的。你舅舅是警备司令部的情报处长,他一直怀疑总务处副处长金满堂与共产党有勾结,所以就秘密地调查。最终锁定了金满堂的胞弟金玉堂,并把金玉堂抓起来。于是,在金满堂的示意下,金玉堂就对你舅舅进行报复,死死咬住你先生王平,说他是共党江南特委保卫处情报科科长。并说你也被王平策反了,早就秘密加入了共党。”
他一连抛出了这些重磅炸弹,直接把我炸晕了。他说的这些,都让人吃惊。但是,却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这些说法又有一定的合理性。他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这么说可能是为了自保,也可能是既为了自保也帮我开脱。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这套说辞对我是有利的。可是我对他还是保持着警惕。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警惕和怀疑,也就不再说话。静默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到我的面前,说:“忘了给你倒水了,真是对不起!”我记得他是一个很绅士的人,在调查科上海区做特派员的时候,我虽然是他的机要秘书,但是,他也从来对我是很礼貌的。今天他竟然在和我谈了这么半天话之后,才想起来要给我倒一杯水。这说明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镇静,其实他的内心里并不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改变了我最初三缄其口的想法,说:“你怎么又被放出来了?还当上了副院长?”
他说:“因为他们查不到我有什么大的问题。我的问题就是用人失察之过。”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直接问:“我想问一个问题,不知道你能回答我吗?”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说:“你是不是想问你的先生王平?”
我点了点头。直到此时,我才忽然明白,我忽然改变了来之前一句话不说的想法,是因为我想从他那儿打听王平的情况。自从我们被捕以后,我一直想知道他的情况。在被关在警备司令部的时候,每当我舅舅来看我,我都问他。可他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记得我第一次问他的时候,他说,他和你的情况不同,他是共党,你是被他利用的。然后就转变了话题。
现在,我与何霜田单独谈话,从他刚才的表现来看,他可能会告诉我王平的真实情况。
何霜田说:“王平和你不同。在你舅舅的努力下,你现在虽然还没有彻底摆脱嫌疑,但是,很多人都倾向于你是被共党利用了。当然,你也明白,他们心里是否真是这么想的并不重要,关键是有很多人嘴上是这么说的。那么,你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被释放的。当然,如果你把我刚才说的那些警备司令部内部争斗的事情记住,并在再次对你询问的时候说出来,会有更好的效果。这些话,不能从你舅舅嘴里说出来,但是可以从你嘴里说出来。那是一定会有积极效果的。”
我问的王平,他却把话扯到了我如何自救上,我有点很不耐烦。我说:“你们的那些派系内斗,与我没有关系,我不想掺和进去。你还是说说我先生的事吧!”
他笑了笑,说:“好,王平的身份已经被确定了,警备司令部总务处副处长金满堂的弟弟金玉堂是共党,据他自供说是共党江南特委军事处情报科情报员,他供称,王平就是情报科科长。”说到这儿,他停住了话头,盯着我。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里一阵慌乱,还有一丝恐惧。我之所以恐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王平。
何霜田显然看出了我的慌乱和恐惧,他说:“你别害怕。你父母在南京也是到处花钱,到处求人,王平是他们的姑爷,根据我得到的消息,王平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释放的。”他忽然又神秘地一笑,说:“当然,要想很快被放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何霜田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我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那就是说如果王平叛变的话就会很快被放出来。这怎么可能呢?我了解王平,他是宁死也不会叛变的。所以,当时我很气愤。我当时还是太年轻了,虽然做了几年的地下工作,还是做不到处变不惊,我的怒火烧到了脸上。
何霜田忽然说:“今天咱们的谈话就到这儿吧。”
我一愣,迅疾起身要走。他忽然又说:“我说的话希望你能记住。不管什么情况,自保自救是没有错的。”
我没有接他的话,转身走了。
从那一次谈话之后,何霜田再没有找过我。我是在1936 年的6 月份被释放的。按照反省院的规定,“反省人”入院后,以六个月为一个反省期。期满时,则需要经评审委员会,根据训育和管理两科提供的“反省人”的成绩报告,加以评判,认为“反省人”思想已经转变,已经认清三民主义而且决心拥护并奉行三民主义,可为三民主义之信徒,于是反省之大功告成,方可准予出院。可在当时,我并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写出什么悔过书。我只是强调我是被冤枉的。最终他们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把我写进了第一批期满审查合格名单,把我给放了出来。
我被放出来后,并没有立刻离开南京,更没有像其他已经暴露身份的地下党员那样到苏区去。因为,王平还被关押在国民党的监狱里。我接受了党组织的密令,继续留在南京,参与营救王平的工作。
可是,王平的身份已经暴露,有叛徒金玉堂咬住他。虽然我常常感到焦虑,甚至是失望,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弃。直到第二年八月,全面抗战爆发,国共合作,在我党的努力下,国民党释放了被关押的我党大批人员,王平才得以出狱。
对于何霜田,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哦,你说在赵青山的回忆录里,说是金满堂被我舅舅抓起来了?可是,根据我的了解金满堂并没被抓。从何霜田那天告诉我的话里,金满堂也是没有被关押起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
你说的那个何霜田,他是在“抓叛徒运动”中被我们盯上的。1967 年6 月28 日,中央下发了“抓叛徒”工作的指示。很快,全国各地就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抓叛徒运动”。那时我是“南京大学红旗战斗队”司令。到哪儿去找叛徒和特务呢?最便捷的方法是到公安局的档案中去找。那时,公检法已经被“砸烂”。虽然,公检法很快被军队接管,但是我们却有很多人在砸烂公检法运动中,看到了一些人的档案。何霜田就是这样进入我们的视线的。
这个何霜田是很狡猾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很平静,还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好像完全不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把他抓来的。
我知道,何霜田既然是一个大特务,就肯定有一套应付审讯的手段。所以,在提审之前,我和我们红旗战斗队的副司令高向前商量好了一个对策。他的样子很凶,每次审讯,我都是和他搭档,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我观察着何霜田,在高向前抖动皮带发出一声脆响的时候,我看到何霜田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眼皮还眨了一下。这很出乎我的预料。我没想到一个中统特务头子竟然会这么胆小。我和颜悦色地说:“何向明,不,其实你不叫何向明,你的真实姓名叫何霜田。你看,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实姓名,当然更知道你的历史,所以,你不要抱任何幻想。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曾经为我党工作,后来被国民党逮捕后你又变节,当上了国民党的南京反省院副院长。所以,你既是特务又是叛徒。你的历史我们都已经调查清楚了,现在就看你是否交代清楚。我们会根据你的表现区别对待的。”
我说完后就不再说话,而是紧紧盯着他。何霜田佝偻着腰,垂着头,根本不看我,只是坐在那儿。高向前沉不住气了,猛地一抖皮带,就要打下去,被我拦住了。我并不是对何霜田有什么恻隐之心,他这样的特务加叛徒的双料反革命分子,是应该尝尝专政的铁拳。我之所以拦,是因为我知道,像他这样的老特务,打几皮带是不会起作用的。只有从心理上战胜他,他才会说实话。
我说:“何霜田,你不要再抱有什么幻想,更不要再妄想蒙混过关。你的事情我们早就了解,之所以拖到今天才抓你,就是要把你的过去彻底调查清楚。现在,你的历史我们已经完全掌握了。你即便是一个字也不说,我们也照样能够定你的罪。但是,如果你能有一个好态度,能够低头认罪,就会得到从宽处理。”我说完这些话,忽然觉得很沮丧。因为我忽然想起来,这些话我已经对他说过了。我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何霜田忽然说话了。
何霜田说:“既然你们掌握了我所有的秘密,那么肯定知道,在镇反运动中,我曾经被公安局抓捕过。公安局里有我的全部审讯档案。那时候,我已经把历史都交代清楚了,公安局才释放了我,并且还允许继续用何向明这个名字。”
我一听,这明明是狡辩。我说:“是的,你的档案我们是看到过。但是,我们怀疑当时的南京公安局里有你的同伙在包庇你,在替你开脱罪责,否则你不会在镇反运动中轻易过关。现在,他们那些人早已经靠边站了,有一些已经被打倒了。你就别再指望你的同伙来救你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你的问题吧!”
何霜田沉默了一下,说:“我1901 年出生于广东香山,1926 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院。回到上海后,在日本商人的三井洋行担任翻译。我有一个老乡叫张宏达,是国民党党员。在1926 年底,他介绍我加入了国民党。那个时候,还是国共合作时期,我也认识一些共产党员。我对共产党的一些主张是很赞成的。”
我说:“既然你赞成共产党的主张,为什么不加入共产党,却参加了国民党呢?”
何霜田说:“那个时候,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革命的,并且,当时国民党是主流,我加入国民党也是为了革命。”
我打断了他,说:“今天的关键是要你交代怎么当上国民党特务并残害共产党员的。”
何霜田一听我的话,立刻说:“我并没有杀害共产党人。”说到这儿,他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怎么会残害共产党呢?”
我厉声说:“你怎么不会残害共产党员呢?调查科是什么机构?就是臭名昭著的国民党特务机关——中统,它和军统一样,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你是调查科上海区特派员,标准的中统大特务啊!手上能没有血债吗?”
何霜田说:“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调查科工作的。当时,我对洋行的工作并不满意。我想找一个更体面些的工作,就去找我的老乡张宏达。那时他在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工作,推荐我到调查科工作。一开始,我听说到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任职,以为只是做一些党务工作。到了那儿以后,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可是,我却也不能退出了。我想,对于这点你们应该理解,既然加入了秘密组织,就无法轻易抽身。我之所以被派到上海担任驻沪特派员,是因为调查科上海实验区区长许明槐被地下党炸成重伤,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需要从总部派个人去上海主持工作,而张宏达又正好刚刚就任调查科副主任,也需要在上海这样的重要城市安排他的亲信。所以,我就被派到了上海。总部给我的任务是调查并消灭江南特委。但是,说实话,我很同情共产党。共产党的一些主张与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有着一些共同点,我不想真的与共产党拼个你死我活……”
听到他竟然说同情共产党,好像他是救世主似的,我们都义愤填膺。高向前嘴快,大声斥责:“你这个狗特务!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党怎么会需要你来同情?应该是你这个狗特务摇尾乞怜,乞求我们党同情你、可怜你。”
何霜田沉默了,不说话了。我转念一想,这么一来,他就不敢说话了,那么他的真实思想就不会暴露出来了,反而对审讯不利。于是,我把高向前叫到屋外,把想法对他说了,并且叮嘱他,接下来不管何霜田说什么,都不要打断他,要引蛇出洞,要让他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走进屋中,我对他说:“你刚才说的同情共产党的话,我们不是很理解,你还是详细说一说吧。你只有敞开心扉,向党交心,才有可能得到党和革命群众的相信和原谅。”
何霜田好像不相信似地看着我,右手食指和中指轮番有节奏地在右腿上敲击着。我看到了,当时还以为这是他经常发报形成的一个习惯呢,后来才弄明白他每当紧张思考的时候,就会这样做。掌握了他的这个习惯,对于我们以后的审讯很有帮助。只要一看到这么做,就知道他在犹豫不决,对什么犹豫不决呢?当然是要不要说实话嘛。当时,高向前也注意到了他的这些动作,我怕他打断何霜田,急忙给他使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何霜田的右手停止了敲击。他说:“1928 年的共产党,实力还是很小的。那时候,他们极力地争取国民党内的一些左派人士的同情,希望借此扩大活动空间。所以,当时我对江南特委派来与我秘密接触的赵青山也说了刚才对你们说的那些话。赵青山不仅没有斥责我是不知天高地厚,反而代表江南特委对我表示感激,希望能够与我合作。”
这时候,我插了一句话,说:“这个赵青山是什么人?”
何霜田说:“赵青山与我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同学,回国后在天津的一家报社工作,后来到了上海。我找到他,让他想办法找到共产党,我想与共产党合作。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是江南特委保卫处主任派来做我的工作的。后来,我通过赵青山与江南特委取得联系,我提出与共产党有限度的合作……”
高向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猛然抡起了皮带,还是我拦住了他。我强压住心中的气愤,尽量用平和的口吻说:“你说说,什么是有限度的合作?”
何霜田说:“我说的有限度合作,就是在不危害党国利益和我个人安全的情况下,可以帮助共产党做一些事。”
高向前问:“既不危害国民党的利益,又不影响你的前途,那你还能做什么呢?”
何霜田说:“比如,当时共产党的人如果被巡捕房逮捕了,只要他的真实身份没有暴露,我便可以想办法释放他们,或者从轻发落。又比如,共产党的秘密机关被调查科侦察到了,我可以在调查科行动前通知他们尽快转移。再比如,共产党内部出了叛徒,我还可以帮助特科把叛徒除掉……”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这个合作条件赵青山答应了吗?”
何霜田说:“他怎么会不答应呢?这对当时处于地下的共产党无疑是有好处的。”
我看了他一眼,说:“哼!你别以为我们不懂历史。江南特委保卫处是干什么的?你当我们真的不知道吗?你错了,我们知道,保卫处行动队是专门镇压叛徒和敌特的。你是怕被我地下党给除掉,这才乞求合作,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你同情共产党。”
听了我的话,他愣了一下,我知道这句话击中了他的七寸。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又有节奏交替着敲击着他的右腿。我紧紧地盯视着他,说:“还是把你心里想的全说出来吧!不要有什么隐瞒。”
他犹豫了好长时间,最终还是说:“江南特委保卫处是在中央特科指导下成立的。中央特科是周总理亲自创建的。特科刚成立的时候,为了防止走上单纯恐怖活动的歧路,牢牢把握政治斗争方向,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招致国民政府的报复,周总理曾为特科规定了三项基本原则:一是不许乱打叛徒;二是不准打公开的特务;三是不准搞绑票。江南特委保卫处当然是遵守这些原则的。正因为他们的行动队长李克明叛变,出卖了江南特委军事处主任杨如海,还想进一步出卖江南特委更多同志,保卫处才决定除掉他的。而调查科上海实验区区长许明槐,则是因为和李克明在一起,才被炸成重伤的。我当了特派员后,并没有针对地下党采取行动,所以,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于是又追问:“你说,你能够帮助地下党营救被捕的同志。你救过谁呢?”
他说:“我营救过十几名地下党员,但他们当时都是用的化名,现在即便说出来,恐怕也找不到他们。现在,唯一能够给我作证的就只有赵青山了。如果,他也被关押起来,他自证清白都很难了。我也只有认命了。”说到这儿,他忽然就住了口。
我说:“赵青山应该有上级的,他的上级应该知道你的事情。他的上级是谁?”
何霜田又用两个手指敲击着右腿。可是,这一次与以前不一样了,他敲击了一会儿,却没有像前几次一样下定决心说出心里的话来,而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就不再注意他了。后来,我们都上山下乡去了,听说何霜田大概是在1972 年前后病死的,别的就不知道了。
我与老何是1926 年冬天在上海结的婚。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们定的是娃娃亲。1926 年,他从日本留学回来之后,两家的父母就商量着给我们完婚。那时候,他在上海的三井洋行当翻译。我们结婚以后,在上海租了公寓。老何在洋行做得还行。1928 年春节以后,张先生,哦,就是张宏达先生从南京来到上海,说有一份比较体面且轻松的工作可以给老何做。但是,前提是老何必须先要加入国民党。老何问他是什么工作?张先生说,党务调查科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下属的一个机构,就是做一些党务调查工作,刚刚成立,急需大量的人才。张先生还说,他现在是党务调查科的副主任,他想让老何到调查科去,也算是他的左膀右臂。老何觉得自己对党务工作很陌生,当时并不太想去。张先生说,工作并不难做,调查科下边有两个股,一个是采访股,另一个是整理股。他打算让老何到整理股去,主要是做一些档案归类整理的工作。老何动了心,也就答应了。
等老何在南京安顿好以后,租了房子,我也就跟着去了南京。那个时候,老何每天按时上下班,我们的日子过得非常平静。可是,好景不长,大概是到了夏天,张先生又安排老何回到上海,去当调查科上海区特派员。虽然老何从来不和我谈工作上的事,但是,我从报纸上看到过,调查科上海实验区区长许明槐被地下党炸成了重伤。我怕老何有危险,不愿意他到上海去。可是,老何却说,许明槐不是张先生的人,张先生想趁着许明槐被炸成重伤无法主持工作的机会,派他去当特派员,这样一来,上海这块地盘就掌握在了张先生的手里。老何说,张先生对他有知遇之恩,不好驳张先生的面子。他还说,他去以后不会和许明槐一样得罪共产党,他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让我尽管放心。
我虽然很担心,但是我也不好阻拦他。我想和他一起到上海去,可是他却不同意,他说等安顿好以后,我再过去。我拗不过他,再说,他工作上的事,我一直是不问的,所以,也只好由着他了。就这样,他一个人去了上海。那一阵子,我的心里一直在打鼓,老是替老何担着心。好在老何几乎每到周末都回到南京来。
后来,老何把我和女儿接到了上海。那个时候,我们的日子还是很舒适的。只是他不像以前那样按时回家了,而是常常早出晚归。问他的时候,他总是说应酬比较多。但是,我看得出来,他说的不是真话。我也问过几次,他却对我说他现在干的工作和以前不太一样,涉及到一些党的秘密,他们有严格的纪律,不能对任何人说。并叮嘱我,对他工作上的事情今后不要问,更不能向别人打听。还再三叮嘱我,不管是谁问起他的事情,都要说不知道。那个时候,常常和他接触的人里,有一个叫赵青山的,是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在报社当记者。我觉得他们俩之间肯定不仅仅是简单的同学关系,肯定在做着什么秘密的事情。
到了1935 年,忽然有一天,他刚刚去上班不长时间,却突然回了家。对我说,他可能会遇到一点麻烦,甚至可能会被捕。我一听就吓呆了。他却安慰我说:“你不要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记住,对我工作上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尤其是我和赵青山的事,你更要一口咬死,只知道我们是日本留学时期的同学,别的一概不知。你只管在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们不会把你和孩子怎样的。”
我着急地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啊?难道张先生也保不了你吗?”
老何一听我提到张先生,突然变得很紧张,很郑重地说:“你一定要记住,我的事,自会有人帮忙。你千万不要去找张先生,在任何人面前也不要提起张先生。如果有人问起我和张先生的事,你只知道我们是同乡,其它的你一概不知。”
我很是不解,张先生位高权重,他一定能够救老何的。可是,老何为什么不让我找他呢?还不让我提起他?虽然我不解,但是我却只能答应他。这件事,他以后再也没有说过。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何被关进监狱之后,调查处总部派人来调查。我按照老何对我说的应付他们,他们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也就没有为难我。
后来,老何被释放了,还被安排到南京反省院去当副院长。其实我也知道,人家并不信任他,那个副院长也只是一个闲差。那一段日子,他虽然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按时上下班,但是我能够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并不好。我曾劝他:“上层不信任你,你又干得不顺心,要不就辞职不干了,还到上海租界里去谋一份差事,也可以养家糊口的。”他听了我的话,却说:“与其去看外国人的脸色,还不如在自己人的屋檐下。这件事等以后再说吧。”
没想到,他在这个不顺心的地方,干着不顺心的差事,竟然一干就是十几年,一直干到南京解放。
在南京解放前夕,国民党的军政人员都在想办法去台湾。我也劝他找一找张先生,给弄几张机票,逃到台湾去。他却没有答应。当时他找了个什么理由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我当时就觉得他是不想离开南京。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
镇反运动开始后,老何被南京公安局逮捕了,后来又被放了回来。听说是他在当特派员的时候,曾经为共产党做过一些事。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赵青山是共产党员。虽然我早就怀疑他是共产党,但是却一直没有得到确认。在1935 年老何被捕后,调查处总部来人调查的时候,曾经问起过赵青山的事,那个时候我在心里就已经确定赵青山是共产党了。老何被释放出来后,我问过他,他却说上边也只是怀疑赵青山是共产党,没有任何证据。我知道,那个时候老何没有对我说真话。赵青山不是共产党,怎么会在老何被捕前就突然离开上海了呢?那时,我真的是很伤心,我和老何生活了这么些年,他竟然不对我说实话。可是,老何却说不对我说实话是为了保护我。我虽然也明白,却一直耿耿于怀。那天,赵青山和公安局的领导来到我们家,说要给老何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老何却不答应。那个时候,我们家的生活很拮据,他为什么不答应呢?为此,在赵青山走后,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可是,他就是不答应接受赵青山的好意。我猜想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已经解放了,国民党已经跑到台湾去了。他既然为共产党做过事,为什么不能出来为党和政府做事呢?
唉!老何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呢?我是他的妻子,是他最亲近的人,竟然毫不知情。他竟然把这些秘密都带进了棺材。
唉!他是1972 年去世的。不,他并不是被红卫兵打死的。他是病死的。自从“文革”开始以来,他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到了1972 年春天,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吃不好,睡不好,还常常被揪斗。后来,他常常自言自语,我听到他嘟囔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问他到底说的是什么事,他却又突然像是醒过神儿来似的,掩饰地说:“没有啥,没有啥。”
我知道他有心事,可直到他咽气,他也没有把他的心事说给我。
我真的是很想帮助到你。可是,他的事,我真的是不知道啊!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知道他的那些秘密呢?恐怕是不能了。恐怕只能到那边之后,我才能再问他,或许他就会告诉我了。
一个月后,我带着我的调查结果回到北京。我将材料交给了钱副部长。两天后,我正在吃早饭,忽然接到王局长电话,让我饭后不必到单位上班,直接到某宾馆去见张先生,单位的车子已经派出了。等我吃完饭,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我了。
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骚动。说实话,在走访了与何霜田有交往的几个关键人物之后,我从他们的叙述中,大体知道了何霜田这个人。但是,我也与何霜田的夫人宋晓莹女士一样,对何霜田这个人充满了疑问。调查虽然结束了,但是,何霜田却一直盘踞在我的大脑里。我把材料交上去之后,却没有像以前一样有完成任务的轻松感。我总觉得何霜田的身上有一些“谜”,正是这些难解之谜让我这个从事特殊工作的人深感费解。但是,我也知道,我们的工作纪律是不允许我去碰这些谜的。现在,突然接到命令,让我去见张先生。直觉告诉我,此行一定会有收获。
来到宾馆,被人引进张先生的房间,钱副部长已经在那儿了。
落座以后,服务人员给我倒了一杯茶就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张先生、钱副部长和我三个人。张先生坐在沙发里,精神看上去有点萎靡。我忽然有一点担心,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会与我的那些材料有关。张先生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说:“小刘,我这几天有点累,这与你的材料有关。但是,这不是你的错。我要感谢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了解到了何霜田的详细情况。你按照采访的先后将材料排好了顺序,让我能够像看一个故事一样,这对我这个年纪大的人很有帮助。不过,有一点我还需要问一下。”
我赶紧说:“张老,您尽管说。”
张先生说:“我原以为你会先采访何霜田的家人,可没想到你却把宋晓莹放在了最后。”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嗫嚅地说:“张老,我想家里人是都会有所偏袒的,我怕受到他家里人的影响,所以……”
张先生轻轻地摆了摆手,我便没有再说下去。张先生说:“哦,你考虑得很细,但是,何霜田的事情,宋晓莹知之甚少,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你多虑了。”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住了话头,我的心里更加感到不安了。
他半仰着头,微闭着眼,让头靠在沙发背上。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满头银发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清冷的白光。这是一个睿智而又慈祥的老人。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好像从遥远的过去中走回来了。他睁开了眼,坐直了身子,慢慢地说:“我这几天休息不好,老是做梦,老是梦见何霜田。我已经是快九十岁的人了,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去见马克思了。”
听了他这句话,我心头猛地一震。去见马克思?这是我们共产党人说起死亡时最常用的,他一个国民党高官怎么也会用到这个说法呢?
张先生看了我一眼,说:“小刘,我从你的脸上看到疑问。你可能觉得我这个国民党人怎么会说去见马克思呢?”
我再一次被他震惊了。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好像会传说中的读心术一样。可我知道,并没有读心术,有的是表情观察和心理推理。他正是从我的面部表情变化看出我的心思的。张先生的语气里并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我只是恭敬地望着他。张先生接着却又自言自语地说:“他比我还小两岁呢,怎么早早地就走了呢?”
张先生又沉默不语了,他的脸上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我看了看钱副部长,钱副部长却没有看我,而是定定地看着他前方的虚空处。
我知道,钱副部长和我都在等着张先生继续说下去。从钱副部长的表情看出来,钱副部长肯定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但是他依然在静静地等着张先生说话。
张先生又说话了,他说:“我肚子里的秘密是不能带进棺材的。那样是对不起何霜田同志的。”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仅我大吃一惊,我看到钱副部长的眉毛也是动了一下。
张先生笑了笑,说:“你们感到吃惊吧?我和何霜田表面上都是国民党党员,所以我称他同志本来是毫无让你们吃惊之处的。你们之所以吃惊,是因为钱副部长早已经知道我是共产党员,小刘则是从刚才我的话中判断出我是共产党员的。我又说与何霜田是同志,你们就都感到吃惊了。是的,我与何霜田都是共产党员,是秘密党员。我是在1927 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政变之后秘密加入共产党的。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工作了。由于我的身份特殊,我的党员身份也只有中央高层少数几个人知道。开始,我是受周公直接领导的。但是,由于周公的身份更加特殊,他曾经在黄埔军校当过政治部主任,国民党内认识他的太多了,他不便公开活动,我更不能和他经常见面。再加上当时我党中央组织在上海租界内,而我却在南京,联系很不方便。最终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我发展一个下线,由这个下线与上海的地下党联系。也就是说,需要安排一个替我传递情报的人。经过一番考察,我选中了我的老乡何霜田。当时,国民党内拉帮结派现象很普遍,因为我和何霜田是同乡,我把他提拔起来,在别人看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和钱副部长静静地听着,张先生慢慢地说着:
1928 年初,我到上海动员何霜田加入国民党,并且动员他到调查科工作,这一切都是当着他的妻子宋晓莹的面做的,是做给宋晓莹看的。其实,早在1927 年底,我就已经秘密发展何霜田加入了共产党。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秘密工作的需要,二来也是为保护宋晓莹的安全,她越是不知道越是安全。后来,何霜田被捕,调查处总部派人对宋晓莹进行了审查。结果发现,宋晓莹对何霜田工作上的事一无所知。总部派去的都是老牌特工,如果宋晓莹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是绝对瞒不过那几个特工的。所以,我和何霜田一开始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们的事不让宋晓莹知道。这样一来,不仅保护了宋晓莹,也保护了何霜田。
还是说一说赵青山和何霜田联系的事吧。我想把何霜田安插到调查科上海实验区,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当时的上海实验区区长许明槐不是我的人,我贸然把何霜田安插进去,必然会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工作也就很难顺利开展。好在过了不久,许明槐被我党江南特委保卫处炸成重伤,住进了医院,长时间不能出来工作。我抓住这个机会,把何霜田派到上海去做特派员,名义上是暂时代替许明槐的工作,但是我交给何霜田的任务是尽快把上海实验区抓在自己手中,要把许明槐彻底架空。何霜田到上海去以后,要和江南特委保卫处的人取得联系,才能传递情报。但是,由于在国民党方面看来,何霜田是我的人,那么一旦何霜田暴露,就必然会牵连到我。所以,何霜田的党员身份是不能让江南特委的人知道的。他只能是以一个同情共产党或者说是怕被共产党惩罚的面目出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中央传达给江南特委的命令就是让赵青山以同学身份与何霜田接触,看看是否有争取的可能。这才导致老刀与赵青山百般谨慎,何霜田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是他知道赵青山一定能够找到共产党。因为赵青山本人就是共产党,怎么会找不到呢?
从1928 年到1935 年,在近八年的时间里,何霜田传递了大量的情报,并且还营救了好些被捕的同志,也帮助江南特委除掉了几名我党的叛徒。后来,金玉堂叛变,出卖了郑茹娟和王平。其实,在江南特委营救杨如海同志的行动中,许明槐就对郑茹娟产生了怀疑,并向调查处总部作了汇报。幸亏何霜田暗中保护,才让郑茹娟度过了这一关。可是,郑茹娟的身份彻底暴露以后,总部立刻对何霜田产生了怀疑,再加上许明槐也在背后煽风点火,总部也就立刻下令逮捕何霜田。
当时我还在调查处当副主任,调查处的人都知道我和何霜田是老乡,更知道何霜田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我的亲信。所以,他们并没有过多的为难何霜田。审查材料最后也都交给我看了。王平的身份已经暴露,赵青山也已经离开上海去了苏区。郑茹娟是上海区的机要秘书,即便她没有被共产党策反,她丈夫是地下党,想要从她那儿窃取情报也是太容易了。至于赵青山,何霜田只承认与他是同学关系,两个人来往密切,并且对他没有戒备之心,再加上自己缺乏工作经验,如果他是地下党,很有可能从自己口中套取情报。除此之外,何霜田没有说什么,尤其不承认自己与共产党勾结,更不承认加入共产党。从宋晓莹那儿也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情来。所以,只是把他关了一阵子,最后把他释放了。当然,他也不适合继续在特务机关工作了,就把他安排到南京的首都反省院去做了一个挂名的副院长。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张先生很累了。他停下来。钱副部长赶紧说:“张老,您今天累了,要不咱们明天再接着谈?”
张先生摆了摆手,说:“不用,我歇一会儿,接着说。”
他喝了几口水,慢慢地放下茶杯,接着说下去:
1935 年,何霜田才34 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他本应该为党继续做出更多贡献的,可是,他却不能工作了。那个时候,他的处境是很尴尬的。虽然有我罩着他,但是他已经不被信任了。如果他继续从事秘密工作,会很快被敌人发觉的,那样就会威胁到我的安全。而我是周公亲自安插进国民党高层内的卧底,我一旦出了问题,对我党的损失就太大了。所以,何霜田是既不能撤走,也不能继续为我党工作。他能做的,就是在首都反省院做一枚闲棋冷子。从此他就进入了休眠期,被雪藏起来了。至于什么时候能被唤醒,不是他能左右的,我也左右不了。从此以后,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掩护我的身份不暴露。
南京解放前夕,我随国民党中央组织部撤退到台湾。他这种地位低又不被信任的人是不会被允许撤到台湾去的。当然,他本人也不愿意到台湾去,所以就留在了南京。南京解放了,他却不能和南京市民一起欢庆解放。因为他知道,国民党在撤退前,留下了大批的潜伏特务,他的一举一动仍然还要谨慎再谨慎。何霜田在1951年镇反中,没有主动到政府去登记,是因为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他要掩护在台湾的我。为了我的安全,他能在民间隐藏是最好的。自首后,他就要面对审查,他又不能说出自己是我党潜伏人员,那么怎么应对审查呢?他之所以不去找赵青山,以及当赵青山主动提出给他安排一份工作,他也没有答应,也是因为此。也难怪宋晓莹感到疑惑,恐怕赵青山等人也会感到不解。可是,他只能这么做,只能靠继续摆烟摊维持生活。
我原来还想过,在他有生之年,我们能够解放了台湾,那么就能融化掉盖在他身上的厚厚的积雪,他就会重见天日了,他就可以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以一个对新中国有功之臣的身份,出现在大众面前,出现在他的妻子和孩子面前,给他们一个交代。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早早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到死都没有过上一天扬眉吐气的生活。即便是他已死去这么多年,我们仍然不能把盖在他身上的寒冷的雪给扫掉。他还得继续雪藏下去。他到底还要雪藏多久呢?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还是永远?什么时候可以解冻呢?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还是永远不能?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宋晓莹在有生之年也是看不到了。
我相信,早晚会有解密的那一天。小刘同志,你还年轻,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就是想要告诉你,如果将来有解密的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够把这件事整理出来,发表出去,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记住,曾经有一个叫何霜田的人,为了信仰,忍受了一生的寂寞、误解和委屈。
张先生在接见我之后的第三天,就乘飞机回了台湾。三个月后,我们得到了他逝世的消息。
张先生的嘱托重重地压在钱副部长和我的心上,我们一直盼望着,盼望着何霜田身份解密的日子早些到来。就在这盼望和等待中,钱副部长去世了。他在去世前,让身边陪护的人都出去,把我叫到他的床边,再三叮嘱我,要我一定要记住张先生的嘱托。
可是,就在这折磨人的等待和盼望中,我从小刘变成了老刘,直到我退休的时候,都没有等来解密。前不久,我终于接到了组织的通知,要对何霜田的身份解密。组织上只允许我将当时采访的记录公开发表,但是,在公开之前,仍然要做一些技术上的处理,一些人名、职位、工作地点、时间和事件都做了处理。正如我在《序章》中说的,只把我说的当做一个故事来看就行了。你一定要坚信:小说家写的无非是“满纸荒唐言”,是当不得真的。
我相信,终有一天,会把真实的情况全部地、毫无隐瞒地公布出来。我盼着那一天的到来,盼着那一天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