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志
刘旻本姓刘,他却改姓过朱,且只改姓了一天。这事发生在中考前夕,继父朱小根入赘刘祠后。
朱小根是临乡农机厂的会计,妻子死后,已谈了婆家的大女儿按香溪风俗,在“七内”即亡人过世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内远嫁了,住在老岳家的左眉上有颗痣的小女儿朱敏仍上着学,自己仍上着班。不久,得悉刘祠的郑月华丧了夫,经人撮合后带着朱敏入赘过来。此后,他每个礼拜来刘祠住两晚,礼拜一清晨他仍雷打不动地去厂里上班,住在厂里。让朱小根有点头疼的是,郑月华家只有两间卧室,刘旻占了一间。朱敏十四岁,刘旻十六岁,都已进了青春期,无奈的朱小根只得在另一间卧室给朱敏搭了个铺,每每回来都带着朱敏与郑月华住在一起。
朱小根去了厂里的一个晚上,郑月华忽对备考的刘旻说:“你现在有了爸爸,该在学校把姓改过来了。这事我和你爸说了,他说他哪天回来办户口时把你的姓改过来。”
刘旻对母亲改嫁的事本就不悦,可他清楚自己是儿子,娘要嫁人和天要下雨一样是没办法的事。他见朱敏叫了自己母亲“妈妈”,才不得不叫朱小根一声“爸”。想到了出嫁不久的姐姐,刘旻扭着头不大情愿地问:“那姐姐改不改姓?”
“她是出嫁的姑娘,户口迁走了,还改什么?”郑月华不以为然道。
“哦,那我就改嘛。”不想为难母亲的他当机立断。
问清了继父的姓,在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发给自己的试卷上他便擅自将姓名改成了朱旻。岂料翌日的数学课上,捧来一摞子试卷的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刘旻,你昨天的试卷怎么没交?”
“老师,我交了呀!”站起来的刘旻一脸的惊诧。
“交了?交了我怎么没见到?”讲台上的班主任也一脸惊诧。
“老师,我真的交了。”迟疑了一会的刘旻还是开口道。
班主任边说着“那你先坐下”边让班长将试卷发还给同学们。当班长手里的试卷发得只剩一张,刘旻也没见到自己的试卷。班长拿着手中那张写着“朱旻”的试卷张望了一会,还是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见那张试卷上的姓名是朱旻,心想:我们班没有这个学生啊,莫非这就是刘旻的试卷?他满脸狐疑地问道:“这个朱旻是谁?”
满教室的同学有的摇头说不晓得,有的正襟危坐着默默无言。坐在位子上的刘旻心想:改姓是自己擅自作主的,没跟班主任通气,按理这就是自己的错,不如痛痛快快地承认了吧,也好弥补一点过错。这么想着,他便战战兢兢地再次站起来说:“老师,那就是我的试卷。”
班主任心里不解,问:“你不是叫刘旻吗?现在怎么改叫朱旻了?”
刘旻清楚班主任晓得自己死了爸爸,但不知道现在又有了爸爸,要是实话实说全班同学就都知晓了,若不实话实说又过不了这一关。本就自卑的他嗫嚅道:“是我妈叫我改的。”
并不知情的班主任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呀?”
“我现在有了爸爸。”刘旻咬着嘴唇说。
“哦,我晓得了。不过,从今开始还是改成刘旻为好。你的毕业证我已经发给你了,名也已经报上去了,这个没办法改了。你叫你爸哪天来学校一趟。”
刘旻听了这话,得了圣旨样便将朱旻改回了刘旻,并把这事告诉了母亲。郑月华闻言看了刘旻的毕业证,嘴上唠叨着:“这该怎么办好呢?”
礼拜六晚上,郑月华将这事告诉了回来的朱小根,且对他说:“刘旻班主任让你去一趟学校。”
“我去学校干吗?”
“肯定是刘旻改姓的事吧。”
“我放假,学校也放假,去了不也是枉然?”
“你个猪脑子,你不是要办户口吗?办户口那天先去趟学校不就行了?”
在厂里请了假的朱小根来到香溪初级中学,找到了刘旻的班主任。刘旻班主任见他是刘旻的继父,将考生姓名已报到县教育局,毕业证已发了的情况告诉他,且再三强调,关键是毕业证,那是教育局按考生人数发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用完了就不好补办了。朱小根闻言心想:要是强行把刘旻的姓改了,户口本和毕业证上的姓名便不一致。他若考上了高中,还有高中毕业证可以改过来,可要是考不上,这初中毕业证就关系到他的一生。他本就是继父,要是在这事上犯了糊涂,那很可能便是父子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于是,选择了妥协的他对班主任说:“那就算了,还让他叫刘旻。”
中考一结束,郑月华便问刘旻考得怎么样。刘旻也没隐瞒,说没发挥正常,考得很不理想。郑月华虽是个农妇,心里却清楚:儿子平时成绩虽不错,可毕竟考场从来如战场,存在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年年都有人欢喜有人愁。于是继续问他要是考得不理想要不要复读,这事刘旻早就想过,只是不清楚继父肯不肯让自己复读。要是继父不肯、母亲肯,让母亲找亲戚借钱给自己复读,那母亲就丢了脸面。不想让母亲为难的他便违心地说不想复读,只想帮你干干农活。其实,郑月华心里早就有本账,若儿子分数和分数线相差无几就让他复读,要是差多了,那就没复读的必要。不料,这边刘旻的分数和分数线还没下来,那边朱小根便和郑月华干起了嘴仗。原来是郑月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朱小根,朱小根却说:“我每个月只有那么点死工资,你这土坯房又只有这么几间,朱敏这么大了还跟我俩睡在一间卧室,哪是个法子?”
郑月华也不甘示弱,说:“你家有几间房?要有几间我母子俩就住你那里,省得你嫌弃我这土坯房。”
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朱小根原先也是入赘的,住的房子是他岳父岳母的。他见郑月华揭他的痛处,把手一挥道:“正因我没房才要重建啊。你也别讲许多,我还是那话,他考上了,我给他学费,要是没考上也怪不到我。”
“那我嫁给你图个什么?”
“建了房子又不单是我父女俩住,你母子俩不也还住这吗?”
“房子固然重要,刘旻的前途更重要。我也还是那话,要是他的分数和分数线差的不多就让他复读,要是差多了那就算了。”郑月华寸步不让。
郑月华家本就只有两间卧室加间厅堂和厨房,他俩说这话时嗓门都不小,这些话也就无一遗漏地传到了刘旻的耳朵里。本想站出来说“分数和分数线还没下来你俩吵个什么”,可想到自己毕竟是继子,还是强忍了下来。晚饭后的他没有去母亲卧室看正热播的《西游记》,而是回到自己卧室躺在了床上,也没打开借来的《红楼梦》,只是胡思乱想着。想起中考后朱小根只问过自己一次考得怎么样,并没问过若考得不好想不想复读的话,他在心里感伤、感叹着:要是生父在,绝对会问自己若没考上想不想复读的。正这么感伤、感叹着,朱敏进来了。她一进来便说:“哥,《西游记》到了,快去看。”
刘旻心里有事便回道:“我早晓得那个情节了,还看什么?今晚我要看《红楼梦》,你去看吧。”
“是爸叫我来叫你的,快去吧。”
正在气头上的刘旻没好气地说:“不是和你说了吗?今晚我要看《红楼梦》。”
“《红楼梦》有什么好看的?我同学说那书根本看不进去,哪有《西游记》好看?”
刘旻不吱声,没再理她。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朱敏见他不理自己,嘟囔了一句转身走了。
中考结束后的刘旻每天跟着母亲不是学锄草、挖地、浇菜、车水,便是学拔稗子。有天早饭后,郑月华对刘旻说:“上午你别去拔稗子,好多天了,该去学校看看了。”
刘旻知道刘祠今年就自己一个考生,成绩单下没下来问不到旁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去学校看看。于是脱下清早穿的溅了点泥巴的衣裳,换了干净的衣裤和鞋,蹦蹦跳跳地直奔香溪初级中学。到了学校,找到班主任,说明了来意。班主任问了几句后回说:“再过三天你来看吧。”
三天后,刘旻再次来到香溪初级中学,找到班主任。不料,班主任劈头就问:“刘旻,这次你是怎么考的?”
“怎么啦?”刘旻脑袋“嗡”地一声,心往下一沉,不解地问。
“你自己拿去看看。”班主任边说边拿出刘旻的成绩单递了过来。
刘旻拿过成绩单,一看就傻眼了。此前,他预估的最低分怎么着也有400 分,成绩单上却是372.5 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尤其是语文,120 分的卷子只考了82 分。他估猜应是作文写偏了题,否则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分数?曾经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在全班读的他低声问:“老师,今年录取的分数线是多少?”
“嗨,说出来你可别懊悔——375分。”
刘旻闻言就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班主任叫他回家和父母商量商量复读的事才反应过来。在回刘祠的路上,耷拉着脑袋的他脑子里老是回荡着继父的那句“他考上了,我给他学费,要是没考上也怪不到我”。临近中午,从田畈回家的郑月华见他回到了家,就问:“成绩单拿到没有?”
“拿到了。”
“考得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个不好?是没达上分数线?”
“嗯,是的。”
“那差多少?”
“两分半。”
“唉,你这孩子。”郑月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下学期复读吧。”
“我不想复读了。”已想好不为难母亲的他坚定地说。
“说什么哩,就差两分半还不复读?”
“不是差两分半的事,是我厌恶了读书。”刘旻违心地说。
“你不是很爱读书吗?每晚学到很晚,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呀。”
“那不是因为要考吗?”
郑月华见儿子说得滴水不漏,可心里还是挺疑惑地说:“真的?跟妈可不能说假话。”
“真的,没骗你。”
“骗我可就是你的不对啊。”
“没有,是真的。”
郑月华心里清楚:乡村的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前途,只是不清楚朱小根得知了这情况会不会让刘旻复读。要是他真的不肯让他复读,为这事吵吵闹闹,被人晓得了自己脸上也不光彩,毕竟是儿子没考上。所以想等他回家再说。晚上,朱敏见哥哥不来看《西游记》,已得知中考成绩出来了的她跑过来问刘旻:“是不是没考好才不看《西游记》呀?”
本就懊悔着的刘旻没好气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考没考好关你什么事?”
“你是我哥,怎么不关我的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朱敏的话提醒了他。刘旻想到你虽不是我的生父,可你是她的生父呀。我考不上你不给我复读,她要是也没考上,我看你到时给不给她复读。要是她也没考上你给她复读,那就证明你是青白眼,亲此薄彼,往后就有把柄在我手上。老话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也就是两年时间,也快了。想到此,他随口便回道:“过两年,就看你的了。”
礼拜六晚上,郑月华对回到家的朱小根说了刘旻中考的结果,且说:“只差两分半。唉,这孩子平时成绩挺不错的,要是发挥好了,怎么会这样呢?”
“那怎么搞?”朱小根闻言也为刘旻感到深深地惋惜。
“怎么搞?让他复读嘛,还能怎么搞?”
“你问没问他愿不愿意复读?”
“我问了,他说他厌恶了读书,不愿意。不过母子连心,我总觉着这孩子的话有点不实诚,也不知是不是看你没表态。你问问他看看。”
朱小根真就来到了刘旻的卧室,问他考试成绩。刘旻见他来到卧室问自己,心想:刚才经过厨房上厕所听到他俩在说话,母亲不可能没告诉他,而且这也必是母亲让他来的。他确认了他是在明知故问,便按自己想好的想法说:“差了两分半,是我自己没考好。我愿承担自己的过错,回家务农。”
“一点也不想复读?”
刘旻又想起他说过的“他考上了,我给他学费,要是没考上也怪不到我”,就觉得他问的这话是那么地假心假意,那么地让人恶心,便不客气地怼道:“一点也不想。”
“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目前还没打算。”
“有什么打算就和我们说,我能帮到的一定会帮你。目前你就帮帮你妈做点农活,下半年家里要建房,你也可以搭把手。”
刘旻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清楚继父是个工作人,每个月都有工资,明明能帮到自己却不肯伸出援手,说出那么无情无义的话,现在又假惺惺地这么说。至于说家里要建房,那还不是你父女俩来了才挤了吗?何况即便是建房钱不够,反正要借,就在乎我那点学费?不能多借点?越想越怄的他默默无言,心里想着:等你女儿考不上时看你怎么办。于是便不搭理他。朱小根见他不吱声,想他必是在懊悔,就知趣地走开了。
朱小根将刘旻不想复读,目前也没打算的话回复了郑月华。郑月华见儿子如此还是在背后劝说了两回,可也没再多说什么。平时,她带着他锄草、拔草、车水、拔稗子、浇菜,双抢时带着他割稻、打稻、拔秧、插田,国庆砍柴时又带着他往十几里外的山中砍柴、筢柴、挑柴,教他农家的十八般技艺。刘旻干这些农活时,尤其是初学挑柴,走十几里的路,肩上的柴担常将双肩磨掉一层表皮,磨出血痕,心里既恨着自己,当然也恨着继父,盼着朱敏将来中考失利,等着看她的好戏。
柴砍结束后,郑月华联系的瓦匠安排人运来了红砖、石灰、石头以及椽子、桁条、大瓦等。材料备齐后,她按瓦匠所说请刘祠人搭了一个塑料棚,自己就住在棚子里,晚上兼看材料。这是翻建,就是拆老屋重建,由三开间变成五开间,刘旻和朱敏借住到了别人家。郑月华每天的一日三餐也在别人家借灶烧。那时候的乡村还没通自来水,吃的水都是在井里或塘里挑。刘祠那口井挖在田边,田里一有水便渗入井里,井水一浑浊便只好到塘里挑,她让刘旻负责建房期间的挑水、烧水及打杂。不少刘祠人都说刘旻遇上了一个好爸爸,来刘祠不到一年就翻建了五间红砖瓦房,给日后的谈亲创造了一个硬件。刘旻却想着:若不是继父带着朱敏来了,家里急需建房?若不是有了继父,自己中考只差了两分半,母亲完全可以向人借钱给自己复读。这么想着,他不再恨自己,心里只恨着继父了。
五开间红砖大瓦房建成了,在刘祠是最有派头的房子,人们都投来钦羡的目光。当然,刘旻仍有一间自己的卧室,朱敏也有了一间自己的卧室。可如今的刘旻却最烦她,她一遇到不会做的题目就跑来问刘旻,而且不是一两回。刘旻不好不搭理,因她叫了母亲“妈妈”,自己还能不认她?既认定了她是妹妹,那自己就只能答对不能答错。一旦答错了,朱敏笑自己事小,怕只怕她万一中考失利怪罪到自己头上。他还等着看她中考失利的好戏,绝对不能丢把柄给她。有天晚上,刘旻正看着借来的吴研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状》,朱敏走了进来。她一进门便说:“哥,这题目怎么写好呀?”
刘旻一看是要求写八百字的《我最敬佩的人》,拉着马脸说:“这么简单的题目你也问我,你敬佩谁就写谁嘛。”
朱敏不以为然道:“我没有敬佩的人,你让我写谁?”
“哎,你平日的心思都在哪,怎么会没个敬佩的人呢?”
“要是你碰到这题目,你怎么写?”
“那我就写三国的诸葛亮。你看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借箭、借东风、借荆州,一生没遇到过一个解决不了的难题。这个人多有本事啊。”
“哦,那我就写他好了。”
“你了解他吗?”
“不大了解。”
“不大了解那你怎么写?”
“那我该写谁呢?”
对朱敏的提问,刘旻每每总是矛盾着:一方面他想看她中考失利的好戏,另一方面又想着她毕竟是无辜的,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忍心看她考不上。尤其是她时常帮母亲烧锅、洗碗、扫地,每晚的洗脸水也总是她舀好了让自己先洗,她后洗。想到这些,他还是说:“你动脑子多想想嘛。”
“我就是想不出来才来问你啊。”不一会,朱敏忽道,“想起来了,我晓得该写谁了。”
刘旻本不想搭理她,可被她那一说,忽地来了兴头问:“你想写谁,说来听听。”
“我就写你。”
“你真瞎说。我一个名落孙山的人,有什么好写的?”
“在我眼里,你没有遇到过解决不了的难题呀。”
“傻丫头,人心隔着肚皮,你怎么晓得我没有遇到过解决不了的难题?”
“你不仅会锄草、砍柴、车水、打稻、插田,最关键的是,我每每问你,你都答得出来,怎么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你忘了上次问我的英语题目了?那题目我就不会做,让你问你的同学或老师。”
“你让我问我的同学或老师,就是解决问题的良方呀。”
“听人说,眉上有颗痣,聪明又懂事。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明明没解决问题,也算解决良方?实话告诉你吧,这题目你可以写妈,她除了种菜、看鸡看猪、做家务,还要像男人一样车水、插田、割稻、挑稻,做种种繁重的农活。也可以写你的哪位老师,或者写当兵的、医生、警察都行嘛。”他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说的那些人我不熟悉,不晓得从哪下笔。”
“你熟悉谁就写谁嘛。”
“我熟悉妈妈和你,还是写你们两个。”
“可你只能写一个,写两个就跑题了。”刘旻见她急着要走,说。
“晓得了。”
朱敏说着便转身走了。没过几天,她又来到刘旻的卧室问:“哥,你看这道题是用左手定则还是用右手定则?”
刘旻折好了正看着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状》,不耐烦地说:“拿来我看看。”题目已给了电流方向和磁感线方向,判断通电导体在磁场中的受力方向。刘旻不解地问:“这道题你也不会做?”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问你,你天天上课时都在想些什么?”
“没想什么呀,只不过有时想到爸爸妈妈、姐姐和你,怎么啦?”
“这本是送分题,只要你听了老师的课你都晓得怎么做,可你居然还问我,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呀?”
“说明你根本就没认真听课。”
“问你一道题,你居然扯这么多。你就直说是用左手定则还是右手定则吧,省得耽误我时间。”
刘旻清楚她这样下去压根不会有好成绩的,心里也就不想跟她啰嗦,于是直说道:“这用左手定则。”此后,每逢朱敏问不会做的题,刘旻都直接告诉她答案,不再像从前那样给她解释和提示,劝她多动动脑子了。
光阴似箭,眨眼便过了中考。考试一结束,刘旻便问朱敏考得怎么样。朱敏说:“我又不是念书的料,怎么可能考得好?”
“考得不好就复读嘛。”
“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不是念书的料,还复读干什么?”朱敏摇着头。
“唉,你啊你,别人想念想不到书念,你能念却不想念,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他没料到她压根不想念书,不由自主地既感伤、感叹着,也为她感到惋惜。
“这么说来,该不是你想念书而没念吧?”
“我说的是别人,不是我,你没听清啦?再说了,我都在家做了两年农活了,要是想念书,还会等到现在?”他见朱敏钻了自己的空子,显然生气了。
考试成绩一公布,朱敏的总分只有331 分,和最低录取分数线相差50 分。尤其是英语,120 分的试卷她只考了43 分。这既是刘旻所盼的,却又不是他所要的。他盼的是朱敏落榜了,看继父给不给她复读,是不是对亲生女儿另眼相待;说不是他所要的,那是朱敏与自己虽是异姓,可她毕竟是无辜的,同一屋檐下的妹妹。得知了消息的朱小根和郑月华都问她想不想复读,朱敏一概回答道:“我不是念书的料,不想复读。”朱小根和郑月华见她的成绩和录取分数线相差太多,也没强求她。
这让刘旻心里感到深深地失落和心灰。朱敏不复读,继父就没有把柄给他抓,往后继父要是让自己做什么就只有听从,而无法底气十足地反驳了。那天,郑月华让刘旻带着朱敏去山芋地锄草,路上,瞟了一眼朱敏的他忽想到她比自己只小两岁。古话讲,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继父是不是青白眼,这往后日子还长着哩。于是自己劝自己:同一屋檐下,急什么?到山芋地,刘旻握着锄子躬着腰,一下一下地松着土,并遵母亲嘱咐,对首次锄草的朱敏讲解着锄山芋草的要领:松动表土,抖掉大草。切记:根部的草用手拔,锄子离根部远点。也不可锄动苗。一旦锄动了苗,太阳一晒,苗就死了,那样不仅前功尽弃,还要补插补浇。没一会,就听朱敏在身后“哟”了一声。他回头问她怎么了?她说是锄掉了一棵山芋苗。他见她是初次锄草,也没多说什么,让她多留点心便继续低着头锄自己的。岂料,不一会,身后的朱敏又“哟”了一声。他再次回头问她又怎么了,她说是又锄掉了一棵山芋苗。他见她满不在乎,面无愧色,愤然道:“你怎么老犯同样的错处?你可知道这是我娘儿俩挑水浇了四遍才浇活的。”
“我错了,我错了。”朱敏见刘旻真的生气了,连忙赔着笑。
“你要小心点嘛。你要再这样,回去我可告诉妈了。”刘旻拉下马脸说。
“那是小人才做的事,我哥哥是不会做的。”朱敏笑嫣嫣地说。
说得刘旻好气又好笑。他担心她这样继续下去母亲会责怪自己,扭身走到她身边,握着她手中的锄子手把手教她如何锄,再次嘱咐她根部的草用手拨,锄子离根部远点,并边给她示范边说:“这苗根部的土只要用锄子口厾两下,土便松了。根部的草不能用锄子锄,一定要用手拔。这根部的草你要用手拔,怎么会锄掉苗呢?”
朱敏不觉感叹了一句:“锄个草还有这么多的注意事项。”
“你还以为世上的事有那么容易啊?”
此后朱敏虽还是又锄掉了两棵苗,但明显进步了,刘旻也没多说什么。倒是笑她:“你什么都会了,找婆家时媒人才会说,那姑娘什么都会,这样才挑到好婆家。”
朱敏红着个脸道:“呸呸呸。放屁,放屁。”
太阳像火球一样高悬在头顶,没有一丝儿风,远处的树头一动不动,树上的蝉儿嘶嘶地扯着嗓子,地旁青青的番瓜叶、冬瓜叶以及荷塘中亭亭玉立的荷叶都耷拉着身子。锄了一会,汗流浃背的朱敏嚷着口渴。刘旻也感到有些渴,便带着她跑到不远处的荷塘里掬水喝。到荷塘边的朱敏问:“这水能喝吗?”
“怎么啦?大小姐嫌脏呀?你可知道我昨天挑回家的就是这荷塘的水。”
“哦。”朱敏见他这么说,也学着他,弯下身腰,掬着水送到嘴边。
喝饱了,两人继续锄着草。朱敏边锄边问:“哥,我爸每个月都有工资,家里为啥还要插许多田、种许多些地?”
“你爸那么点死工资管个屁用啦。我听妈说家里建红砖房子的债还没还清呢,不插许多田、种许多地怎么搞?将来要给你陪嫁,总得要陪些吧。”
朱敏羞红着脸说:“我陪嫁能要多少钱,我想肯定是为你将来娶老婆才插许多田、种许多地。”
“废话!我听我姐说,妈在我外婆那给我找了个师父,因我年龄太小才没去学。将来我学了手艺,娶老婆肯定靠我自己挣钱娶呀,不像你大小姐干等着家里陪嫁。”
朱敏仍红着脸说:“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以后就不嫁人。”
“说你傻你还真傻,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不嫁人的那是尼姑。”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和你说了。”
一转眼便到了双抢。那时的刘祠还没有脱粒机,家家户户打稻都用禾桶,每到双抢郑月华都是请人抬桶,请人打稻。朱小根入赘刘祠前,刘旻年岁小,郑月华一个人驮不动也推不动禾桶,不得不请人。尤其是抬桶,既要体力,也考验肩膀的耐磨力,就是扛劲。朱小根入赘后,有年双抢赶巧回家了,也不想请人的他试着和郑月华去抬桶,岂料禾桶上肩不一会便在后面嚷着:“不行,不行。受不了,受不了。”他是厂里的会计,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身体羸弱事小,长期没干过挑驮的事,哪来的扛劲?不仅如此,有天回到家的他也跑去打了一上午的禾桶,不料手指肿了,十个手指头八个都渗出了血。无可奈何的郑月华只得依旧请人抬,请人打。但,插田却是郑月华自己插,不请人。按刘祠的规定,郑月华母子俩分到了三人份子田,有近三亩,最大的一块大冲弯田却只有一亩二,一个人两天也就插完了。那天插大冲弯田时中午下了一场雷阵雨,朱敏见晒场上的稻已收了,下午不用看晒场,嘴里嚷嚷着也要去插田。郑月华考虑到她既没念书,学插田是迟早的事,便让她也跟了去。
下田插了一会的刘旻忽瞧见腿肚子上叮着两条正吸着血的蚂蟥,其中一条已吸得鼓胀。他第一次见蚂蟥吸得这么鼓胀,忙腾出手拽了下来。拽掉蚂蟥的口子流着血,有些疼还有些痒,刘旻便对郑月华说了声:“蚂蟥咬了,又疼又痒怎么办?”
郑月华见是蚂蟥咬了,对他说:“别大惊小怪的,蚂蟥咬了不要紧,忍忍就过去了。快插吧。”
刘旻听到这话心里便不是滋味,想这还不是没有复读的苦果?于是道:“弯腰插田本就累,还被蚂蟥叮咬,当个农民怎么这么苦?”
“你以为当农民苦,你爸上班不也苦——刮风落雨、落冰雹落雪都要上班,有时还受气。人没有这苦就有那苦,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
正说着,忽听朱敏“哎哟”了一声。原来雨后的田埂异常湿滑,起身换行的朱敏过一田缺时一脚不慎摔了一跤,厾了一屁股的泥,起身后嘴上便嚷着脚痛。郑月华见她嚷着脚痛让她回去了。
晚上吃饭时,郑月华问朱敏可好些了?朱敏回说:“不见好,还痛。”
“哪里疼就贴哪。明早再看看。”郑月华找出一张活血止痛膏递给她说。
翌晨,拔秧回家的郑月华见朱敏一瘸一瘸地扫着地,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脚还痛?朱敏回说脚还痛。郑月华便让她坐到小凳子上自己看看。她边摸着她脚上的肿处边问:“是这里疼?”
“嗯,就那里。”愁眉苦脸的朱敏无精打采地说。
“吃过饭,让你哥陪你去趟卫生院吧。我还要插大冲弯田。”
母亲的话从来就像圣旨样,刘旻只得照办。草草地吃过早饭,他攥着母亲交给自己的二十元钱,锁上大门,陪着朱敏一步步往香溪卫生院赶。无奈,一瘸一瘸的朱敏怎么也走不起来。他不禁焦急地说:“你这么慢慢走,何时才能到卫生院?”
委屈似的朱敏无可奈何道:“这叫什么话,你以为我愿意呀?”
“哎,这是双抢。摘菜、烧锅、割稻、插田还要晒稻、收稻,妈一个人忙这又忙那,起早又摸晚,不行我背你走吧。”刘旻说着便走到她跟前蹲了下去。
朱敏一听便绯红了脸。因他是自己哥哥,可毕竟是异姓哥哥。自打记事起,她就没被人背过,这该怎么办好呢?让他背吧,这单衣薄衫的,怎么着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让他背吧,这是双抢,自己这脚又不争气。这时,已在前面蹲下身的刘旻扭着头催道:“还不快点。”她见他催得急,只得伏到了他的背上,心却怦怦然猛跳着不歇。
刘祠离香溪卫生院足有六华里,刘旻驮朱敏走一段便不得不放下她叫她瘸几步,歇一会又驮起她走一段,如此歇了五次才赶到。到卫生院,早已汗流浃背的刘旻牵起朱敏找到医生。接诊医生听了他的述说,看了她脚的肿处,让她去拍个片子。拍好片子,他拿着片子和报告单递给了医生。接诊医生看着片子说:“还好,没有骨折,只是软组织受了点损伤。我开点药给你带回去。回去要静养,千万不可驮重。”
考虑到是双抢,母亲忙这又忙那,刘旻让朱敏拿着医生开的一瓶三七片,自己攥着找剩的钱,再次驮着朱敏走一段歇一会地回到刘祠。到家放下朱敏时,他不由地说了一句:“唉,你命真好!”
朱敏想着哥哥把自己背过去背回来,讨好道:“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哥哥。”
刘旻却没领情,说:“人说眉上有颗痣,聪明又懂事,依我看你是聪明又多事。”
朱敏翻脸回道:“是田埂路滑,能怪我吗?再说了,谁愿意好好地受这么个苦呀?”翌年春节,厂里虽放了假,可轮到朱小根值班,大年初二清晨他便去了厂里。郑月华让朱敏一个人留守在家,带着刘旻回二十几里外的娘家拜年,拜过了老娘的年又带着他往一堂弟家。郑月华按香溪拜师习俗,拎着一条烟一瓶酒、一条方片糕一斤糖、两斤猪肉和两斤面,边走边对刘旻说:“人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在乡下纯粹靠插田那是靠天收,收入不稳定。你爸也说有个手艺赛过当一个县长。你也不小了,到了该学门手艺的时候了。前年我就与你春明舅舅说了,他说你刚初中毕业,过两年才行。现在带你到春明舅舅那,往后你就改口叫他师父。”拜过师父,刘旻知道了郑春明是个木匠,这才清楚自己往后就要靠这手艺吃饭。
打正月十六开始,因路远不得不住在师父家的刘旻跟着师父上工,学砍、刨、锯、凿、丈量及计算,还得按母亲所说的给师父家干插田、割稻、打稻、砍柴、锄草、车水、挑水等杂事。不仅如此,就是一日三餐,也得吃在人后,放在人前。吃在人后是说师父和他人没有吃饭,即便自己肚子饿得慌也不能先端碗吃,而且师父的一日三餐要他盛好了双手端给师父;放在人前是说师父和他人还在吃,自己必须先吃完放下碗筷。吃饭时,桌上的那碗肉东家和师父没有伸筷子搛,他是不能伸筷子的,想吃也得忍着。便是吃,也不能吃多,吃多了会挨师父骂。因那时的物资虽已不匮乏却也没现在这么丰富,而做活的都是农家,农家的孩子都不上桌吃饭,你一个徒弟还能多吃?要是多吃了,就会影响到师父的声誉和活计。有回实在没忍住的他多吃了两块,师父当场剜了他两眼,背后还骂了他。他要回家也不是想回家就回家的,要在没活做,师父家也没事做,师父开了口让他回家他才能回家。越是这样地低人一等、寄人篱下,刘旻越是伤心、懊悔着当初没有复读,心里也越怨恨着继父。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由于乡村的木匠活不太多,不能出满工,工价低做不了多少钱,郑春明跟人去了省城做木工,一年后回香溪把刘旻带到了省城。初到省城,师父教他走路要走人行道,过马路要左看右看,该走时走,该停时停,在乡下大步流星惯了的他一点也不习惯。尤其是晚上,和漆工、水电工挤在一处,没有独立卧室,看不了书,和年岁大的他们又聊不起来,蜷缩在被窝的他便开始想念母亲,想念着刘祠的水井及荷塘,想念着香溪的小桥流水、山水草木。时间一长,想念便成了思念——自家的山芋地插了没有,油菜收割了没有,大冲弯田的水稻扬花了没有,姐姐回没回家看望母亲,母亲的身子还硬朗吧,朱敏不会和母亲犟嘴吧,母亲没有和继父干嘴仗吧,猪圈里的猪也该肥了吧……兴许是从未出过远门,当不得不从这家转到那家、从那里又转往别处,越是居无定所,离家越久,思念便越萦绕着他。那时的香溪还没有普及电话,没有出现手机,通信基本是书信,可他给母亲的信却只字不提这些。他怕继父和朱敏看到了信,怀疑自己是哄母亲开心的,尤其是怕朱敏笑自己一个没老婆孩子的人也想家。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涌动的那种只有自己才清楚的思念,总让他难以入眠。
喝过胡辣汤,吃过煎包、煎饺、煎饼、锅贴、糍糕、油条、灌汤包、鸡蛋卷,乘过公交,逛过商超,蹲过马桶,见过红绿灯、喇叭裤、牛仔裤、踩蹬裤、摩登女及高楼大厦,听过《甜蜜蜜》《故乡的云》《我只在乎你》《热情的沙漠》,认识了城市文明,见过了三教九流,开阔了眼界的刘旻手艺也长进了,不久便能独立打各种橱柜、铺木地板及吊顶了。当年底接过师父递给自己从未见过的五千块钱时,他的心怦然而动,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回乡过年前,在大商场转悠了许久的他买了套西装和两条领带后,想着该给母亲买点什么。不知该给母亲买什么好的他,还是听了师父的建议,最好就买点蜂皇浆。他连牌子也没看,一口气买下了十盒。当然,他也没看牌子,给朱敏随便买了两支口红和两瓶雪花膏。师父见他买女人用品,问他是不是有了对象瞒着自己?他笑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有个妹妹吗?虽说是异姓,可我毕竟是做哥哥的,在外跑了这么久,回去总不能两手空空见她吧。”
刘旻在给母亲的信上只说了回家的大致时间,没精准地说是哪一天,郑月华仍像往常一样忙着自己的一摊子事。腊月十二,他回到刘祠时是下午两点多,见家中大门紧锁,只得折往田畈寻找母亲和朱敏。在油菜田找到了母亲,不见朱敏,他便问朱敏呢?郑月华说她现在香溪街上学裁缝。他问是谁给她介绍的师父,她说:“还能是外人——是你爸嘛。”他一听,想到自己的师父是母亲找的,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傍晚,朱敏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家。刘旻见她有了自行车,问她是谁买给她的。她回说是爸给钱给我买的。他瞅见她卧室崭新的缝纫机,又问她是不是爸给你买的?她点头哼着“嗯”。这时的他就想:到底是亲生的,既给她找了师父,又给她买了自行车和缝纫机,可他并没有因此而没给她带回的礼物。接到两支口红和两瓶雪花膏的她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然而,说起来好笑的是,那时的香溪街上没有口红可卖,她不仅没用过口红,也没见人用过,竟不知口红该怎么涂。想了想,她还是借着量他胸围及肩宽给他织毛衣的机会,硬着头皮腼腆地问他。他见妹妹问这事心里也觉着挺好笑的,可还是告诉她,说自己在省城见人涂过口红,就是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往嘴唇上涂。她按他所言,对着镜子照着做了,涂过后返身让他看看自己涂得好不好。他瞧了瞧,说:“你唇角还没涂到,再去照着镜子慢慢涂就是了。”见她蹙着眉,他又说:“以后我回来干脆就给你钱,省得买了不合适的东西让你烦恼。”
出于报复心理,翌日,刘旻和母亲打了个招呼,便在香溪供销社自掏腰包买了一部自行车。留足了去省城的路费和零花钱,他将所剩的钱递给母亲保管。郑月华摇着头,说:“我又没存过钱,这几年养猪卖稻的那点钱我都是给你爸拿去存的。你是男孩子,也不小了,将来订婚结婚都要钱,还是自己学着保管吧。”他见母亲说得在理,便将钱拿到香溪农行存了定期。
两年后的一个晚上,晓得了他兄妹秘密的郑月华对回家的朱小根说:“刘旻给朱敏买口红和雪花膏,朱敏给刘旻织了毛衣,可说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他俩是异姓,依我看,就把朱敏嫁给刘旻好了,也好省下一笔彩礼钱。”
“要是那样的话,别人岂不笑话我们家,笑话你儿子谈不到亲?将来你让孙子孙女叫我俩爹爹奶奶还是叫外公外婆?还是算了吧。”
“关键是我们看着他俩长大的,对这两个孩子知根知底,你还是考虑考虑吧。”
“你儿子不孬不傻,不可能谈不到亲;我女儿也不孬不傻,也不可能嫁不出去。考虑什么?”
“早就是一家人了,还你儿子、我女儿,分个彼此?你是家主,你说算了就算了吧。”
朱小根不认可郑月华的想法,郑月华也没将这事告诉刘旻和朱敏。
没过三个月,有人给朱敏提亲,是香溪村长的儿子叫唐强,独生子,高中生,家里有个有五台吹膜机的天祥塑料厂。朱小根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问郑月华什么意见。她说你是家主,又是你的亲生女儿,既然你同意我还能说个不字?他见她虽没发表意见可也没反对,便答应了媒人,并和媒人约好了下个礼拜天让唐强来刘祠与朱敏见面认亲。礼拜六晚上,回家的他告诉了朱敏,岂料她摇着头说:“我现在不嫁人。”
“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
“都说好事不在忙中取。我就是嫁人也不是现在,等过两年再说。”
“不是现在就叫你出嫁,是让你认个亲。这是女孩子谈婆家必做的第一桩事。”
“我还小,现在不认。”
“都快二十一了,还小?这小伙子老爸是村长,自己是高中生,还是独生子,家里还有个厂,这么好的婆家戴着眼镜也难找啊。”
“我说了现在不认,干吗非要逼我?”
“我是你亲生爸爸,是为你好才答应了人家。明天人家来认亲,你明早去和你师父招呼一声,然后就回来。”朱小根命令着。
翌晨,擦掉了口红的朱敏骑着自行车去了裁缝店。到了店里,她并没有和师父请假,而是待在店里继续缝纫衣裳。朱小根见快九点了她还没回来,便骑着自行车赶到了店里质问她。她只是低着头,两眼湿润润的不吱声。还是得知了原委的师父一再劝,她才怏怏而回。
回到家的朱敏窝在卧室,还是郑月华叫了她两遍,才去灶下添柴添火。她一改说说笑笑的性格,拉着马脸,媒人找她搭腔她不理睬,也不瞧首次上门找她说话的唐强。午饭时,她只在厨房搛了点咸菜下饭,放下碗没打招呼便去了裁缝店。中秋节,唐强给她买了段布料,包了个红纸包,她一转手便让母亲收着,嘴上说着自己有。年前,媒人传过话来,说唐强母亲请算命的算了,明年正月二十八订婚。朱小根想着这是嫁娶必走的程序,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腊月初十,刘旻从省城回到了刘祠。当晚,朱敏来到刘旻卧室,告诉了他唐强的事,且说最关键的是我不想嫁人。他劝说这不是你想不想嫁人的事,而是父亲答应了,还能由你?她见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说:“为什么我自己的事我不能作主?”
“这事你问爸啊。”
“问他?他说是为了我好。”
“那你就听他的啊。他是你亲生的爸啊。”
“你是我哥,你不能去劝劝他?就说我不喜欢唐强。”
“唉,我怎么劝得了他?再说了,你和唐强才刚相处,怎么可能说喜欢就喜欢呢?我劝你还是算了吧,女孩子嫁人不仅天经地义,也是迟早的事,你怎么那么犟呢?”
朱敏见他还是没明白自己的心思,转而道:“唉,不是我犟,是我命苦。跟你说了也白说。”
老话讲,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正月初三,八十三岁的唐强奶奶吃过晚饭,夜里却突然走了。朱敏和唐强虽认了亲却还没订婚,朱小根也就不算是亲家,这事自然也没有把讯给他,直到忙完丧事的唐强父亲和媒人带着礼物一道来到了刘祠他才晓得。当然,他们来他家的目的是想把订婚改为结婚。理由是香溪人得遵循香溪风俗,办了丧事的人家如果当年不办喜事,那就要等到三年后才办。若是已订婚的,则必须在“七内”完婚。一开始他也不同意,以朱敏还小、来不及办嫁妆为由推脱。可他天生没有媒人的那张嘴,在一连串的诸如什么夜长梦多、结亲如结义、他家什么都有、女孩子迟早要嫁人、早养儿子早得力、认过亲结婚的又不是没有等等说辞下,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他将这喜事告诉了郑月华、朱敏和刘旻。郑月华清楚自己说了也是白说就没说什么,刘旻晓得继父已答应了人家也没说什么。倒是朱敏一个劲地泣诉,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碰上这么个爸爸,这么大的事都不和我商量,说答应就答应了人家;又说为什么我自己的事我作不了主……哭得眼睛肿得像个红桃子。二十八出嫁那天,刘旻驮她出门时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潸然淌着。
时间紧,可嫁妆还是少不了的。好在那时物资已不匮乏,有钱就能买到想买的东西。办好子孙桶、梳妆台、大红木箱、红色被子、一对枕头、一对红脸盆等嫁妆后,得知唐强家看的电视和自己家一样是黑白的,考虑到是亲生女儿,香溪已有人家陪彩电,朱小根便出钱让刘旻上香溪供销社买台彩电陪嫁。他想:自家看的还是黑白的,却给妹妹陪彩电,还不收唐强家的彩礼,亲生的就是亲生的。在挑选彩电时,他自掏腰包也给自己买了台彩电,买回来后毫不犹豫地放在了自己的卧室。
结婚是人生大事。刘旻想着:虽与继父有隔阂甚至是疙瘩,但与妹妹没有,她出嫁自己不好不在家,于是便推迟了外出时间。郑春明也因刘旻家办喜事,自己在被邀请之列,不好意思超前外出,也推迟了外出时间。当得知在塑料厂吹膜的姨侄女陈琳还没谈婆家,他便给徒弟做起了媒。陈琳在郑春明家见西装革履的刘旻有点帅气,是姨夫的徒弟,有个拿工资的继父,嘴上是一口香溪土话,不像那些小伙子一回到家便南腔北调,什么话也没说便点头同意了。在郑春明的撮合下,也没认亲直接于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订了婚。订婚前,朱小根递给刘旻一张一万块的存单。那时的万元户在香溪还是凤毛麟角,他清楚这是笔巨款,其中虽有娘看猪卖稻的钱,可那毕竟是小钱,大多数是继父的工资积蓄。迟疑了一下的他没有伸手去接,理由是自己手上有钱。翌年腊月初十,刘旻便与陈琳登记结了婚。婚前,得知继子要结婚的朱小根又递给他一张一万块的存单,他依旧没有伸手去接,理由仍是自己手上有钱。他心里的小九九是,只要我手头上有钱花,是绝不会要你的钱的。因人心是肉做的,当初我若复读了,走出了农门,怎么可能会受插田之苦、学徒之苦和年年外出漂泊之苦?落榜时是我的困难时期,那时你没帮我,现在我还要你帮我什么?
二月二龙抬头,刘旻去了省城依旧做木工,陈琳依旧往那家塑料厂吹膜。十一月初,陈琳生下一个男孩,刘旻给他取名刘坤。两年后,朱小根从厂里退休回了家。郑月华见朱小根退了休,便让他带刘坤,自己插点田,种点地,看点鸡和猪。他却不以为然,说我的退休金在香溪管咱俩的生活绰绰有余,种点吃的菜也就算了,还插田种地、看鸡看猪?我们可是有孙子的人了。她也不以为然,回说老人都讲人的泪水都是往下淌的。在农村,能动就得动动,哪能不帮衬儿孙只顾自己享清福呢?朱小根想着,自己不带孙子说不过去。既然不是要我做,那就随你吧。
朱小根带刘坤,除了带他在刘祠玩耍,偶尔也把他放在座椅上,骑着自行车带他上香溪街转转。这刘坤乖时倒挺乖的,朱小根教他看图识字,他拿着卡片问这说那,可皮时也挺皮的。有天,朱小根牵着他走,他吵着要他抱,抱了没一会又吵着要他驮,驮了一会又吵着要骑到他肩上,骑在了他肩上又吵着要下来。他问孙子今天你怎么这么吵人?刘坤笑着问这你都不晓得啊?他说我怎么晓得你肚子的蛔虫?这时的刘坤说:“你真不晓得啊?那我问你,你有几天没带我上街买糖果、饼干了?”
朱小根装腔作势地给了他一个“毛栗子”,嘴上说:“才一天没吃糖果、饼干就吵人了,看我不打你。”
挨了打的刘坤见了郑月华便告状,说爹爹打他,并学着朱小根给他的“毛栗子”学给她看。她摸着他的头问疼不疼,他噘着嘴反问道你讲疼不疼?她问他那你怎么不打爹爹?他闻言绰起个小竹棍便打朱小根。朱小根笑,说你打我,我就不买给你吃。这时的他丢掉小竹棍说:“我不打你,你去买点吃的给我补补。”
刘旻回到家,郑月华让刘坤晚上跟刘旻睡。刘坤摇着头说:“我才不干呢。”
“为什么呀?”郑月华一笑。
“他没给我买玩具,没给我买卡片,又没教我看图认字。”刘坤噘着小嘴说。
有天刘旻见刘坤念着《三字经》,问他这书是谁买给你的?刘坤昂着头说:“又不是你,你管谁买的!”
刘旻故意逗他说:“肯定是你不晓得才这么说吧?”
“我怎么不晓得?是爹爹买的。”
刘旻闻言心头忽地掠过一丝暖意。自己年年像候鸟一样外出挣钱,最担心的就是刘坤的教育。那时国家提倡只生一个好,可只有一个孩子,怎么才能不让他输在起跑线上?答案无疑是引导、鼓励、陪他一起学习。这就要求自己时时盯着他。想自己当年就是缺乏生父的引导、鼓励和陪伴,加上自己的努力不够才没跳出农门,还能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若误了儿子的学业,误了他的前程,即便在外挣得盆满钵满那也是失败的。考虑到母亲一年年衰老,和陈琳过的又是牛郎织女样的生活,他起了回乡创业的念头。
有年回乡,刘旻在临镇遇见了一个多年未见而今开了家茶庄的名叫李昊的同学。刘旻心有所思,想在香溪开家茶庄,考虑到是要好同学,问的自然既多又广。李昊见他想改行,不是在自己所在的镇上开茶庄,便毫无保留地给他介绍了进货渠道、销货路子以及茶的种种知识,且说:“虽说生意在于人做,可囤春茶时还是要点资金的。”想到有位名人说过的话,那就是人年轻时不要怕,要闯,大胆地闯。年轻时你闯荡了一番,老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回到家,他便和陈琳商量开茶庄的事。饱受分居之苦的她自然撺掇他开茶庄。
做生意销路是关键,刘旻借征求意见之名给已接手了天祥塑业有限公司的唐强打电话。唐强清楚,哪一行都讲求质量、价格和售后,发财的都很少。可他不好泼冷水,只是说:“对茶我是外行,说不出个子丑卯酉。咱俩是郎舅,你要是开茶庄,我家喝的茶自然要在你那买。”
刘旻清楚唐强和自己的关系并不那么亲密,便照直说:“我晓得同等质量的货便宜才是硬道理,要是开了店肯定走薄利多销的路子,不可能卖贵,这点你放心。只是不光是你家喝的茶,你还得尽力给我拉点生意。另外,我听我同学说囤春茶时要点资金,到时你可得帮我一把啊。”
唐强晓得既然他开了口,自己不能一点也不应付。于是说:“我不说了吗,咱俩是郎舅,能帮绝不会袖手旁观。可我是办厂的,手头没有闲钱,只能到时候再说。”
放下唐强的电话,刘旻心想:这求人的事终究低人一等,可为了儿子的前途,该委屈时只能委屈自己。他征求了其他人的意见后,想着眼下的路是先往香溪街看看门面房,再就是到李昊那认茶识茶。对茶一窍不通怎么能做茶买卖?何况那时的香溪已有一家茶庄,且是个老茶叶店。转到穿新街而过的省道上,见有间写着“门面出租”的房子,他问过房东后决定先搏一搏再说。
按李昊所说,刘旻订做了“春翠茶庄”的招牌,买了个小冷柜、封口机、电子秤,办了摆放包装盒的一排货架,置了几个盛放茶叶的铁桶。至于冷库,眼下八字还没见一撇,他没有置办的打算,还是计划将茶叶存放在李昊的冷库,按件付冷藏费。那天傍晚,他从李昊那回家,继父递给他一张两万元的没设密码的存单。他问:“爸,你这是要干什么?”
“给你开茶庄嘛。你开茶庄不要钱呀?”
“我有钱,没钱我还开什么茶庄?你留着自己用吧。”
“嗨,你这孩子,我每个月都有,又不是没钱?咱俩是父子,分个什么彼此?再说了,我到时两脚一蹬,这钱不还都是你的?”
刘旻心想:我开茶庄还不是因我当初没有复读才没跳出农门?在我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没帮我,现在帮我不是有点迟了吗?他见他手拿着那张存单脉脉地看着自己,心里一阵酸酸的。想了下,没解开心里疙瘩的他还是没伸手去接。
得知了情况的郑月华不解地问刘旻:“你怎么不接你爸的钱?”
刘旻只好谎称:“我有钱。”
“有钱?有钱你还向唐强开口?”
谎言是美的,可最大的缺陷就是必须要用新的谎言去掩盖,刘旻只得又谎称:“我那是试探他,看他认不认我这个哥哥。哪晓得这边钱还没到我手,那边他就把我出卖了。”
“你要晓得,世上能无偿给你钱的,只有娘老子,没有第三个人。你可不能对你爸有什么成见。”郑月华显然有些生气了。
“没有,没有。妈你放心好了。”刘旻言不由衷地说着,心里却在想:莫非他那时真的遇到了困难?是我错怪了当年的他?可这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在和他本就不多的交流中,他从没问过他:建五间红砖大瓦房是不是能借的都借了?是不是自己考上了才好再向人开口借,没考上理由便不充分?
清明前后,刘旻带着筹足的钱,跟李昊跑了六趟大山里,收购农户手中的茶,一部分放在春翠茶庄零卖,一部分寄存在李昊的冷库。他告诉守店的陈琳,顾客都有占点小便宜的心理,凡买两斤茶的你就主动送人一个茶杯,凡买一斤却开了口要茶杯的,也送人一个。凡事要善于反思反想,尤其是经营之道,要大智若愚点。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是暴利逐客。钱是好东西,可咱们还是坚持薄利多销,万不可卖贵了。因薄利多销,本质上是欲擒故纵,是放长线钓大鱼。对团购的,每一笔他都给经办人一点回扣。他收的是规规矩矩的大山里的茶,茶质好,香气浓,汤清色碧,甘醇爽口。自己信心十足,顾客品了也啧啧称道。
受刘旻的点拨,陈琳琢磨出自己的待客之道,那就是她常对顾客说的:“如果你觉得我的茶比别人的又便宜又好,你就回头;要是你觉得买我的茶吃了亏,那你就不来了,我也不怪你。”很多顾客都以为她是随口说的,其实她是有意让顾客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刘旻茶庄的生意蒸蒸日上。尤其是团购那块,一年比一年卖得多。他见生意走上了路子,第三年便建了囤茶的冷库。
当然,刘旻清楚,没有跳出农门的人,除了走勤劳的路子,没有更好的法子。淡季他让陈琳一个人守店,自己仍在香溪找木工活做。三年后,刘旻囤茶时就不再向唐强开口借钱了,也没再开口让他为自己拉点生意。他明白事不过三。他向他说过两回,若再说不仅显得自己没志气,也让人烦。何况做了这几年的生意,他清楚一个道理,那就是:是你的生意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虽得还失。他若有心,自会主动为自己拉生意的。倒是香溪大岭山风景区的副总杨若兰来买茶时,主动说出自己是同学唐强介绍来的,还一下子买了一百斤的明前茶。这让刘旻和陈琳都感到很是意外。只是那天刘旻上工去了,不清楚那个杨若兰何等模样。让他俩颇为费解的是,这个买了唐强账的大客户,只买过两回就没再光临了,弄得他俩想问问唐强,又觉着委实不好意思。
刘旻有晚带着陈琳回到刘祠,郑月华问他:“刘祠已有两家人建了楼房,你有没有这想法?”
这让掘了一桶金的刘旻很为难。不错,瓦房没有楼房干净整洁、宽敞明亮、美观大气,可刘祠离香溪中心小学和香溪初中毕竟有三公里的路,若将这五开间红砖大瓦房改建成楼房,自己便不能再在镇区买房,对刘坤上学也不利。于是他回道:“我还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你爸说,家里要是改建楼房,钱不用你出,这个你放心好了。”
他见亲生母亲说这话,只好照实说:“建楼房的钱我拿得出来,关键是刘祠离香溪街远,对刘坤读书不利。”
“你这话意难道是想在香溪买房?”
“嗯,不错。”
郑月华没再说什么。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她拿着一张没设密码的三万元定期存单给刘旻。他一看存单上的名字是朱小根,顿时明白了这是继父的主意,他是怕自己不收才让母亲递给自己。于是问道:“给我干吗?”
“明知故问。你不说你想在香溪买房吗?这是给你买房的。”
“妈,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但买房的钱我还是有的。”刘旻并没因母亲递给自己而伸手去接。
“你不是在做生意吗?要买房,又要做生意,你哪有许多啊?”
虽说若买了房,做生意手头就紧了点,可刘旻总觉着和继父之间有道坎迈不过去,心里不想接继父的钱,尽管其中也有娘看猪卖稻的小钱,便说:“我有。”
“你手头到底有多少,说给我听听。”
刘旻见母亲想让自己接这钱,不想说出实情的他谎称:“差不多二十万出头。”
“这才多长时间?卖点茶能赚这么多?”
“茶季我在买茶卖茶,淡季我不一直都在做木工活吗。”
“哦。怪不得呢。”郑月华这才没吱声。
闻听到香溪的镇直小区在建房,刘旻往售楼处问清了情况,选了套三室一厅。小区的房建好后,考虑到茶庄的生意要正常运转,拿到钥匙的刘旻将房子简简单单地刮了个大白,刷了个乳胶漆,茶季忙过后才置办床铺、衣柜、桌椅、沙发、锅碗瓢盆等。有一天,回刘祠拿毛衣和保暖鞋的刘旻问郑月华:“妈,你打算什么时候搬我那住,可得提前告诉我,我好准备啊。”
“你爸说不去你那住,就住刘祠。住刘祠可以种点农家菜,看点土鸡。”
“那往后老了或是病了呢?”
“你爸说,病了、老了再说。”
刘旻有些生气地说:“你别总是你爸说、你爸说,我问的是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郑月华噗嗤一笑道:“难得你有这番孝心,我是想去你那住呀,可我住你那,把你爸一个人丢刘祠呀?”
“哪天我让朱敏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你爸那脾气你还不晓得呀,谁能劝得动他?还是算了吧。”
此后,回刘祠的刘旻也不再提这事了。
当然,朱小根上街买鱼买肉买油买盐买酱醋买蚊香买洗衣粉时,偶尔也去春翠茶庄坐坐。陈琳每见他来了,总留他吃午饭。他总说刘旻上工去了,你一个人要忙这忙那,我不在你这吃。有一回,无工可上的刘旻闲在店里,朱小根来了,可他俩聊了一会他便要回刘祠。刘旻留他吃过了再回去,他坚持道:“我不回去你妈担心,还是回家的好。”
有一天,没有工上闲坐在春翠茶庄的刘旻见继父来了,连忙让座、递烟、泡茶。朱小根见他泡茶,说:“茶你就不泡了,我来和你说件事就回去。”
刘旻晓得他一直都不肯在自己这吃饭,便问:“什么事?你讲。”
“唉,还能有什么事,怪只怪我当初包办了朱敏的婚事,让她这些年受苦了。当初要是由她自己作主,我也没这么愧疚。”
提及朱敏,刘旻便想起帮她答题、教她锄草、背她上卫生院、给她买口红雪花膏以及她给自己量身织毛衣的一幕幕,迫不及待地问他到底怎么了。朱小根说:“怎么了?他俩一直打冷战,现在正闹离婚。唉,钱少的过得恩恩爱爱、和和美美,钱多的同床异梦、吵吵闹闹,都是钱惹的祸。”
“我每次见到他俩不都好好的吗?”
“你以为他俩好好的?那是他俩装的。前几天唐强恶人先告状,要我去。我去了才弄清:唐强是因朱敏只生了两个女儿便一直不满意。不久他俩就经常冷战,后来唐强就由刚开始的偶尔不归家变成了经常不归家。朱敏质问过他,他要么无事样继续不理,要么以应酬为由搪塞。朱敏哭过、闹过,见他依旧给自己生活费和零花钱,后来不哭也不闹了,任由他了。”
“唐强父母晓不晓得?”
“晓得,也劝过。但他父母偏向唐强,说过去人有三妻四妾,明星名人还绯闻不断,电视上的不少贪官一查就查出一大串情人,城里的不少保姆时间一久也都成了主人,你是女人要让着他点。且说这是风气,不是说改变就改变得了的。你要怪就怪风气不好。”
这话激怒了刘旻。他说:“真他妈的混蛋,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他唐强又不是什么官员大腕、明星名人,只不过有两个臭钱而已。要说风气不好,我怎么就没感受到?寻常老百姓不都老老实实地守着家?既然他父母说出这么混账的话,那最大的可能是唐强在外有人了。”
“这我无法肯定,只是唐强咬定朱敏外面有人了,可她又一口否认。我无法劝和他俩,不得不来告诉你。你是她哥哥,这事你不管谁管?”
刘旻听了朱小根这话,觉着好气又好笑。想当初朱敏谈亲你没征求过我的意见,说答应就答应了。现在想到我是她哥,要我去管了。不过,他也没和他计较,虽是异姓可她毕竟是妹妹。她遇到了困难,做哥哥的就该放好自己的位置,岂能袖手旁观?于是说:“这事我管定了。”
送走朱小根,刘旻打电话叫来朱敏。他见前来的她憔悴瘦削,神情忧郁,满脸忧戚,脸上煞白,眉上的那颗痣也不见了。支开了陈琳,他问:“你左眉上的那颗痣呢?”
“我上医院点掉了。”
“好好的一颗痣你点掉它干吗?莫非你想靠容颜博取他人的眼球?”刘旻不解地问。
朱敏忽地惊讶道:“不是你说过眉上一颗痣,聪明又多事?别人结了婚就结了婚,我结了婚还要离婚,这不是多事吗?”
刘旻摇着头说:“唉,你真傻,那是我讲的气话与笑话,你也当真呀?”
“不光你说了那话,算命的也说我命犯鸡啼官,一生眼泪流不尽。我怀疑必是和这颗痣有关才去点的。”
说得刘旻心里酸酸。他心想:她居然拿算命的话安抚麻醉自己,内心的苦楚可想而知。于是问:“不说这些,我且问你,唐强是不是在外有人了?”
朱敏皱眉道:“这事我真不好说出口。”
“莫非你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不好说出口?”
“那倒不是。”
“既然如此,你要把我真当你哥,你就照实说。”
朱敏咬了几下没涂口红的嘴唇,开口道:“是他早就有了相好。”
“那人是谁你晓得吗?”
“大岭山风景区的老总杨若兰。”
“你是听说的还是撞见了?”
“是我庄上一个在大岭山风景区上班的堂嫂说的。她说你们家是生产塑料袋的厂,她们的总经理是个女的,怎么唐强老是进出她的办公室?”
“她丈夫晓得他俩的事吗?”
“听堂嫂说,那杨若兰丈夫早年出车祸死了。”
“哦,原来如此。那这事我管定了。”
刘旻嘴上说得信心十足,心里其实没底。他想过:天下儿女偏向娘的多,若让唐强两个女儿出面挽救他俩的婚姻也不是不行,可这不是最好的办法。若从滑头滑脑、见风使舵的唐强身上入手,也不是最好的法子,因这事靠劝基本没戏。想来想去他认为:要让唐强彻底死心,回归家庭,最好的法子是在杨若兰身上打主意,让她先死心。古人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到杨若兰丈夫早死了,想了好久才打定主意的他决定会会这个杨若兰。有天,趁没有工上的闲暇,刘旻和陈琳打过招呼,戴着头盔,骑着摩托车去往偌大的香溪大岭山风景区。临行,陈琳告诉刘旻,她曾是咱家的大客户,万一往后还有机会也说不好,你尽量别得罪人家。他笑道:“你真是好操心,我又不是傻子。”
到了大岭山风景区,问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刘旻敲了两下门。门内有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请进。”
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刘旻见屋里只有一个长发披肩、描着眉、涂着口红、窝在黑色真皮老板椅上的女人,于是问道:“请问,你是杨若兰杨总吗?”
“是的。你是谁?有何贵干?”
刘旻也不拐弯抹角,说:“我是唐强老婆的哥哥,也就是香溪街春翠茶庄的老板刘旻。”
“哦,你好!不过这几年我的一个亲戚改行在做茶叶生意,我不好不照顾他点。等来年吧,来年我照顾你一点生意。”
“我不单单是为卖茶来你这的。”
“那你来我这还想干啥?”杨若兰忽地一惊。
“我来是问你,你是愿意早早成个家还是愿意当别人一辈子的小三?”
“刘老板,你不觉得你这话过于唐突了吗?”
“嗯,是有点。只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哩。”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愿不愿意早早成家,愿不愿意当别人一辈子的小三,那都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刘旻这时微微一笑道:“我也不和你绕弯子,直说了吧。我妹妹就是唐强的老婆,她和我说了,除非她死了,否则是不会同意离婚的。要是唐强非要和她离,她就干脆趁他睡着时砸断他的腿,然后服侍他一辈子。”其实朱敏并没和他说这话。这是刘旻苦思冥想出的主意,纯粹是吓唬她,要她死心的。
窝在黑色真皮老板椅上的杨若兰倏地站了起来,甩动了一下长发问:“她真的说了这话?你该不是吓唬我的吧?”
“我还想你多照顾我的生意,怎么敢吓唬你?”
“请你让我静一静。”迟疑了一下的杨若兰朝他挥了挥手。
刘旻见她逐客,只得走了出来。他不清楚自己的话是否击中了杨若兰的软肋,想想也只有等过过再说。正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人间五月,疯长的草木葱茏葳蕤,狂开的野花五颜六色,将4A 级的大岭山景区装扮得分外妖娆,如画一般。可美景从来如美文,没心思欣赏的人是发现不了它的美的。他本想趁此大好机会游览一番,可若回去迟了陈琳必定焦急、忧心。想了下,他还是戴上头盔,发动了摩托车。陈琳见他不一会就回来了,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他回道:“从来也没做过这种吓唬人的事,还不清楚。不过,从她没和我说几句话就逐客的神情上,我断定她内心的方寸已乱,估猜这事应该有戏。”
不到一个礼拜,唐强来到春翠茶庄,可不巧的是刘旻已上工走了。他让陈琳传话给刘旻,让他抽空去趟他的办公室。有一天,无工可上的刘旻来到天祥塑业有限公司。走进办公室,他往木沙发上一坐下便问:“叫我来有何贵干?”
唐强见办公室里只有他俩,问:“你跑到杨若兰那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那你好好地跑到她那干吗?”
“怎么啦?我上她那联系点生意和你何干?”
“我本不想和你啰嗦,可她和我说你去了她那里。现在的她不回我的短信,不接我的电话,连她办公室的钥匙都换了,还怎么啦?”气急败坏的唐强说。
刘旻见他无意中递来把柄,一听心里就乐了。他笑道:“你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堂堂的公司老总,居然有一个寡妇的办公室钥匙,你还有脸说得出口?”
“我只想知道你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她才这么绝情的。你要不老实告诉我,就别怪我往后不照顾你的生意了。”
“我不是唯利是图的人,也不是穷光蛋,不在乎你那点生意。你想让我给你说老实话也不是不行,可你得给我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
刘旻已知杨若兰和唐强断了交,开心地说:“我只是让你保证,从今往后老老实实做人做事,你还以为我要你保证什么呀?”
“好,我保证往后老老实实做人做事。你说吧。”
“我是说,我妹妹说,除非她死了,否则是不会同意离婚的。要是你非要和她离,她就干脆趁你睡着时砸断你的腿,然后服侍你一辈子。”刘旻吓唬道。
“朱敏真这么说的?”
“你问问不就晓得了?”刘旻故意逗他主动回家找朱敏。
唐强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慢悠悠地说:“天下最难懂的是人心,尤其女人。”
刘旻懒得问他是说朱敏还是指杨若兰,转身便回去了。到春翠茶庄,他给朱敏发了两条短信,然后对陈琳说了句“他俩的事总算搞定了”。陈琳却转移了话题说:“你该想想家里的生意。生意原本靠团购,可团购越来越少,也不想想法子啊?”
“团购的大多是公款。抓反腐的口号是永远在路上,看样子不仅仅是现在,往后的团购也只会少,不会多。”
“照你这么说来,那该怎么办好?”
“这事我早想过,好在刘坤现在上大学了,万一生意做不起来,你一个人守着店,我还是到省城做活。当然,进春茶时我回来进。”
“那咱俩不又要过牛郎织女样的日子?”
“那日子咱俩年轻时都过过来了,现在还过不了呀?刘坤将来要买房,要成家,不这样怎么搞?”
两人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店里的电话忽地响了。刘旻一见是刘祠家里的号码,忙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就听继父急吼吼地说:“你妈跌倒了,你俩快回来,快!”
“好好的怎么跌倒了?”
“别问了,快回来,快!”
刘旻一听是母亲跌了,拿起摩托车钥匙边对陈琳嚷着快点走,头盔也忘了戴。陈琳忙边拿起两个头盔边锁上店门。刘旻边接过一个她递来头盔边说:“磨磨蹭蹭的,这么点路还戴头盔!”
急匆匆赶到刘祠家中,刘旻见母亲歪在沙发上,说话结结巴巴,眼角挂着泪,便问是怎么跌的,朱小根答是上厕所跌的。刘旻问郑月华身上疼不疼,郑月华艰难地说出“难受”两个字,两眼便湿润润的。过了一会,她说:“我这腿……发麻……想动……动不了。”
刘旻摸着她所说的右腿,问:“是这腿还是那腿?”
郑月华说:“是……这腿。”刘旻见她说话时口角流着涎水,明白这状况上卫生院绝对不行。他忙打了120。朱小根见刘旻打了120,忙从锁着的橱柜中拿出一张存单和自己的身份证,边递给他边说:“急救车没那么快,你赶紧把这钱取了带上。”
刘旻见是一张并没到期的二万元存单,递给朱小根说:“这钱没到期,取了可惜。”
朱小根闻言,忙从橱柜中又拿出一张递给刘旻。他见又是一张没到期的,边递给他边说:“这也是没到期的。你别拿了,我回去拿卡。”
“我只有这两张存单,没到期就没到期,那利息能有几个钱?你拿去取了吧。”
“那又何苦呢?还是别耽误我时间了。”
刘旻说着便转身回了镇直小区,拿了卡在香溪农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取了一万元,折回刘祠家中。不一会,急救车来到刘祠。刘旻和陈琳一边一个搀扶着郑月华上了急救车。到了市立医院急诊科,接诊医生看了郑月华的状况,量了她的血压和体温,将她转到神经内科。神经内科的医生让刘旻办了住院。拍了片,查了血,做了CT 和磁共振,床位医生诊断郑月华是中风。
刘旻考虑到开店的老是关着店门不是回事,何况香溪的茶叶店如今已经四家了,加之店里的生意本就每况愈下,便让在医院待了两晚的陈琳回香溪守店,自己一个人在医院服侍母亲。陈琳走后不久,正吊着水的郑月华说要屙尿。刘旻便学着陈琳拉起病房隔帘,拿出床底下的便盆便要给母亲接尿。郑月华见刘旻要给自己接,问:“你……接啊?”
“是啊。”
郑月华难为情地说:“你去问……问女护士,麻烦……她给我……接一下……可行?”
晓得母亲不好意思,无奈的刘旻只好找护士。护士说:“我们是护士,不是护工。”
折回病床边的刘旻无奈地对郑月华说:“护士没答应。我是你亲生的儿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郑月华这才不得不让刘旻褪下裤子,给自己接尿。
得知消息的朱敏姊妹俩和刘旻姐姐来到市立医院住院部看望郑月华时,躺在病床的郑月华依旧口齿不清,大小便也仍在床上接。朱敏要顶替哥哥在医院陪护郑月华,刘旻不让,说:“不是我不想让你陪护妈,而是按香溪老规矩是养儿防老。这本是儿子儿媳的事,不关姑娘家的事,更何况你和唐强刚和好。”
在市立医院住院部治疗了十一天,郑月华也没能站起来行走,但能搀着她上厕所。住院的十六天,刘旻给郑月华办了出院,带着床位医生开的华佗再造丸、银杏叶片、阿司匹林等回到了刘祠。他担心母亲晚上上厕所再次跌倒,电话叫来陈琳,让她晚上陪护母亲,自己白天来陪护。朱小根闻言道:“不是有我吗?刘坤上学要钱,你们生活也要钱,还是去忙你们的吧,我来服侍。”
“你也这么大岁数了,搀她上厕所我有点不放心。”
“哎,我拿个便桶放到卧室不就行了?你放心好了,她虽是你妈,却是我老伴。”
刘旻想着也不是不行。考虑到母亲这状况要常年服药,刘坤在读大学正要钱花,陈琳不能不守店,自己也不能不做点活,想了想他说道:“那你搀她时小心点。这事勉强不得,一旦自己不行就电话我们。我自会经常来的。”
“行,没事。你放心吧。”
刘旻将带回来的药一一交给了朱小根,并叮嘱他要按时给她服药。此后,只要不上工,他便或带些面条、油、米,或剁几斤肉,或称点卤鸭、卤牛肉来刘祠。有天,朱小根见他来了,拿出一张存单和身份证递给他说:“这张存单今天到了期,你拿去取了给你妈买药吧。”
刘旻见是张四万自动转存的没设密码的存单,想母亲目前的药也要不了几个钱,何必要取出这么多钱呢。便还给他道:“母亲目前的药费我拿得出,还是放你那等以后要钱花时再取吧。”
朱小根愣在了那,手里拿着那张存单,茫茫然不知所措。
过了些天的一个午后,做完一家活的刘旻想这几天没看望母亲了,也没午休,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刘祠。一进屋便叫着:“妈,爸。”
只听郑月华在卧室应声道:“你爸……不知干什么……去了,我醒……来便没见……到他。”
“什么时候走的?”
“我吃过……后便……睡了,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走的。”
“那说明有一会了。他清楚你离不了人,会上哪儿呢?”
“不清……楚啊。”
这时郑月华要小便,刘旻只好搀扶着她坐到便桶上。郑月华便后,刘旻心里不解:母亲随时都会小便,可继父为何离开了这么长时间?刘旻越想越觉得有点蹊跷。他怀疑他是不是上了菜园摘菜,可摘菜能要多长时间?现在离立秋还有几天,菜园也没什么事可做呀!想想他还是去了趟菜园。不出所料,菜园里果然没人。
心里有点打鼓的刘旻只好转到田畈,在空无一人的田畈上漫无目的地喊着、找着。不知不觉走到刘塥,远远地,他就见刘塥水面上有个人头在忽左忽右地摆动。走近几步,瞧着有点像继父。他脑子里迅速闪过前些天他还他那张四万元存单,继父那茫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莫非他误以为自己一直不接他的钱是内心不想认他,一时犯傻投了水?这么一想,刘旻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忙叫着:“爸——爸——”
刘塥里的朱小根听到刘旻叫自己,在水中倒踩了几步应到:“刘旻,你来干什么?”
走近了的刘旻看见露出水面的继父肩膀,这才意识到继父并非是投水,而是在水中做着什么。晓得是自己想岔了,他忙换了思路问:“你在干吗?”
“我在割鸡头米杆。水太深,不好割。”
“街上又不是买不到,这么深的水你也敢下水割?”刘旻问。
“这是纯野生的,听人讲这里有,我想割点叫你来拿。”
“不是我说你,这大中午的,田畈上没人,要是溺了水都没个人晓得,你可真是胆大啊。”
“我在用竹棍探水,不要紧。只是用竹棍子探水耽误了时间,要不然早就回去了。”
“上来吧,别割了,以后也别来割了。妈成天要人照顾,你哪能做这事?”
“以后是不来了,照顾你妈要紧。”
蹲在刘塥埂上的刘旻,边帮他收拾着割上来的鸡头米杆边想:刘坤是他一手带大的,而今母亲这一卧床,他除了照顾母亲的吃喝拉撒,烧锅做饭,抽空种菜,听人说这里有鸡头米杆竟冒着溺水的风险来割给自己,这样的继父和生父有什么区别?不错,自己落榜时他是没给自己复读,可人清楚自己的难处,不清楚别人的难处。他只是没给自己复读,并非是考上了没给自己读,万一那时的他确有难处呢?要是那时不是自己违心地说不想复读,继父真的借来了复读的学费也未可知。想到心里的疙瘩是缺乏沟通才有的,他对继父的怨恨之心忽然冰释了。
回到刘祠,刘旻见继父一身湿漉漉的,叫他赶紧去洗澡换衣,自己则拿了个小凳子坐在那剥鸡头米杆。洗好澡换了衣的朱小根见他在剥,也加入了过来。由于父子俩剥鸡头米杆都不在行,剥完时已是五点多。朱小根拿出几个方便袋边装着鸡头米杆边说:“这是纯野生的,你送点给朱敏,回头来这吃晚饭。朱敏上午送来的烧黄鳝和鸽子汤,我和你妈还没吃完。”
“好的。那晚上咱爷俩喝两盅?”
“好嘛。你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