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智
曾经读过一篇署名杨越居士的关于姻缘的文章,他讲,一般来说,男女的生年八字和不和,是决定两人能否结为理想伴侣的重要因素。他认为已经结成的婚姻有三种:一是报恩的姻缘;二是索债的姻缘;三是互欠的姻缘。
我与妻子从订婚、结婚直至40 多年的家庭生活,让我彻底认清,我们能够走到一起,应该是“相公之恩,小女子定当来世报答”的那种类型,也就是杨居士说的第一种:报恩的姻缘。
1978 年夏天,我从延安五七师范大学毕业,属于最后一批社来社去工农兵学员,被派到子长县栾家坪学校实习,教初三语文、化学,其实我的数学、物理在这所学校也是第一,这些科目的老师备课时,有不会解的数学或物理难题,总要请我解答。实习期间,适遇县教育局派白清洁、杨生才两位领导来学校检查,他们深入课堂听了我的课,给予很不错的评价。实习期间,也正好赶上民办教师和工农兵学员考试转正的机会。同年12 月底,实习还没有结束,我就以语文类考生总分第一的成绩,转为正式公办教师。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我这个报考语文类的考生,数学竟然考了78.5 分(满分100),比我们语文类录取时排名第一考生,足足高出66 分,而我的语文得分比第一名只差了6.5 分。算总分,我绝对是第一了。
1979 年正月,我满怀喜悦地去栾家坪学校上班,校长郭鸿儒告知:县教育局把你分配到杨家园则中学了,可能让你代高中语文课,这里留不住你了!我当时一愣,觉得自己不是教高中语文的料子,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有点憋得慌。
服从分配,去了再说吧。当天,我骑着自行车,带着铺盖卷,经过20 多公里的行程抵达杨家园则中学。到校后,学校果然分配我带高一三、四班的语文课,真是压力山大啊!
刚到一个新的单位,领导和老师们我大都不认识,一天只是埋头备课上课改作文。好在杨家园则中学离镇子很近,放了学或星期六,我就往不到两公里的杨家园则小学跑,因为那所小学有我们同一级的分配来的几位同学。
去了几次,我就被杨家园则小学的一名叫吴进亮的副校长注意到了。他便暗中了解我的姓名、学历、家庭住址、工作能力。一切清楚后,便主动与我打招呼聊天,原来他家住吴家坪,他们村虽不和我们村属同一个公社,但属于邻村,两个村之间隔了一条大河,而且他很早就了解我的两位兄长的情况。
1979 年暑假,吴校长的外甥女从延安农机校回到家中探亲,这位舅舅便给外甥女介绍对象。他说出的那个男的就是我,问外甥女认识不认识?
外甥女张林香当即回答:那个李家沟的李炳智嘛,剥上十层皮,我也认识,长得又黑又丑又低。
舅舅说你见罢几年了?
就两三年没见。
舅舅瞅了一眼,头一扬,回应道:人家娃出去上大学,毕业后已经转正,现在是杨家园则中学的高中语文老师,眉清目秀,个子比咱家里的哪个人都高。
你学校里谈下对象了?
没有。我的对象,我早就答应我大我妈,由父母做主。
那这就是一个好主主,明天我就叫李炳智到家里来,让两个大人见一见。
大人们自然乐意,见面时间就算定下来了。
舅舅这才知道我们两人1969 年上初中就是同班同学,1971 年考上子长中学高中后,张林香同学在一班,我在三班。那个年代的男女同学很封建的,即是同桌也互不搭话,路上见了也不打招呼,形同陌路。
1973 年底高中毕业后,我在村里当了3 年民办教师,1976 年秋经考试加推荐,上了一所叫延安五七师范大学的学校。考试时,芋则湾村的张春兴在全公社考生中考试成绩名列第一,我是第二,但考试和政审排出的录取顺序,张春兴倒数第一,我是倒数第二。理由是我们两个的外公家成分不好。排在前面的20 多位根红苗正的,都上了国家级、省级大学。我们直至录取快要结束了,才突然冒出个延安五七师范大学、延安五七农业大学,我被录入延安五七师范大学,张春兴录到延安五七农业大学。我一直立志要做名医,报考的志愿是医学类,可现在录到语文班,学医的梦从此破灭了!
我上的延安五七师范大学,同班的同学有高中毕业的,也有初中毕业的,但课程是按大专设置。我的大部分学科成绩在两个班100 多名学生中名列第一,每学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团员,还是公选出的通讯组长,也算班干部。两年苦读,拿到了毕业证,但总感觉到这毕业证有点奇怪,红色封皮烫着“延安师范毕业证”几个金色大字,内页印的是“延安五七师范大学语文班毕业”,且盖有“延安五七师范大学”的红章大印,可半年实习完,考试转正了却被定为中专学历。
张林香农村劳动4 年,在农田基建队没明没夜奋战,吃了许多苦。1977 年恢复高考后,有幸考入延安地区农机学校,学制三年。这女子很有个性,立誓在校不谈恋爱,青年老师、同班同学示好,都不理会。这次暑假回来,舅舅上门介绍对象,她说按父母的意思办吧。
第二天上午,我到县城与吴校长会合,然后一起去芋则湾相亲。
好事总是有预兆的,我们骑自行车出城还没二里路,就看见公路边掉下的一块猪条子肉,捡起一看,鲜嫩细白,洁净若玉,恍若神赐。四处张望,想归还失主,可目击之处,空无一人,只好把肉挂在自行车的手把上,径直来到女方家里。
进村走到秀延灌区堤畔上,劈面碰上张林香同学。她说嫂子生下娃娃了,要去做饭。二舅厉声呼道:你看来什么人了,快往回走!二舅是有身份的国家干部,在家族、亲朋中当然是一言九鼎了,谁敢造次。
进得门,未来的岳丈岳母端茶递烟,我说我不会抽烟。他们便仔细上下打量我这个陌生的年轻人,顺便问我父母状况、兄弟姊妹几人,外祖家哪里人。其实,之前张林香的父亲早已提前把我们家门三户四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来相亲之前,他就给女儿说,李炳智家虽然在李家沟拐沟里居住,家里穷些,但全村里,人家弟兄念书最能行。老大初师毕业,当了正式教师,老二大学毕业后在延安地区工作。找对象要挑人,穷又扎不下根。经父母提前一劝,这位1969 年就和我一个班的女同学基本上认命了。今天谋面,发现曾经貌不惊人的李炳智还真的变样了,自然也就同意了。一家人兴高采烈,立刻和面调汤,热情招待这位上门相亲的小青年。
事情就这么简单,终身大事的认定,顺顺当当向前推进着。
其实,我在农村时,曾经和一位插队知青有过婚约,后来,人家招工出去了,我上的社来社去学校不包分配,她便捎来一句话,刹那便毁了婚约。没有吵,没有闹,也再没见面,就这么平平静静分手了。参加工作后,别人也给我介绍过对象,对方都嫌我在子长县城里没自己的窑,不谈!这次介绍的是曾经的女同学,原来根本相互无意,一见面,却有了戏,我自己暗暗庆幸。当时二舅提议,第二天让我把对象领到我们村子李家沟,见见未来的公婆。
我们村离芋则湾也就3 公里路程。我上学时,初小在本村,高小就转到芋则湾学校了。每天早晨五点多从家里起身,赶七点的早操,然后上一节朗读、两节课,早饭时间一个半小时,回家根本来不及,只好吃一点干粮,喝半碗白水,填填肚子,下午四点放学后,饿着肚子往回赶。那时候是步行,需走一个钟头的路程才能回到家里。
第二天,我们骑着自行车,很快就到我们村里了。父母和家人早就在院子里等候,见我领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回村,大家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呀,人家好女子!白森森,俊艳艳的,真漂亮啊。”“听说自己考上中专的,毕业了就是正式干部。”“连高(我的乳名)这狗的命好!”我们俩只是笑。
我家有3 孔石窑洞,窑面子是出面子块石砌的,五层花砖做的檐头,在旧社会算得是上等房屋,爷爷手里修的,后来家道败落,典给在国民党部队退下来的一个叫路连长的人。1955 年合作化前,我父亲没明没夜走三边赶着毛驴贩盐贩米,攒下33 石小米,才把这一院地方赎回来。中窑左边那孔窑洞深度不够,被大家称作小窑,母亲说结婚后让我们就住在小窑里。小窑里摆着父母提前给我结婚准备下的大立柜、高低柜和一对大箱子,家具是请最好的画匠画漆的,花鸟鱼虫,莺歌燕舞,十分艳丽。在父母看来,儿子都23 岁了,万事俱备,就短个媳妇。这下好了,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
一家子人面露喜色,赶紧做了面条,请这位准儿媳吃饭。饭后,我把女同学送回娘家。晚些时候,我回到家里,母亲笑眯眯地说:你娃娃好妻命,人家这女子长得谁都能看过眼!我自己也喜滋滋地笑而不语。我们原本初中同学,虽然同班时都没有想过将来结为伉俪,但彼此对对方的性格品质还是有所了解的,现在又有扛硬的月老,这门亲事自然十拿九稳了。一周后,正逢吉日,我们上子长县城里相互买了一套衣服、一双鞋子,24 个花膜,几份猪肉,几双袜子,在芋则湾举行了简约的“接把柄”订婚仪式。几天后这位未婚妻便返回学校。
我一向认为,和对象一旦订了婚,那就是自己的婆姨了,从此不再区分什么你我,两个人应该是一心一意地向前走。想到明年冬天对象一毕业,就能举行风风光光的婚礼,我的心里格外高兴,工作也充满劲头。
初中读课外书籍,忘记在哪里看到这么一个佳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偷偷抄到自己珍藏的那个小小的精装笔记本上,暗下决心要好好念书。现在黄金屋咱还没有,但颜如玉咱有了!
宋代词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几年,一个在寻,一个在等,可是“千帆过尽皆不是”,今天总算寻着了,等到了。这姻缘真还是上天安排的,该来的,一定会来;该是谁,就是谁!当年上初中时,在同一个班两年,咋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呢?那可能就是缘分不到吧!说实话,那时我才14 岁,营养不良,个子还不到一米五,真是又黑又瘦又愚钝。上了高中因个子最低,常坐第一排,女同桌都长高了,挪到后排,换了五六个,自己还没有离开第一排。直到高中毕业回乡一年后,个头才长到一米七。我高兴地给娘炫耀:我长高了。娘说:慢汉长二十。我是慢汉,唉!
那时候,通讯极其落后,谁家也没有有线电话,更没有BB 机、手机等,传递信息,就靠书信。我们约定没有事就不写信,这婚都订了,无需再说多余的话,实在有什么事,放了寒假、暑假见面再说。其实就在订婚那学期,我还是忍不住给张林香写了一封信。信里问候了些学校伙食情况,几位女同学住一间宿舍,早晨上操不?“亲爱的、想念、等你”,这些肉麻词汇一律屏蔽!一纸废话,读如嚼蜡。她回信也是三言两语,只回答了我的嘘寒问暖,彼此算是完成了唯一的一封恋爱书信往来。
1979 年,全国已经开始了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的落实,但陕北地区还在动员宣传阶段,到秋季生产队依然正常运行。我们村的村级副业项目只有一项,那就是在一些拐沟的山根下打洞挖砂子,再把砂子运在河边洗净,然后用驴拉的架子车运输到县城周围的工地上卖掉。山下的砂层很薄,厚度也不均匀,有的洞被挖到百十米深,还舍不得放弃。在近百米高的黄土山峁子下打洞子挖砂,洞顶没有坚硬的顶盖,随时都有冒顶塌方的危险。自从有了这个集体创收项目,村集体挖砂不知出了多少次塌方事故,社员已经死伤好几人了。那年代,农民因公死亡补助一点埋葬费,但为人民利益而死,虽死犹荣。
我的父亲是地地道道的陕北老农民,常常被抽在副业组挖砂子。这年初秋,他们作业的砂洞发生冒顶事故,父亲眼睛好使,手脚也麻利,他看见姓刘的那个青年头顶一块磨盘般大的土块往下掉,便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那人,青年农民得救了,父亲躲闪不及,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我闻讯赶到医院,医院骨科大夫已经把腿上断了的约半尺长的帮骨抽掉,胡乱将踝骨与腿主骨包在一起打上了石膏。这次接骨没有成功,父亲的腿残废了。治疗没有去大医院,让我悔恨了十年,直至父亲离世。
放了寒假,我赶到县医院看望父亲,一进病房门,父亲开心地告诉我:张林香回来了,昨天到医院来看我,还买了罐头、挂面,提着家里做好的饺子,留下10 元钱。这女娃,太仁义了。我当时感到十分惊喜!
当年在初中同班时,张林香同学梳两条长辫子,搭在背上,加上学习成绩优秀,走路昂起头来,目不斜视,一副川道姑娘傲娇的样子,也就是今天人们定义的高冷型姑娘。这几年,农村受苦,出门读书,真是成熟多了啊!
和父亲一起吃过午饭,我便赶往芋则湾,与这位阔别一个学期的未婚妻会合。
春节临近,进了村庄,到处都是糊窗扫窑、磨面碾米的忙碌景象。张林香同学正趴在窑洞的窗上糊窗。她把浆糊涂在窗户木框上,把每一张麻纸端端正正地贴上去。我要动手,家里的人说不用客人忙乎,马上结束。
窗纸糊成新的,阳光正好直射窗户,窑洞里一派亮堂。我端视眼前这位久久期盼相聚的姑娘,内心无比喜悦。姑娘更加健康丰满了,白净的脸膛上闪烁着青春的光芒,大而水灵的眼睛充满自信与喜悦,说起话来声音清脆,节奏明快。她的开朗与率性,反让我显得更加拘谨与木讷。
她告诉我,这一学期,全班同学到华县农业机械厂实习,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她领着同一宿舍的三名女生登了华山。华山自古一条路,奇险陡峭,天下第一!她们周六晚上自备了一点干粮,悄悄离开实习点,天黑前开始爬山,夜间太黑地方就打着手电筒,途经了回心石、千尺幢、擦耳岩、天梯、鹰嘴崖、鹞子翻身、炼丹炉、斧劈石、神龟探海、玉女祠,到西峰看了日出,然后在山上的饭摊上吃了早餐,转了一些地方,又开始下山。下山后一个个几近瘫痪,膝盖像反安了,快不会站立了。周一到厂里上班,给男同学讲上华山的事,男生们目瞪口呆,开始不相信,后来觉得不可思议。有人把这事反映给带队老师,老师出于安全考虑,立刻召集全体同学开会,批评4 位女生的冒险行为,作出严禁学生擅自攀登华山的决定,这事才算翻过了一篇。
华山是中华名山,登华山领略西岳奇险锦绣,是那个年代多少青年的梦想,可有许多人走到回心石,便心存畏惧,折返归程。这四位女孩子不畏艰险,徒步登临探险,真让我折服。我的华山之行完成于2012 年,落后了30 多年,而且是从索道上去的。
订婚一年半,每年开学,我拿出15元钱(那时我月薪43.5 元),算是一点心意,可她放假回来时,总要给我赠送不少于价值15 元的礼物。接受这些赠予,总让我心有戚戚,惴惴不安。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在她离乡求学期间,可以说没有在经济上帮她一分钱的忙。可我们见面,她总是乐呵呵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
1980 年寒假,张林香同学毕业了,我们双方家长约定腊月初三(即1981 年1月8 日)举行婚礼。这时候,恰巧子长县教育局推荐我到延安参加陕西教育学院进修考试。腊月初一考两门,初二上午考一门,初二晚上必须赶回子长老家。我提前两天到延安,当天下起大雪,心里便产生十二分的恐慌,要是大雪封路,这婚不是结不成了?第二天上午就买了一张车票返回子长。张林香一见我,大吃一惊。
明天考试,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我怕大雪封路,初三回不来,耽误举行婚礼。
那有什么?我到你们家等你!考试不能误!你这人。走,现在还有到延安的班车,买一张票,晚上到延安,明天参加考试去。家里的事有我。
我的一切辩解都被驳回。
未婚妻如此果断,我只好和她一起到子长车站,买了一张下午的车票,再次踏上赶考的行程。三个科目考完,初二晚饭前才赶回老家。这时候,来了许多亲戚,大门口上挂上红帐子,窗户上都贴上红对联,八碗蒸得满院香,锣鼓唢呐的声音传遍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明天,我就要娶回新娘子了!
腊月初三,雪停了,山川粉妆玉裹,道路洁白腻滑。那年月,老百姓家迎亲哪有汽车,一般就骑着自行车,路程远的骑毛驴。我们商定骑自行车,路这么滑,迎亲的队伍只好推着自行车步行前进。乐队路过村子时就吹打一番,招的沿途人家一番观望,对新娘子一番评论。好在路程只有3 公里多,中午前就把新娘迎了回来。进洞房、开脸、上头、吃儿女饺子、表礼、举顶、坐席,一番礼仪程序之后,开始大面积待客吃席。响吹肆打,好一个热闹!
婚姻是人生中一件神圣的大事,这辈子能娶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妻子,当是最为幸运、幸福的事情,我们全家对这门亲事也是十分的满意。30 年后,我为纪念这个最幸福的日子,写了一首题为《那支玫瑰》的诗:
“绿色的叶片/痴迷了一月的相思/初春的雪花/记忆着鲜艳的梅红//雪山飘来的处子/摇曳一方红色的盖头/吹着大摆队的唢呐/寻找二月十四的约会//回味炙手可热的芒刺/绽开夺冠的笑容/一寸雪肤/融化了男人的傲慢//掀起急不可待的盖头/一轮满月临窗而来/两支红烛的泪水/弥漫了曾经孤独的洞房//大红灯笼亮了/玫瑰花开了/雪褥的落红/映出生生不息的风采。”
这首诗收入我的第二部诗集《一方水土的爱恋》。每当看到这首诗,我都要重读几遍,回味半晌,心中生发出无比甜蜜的幻觉。
婚礼后的第三天,我带着一水桶八碗料子和烟酒到学校宴客,酒席结束后,教导主任命我立刻上班上课,不得回去度婚假。直至放了寒假,我们全家才得以团圆迎接春节。这时,陕西教育学院寄来录取通知书,我被录取到汉语言文学班。妻子看到录取通知书,比我还高兴,想到两年后丈夫的学识会有新的提高,她承诺,愿意在家里做好后盾,全力支持我去省城升造。
第二年正月,我要告别妻子到西安上学,正好妻子单位给她补发了刚参加工作的前两个月工资,一共90 多元,妻子在车站送别我时,把90 元全部塞在我的口袋里。她说:穷在家,富出门,你把这些钱带上,安心上学去,家里的事有我。我禁不住热泪盈眶,一番推辞,最后还是拗不过妻子的决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交通很不方便,子长到西安需三天的行程,一学期只有到寒暑假才能回家探亲。我们就约定彼此想念时,一是写信,二是到农历十五日晚上九点,两人在两地同时望月亮。一学期时间似乎很长,假期又很短,两整年我俩一直演绎着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故事。
1981 年暑假我回家,母亲高兴地告诉我,端午节张林香回来看我们了,带着猪肉、蔬菜。第二学期放寒假,母亲又告诉我:张林香八月十五回家看我们了,带着月饼、各种水果和半袋子白面;前几天天凉了,她又拉回一小四轮石炭,窗台下垒下一大墩,两年也够烧了。我笑嘻嘻说:你的这个媳妇比我这个当儿子的还孝顺。心里更加对妻子喜爱和敬重!
多少年来,每当有较长时光的别离,我们都做仰望月亮的约定,以月光的折射,交换彼此的思念。于是,我写过一首诗歌《醉在月下》:
“春花秋月/在风雨中逝去/苦等热盼/思念幻作绵绵秋雨//退去仲夏的裙裾/添一身羽衣/借如水的月光/将两颗心相许//归来吧/月出东隅/桂树下/让星星见证这旷世的亲密//一个热切的吻/烘干秀颊的泪水/紧紧的拥抱/消尽漫天的离愁别绪//望着久违的明眸/在交杯中陶醉/用桂花酒/庆祝中秋的相聚//不需要/阴晴圆缺的轮回/让我们用相依/凝固罗曼蒂克的天宇。”
这首诗歌收入我的第一部诗集《受困的美人鱼》。
1982 年暑假,我回家探亲,到妻子的单位,我进门,妻子正在那里织一件彩色的儿童毛衣。我吃惊地问道,怎么织这么小的毛衣?她告诉我,再过三个多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应该是儿子。
我就要当爸爸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一个暑假,我小心翼翼地陪着妻子,不让她干重活,不许她熬夜做针线活。可她总是说:我没那么娇气。做饭、进城采购办公用品,一点也不耽误。返校时,我答应她到临产期请假回来,为妻子分忧解难。
9 月中旬,我向学校请了假,回到老家期待妻子生产,可等了十天,孩子还是没有出世的表示,假期已经超了三天,妻子便坚决要求我返校。她说,你回到学校,就说生了,生的儿子。
孩子没有出生,我就这么走了,把一切危险留给心爱的妻子。带着矛盾、内疚、无奈的心情,我匆匆返回学校,我在进校门之前,买了一袋子喜糖和花生,到宿舍,宣布自己老婆生了个儿子,然后把喜糖散给同宿舍的八位同学。一周后,也就是农历十月初二下午,老家打来电话,告诉我孩子出生了,是男娃!我的兴奋无以言表,又一次买了糖果,散发给大伙,检讨了之前的假说。同学们先是感到吃惊,接着一一羡慕我如愿以偿,再一次祝贺我当了爸爸!
妻子生孩子时,陕北已经快进入冬天了,天寒窑冷,又遇难产,母亲一会立在门口祈祷神灵,一会拿擀面杖在水瓮搅动,嘴里念念有词;岳母坐在炕头只是哭泣,幸亏我的大嫂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又有丰富的接生经验,折腾了将近一天,孩子终于生下来了,且母子平安!
多少年来,每当提起儿子出生的事,我心里都有一种深深的愧疚,觉得这是今生最对不起妻子的一件事情。可妻子却总是轻描淡写地说,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不是好好的吗?儿子不是蛮健康的吗?“吉人自有天相”,我也只好拿这句话,安慰自己这颗愧疚的心。
那年腊月,我的两年进修毕业了,回到子长县,在爱人的单位见到已经出生70天的儿子,这个小精灵白白胖胖,笑声不断,似乎早就认识了我。爱人独自一人抚育孩子,从出生以来每天晚上要起来三四次给孩子热奶、喂奶,人消瘦了一大圈。可依然乐呵呵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
我进修回来,教育局就把我调到子长中学任教;不久,县农机局领导知道我家孩子在离县城十多里的农机校没法吃鲜牛奶,就把我爱人也调到县城的农机推广站当会计。那一时期,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农机推广任务几乎停滞。单位业务不多,孩子就由爱人独自带着。
1984 年爱人被调到子长县妇联工作,工作比以前忙多了。我带高中两个班的语文,还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为了方便跟班,我把家搬到子长中学自己的办公室。这年冬季,陕西师范大学首届本科函授班招收学员,妻子极力鼓动我参加考试。她说,机会难得,你去进修,孩子的事有我呢。我被录取后,每逢寒暑假要到延安教育学院面授25 天,各科都是闭卷考试,一点也不能松懈,家里的所有家务全扔给了妻子。1985 年生下女儿,我们只好请了孩子舅舅家的十多岁辍了学的女儿,帮我们看孩子。两个人都上班,还要带两个孩子,整天忙得脚不着地,日子过得紧紧张张,但妻子从不叫苦叫累,她缩衣节食,还攒钱买了洗衣机、电视机。
1987 年底,我被调到子长县教研室,子长中学校长限时要我搬出学校的家属区(一孔窑洞),我四处奔走,总算在齐家湾的子长陵路东农户家租了一孔窑洞,一家四口挤在七尺多长的炕上,一住就是六年。这六年,我因写材料写文章受领导器重,又被调到县教育局、县委宣传部。1990 年参加了延安地区调干考试,1992 年初录用到延安地区纪律检查委员会上班。
延安地区纪检委有家属楼,正好空一套房子,领导分给了我。妻子也联系借调到延安地区妇联上班。五一节,我们一家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搬到这套57 平米的楼房里,从此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那个年代有家属楼的单位很少,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多少年来,妻子回忆起这次入住楼房,总是说,这次搬家,是她和我结婚以来十次搬家中最激动、最难忘的一次,从一孔窑洞换成两室一厅的楼房,就像住进了宾馆,大人娃娃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
我们住到延安,两方的老人都住在子长老家,每当过年过节,妻子和我都要带着孩子回老家看望老人和兄弟姐妹,米面油一家一份,所到之处其乐融融。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看望老人和亲戚总要大大方方,夫妻从来没有因人情门户发生过矛盾。
妻子到延安市第二福利院工作,我家离他们单位比较远,上下班往返路程,都是步行将近两公里,再坐公交车近一小时左右。两个孩子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妻子不管刮风下雨,都得赶回家里给孩子做午饭,让孩子吃到可口的饭菜,然后,再赶到单位上下午班。连续几年,她从未有过午休,且干了所有的家务。我在单位不是加班写材料,就是跟领导下乡,基本上给妻子帮不上忙。
1997 年张林香到新成立的延安市儿童福利院担任副院长,主管儿童区业务,那里150 多名孩子都是孤儿、弃婴,孩子们以院为家,一年四季不存在放学放假,吃喝拉撒都得由福利院的阿姨看管照顾,每次轮到领导带班,她夜里都要住在单位。后来她被推选为院长,更是严格要求自己,加强单位管理。她每年亲自找宝塔区教育局的领导,联系适龄孩子的上学事宜,还争取经费买了接送孩子们往返学校的大轿车。在她规范化的管理下,儿童福利院的孩子们居住的生活区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虽有一些幼小和残疾儿童大小便不能自理,但管护服务到位,生活区没有一点异味,厨房每周排出菜谱,孩子们的伙食得到合理改善,一个个身体健康,心情愉悦。特别是那些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脊椎病的弃婴,她和同事们亲自领到省城大医院住院,找专家做手术,使孩子得以康复。孩子们大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儿童福利院就把每年的“六一”节定为孩子们的统一生日,这一天改善伙食,买生日蛋糕,举行庆祝儿童生日的大型文艺演出,热闹非凡,很有仪式感和家庭味。
每年大年初一,张林香一起床就赶到单位和值班的同事们给孩子包饺子,庆新春,贺新岁。福利院的孩子们都称她为“张院长妈妈”。有的孤儿上学,学校建立学生档案,就在母亲栏目里填上张林香的姓名。我常开玩笑说,你的干儿干女真是数也数不清啊!
延安市儿童福利院是市上新闻媒体关注的重点单位,延安日报、延安电视台经常采访报道延安儿童福利院的工作和事迹。市级主要领导和主管部门每年都慰问儿童福利院的老师和孩子。领导们视察生活区和灶房后,总是感动不已,总要把儿童福利院赞扬一番。张林香被评为市级三八红旗手、市级劳模、市级好妈妈,被推选到市级妇女干部大会做报告,他们的事迹感动得全体参会人员热泪盈眶。
我爱人张林香在市儿童福利院工作期间,大院里住着一位安塞籍的中国剪纸大师,她叫白凤莲,曾代表国家到五六个国家访问,据说外国人十分喜欢她的作品,现场创作,老外争相购买,赚了不少美元。那年代,国内持外币的人少之又少,乡亲们对她当然是羡慕不已,张林香师从白凤莲学习陕北民间剪纸,由于小时候跟奶奶和母亲学过剪窗花,加之大师的指导,她从练剪功、模拟老师的作品学起,后来达到自己创作。她创作了大量具有陕北传统剪纸艺术风格的优秀作品,在国内国际各类剪纸大赛获奖20 多次,多幅作品被国内外博物馆、美术馆收藏。
2010 年张林香被选举为延安妇女手工艺品协会会长,延安文化研究会民间艺术分会副会长;2013 年被命名为延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剪纸传承人。2015 年成为中国工艺美术协会会员,2022 年特聘为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中国非遗民间剪纸保护委员会委员。退休之后,她在延安创办以剪纸、布堆画、农民画为主的民间工艺品展览馆,编写了《延安剪纸布堆画农民画大观》一书。她组织和带领延安市县区剪纸艺人参加全国各类剪纸大赛,获得大量奖项,让他们的作品走出延安,走向全国,进一步提高了陕北剪纸在全国乃至世界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提高了许多剪纸人的艺术地位和作品价值。她还深入学校辅导少年儿童学习剪纸技法,手把手传承陕北剪纸艺术。
2022 年8 月8 日,我的至亲爱人张林香因肝内胆管癌治疗无效离开了亲人和朋友们。我们相识53 年,夫妻43 年,她为人聪慧勤奋,乐观善良,干事业努力追求完美,对亲人、对下属关心备至,而自己的日常生活却简约朴素,不贪图虚荣和享受。她走了,留给亲人和朋友无尽的思念;她创作的大量陕北传统风格的大幅民间剪纸作品依然大放光彩,成为新一代剪纸人学习传承剪纸文化的典范。
我在爱人生前常常为我俩这桩报恩的姻缘而感叹和负疚,曾经写过一首题为《我是你前世的债主》的诗歌,表答内心的歉疚、依恋和感恩:
“我是你前世的债主/今生定要你付出/一个青春的对视/复制下五百年的赌注//那个相约的情吻/是你偿还我孜孜寻觅的痛苦/数不清的爱痕/记载了所有的明白与糊涂//我是你前世的债主/今生讨要你的青春/在你柔美的秀发/架起我们结发的木梳//从发根走到发梢/有泪水笑声和爱抚/仰望青丝丛中/飘逸千年的白狐//我是你前世的债主/赠你洗衣做饭的累苦/要你生儿育女/还要你分担我的疏忽//曾经纤细的腰身/交给岁月发福/用我耀眼的光环/泯灭你远大的抱负//我是你前世的债主/要索回你欠我的全部/耗尽你从头到脚的美丽/叫你羞于出户//给我一个甲子的陪伴/承诺来世的相扶/在日出月落时对望/在生死轮回中重复”。
这首诗收入我的第一部诗集《受困的美人鱼》,知名导演、音乐人、剧作家曹军民和青年作曲人李先锋将这首诗略作修改谱了乐曲,正在找歌唱家演唱并向社会推广。
妻子张林香是我诗歌的第一读者,她一贯支持我的创作,我写的每一首诗,她都认真阅读并提出中肯的意见。目前,我出版三部诗集了,每出一部诗集,她都十二分的支持。她的有些朋友喜欢我写的诗,她都乐意赠送。有的同事和朋友,当她的面诵读《我是你前世的债主》这首诗,感动得热泪盈眶,认为她对家庭和丈夫付出,收获到永恒的爱情,这一生也值了。她走后,每当读到这首诗,我就无法抑制泪水的喷涌。我渴望人生有来世,重续前缘,能回报这一世的恩情,将爱情之路铺向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