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气球,蓝气球

2023-02-19 03:23胡杨树
延安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半仙梅子纽扣

胡杨树

我在深圳第一次见到尤理想时,他正在布吉公园门口唱歌。一个自制的黑色音箱立在地上,发出滋滋啦啦沙哑的歌声。尤理想直直地站着,双手紧握麦克风,微闭着双眼,深情地唱着《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抹夕阳透过高层建筑物的罅隙,斜斜地投射在公园的大门上,配上尤理想的歌声,周围瞬间涂满了黄昏时特有的忧伤。

我妈找到我时,尤理想刚唱完最后一首歌,正弯腰给众人鞠躬。人群里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和笑声,很快,看热闹的人便散开了。

我妈逛了一下午的街,布吉街两旁的店铺她几乎逛了个遍,当她拉着我在人群里穿梭准备去新一佳商场时,我站在路边不动。她说,不想走了?不想走了就去公园门口等我,买好了你的衣服我还要去公园旁边的银行存钱。我妈是管钱的,我爸是赚钱的,从我记事起一直都这样。我妈打开大包小包,抖开衣服给我看,问我喜不喜欢。我不想看,说,只要是拉链的就好。

讲话的时候,我妈抬头看见了尤理想,她说,你舅公在这里唱歌?我说,你都看见了还明知故问。我妈嘀咕道,越来越会呛人了,你这孩子。这时尤理想也看见了我,他走了过来,说,小家伙,你什么时候也来深圳了?我恹恹地说,今天到的。

一个手擎一大扎气球的女人从我们面前经过,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气球在风中飘忽不定,却无法挣脱绳索随意飞向天空。尤理想给我买了两个气球,一个灰色,另一个蓝色。我更小的时候对气球情有独钟,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尤理想便会给我买气球,让我瞬间露出笑脸,以至于后来尤理想养成了一种习惯,一看到气球就会买下几个。

两个气球在我手里停留了几分钟,我松手把它们放飞。看着越飘越远越飞越高的气球,仰头的尤理想露出了笑脸。

尤理想是我妈的亲弟,也就是我的亲舅,别人说他的脑子坏了,是个癫子。但我从不觉得尤理想的脑子有问题,相反认为他比脑子好的人还要清醒。因为他会唱歌,而且唱得好听,是我眼里的歌唱家。

目睹尤理想在布吉公园门口唱歌那一幕时,是2005 年初秋的一个黄昏,这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我来深圳上学的第一天。我有难以启齿的心理疾病,老家的同学时不时捉弄我,弄得我惧怕上学,整天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爷同我爸妈商量,叫他们带我来深圳上学,说换个地方就没人知道我怕那东西了。我爸看我妈,意思要她拿主意。我妈犹豫着。我爷卷了一颗喇叭烟,点燃吸着,用一个老村支书的口吻撂下一句:富了口袋,误了下代。

我妈不想带我来深圳,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絮絮叨叨地说,那东西有什么好怕的?真是见鬼了,一个莫名其妙,一个神神叨叨。

我晓得我妈讲的“一个一个”的意思,莫名其妙的那个人是我,神神叨叨的那个人是尤理想。

连我自己都难于理解,为什么会怕那一粒小小的东西?当我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然是成年人了。

我的同学梅子,有一回问我,吴声,我发现你特别喜欢穿拉链的衣服,为什么?我支支吾吾,左右言之。她捂嘴笑,说还真是“无声”,比蚊子的声音还小。六岁之前我的声音是很大的,还得了个“小喇叭”的外号,后来慢慢就变小了。我的声音是在别人的嘲笑中一天天变小的。

梅子深圳户口,祖籍梅州,她一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搬迁过来的,做的是水产批发生意。后来梅子的父亲涉足房地产,几年下来赚得盆满钵满。

那天我一进梅子的家门,就闻到空气里有淡淡的鱼腥味。我说你家里有鱼腥味,每回来我都闻得到。梅子说,哪有呀,乱讲。我说真有的,我的鼻子灵是出了名的。梅子笑骂了一句,狗鼻子。又说,你这是心理作用。我说可能是吧,不过你爷和你爸妈身上真的有鱼腥味。梅子斜我一眼,说,我身上有鱼腥味吗?我说不晓得,好像有,好像又没有。梅子说,什么好像有好像没有,我身上就是没有,来,你闻闻。说着她便凑了过来。梅子身上确实没有鱼腥味,相反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难于言说的体香味,这味道令我神往,周身过电般颤栗起来。梅子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弹跳着。当我手忙脚乱准备褪去梅子的衣物时,那东西倏然映入我眼帘,而且一只手还碰到了它。我浑身像浇了一盆冷水,猛地一个激灵,向卫生间跑去,想着快点洗手。那个初冬的午后,梅子大约知道了我那可笑而耻辱的秘密。是的,在别人眼里是可笑的,但在我内心深处是耻辱的,这种耻辱或许将伴随我一生。

若干年后的新婚那天,梅子穿一身拉链开口的衣服。我想,梅子真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女人。夜里梅子蛇一样缠着我,突然说,奇怪了,一个小小的东西,你到底怕它什么?我问,什么我怕什么?梅子说,别装了,纽扣呀,你妈都讲给我听了。我忌讳别人在我面前提起纽扣两个字,但新婚之夜,我不好在梅子面前表示不快,于是转移话题,说,不是我妈,是咱妈。梅子说,一时还改不了口。我成功转移了话题,继续说,你妈你妈,这样听起来多不好,像骂人似的,得及时改口,我妈是你妈,你妈也是我妈。梅子扑哧一笑,说,好好好,我现在就改,是咱妈,行了吧。听咱妈讲,你小时候就怕纽扣,刚开始我还不信,纽扣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我上网查了,果然有这样的人,中国有,外国也有,东方有,西方也有,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讲讲,纽扣有什么好怕的?

看来无法绕过纽扣这个令人烦心的话题了,迟早逃不掉的问题,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面对。我说,讲不清楚,怕就是怕,没什么理由。梅子说,这是病,你爸,不,咱爸咱妈就从来没带你去看过医生吗?我说,看个球,农村人哪有这么多讲究,能吃能睡能干活就没病。梅子表示不理解,说,心理上的疾病往往比身体上的疾病更可怕。翻个身,继续说,对了,咱舅尤理想也没去看过医生吧。我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没再言语,表示新婚之夜不想谈及疾病和医生之类的话题。

尤理想是尤家第七个孩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在重男轻女的国度里,尤理想的降临,无疑给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带来欢欣与希望。尤理想这个名字是我外公给起的,好听也好记,顺顺溜溜的,同时也谐音“有理想”之意。我外公是个“闷葫芦”,一天难讲上几句话,一有空就摆弄他那把漆黑发亮的二胡,坐在院子里,闭上眼,轻盈地把小镇的夜晚拉得悠长而深邃。尤理想继承了他父亲的“艺术”基因,从小就喜欢唱歌,小学、初中以及高中两年的时间里,尤理想都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歌唱家”,只要学校里有文艺活动,尤理想必是主角无疑。但尤理想别的功课并不理想,所以高中读了两年,他就不想上学了,说读书真是辛苦,自动退学回家撸锄把了。

两岁之前我在吴家,两岁之后在尤家。我是1993 年出生的,那时候举国都有一股“南下”热,千千万万的人潮水般涌向广东,我爸我妈是其中的两朵浪花,飘到了深圳这座年轻的城市。我小时候讲话迟,咿咿呀呀的尽讲些鸟话,根本没人听得懂,到三岁半才开口讲人话。那时候我是尤理想眼里的“玩具”,他经常抱起我抛向天空,然后放下,又让我不停地转圈圈,世界在我眼里倾斜、旋转、倒塌,我趴在地上晕乎乎的难受,说出了生平第一句别人听得懂的话:舅公,我怕。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尤理想突然消失了,给家里留下一张纸条,说他要去深圳闯荡,将来当个歌唱家。外婆焦急万分,冒着濛濛细雨去了柳树湾车站,试图把儿子叫回来。当她赶到车站时,开往深圳的班车早已走了。看着无精打采回来的外婆,我外公喝了一口茶水,丢下一句:儿大不由你,随他去吧,都这么大的人了,吃不了亏。是的,尤理想吃不了亏,生得牛高马大,只要他不惹事,就没人敢把他怎样。尤理想遗传了外公高大的体格,在人面前一站,不怒自威。七岁那年,我发现自己害怕纽扣,凡有纽扣的衣服都不敢穿,单独的纽扣更让我害怕。这发现惹来一些人的好奇,特别是小伙伴们,常拿纽扣来捉弄我,偷偷往我口袋里塞各种纽扣,我一碰到就吓得大哭,他们却开心大笑,说我是天底下最怪的一个人。外公外婆也说我怪,说纽扣有什么好怕的,是装的吧。只有尤理想相信我,他给我买的衣服都是拉链开口的。小伙伴们拿纽扣捉弄我,尤理想就吼他们,骂他们,甚至恐吓他们。只要尤理想在,就没有一个人敢拿纽扣来吓唬我。尤理想成了我的私人保镖。

尤理想的脑子还好的时候,每年都会从深圳回家过年。打开大包小包的东西,尤理想一件件分发给亲人,嘴里说着这个给爸,这个给妈,这个给大姐……这个给小妹,最后剩下一些玩具,尤理想看着我笑了,说,这些呢,当然给小家伙了。尤理想一直叫我小家伙,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

尤家不知从哪年开始,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的年初六,兄弟姐妹都要在一起聚一餐,没有特殊情况不得缺席。几张餐桌摆在院子里,大人忙碌,小孩打闹,闹哄哄的甚是热闹。外公外婆抿嘴笑,这应该是他俩一年当中最高兴的一天,就连因年迈耷拉的眼皮也绽放开来,显得眼睛和年轻时那样大而亮。尤理想给大伯、叔叔们敬烟敬酒,他自己不抽烟,说要保护嗓子,喝酒也只喝我们家乡用糯米酿制的黄酒,从不喝白酒,再好的白酒他也不沾。一顿午饭吃到日头西斜,姨们叮叮当当忙着收拾碗筷,尤理想把他的外甥、外甥女们统统叫到晒场上唱歌,给他们传授音乐知识。

后来,尤理想不回家过年了,不仅过年不回来,平时也不回来,任凭我外公外婆在电话里怎么劝,他就是无动于衷,说他的理想还没实现,无颜面回故乡,等哪天成了歌唱家时回去开个人演唱会。终于有一天,我从外婆口里得知,尤理想的脑子坏了,在深圳一夜之间就坏了,谁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第一次犯病时是在酒吧里,唱第一首歌还好好的,第二首唱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破口大骂,抽风似地在台上跳来跳去。开始观众以为他即兴表演什么节目,当他把麦克风摔地上不停踩踏时,有人才看出不对劲,说这个歌手肯定疯了,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胆小的人赶紧出了酒吧。出了这样的事,尤理想也就没去酒吧唱歌了,虽然他第二天跟常人一样,但酒吧老板还是把他开了。

后来尤理想去我爸的装修队做事,一切都好好的,就是惦记着唱歌,有时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不知情的人,根本不知道他脑子有问题。只是“歌瘾”特急时,尤理想就会去人多的地方演唱一番。我爸顺着他,说有了宣泄口对他的病有好处,还给他做了个音箱,配了一辆小型三轮车。

尤细妹比尤理想小好几岁,平日里两个人的关系不错,她嫁到外省的事全家人都反对,只有尤理想一个人支持。尤细妹怀孕两个月后才回家告诉我外婆,说她要嫁到外省去,急得外婆好几天睡不着觉,问外省哪里?尤细妹说贵阳。我外婆又问,路途有多远?尤细妹说,一千多公里快两千公里了。我外婆说,我不同意。外公抽着旱烟,斜了小女儿一眼,回头对外婆吼,你不同意有屁用,肚里都装上别人家孩子了。五姨说,那个人满脸都是疤,难看死了。我外婆问,咋回事?尤细妹说,他小时候不小心被火烧过。外婆提高声音说,啥,还是个破相人?尤细妹说,他人很好,对我特别好,妈,你放心,嫁给他我不会受委屈的。五姨说,你这样好看的人,他现在肯定对你好了,以后好不好,鬼晓得。尤细妹的确长得好看,凭她的相貌,完全可以找个条件好一点的,起码相貌好看一点的,可她偏偏爱上了人称“疤脸”的马霖,并且在家人面前说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第一次见到马霖时,尤理想也吓了一跳。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那天,尤细妹给尤理想发短信,哥,你们装修队今天放假吗?尤理想回复,当然放,全深圳的工人今天都放假。尤细妹不发短信了,直接打过来,说,哥,你来一趟我们这里吧,他想见见你。尤理想问,谁想见我?尤细妹说,马霖,我的男朋友。尤理想哦了一声,说,好,我这就过去。和马霖的事,尤细妹征求过哥的意见,尤理想说,只要你们两个是真心的,我没什么意见。对于尤细妹和马霖的事,我妈第一个反对,尤细妹不敢带马霖来我家里,她知道来了也没什么好结果,所以叫尤理想过去。

布吉到龙华也不远,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尤细妹租住在五楼,是一个单房,进门左边摆一张床,进去一点有个很小的卫生间,厨房靠近阳台,阳台边上放一张小饭桌,饭桌上放着七八个袋子,应该是刚买回的菜。听到声音,马霖从阳台进来,喊了一声,哥。天气晴朗,光线明亮,眼前的人吓尤理想一跳,高大魁梧,长方形的脸上布满褐色的疤痕,如古老森林里来的大猩猩。尤理想站着不动,心想,细妹是用哪只眼睛看上他的呢?

马霖搬一张塑料小凳放尤理想脚下,说,哥,你坐。尤理想回过神来,说,叫我尤理想,你和细妹还没结婚呢。马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尤理想说,你不怕我吗?马霖说,你和蔼可亲,不怕。尤理想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有病,神经病,很多人都怕我。马霖说,我不怕,应该你怕我,刚才吓着你了吧。尤理想说,是吓了我一下。马霖说,为这张脸我死过两回,一次割腕,被邻居救了,一次投河,被我们的村主任救了。尤理想说,你真傻,我病了这么多年,从没想到要去寻死。马霖爱怜地看一眼尤细妹,笑笑说,是啊,活着就有美好的一天,现在我过得很好,反而怕死了。

尤理想问马霖做什么工作。马霖说,印刷,在一家彩印厂开机。尤理想说,你和细妹不是同一个厂,怎么认识的?马霖说,爬山时认识的,我和细妹都有爬山的爱好,每个星期天都去爬羊台山,一次细妹下山时脚崴了,走不得路,我恰巧经过,把她背下山,打车送她回厂里。尤理想说,听着像电影里的桥段,虽老套,但也感人。我给你俩写首歌吧,男女意外邂逅的故事,表达纯真的爱情可以冲破一切,与物质无关,与权势无关,与年龄和外表无关。马霖的眼睛一亮,高兴地说,好呀,哥给我俩写歌太好了,谢谢哥。尤理想说,别母鸡一样咯咯咯,叫我尤理想。马霖大笑,说,听哥的,就叫你尤理想。尤理想说,写歌的事先放一边,眼下先解决你俩的事情,细妹怀孕了,该计划结婚的事了吧。马霖说,怪我不懂事。尤理想说,不怪你,男人在这方面都喜欢先斩后奏,这个我可以理解。不过我要问你,你敢保证以后一直对细妹好吗?马霖说,我敢保证。尤理想说,男人说话要算数,天地听到了,我会记着你这句话。马霖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亏待细妹。尤理想说,一切要看行动,现在我做主,下个月16 号一起吃个饭,叫上你在深圳的亲朋好友。马霖说,好的,到时候我一定安排妥当。

尤理想回到家里,我妈问他,一整天去哪儿了,午饭没回来吃。尤理想说,去细妹那里了。我妈又问,去细妹那里有事吗?尤理想说,谈他俩结婚的事。我妈睁大眼睛说,结婚?我都劝好细妹把孩子打掉,跟那疤脸分手,你还跟他们谈结婚?尤理想说,好好的一对人,我不忍心拆散他们,我支持他们结婚。我妈说,你懂什么,你这样会害了细妹的!尤理想说,都说好了,下个月16 号大家一起去吃个饭。我妈顿时情绪失控,大声嚷嚷,胡闹,你个神经病!我妈从未当着尤理想的面说他是神经病。

聚餐那天,我妈没有去。双方的亲朋好友总共来了十多个人,开了两桌。菜还没上,大家喝茶、抽烟,东拉西扯,我爸很少开口,默默地抽烟,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我来深圳后才发现他是个老烟枪,一天两包烟都不够,弄得满屋子烟味。我妈有时数落他,抽抽抽,总有一天抽死你。我爸回一句:除了吃饭,我老吴就剩下抽烟这点爱好了。

马霖拆一包红囍牌香烟,拿手指从底部弹出一支递给我爸,打着火机帮点上,说,三姐没来?我爸说,她临时有点事来不了。马霖哦了一声,依次给大家敬烟,说,吃牛肉火锅,大家没意见吧。有人回答说,没问题,客随主便。说话间,火锅底料烧开了,服务员端来雪花牛肉片、手锤牛肉丸、牛杂拼盘,以及配菜金针菇、生香菜、白萝卜、油麦菜、野生菌菇、油炸腐竹和鸭血豆腐等。男人喝白酒和啤酒,女人喝百事可乐,叮叮当当碰杯,吃得火热。

马霖给我爸和尤理想敬酒,说,三姐夫,哥,我敬你俩一杯,谢谢你们成全我跟细妹,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咕嘟几声,一杯酒下肚。我爸没吱声,只是笑了笑。尤理想说,讲好叫我名字的,怎么又叫哥了?众人便起哄,说是该叫哥了。接着大家继续喝酒吃菜,两桌的人来回串桌敬酒,闹哄哄的。吃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放下筷子,抽烟的抽烟,说笑的说笑,尤理想从背后扯我的衣服,小声说,小家伙,我俩出去。

站在门口,尤理想说,里面的烟味太难闻了,出来透透气,你也少吸二手烟。我说,我妈不同意细姨嫁给马霖。尤理想说,你妈就是死脑筋,拆墙拆线难拆散一对有情人。我抬头说,舅公,你有一些日子没出去唱歌了吧。尤理想说,工地上忙,我不好跟你爸讲。我说,你别不好意思,想出去唱歌就出去唱歌,什么时间都可以,我爸跟我妈讲过,说你干活不干活没关系,一切都顺着你。尤理想笑了笑,说,我又写了一首新歌,改天唱给你听。

我爸手下有十多个工人,住在木棉湾一座小山脚下,眼前是一片开阔地,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晚上睡觉能听见潺潺流水声。工棚是我爸请人搭建的,上下两层,绿色的,与后面的树林相映成辉。2004 年下半年,我家在布吉关附近的荣超花园买了房,开始尤理想住我家,后来他提出要去住工棚,我爸妈不同意,第一觉得自己的弟弟住工棚怕人说闲话,第二怕他犯病了没人知道,人在自己眼前总是比较放心的。尤理想坚持要去,说他喜欢那里,有山有水,想唱歌就唱歌,不会打扰邻居。他这样一说,我爸妈也就同意了。的确,尤理想在家里唱歌会扰到周围的住户,曾经有人对他的歌声表示过不满。

早期尤理想被我爸妈送进深圳精神病院医治过一段时间,但他不想治疗,自个儿偷偷出来,说那里不是他待的地方。发现尤理想脑子有问题的时候,应该是2002年的下半年。一天早上,尤理想很早从外面回到出租屋,我妈感到纳闷,怎么今天这么早起来了呢。尤理想进屋时,也不跟我妈打招呼,嘴里不停地叨咕,暂住证,该死的暂住证。再看人时,眼神瘆人,不对劲了,好像有人施法定死了他的两个眼珠子,直直的,愣是不会拐弯了。直到三个月后在酒吧出事,大家才知道他的脑子坏了。后来听我妈讲,尤理想发病有规律,差不多十个月到一年的时间复发一次。我妈还讲,尤理想发病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伤别人也不伤自己,称得上是精神病里的先进典范。尽管如此,有些外人还是尽量避免接触他,一开口就说,他是个癫子,他是个神经病,有个别文雅的人,换了一种说法,说他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亲眼目睹尤理想发病只有一次。那天是星期天,我骑单车去工棚找尤理想,我俩有三个星期没见面了,有点想听他唱歌。到了工棚,没见到尤理想,我问我爸的工人,我舅公在哪?有人摇头,说一上午好像没看到他,有人说,应该在他房间里。我来到尤理想的房间,房门虚掩,我喊了一声,舅公,没回应。推开房门,阳光从对面的窗口射了进来,屋里的尘埃升腾起来,在混乱无序地排列组合,像一群睡梦中的精灵被哨声唤醒,懵懂中勉强组成了一支队形,歪歪扭扭地斜跨在半空,最后缓慢地向窗外飘去。这时,我听到铁架床背后传来刺耳的噪音,是铁锤敲击铁管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当,一下又一下。敲击声高低不一,节奏时慢时快,像古老皇宫高级乐师敲击出来的一个个音符。我刚想喊第二声舅公时,尤理想的头从床背后探了出来,蚊帐遮住了他半张脸,一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带着茫然和焦灼,让人感到害怕。他说,谁?你是谁?别打扰我,我正在舞台上唱歌,谁都别想搅乱我,出去!

这场复发有点突然,我妈说离上次发病还不到九个月呢,怎么又提前了呢,看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得知尤理想又犯病了,我外婆来了深圳,还带来了我们镇上的“卢半仙”。我外婆说,老七死活不肯回来,我只能请卢半仙来深圳了。我外婆还说,世上的事情千奇百怪,医院治不好的病,往往乡下的奇人怪人,用几帖土方子就能药到病除。这个卢半仙我认得,是个半瞎子,我问过外婆,他是个瞎子,能看见东西吗?外婆说,是半瞎,他看东西就像我们在月光下看东西一样。

重阳节过去都半个月了,我们老家早已是“秋风炎炎凉”了,深圳却还如同夏天,热得满大街的人穿短衣短裤。我外婆说,这里的鬼天气热得邪乎,怪不得人会害怪病。那天本想把尤理想叫到我家里去的,卢半仙问,现在他人在哪?我妈说,在工棚。卢半仙又问,他平时住哪?我妈看了眼我外婆,小声说,也住工棚。卢半仙说,到工棚去,他住的地方最好。尤理想不晓得我外婆来了,更不晓得带着卢半仙来给他看病。夕阳下,工棚前的空地上七八个人围在一起扯闲篇,尤理想也在其中。

卢半仙慢腾腾地走过去,也不讲话,直接来到尤理想面前,盯着他看。跟在后面的外婆悄声对我妈讲,真是神人,不用问,一眼就能看出谁有病。我妈说,他应该认得七弟。外婆说,他是个半瞎子,怎么认得,再说你七弟好几年没回家了。尤理想觉得奇怪,同样盯着卢半仙看,忽然笑着说,我认得你,你是卢半仙,怎么也跑深圳来了?卢半仙笑了笑,嘴角流出口水,回头对我外婆说,放心,不严重。我外婆说,是不严重,可也不正常呀。卢半仙说,他的脑子被事情堵住了。我妈问,啥事情?卢半仙说,我得好好问问他。说着卢半仙一个人进了尤理想住的房间。半支烟工夫,卢半仙出来,脸色不对,拿手一个劲地拍自己的脑门,说不好弄,屋里的磁场太强了。然后又像快下蛋的母鸡找窝一般,围着工棚转了两圈,最后在工棚右侧两张木板凳中间站定,对周围的人说,你们回避一下,都进工棚里去,别影响我发挥,我不喊谁也别出来。

见大家离开,尤理想也想离开。卢半仙喝道,你站住!尤理想用手指指自己,笑了笑,说,你说我吗?卢半仙说,没错,就是你。卢半仙叫尤理想坐在脚下的一张木板凳上,自己也随之坐在另一张木板凳上,两个人面对面。卢半仙闭了眼,口里念了起来,像吟诵朗朗上口的古诗词,又似朗诵意境深远的现代散文诗,节奏把控得当,优美的旋律汩汩流出,让人联想到森林小溪,蓝天白云,辽阔田野,草长莺飞,深深幽径……尤理想浑身松弛下来,瞳孔发亮,目光柔和,渐渐地睡着了一般。

卢半仙忽然睁开浑浊的老眼,问,你喜欢唱歌?尤理想说,喜欢。卢半仙说,你想当歌唱家?尤理想说,做梦都想。卢半仙说,那你得听我的。尤理想说,我听你的。卢半仙说,我能帮你把病治好,歌唱家也就能当上了。尤理想说,好。卢半仙说,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能有半句谎话。尤理想说,不讲谎话。卢半仙说,告诉我,你在深圳最难忘,最受罪的一件事。尤理想这回没马上回答,闭着眼,像沉浸在回忆里。卢半仙催促道,讲,都讲出来,只要讲出来,你就可以当歌唱家了。尤理想痛苦地皱了皱眉头,断断续续讲了一件他认为最难忘最受罪的一件事。

那是三伏天的一个夜里,尤理想唱完歌从酒吧出来,和几个朋友在路边的烧烤摊吃烤串喝啤酒。天气热,冰啤降温解渴,大家喝得欢畅,不知不觉都喝多了。一人说,这样的天气屋里没法睡觉,风扇吹出的风也是热风,要是睡外面就好受些。另一人说,我哥小店屋顶上可以睡,那是一排一层楼的商铺,睡多少人都可以,天气热,经常有人在那里睡。几个人在报刊亭买了一叠过期报纸,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去了。屋顶果然躺着几个人,有风,比睡屋里凉快多了。大家把报纸摊开,躺下,胡扯一通,很快就传来鼾声。

睡到半夜,尤理想在梦里听到了嘈杂声,接着被一人踢醒,几束电筒光在屋顶扫来扫去,像鬼子碉堡里的探照灯。几个声音吆喝着,起来,他妈的都起来,查暂住证!大家迷迷糊糊起来,被押着下了楼。楼下亮着路灯,周围很安静,十多个人分两队走,四个治安人员,刚好两人押一队人。尤理想在靠路边的那一队,治安人员一个在前面带路,一个在后面殿后。有人低声说,完了,我没暂住证。尤理想也没暂住证,他知道,没暂住证的被抓到了要罚款好几百,交不起罚款的人就送到别处去做工,然后遣回原籍。路过一个阴暗处,对治安人员来说是“盲区”,尤理想心下一动,逃走!走到更暗处,路的右边有一条巷道,周围是参差不齐的房屋。机会来了!尤理想一边暗暗提醒自己,一边寻找最佳逃离时机。趁后面的治安人员不注意,尤理想突然快速朝眼前的巷道跑去。不料被前面的治安人员发现,大声喊,站住,站住!接着追了上去。没想到,尤理想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很快被治安人员逮住,少不了一顿拳打脚踢。到了一所房子,一个个被搜身后,统一关在一间屋子里,没有凳子,只能坐在地上。治安人员时不时来一趟,叫喊着不许坐,统统靠墙站好。尤理想的右脚被打伤,凌晨时痛得难受,没逃走还挨了一顿打,罚款也少不了。尤理想心里不服,他们凭什么打人?我又没干坏事,没暂住证又咋地?越想越气,忍不住骂了起来,叫喊着放他出去。尤理想这么一闹,其他人也跟着骂,一起喊,放我们出去!来了两个治安人员,把带头闹事的尤理想拖了出去,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尤理想继续闹,再次把治安人员惹恼了,其中一个治安人员随手用手电筒照着尤理想的脑壳敲了三下,骂道,去你妈的,找死!天亮后,那两个治安人员来了,发现夜里闹得凶的尤理想现在安静了,其中一个说,这回服了吧。尤理想不讲话,只是无声地笑。这笑让两个治安人员一惊,不对劲呀,神经病一般,笑得瘆人。两个治安人员退出,在门口嘀咕了一阵,然后就把尤理想放了。

尤理想讲完后,脸上冒汗,好像又经历了一遍那时发生的事情,骂了一句,该死的暂住证。卢半仙问,讲完了?尤理想说,讲完了。卢半仙说,你不该跑,暂住证是政府规定的,你和政府对抗就是不对。尤理想说,他们不该打人。卢半仙说,是不该打人,怎么可以打人呢。看着半仙嘴角的口水,尤理想说,擦掉你嘴角边的口水吧,看着不舒服。卢半仙说,多嘴!尤理想问,我的病可以治好吗?卢半仙说,病因找到了,对症下药,当然可以治好。

越是接近年底,装修工作越是忙碌。尤理想还同往常一样想出去就出去,我爸当然不说他,一切由着他。卢半仙的功力不够,没能把尤理想的病治好,相反这一年多来,病情更加严重了,时不时一个人喃喃自语,偷偷笑,看人时眼神散淡,眼珠子定定的,不会拐弯儿。

周末,我妈把我赶到工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该知道做点事了,去工地帮帮忙,哪怕是捡捡地上的钉子,帮师傅们递递工具也行。尤理想戴着报纸折叠的帽子,站在梯子上说,小家伙,你来做什么。我不应。室内狼藉一片,到处放着材料和工具,灰尘慢悠悠地朝窗口飘去,每间屋子充斥着刺鼻的甲醛味。见我不应,尤理想知道我不开心,不再理我,继续给吊顶下的白木线刷油漆。尤理想左手提油漆桶,右手拿油刷,熟练地给木线上油漆。见他在梯子上走路,我笑了,很像县剧团来我们柳树湾表演节目的“高脚人”。我说,舅公,你也会在梯子上走路了。尤理想说,当然,早就会了,你要晓得,我现在是个大师傅了,你老爸给我开的工资也是按大师傅算的。

刷到窗口刚好到了接口处,算是刷完了。尤理想从梯子上下来,说歇会儿,顺手摘下纸帽。我第一次发现,尤理想两鬓有了不少的白头发。我不理解,才三十多岁的人,怎么就有了这么多的白头发呢,我爸我妈的白头发还没有他多。尤理想说,小家伙,你还怕那东西吗?我不应,知道他指的什么。尤理想知道,半仙给他看病后的第二天也给我看了。可我还是怕纽扣,更要命的是,有些同学也知道了我这毛病,同样像小时候那些人一样拿纽扣吓我,寻开心。我气愤地说,半仙是个屁!尤理想笑了,也学我说,半仙是个屁。又说,最近我想写一首歌。我问想写什么歌。尤理想说,写外乡人来深圳闯荡的故事,歌名也想好了,叫《圳深似海》,小家伙,到时候我第一个唱给你听。

一直在旁边给卧室安装门的朝阳接口说,理想,到时候也唱给我听。朝阳平时也喜欢听尤理想唱歌,上班时累了,叫尤理想唱歌,说那是解乏,下班后冲好凉,也叫尤理想唱歌,说那是享受。朝阳从不把尤理想当精神病人看待,有时候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逛街买东西,甚至把自己失败的恋爱史也讲给尤理想听。尤理想呢,对朝阳有求必应,给他唱欢子的《伤心的时候可以听听情歌》,唱陈楚生的《有没有人告诉你》,唱郑源的《爱情码头》等等。尤理想模仿能力强,谁的歌他都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佩服得朝阳有时感慨说,要是我能像你这样会唱歌,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了。

朝阳是河南信阳人,初中毕业后的第三年在深圳遇见了我爸,然后就一直跟着我爸做装修,大约有七八年了吧,他学东西容易上手,干活从不偷懒,我爸喜欢他,也相信他,近几年工地上的事都交给他去打理,比如今天要做什么,明天该做什么,后天准备做什么,还有就是安排谁做什么,以及购买材料等杂务事。也就是说,朝阳是我爸的装修队长。

2013 年的冬天比较寒冷,雨水也较往年多,冬至前夕,我爸在坂田雪象接了一单活,是一栋八层楼高的新厂房,任务是安装门窗和涂刷内外墙。我也参与了那栋厂房的装修工作。我不是读书的料,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一直找不到中意的工作,我爸叫我跟他做装修。我对装修不感兴趣,灰尘大,弄得整个人脏兮兮的,一看就知道是这座城市最底层的人。见我没事做整天待家里,我妈唠叨不休,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工地做事。

我清楚记得那个出事的下午,天阴沉沉的,头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地上到处湿漉漉的,临近三点半的时候,朝阳提着半小桶外墙漆,从八楼的窗口出去,粉刷窗口悬出的挡雨台,说所有的挡雨台下面要多刷一遍,因为积水原因,将来容易霉变。朝阳踩着搭在竹架上的木板,刷完一层再刷下一层。四点多的时候,忽听外面传来啊一声大叫,接着一人大声喊,不好了,朝阳掉下去了!我丢下手里的工具,跑到窗口往下看,没发现什么。刚才喊叫的人站在竹架上,脸色惨白,声音打颤地说,朝阳一脚踩滑,从七楼掉,掉,掉下去了……

朝阳在医院一直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直到第三天黄昏,才停止微弱的呼吸。朝阳的父母、妹妹、大伯和舅舅来了,他们是在出事后的第二天黄昏匆匆从老家赶来深圳的,一直陪着朝阳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病房里哭声一片,一直沉默不语、暗暗流泪的朝阳父母,此时也失声痛哭起来。朝阳母亲悲痛过度,哭得背过去了。

黑夜来临,殡仪馆的遗体化妆间亮着灯,入殓师在为朝阳美容化妆。雨丝飘洒,灯影绰绰,大家站在走廊里,等待和朝阳见最后一面。尤理想背靠墙,轻声唱起了《全世界都停电》,歌声凄凉哀怨,和着雨声荡漾在夜色里:连你都会残忍隔绝/我的心能要谁了解/眼中烛光摇晃着熄灭/为何把我推向边缘……全世界都停了电/全世界白雪满天/才发觉在我心间有回忆碎片/一做梦翻身就刺痛流血/我蜷着身体缩成一个圈像一个句点……

一个好端端的年轻人,转眼成了一盒灰,悲伤和惋惜在所难免,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得继续,接下来自然提到了抚恤金的事。我爸对朝阳的亲人说,朝阳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他的不幸我很难过,现在我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人命大如天,你们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朝阳的父母低头沉默。朝阳的妹妹、大伯和舅舅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他们都知道我爸的意思,要他们说个抚恤金的数目。但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们没料到朝阳说没就没了,而且来得那么快,根本没有想到抚恤金的事,一直以为朝阳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跌了一跤。因为我爸打电话通知朝阳父母的时候,只说朝阳跌了一跤,伤得比较严重。

屋里沉默了一阵,朝阳的大伯先开口,说人都没了,别的都没什么意义。朝阳的舅舅说,我们要的是人,不是别的,你能把朝阳活生生的还给我们吗?我爸一脸尴尬。朝阳的母亲转头对她弟弟说,人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都是老天安排好了的,这就是命。好好说话,别为难人家。朝阳父亲对我爸说,吴老板,我知道朝阳走了你同样很痛苦,朝阳经常在电话里提起你,说你把他当亲兄弟看待,说他跟了一个好老板。现在出了这档事,大家都难过,钱财是身外之物,你看着办吧。又抬头看着他几个亲人,说,别给吴老板难堪,双方弄得仇人似的,朝阳在那边也不会答应。

朝阳的死让我爸难过了好一阵子,他把深圳的房子卖了,把自己开的车也卖了,总共一百五十万都给了朝阳的父母。我妈哭闹着骂我爸,说你怎么不把前年在老家建的房子也卖了?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人家都没开口要多少,你却把所有的家当赔上了,给他们三五十万就不错了。你就是猪,蠢猪!我妈对我爸闹够了,一个人赌气回了老家。

自从我记事起,我们这个家我爸第一次做了一回主。后来我和我爸租房子住,他说,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梅子在北京待了三年,2017 年秋天回来。凭梅子的家境,她完全可以不去做什么“北漂”,受那份罪,但她却说在深圳待腻了,要出去体验一回“漂”的感觉,不能错过了时代赋予的新词儿。刚回来的头几天,梅子说话喜欢夹带个“儿”字,比如“今儿个”,“没事儿”,仿佛刚从纽约回国的人,时差还没来得及倒过来。我笑她说,北京的饭菜就是软,几年下来把你的舌头都吃柔软了。她白我一眼,吐出俩字:黐线。

国庆前两天,我和梅子去民政局领了证,两个人商量着小办,在酒店订了几桌,意思一下算了。梅子的父母很不乐意,觉得他们的女儿是下嫁于我。事实也是如此,他们家给梅子的陪嫁是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花园小楼和一辆奥迪A6 轿车。这对于我们老家的人来说,是自开祖以来最大的一桩婚事,让很多人都羡慕不已,特别是年轻的小伙子,梦想自己将来也能娶到这样一个有钱的老婆,这样就能少奋斗十年。我爸妈就我一个孩子,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也想替我们大操大办一场,说家里是没多少钱,办一场热闹有面子的婚礼还是可以的,但最终拗不过我和梅子,也就随了我们的意。我妈对我和梅子的婚事没什么遗憾,唯一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她好像“嫁”了一个儿子,我好像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不过确认我将来生的孩子可以姓吴,我妈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经过几年的“从头开始”,我爸已“翻过身”来了,重新买了一辆车。我爸不打算在深圳买房了,和我妈还是租房子住,说再干个三五年就回老家去,人毕竟要落叶归根。

我在香蜜湖一家广告公司干了三年,公司给了我三天婚假,加上国庆七天,我和梅子总共有十天假期。梅子嫌假期短,不好安排度蜜月的时间,叫我辞去广告公司的工作,帮她父亲和弟弟做事,房地产和水产两样由我选,想去哪就安排去哪,反正请别人也要请。我支吾着没表态,梅子说我死要面子,不去拉倒。我的确不想去,不喜欢在亲人的监督下工作,长久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和梅子从初中开始就认识,一直到高中毕业,我落榜,她去广州读了三年大专。两个人相处这么长时间,彼此算是比较了解。梅子知道我的想法,此后也就没再提去帮她家里做事了。

婚期短,出去游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第一站回我老家,第二站去桂林,然后再去香格里拉。按梅子的计划,还想去西安看兵马俑,去北方看草原,去拉萨大昭寺顶礼膜拜释迦牟尼佛等身像。

时间紧,蜜月期显得尤为珍贵,婚后第三天,我和梅子回了老家。深圳到我家乡柳树湾,大约三百六十公里,若是平常驾车回去,顶多四个小时就能到,那天是国庆第二天,出游的车辆多如深海里的鱼,一刻不停地在高速路上穿梭,急匆匆的谁也不知道谁奔向何方。我们早上八点一刻出发,车子行至大广高速一个隧道口时,前方车辆开始缓慢行驶,最终停滞不前,形成了一条不见头尾的车龙。直至一个小时后,道路才慢慢通行。经过事发路段,看见两辆车子面目全非,地上的玻璃碎片和一滩滩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刺眼。

回到柳树湾,午饭时间早已过去,我外公外婆居然还没吃,说等我们回来一起吃。两位老人早已成了“白头翁”,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自从尤理想走后,他们老得更快了,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样。我外公外婆第一次见梅子,按我们柳树湾的习俗,长辈要给晚辈见面礼。我外公给梅子一个鼓鼓的红包,我外婆攥着梅子的双手不放,开始笑得开心,然后又泪流满面,把准备好的红包塞给了梅子,嘴里不停地念着,好孩子,好孩子,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

我带梅子在外面逛了一圈,看着眼前的山山水水,梅子拿出手机不停地拍,一股脑儿发在微信朋友圈上,还和她的闺蜜视频通话,说这就是吴声的家乡,美不美?美吧!日头落山时,我和梅子来到一座山脚下,那里隆起一个土包,里面躺着我的舅公尤理想。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坟头上长满枯萎的茅草,墓碑上只有尤理想的照片和他的名字,以及生卒年月,没有妻儿的名字。照片是尤理想刚到深圳那年拍的,脸上带着甜美的笑意,眼神里闪烁着青春、激情和希翼的光芒。秋风扫过,树叶飘落,我的心悲凉起来。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六个气球同时放飞。六这个数字,在我们家乡表示顺的意思,我希望尤理想在另一个世界能够顺顺利利。

周围还有几座高矮不一的坟地,梅子显然有点害怕,紧贴我身边,小声问,你舅是怎么死的?我说,突发脑溢血,晚上睡觉前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人就没了。梅子说,这种死法很好,没有一点痛苦,像睡着了一样。我说,我舅公是个有才华的人,填词、谱曲、演唱样样通,要不是脑部受伤,说不定他真的能成为一名不错的歌手,可惜了。梅子说,人的一生充满未知数,命运也特会捉弄人,就像你经常唱的《圳深似海》那样,有甜蜜有苦涩,有悲欢有离合。

尤理想生前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唱过《圳深似海》这首歌,他也在公共场所唱过好几回,收到了不少的掌声和赞美。尤理想自己也说过,那是他自从写歌以来最满意的一首歌,带着浓浓的漂泊感。尤理想遗体告别那天,我请来深圳一位叫凌瀚的知名歌手,他抱着吉他在尤理想面前唱起了《圳深似海》,以示对亡灵的告慰。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尤理想安静地躺在雪白的床上,沉睡了一般,周围来了不少人,听说有些还是他的“粉丝”。秋阳的照耀下,凌瀚微微闭眼,弹响了吉他。和着叮叮咚咚流水一样的吉他声,一曲《圳深似海》在周围缓缓荡漾开来:

一滴溪水是一枚月亮

一滴海水是一颗太阳

沟沟圳圳水声嗬嗬

一起唱响理想之歌

……

一滴溪水是一条血脉

一滴海水是一颗心脏

水怀有青嫩的心思

水怀有金灿灿的远方

一日,我和梅子去了一趟华强北,回来的路上,因我说错了一句话,她坐在副驾上,别开脸气鼓鼓地看窗外,两个人一路无话。婚后几年的时间里,梅子时不时耍脾气,一件事一句话不合她意,她就跟我怄气,然后冷战,有时也回娘家住几天。令我难于接受的是,她有意无意拿纽扣出来在我面前摆弄,穿上带扣子的睡衣,很明显是不想让我碰她。恋爱和结婚真的是两回事,我感觉梅子婚前婚后判若两人,完全没了婚前的理解与体贴。一回我对我妈讲起梅子的不可理喻。我妈说,天下女人都一个样,你们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她就会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结婚这么久了,还不打算要孩子,结婚不生孩子还叫结婚吗?

那天晚饭后,我照旧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看完了,广告后便是天气预报。水在壶里噗噗噗地烧开了,我摆好三个功夫茶杯,伸手抓茶叶罐,感觉罐上有个细圆的东西,冷冰冰的硌掌心。瞥一眼,一个激灵,原来是一枚黑色纽扣,挺着肚皮躺在那里,四只小眼向我射出恐怖的光。又一个激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赶紧把茶叶罐连同纽扣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来到卫生间,不停地冲水,不停地搓手,恨不得把掌心皮搓破。返回客厅,看到垃圾桶还是有点难受,于是干脆把垃圾桶提到了门外,如此才感觉好受一些。

我知道,那枚纽扣是梅子故意放在茶叶罐上的,她是在变着法子整我。妈的,我低声骂了一句。环视客厅,不见梅子。或许,此刻她正躲在暗影处窥视我的一举一动,看见我害怕的样子,她一定很解气。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克服纽扣恐惧症,那小东西注定是我今生的天敌,可笑的是,那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天敌。

我曾尝试过给自己播放自助式心理治疗录音带,也尝试过催眠术疗法。可是一切皆无济于事。那年卢半仙给尤理想看病的时候,也给我看了。我妈说,我孩子脑子里是不是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呢,要不怎么会怕那小小的扣子?卢半仙说,让我看看你孩子。第二天,卢半仙来到我家,把我单独叫到房间,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喜欢吃苹果。卢半仙问,家里有苹果吗?我说,有的,在冰箱里。卢半仙出去又进来,拿了几个苹果,递一个给我吃。我咔嘣咔嘣吃起了苹果。没吃几口,卢半仙从衣袋里摸出几粒纽扣,对我说,刚才苹果和纽扣放在一起。我看着他,愕然,胃里开始翻腾起来,赶紧把手里的苹果扔了。卢半仙把纽扣放在其它几个苹果当中,还拿苹果在纽扣上滚了几滚,抓起一个,命令我,吃!我当然不吃。他在我头顶拍了一掌,喝道,吃!我仍咬牙,不吃。头顶又挨了一掌,喝道,吃!我继续咬牙,不吃。卢半仙放狠招,往我头顶撒纽扣,一粒,两粒,三粒,四粒,五粒,六粒……滴滴哒哒往下落,很快,地上躺着十几枚颜色各异的纽扣,有的还在地上奔跑,那简直是灭顶之灾!我哇地哭出声来。卢半仙仍不依不饶,继续逼我吃苹果。我大声喊,打死我也不吃!我妈推门进来,卢半仙喝道,出去!我妈说,吓着了孩子。卢半仙说,你不懂,这叫以毒攻毒。

此后,我再也没吃过苹果。直到现在,我一看到苹果,就会联想到纽扣。那天,韩医师对我说:纽扣恐惧症虽然要不了人的命,但也给患者带来诸多烦恼,患者害怕的也许不是纽扣本身,而是把纽扣与某一段深恶痛绝的记忆捆绑在了一起。韩医师是深圳一位颇有名气的心理医生,去年下半年,我找到了他。韩医师六十出头,一脸慈祥,他耐心地给我讲解,他说,假如患者在孩童时期,看到小伙伴把地上捡来的一粒纽扣含在嘴里,以后每当他看到纽扣,潜意识里就会产生厌恶感或不适感。这些不适感,是体内的植物神经紊乱造成的,神经紊乱可能会导致患者肠胃不适、胸闷、心慌,甚至拉肚子。这种恐惧症,就是与患者的个人经历相关,个人因素在影响恐惧症的形成方面,起了很大作用。韩医师看着我,继续说,有些患者有恐惧症家族史,就是说他的父母可能也害怕某些特定物品或场景,而这些恐惧特性在遗传学方面是有可能实现传递的。另外,恐惧症可能与患者的自身性格有关,患者的性格往往偏于内向。我说,我的性格从小就偏于内向。韩医师笑笑说,我注意到了。我说,像这类纽扣恐惧症心理障碍,能不能有效地得到缓解或治愈?韩医师说,治疗心理疾病,目前主要采用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两种。药物治疗主要是让患者服用一些抗焦虑、抗抑郁类药物,对病情的干预比较直接,见效更快。心理治疗主要是心理医师通过脱敏疗法,告诉患者引起他们反感的物品并不可怕,并让患者逐步接触引起反感的物品,来抵御那些不适感。但心理治疗的过程比较长,在诊疗过程中,一般都是药物治疗与心理治疗相结合。

韩医师给我治疗了一段时间,我也全力配合,但就是不见效果,看见纽扣仍然反感和害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找不到答案。我想我今生最难战胜的对手,是一枚小小的纽扣——这话讲出去,真是丢人。

那天我又和梅子吵架了,心里堵堵的,我不到三十岁,还很年轻,往后的日子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往下想。晚饭后,我出了家门,独自走在一条幽静的石径上。

三月的深圳气温开始回升,草木葱茏,路两旁的木棉花和勒杜鹃争相斗艳,它们彼此隔了一段距离,或许永远无法言手握和。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对梅子说,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有它们的思想,有它们的语言。梅子笑我傻笑我痴。我可能真的傻,至少在女人面前我很傻,我一直看不透女人的心思,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同时我也看不懂现在的自己。梅子说我变了,变得令人捉摸不透。可能我是真的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细想起来,应该是从我的舅公尤理想的死开始的,尤理想的突然离去,确实给了我一定程度上的打击。

夜里,我做了个梦。暴雨过后,地上湿漉漉的,凹凸不平的泥土里,躺着不同颜色的纽扣,一个,两个,三个……忽然刮来一阵风,夹杂着粗大的雨点,不,那不是雨点,是纽扣,噼里啪啦铺天盖地朝我头顶砸来……我拼命奔跑,一直朝前跑。眨眼之间,纽扣又变成了一个个半灰半蓝的气球,它们慢慢变大,黑压压地向我滚来。回头望,我看见我早已淹没在一片半灰半蓝的汪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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