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来是新年

2023-02-19 03:23常胜国
延安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村民

常胜国

转眼之间,正月就要过去了,象征着春天的东南风一天天多了起来,黄土地的上空总是灰蒙蒙。800 里东剌河水还是像去年冬天那样一条白练,然而,冰层下面的春水却随着回暖的地气,正在苏醒过来,人若站在河边静心倾听,就能知会它在冰层下面翻腾着,嘀咕着,仿佛要齐着心奔涌而出,把春的气象带给人们。

这是农户们一年里最消歇的日子,然而东剌河纪家砭村的农户们却因为沿剌铁路开工,老少爷们的日子过得有点乱套,个个昏头昏脑,时常在村道上互相询问:“今儿是正月初几呀?”就连平时最精细的人家,纪保栓家也是日子过得不知今日明日。月尽的这天中午,纪保栓站在院门口,看见里外院鸡飞狗跳墙,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往东去还是该往西去,又听见屋子里两个小孙子哇哇地嚎哭,纪保栓尖着嗓子问老婆:“咋咧?”老婆在院子里撵着鸡狗,随口就说:“饿了。”“饿了你咋不做饭?”老婆还是在鸡狗后面疯追。又听见猪圈里的黑毛猪边拱墙边嚎叫,纪保栓心性大乱,骂了一句:“你先人!”折回到院里,掀开一间房门,里面东西杂乱,纪保栓“乒乒乓乓”一阵乱翻,翻出一盘尼龙绳,一把一尺来长的生铁刀,那刀长时间不用,锈得厉害。纪保栓一手拿绳一手执刀,出了门来到院墙外猪圈旁,搬开挡板,把黑毛猪放出来,只管拿绳捆扎猪蹄子,嘴里还独自嘟囔着:“年前没杀,现在杀。”黑毛猪憨实,躺在地上尽情哼哼,还以为主人要让它舒服,哪知主人已捏住它的长嘴,握刀便往它的喉咙芯上扎,不想那刀锈钝,扎不透彻,猪受了疼痛便死命挣扎,挣脱了绳子,一骨碌撞开主人,往瞎路上奔了。纪保栓握着刀在后面追,两条腿哪能追得上四条腿。

后晌,在村道上奔走的人们互相传告着:村支书被叫到县委开会了,咱村里的事被县委定性为“纪家砭事件”。纪保栓不大明白“事件”的意思,有人就告诉他:“事件就是出大事情了。”

东剌河蜿蜒在广袤厚重的黄土地沟壑之间。长久以来,河在流动,人却很少流动,所以东剌河一带始终保留着一些原始的东西,农户们有自己独特的方言,独特到有人把方言修订成一部词典。人们开口说话都是先从腹部发力,气流冲出鼻腔,发出嗡嗡的声音。几句话的交流,就能界定他们是来自东剌河一带的人。他们把爸爸叫“大”,把朋友叫“拜识”,把不舒服叫“难活”,把劳动叫“受苦”,把计划叫“摸捋”,把混乱叫“烂包”,把假惺惺叫“骚情”,把方案与计谋叫“按贼心”,把准备和计算一概叫作“算计”……

沿剌铁路开工以后,纪保栓的孙子们也开始“算计”了。纪保栓有走路思考的习惯,腊月天,他背着手在沿剌铁路纪家砭段的路基上走着,身上最显眼的东西是一件不带罩衣的军用棉衣和一顶的确良军帽。这衣服据说是由铁道部捐赠给东剌河一带的人们,是为了与当地群众联络感情,使铁路工程能够顺利进行。纪保栓任过多年生产队长,在村里计划生育任务最紧张的时刻,他挺不住了。“我抓生产还行,抓娘们生孩子我不在行,就是把肚皮抓烂也抓不出个所以然,反而给自己抓出许多的仇怨。这事咱扛不起。”虽说当生产队长每月还能领几百元的补贴,但他这样一算计,就卸了任。村班子本来就不健全,现在就剩下书记、会计和庙会会长这几个人了。

沿剌铁路将纪家砭村的800 亩水田地一劈两半,分成东川地与西川地,村民们管它叫“一川两地”。土地的面目改变了,需要重新划分,重新划分土地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但眼下村里疙疙瘩瘩的事情太多,村委会的几个人始终打不起精神来做这件事。在纪保栓看来,为公平起见,各家将会有一半地在东川,一半地在西川。纪家砭村在东剌河的西岸,是铁路让他们与一半田地分了家。

“800 亩水田地可是全村人的命根子。”纪保栓在路基上走着,看着,思考着。灌溉渠在河西,现在铁路工程预留的水渠和涵洞这么少,靠河的东川地以后如何灌溉?不是说要实现农业生产现代化吗?而铁路工程在川地上预留的生产道路连拖拉机都过不去,说什么现代化?连村民下地耕种、收割运输都成了大问题。

纪保栓在铁路路基上走了一天。又一天走着的时候,许多纪家砭的村民都跟了上来。村民们把栽在路基旁边、写着“修好铁路,造福人民”的牌子拆了,扔了。

村民们问纪保栓怎么办,纪保栓还在思索着,有人大声提议:“上访。”一些村民就翻腾起许多需要“上访”来解决的事情,诸如铁路走向不合理,赔款不到位等等。一说到上访,他们就揎拳捋袖,只恨不能马上动身。

纪保栓见群情激奋,只好亮出自己的想法:“就是上访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事情,总得摸捋一下,总要等一村老小把年过完吧。咱现在有气,也要憋在肚子里。”

于是,人们有了初步意见:一切行动都听纪保栓指挥。

“上访可不是件小事情。”村支书听说人们每日聚在保栓家商量上访的事,自己是应该主动去过问一下的,可是他走到保栓家门口又改了主意。别人正怀疑他在铁路施工的许多环节上有说不清的问题,谁还听他的呢?“算了,咱就装着甚也不知道。”

纪保栓是当过村干部的人,他把上访的时间推到了年后,也是想给自己和村民们留足余地,看看节前年后的人事有什么新动向?能给哪些事情带来新的转机?另外,事情的成败都讲究个节骨眼,过了年,全国上下开“两会”,那才是上访的节骨眼。

谁知刚过完年,情况急转直下。铁路部门把村里的征地款拨到县里,县里拨到乡里,乡里有个粮站,说多年以前纪家砭村欠了农业税未缴,遇到这个机会不容易,就“秤钩子下肉”,把征地款当农业税一次性扣除了。

这下子,上访的事就由不得纪保栓多想了。赔款不到位、水渠和涵洞预留太少、生产道路预留太窄,这已经让纪家砭一村子的人“难活”了,而征地款扣缴了农业税这件事如同火上浇油,让纪家砭一村子的人更“难活”了。这天中午,200 多名务工回村的年轻人扯起了一面旗子,在村中间的场院上放了铁炮,然后冲进工地,把正在施工的工人轰出施工现场,并且还扣留了施工机械……

开弓没有回头箭。很快有一千多村民在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诉状上签了名,二十多个村民带着诉状去了省城,随后又去了京城。正好在“两会”期间。这个日子与其说是事先选好的,不如说是临时撞上的。

事情过后,纪保栓想起那一天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虽说年节过得有点烂包,但是在元宵节这天,纪马牛还是惦记着在自家大门上挂个红灯笼,这不光是因为元宵节是传统节日,更因为他们家年前刚刚翻新了墙院和大门,里外看着就像新修的一样。在翻新院墙时,顺便又添了两间平房,其中一间成了洗澡间。在装修洗澡间的事情上,他和他大纪保栓思想不统一。你要知道,从前东剌河一带,谁家的女人在家里洗澡那可是件丢人的事情,洗澡时得看准家里没人,把门压严实了,不能弄出一点响声,横竖就是一个慌张。纪保栓一想到以后自己的老婆和儿媳妇会湿淋淋地从房子里走出来,心里就难活。可他没能拗得过儿子,马牛儿愣是把一间房子做成了洗澡间。马牛儿给他媳妇有过承诺,以后要让她在家里洗澡。媳妇高兴,马牛儿便得意。现在,遇上过大年,怎么说也得显摆一下,喜庆一下。

中午时分,纪马牛布好了电线,手里提着灯笼,在门楼下的马凳上坐着,大口地吸着香烟,放眼观看周围人家,数着有几户人家这几年翻新了墙院和大门,嘿,还不老少哩!日子是真的好起来了,昔日的塌墙破院,都一个接一个地褪旧换新,这就是人们时常念叨的新气象哟!

就差挂个红灯过元宵节了。因为沿剌铁路征占地把人的心闹得沉甸甸的,大年三十也不曾见有多少人家挂红灯,今天总该弥补一下。再说了,咱和谁赌气呢?赌气也不差个红灯唷!咱年年挂红灯,不就是图个吉利,图个时来运转?

马牛儿坐在马凳上这样想着,门楼下照例来了一帮议事的村民,其中的“牛”字辈有许多叫“牛”的人。也不知是哪个“牛”仰起头对马牛儿说:“马牛儿,我算计着,你们家敢是得了铁路上的许多好处,今儿挂起了红灯,够风光哩!”

马牛儿的鼻子眉毛抽抽着,手里提着的灯笼耷拉下来。

另一个“牛”说:“书记今儿从乡上回来说,咱的征地款都让乡上给扣了,你有甚心思挂红灯?”

“牛”们说着,把马牛儿手里耷拉下来的灯笼用打火机点着了,“呼啦”一下,马牛儿手里的纱质灯笼烧成一个火球。“这灯笼够‘红’的嘛!”

“做甚哩嘛!”马牛儿好不气恼,把灯笼扔在地上,灯笼霎时就被烧成一个铁丝圈子了。

纪马牛的长相随了他母亲,母亲的面部肌肉灵活,有事没事,鼻子眉毛不停地往一块抽抽,仿佛全村大大小小让人头疼的事没压到她那当过村干部的丈夫身上,反而都压到她身上来了。其实母亲哪怕是看到人家的一只鸡溜达到自家院里,也好像是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鼻子眉毛挤成一疙瘩:“谁家的?赶紧把它打出去,也不算计一下,死在这院子里算谁的呢。”

马牛儿鼻子眉毛抽抽着、摇头晃脑地“算计着”的时候,自然是学业不济,初中毕业以后上了个职业技术学校,没等到毕业就走上了谋生之路。他的第一个职业是在饭店的厨房当学徒兼帮厨,第二个职业是汽车修理厂的学徒工。接下来的职业就有点乱了,一会在长途客车上当售票员,一会又回到饭店的厨房帮厨,最后在一家发廊里鼓捣美发的时候认识了一位理发的女孩,不久,两个人就开始谈婚论嫁。纪保栓是在得知儿子要娶一个发廊的小姐做媳妇的时候,才恍然觉得世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儿子如果和自己一样待在东剌河纪家砭村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那肯定是媳妇难找,如今儿子在社会上闯荡,媳妇是找到了,可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媳妇?怎么找媳妇没给家里带回一丝喜悦,反而是扎心般的难受呢?他和老婆互相埋怨,日夜煎熬着。

“使不得。”

当纪保栓看见马牛儿把一张女孩的照片放在柜子上,他只扫了一眼,内心便挣扎不起。

“为甚使不得?你咋知道使不得?”马牛儿立马回嘴。

不知是自己太粗鲁还是儿子太粗鲁,这句话听起来那么别扭,传出去会成为笑料。纪保栓脸上的汗都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向儿子解释:“不是这个,要是个老实巴交的受苦人,咱才放心得下。这个女娃……”他又扫了一眼柜子上的照片:“她能跟你一辈子?咱也不是穷到娶不起媳妇的人家。”

“她比受苦人挣钱少、比谁长得难看吗?”马牛儿反驳,“如今的女娃出去打工,有陪人吃喝的,有陪人聊天跳舞的,一样也是受苦人,更何况她是给人理发的。”

“那不是……”纪保栓再一次挣扎着。他的脸堂是展的,遇到什么难解的事情时,嘴唇周围的一圈胡子经常会随着嘴角一起耷拉下来,露出一脸的苦相。

这天晚上,面对保栓的苦相,老婆突然有了主意:“万一儿子以后也找不到好的呢?他要愿意咱就随他去,就是有一点,咱不办……”

老婆的意思是,马牛儿结婚,家里不摆喜宴,不待客人,这就叫“黑婚”。老两口要通过办“黑婚”在世人面前挽回一点面子。黑婚就黑婚,马牛儿也把婚结了。结婚以后媳妇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纪保栓两口子因为始终未给儿子操办婚礼,总觉得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婆媳之间横梗着这件事,媳妇便把两个孩子丢给老两口,自己就很少回纪家砭老家了。

元宵节回家是纪马牛跟媳妇商量好的。东剌河一带有元宵节女客回娘家的习俗,再说了,她想孩子也想疯了。

纪马牛在自家门楼上挂红灯,自然也有喜迎媳妇回家的意思,谁知道挂个红灯也那么难。

纪马牛手里的灯笼被“牛”们烧掉了。他从马凳上跳下来,到场院里去找他的农用车,两个儿子跟在他屁股后面,扯着他的裤子哇哇地哭着。

他招呼着“牛”们说:“你们谁去找一面旗子来。”

纪马牛把两个孩子抱上了农用车,小家伙们立马就高兴起来。农用车随着摩托车队、跟着前面的旗子疯跑了。

“好说嘛!”

工地上的工人被最先到达的村民强行轰出施工现场以后,工段长还没有看出事态的严重性。工段长就是个包工头,走南闯北,复杂的事情经见得多了。不就是有人想讹两个钱吗?蚊子嘴里抽血,饿狗嘴里下肉,没那么容易!

人越聚越多,人们在工段办公场地以及堆放施工机械的场院里吵嚷着,很快有人用手推车搬来了砖瓦石块,在场院通往施工现场的道路上堆起了一堵墙,人们将旗子往墙上一插,这个要害场所一霎时成了村民们与施工队对抗的阵地。

工段长一看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根本不是一招一式能解决得了的,仅就人力对抗,工队就不占一点上风。

“好说,好说!”站在“墙”外面的工段长换了一种颜色,堆起了笑脸,急忙掏出香烟给村民们敬让着,“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吃饭?”

马牛儿站在“墙上”,撒起尿来。身后两个小家伙见他大那个样子,也歪歪扭扭地把“小家伙”掏了出来。

我国图书馆事业人才需求较为注重硬件条件,对硬件条件的规定主要涉及三大类。第一大类是工作年限及职称,一般要求合同期限为3—5年,对非应届生要求有2年以上工作经验。之所以提出此类要求,一是为了能直接投入图书馆日常业务工作,二是为了图书馆人才队伍的稳定。第二大类是证书,一般为大学英语四六级、计算机、会计等证书,对前两者的需求集中于本科院校图书馆,而公共图书馆由于开展独立审计的需要对会计证要求增加。第三大类为户籍限制,即非本省户口或非常住居民无法报考。这主要存在于沿海省份的公共图书馆。

“我尿你哩!”

马牛儿把鼻子眉毛放展了说。

“尿你哩。”两个小家伙也跟着嚷嚷。

当纪保栓用钝刀子把自家的一头猪赶跑以后,家里一时间变得异常安静,老婆也不在鸡狗后面疯追了,两个孙子也停止了啼哭。过了一会,老婆拌了一小盆猪食,拿着绳索,和自己的两个孙子去寻找自家的牲口。

“唠唠唠……”老婆一路打问一路叫唤,终于在东剌河川地上找到了它。猪只受了点皮外伤,吃了主人手里的食物以后,照样哼哼着,一路欢实地跟着主人回来了。

村支书从城里开会回来,在村道上对众人说,村里的事被县委定性为“纪家砭事件”。别人让他说详细点,他就把腰弯下来,连连摆手,然后就揣着许多心事回家去了。别人说,村支书就是个摆地摊的,也就那么点货,你跟他要这要那,他立马就收拾摊子走人了。

村里有个“消息人士”,是从政法系统退下来的老干部,老干部的消息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

“事件?事件就是大事情,对上面有一定的震动性。”他对纪保栓说,“看噢,如果上面觉得哪件事是‘问题’,那对应的词语叫‘处理问题’,如果上面觉得哪件事是‘事件’,那对应的词语就叫‘平息事件’。平息是要动响器的。”

纪保栓紧闭了双眼,长长地喟叹一声。

这个村庄需要惩罚一下吗?怎么就惹上了“事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从前,纪家砭的人是识大体、明大义的人呐!人们也曾勒紧肚皮,宁肯自己吞糠咽菜,也要把辛苦打下的粮食、把省下的口粮上缴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唯恐落后于别的村庄。从前,纪家砭的人是顾大局、甘愿牺牲的人呐!有一年,东剌河遭遇洪灾,下游一个村庄的拦河坝要溃堤,他们村里抢险的劳力不足,纪家砭的青壮劳力就上去了,抢修的时候,一个青年被山洪淹没了,纪家砭的人为别人的事搭进去一条性命。尸体拉回去就掩埋了,也没见谁有什么怨言,毕竟是山水一家亲哩!

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相去也并不遥远。

如果说这个村庄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必须要接受惩罚,那究竟是哪些事情呢?纪保栓回想着村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沿剌铁路开工的时候,纪马牛和其他的“牛”们在村口要道上设了一道卡,大大小小的施工车辆“要从此处过,留下买路钱”。

关卡上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明码标价:大车10 元,小车5 元,井水每桶2 元,如厕另收费1 元。

马牛儿对他大说,村里一下子开进来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辆,一定要维持好秩序,不然村子就遭殃了。纪保栓一想也是,孩子们有这样的心思,是件好事情。村里的事,归根结底是孩子们的,迟早要孩子们来管理。

隔了两天,纪保栓到村口去察看,发现马牛儿他们是说一套做一套,维持秩序是假,设卡收费是真。纪保栓发火了:“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你们不怕人家骂咱们断子绝孙吗!”

马牛儿说:“不怕。这事能让人断子绝孙,好多人早就断子绝孙了。这都是跟别人学的,我们哪有这么聪明。”

“啪”,马牛儿脑袋上挨了他大一巴掌。“我管不了别人,我还管不了你!”

马牛儿当天是回去了,可是隔了一天又到村口“关卡”上去了,毕竟“关卡”上来钱太容易了,马牛儿撂不起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一天正遇着雷雨天气,纪保栓抄起一根扁担出门的时候,雨水一阵一阵地淋在他身上。他来到村口,泥泞的村口上堵着一溜儿车辆,为防止有的司机“闯关”,马牛儿他们在路上挖了一道壕。纪保栓看见马牛儿他们正在趾高气扬地和一个司机讲价钱。司机因为下雨天视线不好,车轮子撞了一只鸡。

“牛”们向司机要价200 元。

司机说:“这鸡不是好好的嘛!”

“牛”们说:“你说好好的就好好的吗?带它到县医院做个B 超看看。”

司机认了倒霉,掏了两百元赔款,说:“就当我高价买了一只鸡。”

“你想得美。”“牛”们说,“假使你把人家老人撞了,你也拉回去当你的老人不成?”

司机气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开车走了。

“狗日的!”纪保栓喝骂着,举起手里的扁担朝“牛”们抡了过去。“牛”们退在一边,个个一脸的懵懂。

纪保栓仗着手里的扁担,把“关卡”上的伞啊、凳啊、牌啊等等物件统统挑到旁边的泥滩里。然后,他拄着扁担站在村口路边。

“走着。”他冲着村口上等待的车辆说,“我看谁敢阻挡你们!”

车子一辆接一辆开了过去,他在冷雨中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疯了吗?他们征了咱的地,难道连咱们的路、咱们的水井、咱们的厕所也征了吗?这哪一样不是我们受苦建起来的?你知道俺去一趟外婆家,百十里路上有几个收费关卡吗?四个,个个雷打不动,你开车想过去,不花钱连门都没有。你知道俺们进城撒一泡尿要多少钱吗?两块。难道谁出门背着厕所不成?可是这个道理你跟谁说去?谁又听你的!你知道俺们拿一颗鸡蛋到集市上去卖,有多少庄家要拈头吗?工商、税务、卫生、防疫,四个不算多,鸡下蛋还不如不下蛋呢!你知道医院是怎样收费的吗?你进了医院大门,连个听诊器都没挨着,身上的钱就一个子儿都不剩了。你知道上个大学要多少钱吗?你儿子如果要上大学,你就等着卖血吧!你就积极吧!你就积极地把俺们都弄成傻蛋吧!

站在冷雨中的纪保栓被“牛”们的口水围攻不休,内心一阵阵地痛着。

后来,县上的几个单位组织起几辆宣传车,开进东剌河一带,高音喇叭沿路吼喊着政策啦,纪律啦。最主要的一条当然是不准个人和村委会借各种名义设卡收费。纪家砭“牛”们设在村口的关卡在纪保栓的扁担面前,在高音喇叭的吼喊中败退了。可是,接下来的“清产理赔”,“牛”们又活跃起来。那些日子,在“牛”们的撺掇下,村里许多人都在忙活一些奇怪的事情,有的人往多年撂荒的地里种树苗,那其实也不叫种树苗,是把所能得到的树枝随手插在地里;有的人在多年不用的院子里打井,那也不叫打井,是在地上凿开一个窟窿然后往里面灌水;有的人在废弃的院子里铺水泥地面,那也不叫铺水泥,是把水泥糊泼洒在地面上……

川地上,什么农作物赔款最高呢?是苗木地。

马牛儿就是把自家责任田里的一块玉米地弄成了“苗木地”。清产的时候,马牛儿振振有词:“这是苗木地,种的是侧柏,和村里其他人家种的果树苗子不是一个价钱。一共十五亩地,2400 棵树苗,树苗平均高40 厘米……”

“这叫什么事啊!”纪保栓心里难怅,可他手里的扁担再也抡不起来了,他面对的是村里的男女老少,他要是再敢积极,扁担打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铁路是国家的,这个来头够大的吧?可是再大的来头也是由“人”来操作的,那些工段长们,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工头们,他们在这件事上吃了亏损,在另一件事上是要捞回来的。羊毛还要在羊身上去找哩。现在,铁路工程给村里的水田地预留的水渠和涵洞少,生产道路窄,那还不是人在作梗吗?还不是一报还一报吗?

东剌河人家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唯利是图了。沿剌铁路工程注定要在东剌河上结疙瘩。

做过村负责人的纪保栓平时还留意收看电视新闻,知道“三个代表”,知道“和谐”,知道“书香之家”和“平安建设”,知道现时从中央到地方在提倡什么,反对什么。他因为时常对各级党委政府的安排部署心领神会,而在电视机面前连连点头。可是,那些安排啦,部署啦,到了东剌河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东剌河的谷仓里剩的都是没用的老种子——说好听了是留守老人,说不好听了是棺材瓤子。其他人都是“哪里赚钱就到那里去”了。其他人听不到也看不到这个安排,那个部署。“不知道你说什么,只知道我做什么。咱还是各念各的经吧!”

“你们这些牛们啊!该稳当一些。”纪保栓独自念叨着,“你们应该拿出一半时间,坐下来接受教育。不然你们就等着接受惩罚吧!”

日子过得糊里糊涂,一眨眼,正月已经过去了。当纪保栓听到“定性”和“纪家砭事件”的时候,距事发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月时间。

这期间,工地上来了县上的工作队,他们要纪家砭的村民先撤出施工现场,让铁路恢复施工。村民们问:“你能解决了我们的问题不?”

回答:“我们向上反映。”

不知是哪个“牛”听了这句话,铲了一锨土,往空里一扬,尘土顺风吹到工作队的营里去了,几锨土扬过去以后,工作队走得不见影儿了。

“是信访办的人。”消息人士说,“他们是坐班接待上访的。他们也不想来,但是现在有个政策,叫变上访为下访,他们不得不来。”

议事的地点从纪保栓家门口移到了村道上一个名叫“井湾”的地方。村道与川地之间隔着灌水渠,从灌水渠的小桥上面走过,几棵高大的槐柳树下有一口老井,几间旧公房和一个不大的场院。天气好的时候,那里是闲人聚集聊天的地方。这时人们不再躲起来悄声议论“上访”,而是人人都说上访的事,上访和阻挡施工成了全体村民唯一的大事情。

井湾里的“议事”常常是从“你吃了没?”开始。

马牛儿时常会手里拿着一个大蒸馍,把饭碗端到井湾去吃,吃饭的时间是够长的,但也有吃不饱的时候。吃完一碗饭,再回家去盛饭,老娘的鼻子眉毛抽抽着说:“没了。你要省着点吃哩!也不算计一下,老的少的都待在家里,外面挣不回一毛钱来,迟早会揭不开锅哩。可不要看不到铁路上火车跑,就饿死了。”

“这才正月刚过哩,就让人饿肚子。”

抱怨归抱怨,见老娘没有重新做饭的意思,马牛儿只好把碗放下。

县上的工作队又来了两次,和第一次一样,在工地上与村民僵持了一会,被村民们扬起的尘土“呛”回去了。

工作队的人说,他们既不替铁路施工队说话,也不替村民说话,他们只要工程恢复施工,只要事件得到平息。村民们一想:这不是糊弄人吗?

“这次是县委县政府的两名副职带队。”“消息人士”披着一件警用棉大衣,在井湾的一张破沙发上坐着,旁边地上放着暖水瓶和水杯。村民们根据这个坛场,管发布消息叫“倒水”。“消息人士”也确实腾出了足够的时间,一心一意地向村民们奉献着自己的智慧,一心一意地“倒水”。

“看噢,下一次就是县委书记和县长亲自带队了。”

“他们能解决了我们的问题不?”

“没那么容易!出了问题,从下到上,一级向一级汇报,县委书记和县长听到的汇报是‘村民在无理取闹’。他们也照此向上级汇报。上一级的批示是……”他喝了一口水,清一清嗓子继续说,“上一级的批示是,村民的意见可以听一听,但主要是保证铁路施工,眼前的主要任务是恢复施工,这是原则问题。必要时可以采取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究竟是什么手段?”有村民问。

“能有什么手段呢?”“消息人士”瞪大了眼睛反问。“他是父母官,手段不能使绝。但是县上出了大事情,党政一把手非亲自过问不可,不然对上面交代不了。我算计……”他顿了一下,“咱算计一下,书记、县长能不能扳倒国家铁路?他能让铁路推倒重来?不能。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劝退村民,让铁路恢复正常施工。能做到这一点,就是他们的功劳了。”

“人家从根本上就没打算解决我们的问题。”纪马牛把他听到的话顺顺当当地背给他大,“如果人家真的是替咱老百姓着想,那从一开始就没有问题了。”

“回来!家里吃不行?”马牛儿端着饭碗又准备到井湾去吃,被老娘喝住了,“井湾里有肉吃哩?”

马牛儿只好和他大各端着一碗酸菜烩洋芋,圪蹴在自家院子里吃饭。近来家里的饭食是一天不如一天哩,常常是早上酸菜烩洋芋,晚上洋芋烩酸菜,那蒸馍也不是老娘从前的手段了,倒像是塌锅倒灶,蒸出来的都是面疙瘩。卖猪肉和蔬菜的流动小贩来得也不勤快了,他以前每天来回几次在村道上叫卖,他的电动三轮上绑着个电喇叭,唱着阿宝的歌,好像他把阿宝绑在了三轮车上,不时地用刀划拉着他,阿宝就杀猪似的、一刻不停地唱歌。

“也不能都听井湾里的话呀!”纪保栓把半碗菜放到地上,手里拿着半拉蒸馍,“咱是找人家解决咱的问题嘞,不是要算计人家。咱算计,能算得过公家人吗?人家有个大事小情尽着开会哩,研究哩,你有几斤几两,人家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你摸捋甚哩?书记县长真要来,那可是咱县上最大的官,只要人家能解决咱的事情,要咱跪下来磕头,咱也要高高兴兴地磕。”

“咱就是把头磕烂,人家也不听咱的呀!”马牛儿大着声回了一句,“咱把人家当拜识,人家把咱当贼人哩!”

“你就不摸捋把人家当拜识,你就摸捋着当贼人哩!”纪保栓把脖子抻得老长,已经开始和儿子吵架了。

“好,好。我摸捋拜见人家,摸捋磕头。”纪马牛也是一肚子气,但他还是让着他大,端着碗回窑里去了。

县委书记和县长将会带着工作组来工地上处理问题的消息是由村书记亲自在井湾向村民发布的。村书记对村民说:“我大概说一下,你们甚时从工地上撤出了,书记和县长才能来处理问题……”不等村民们发问,村书记摆摆手回家去了。

“他的话总是要咱来猜的。”纪保栓对马牛儿说,“书记、县长不会轻易出面,人家能出面,就说明对咱的事情很重视。人家能给咱面子,咱个小老百姓还有甚价钱不给人家面子?咱本来就不能和政府讲条件。再说了,做事总要有回旋的余地,不能老牛耕地尽往老崖上走。摸捋一下,人家甚时候来,咱甚时候走。”

“那就照你说的做,咱好好摸捋一下。”马牛儿的鼻子眉毛抽抽着。

可是,马牛儿并没有像他答应的那样把事情摸捋好。

县委书记和县长带着工作组到工地上处理问题,为防止发生冲突,工作组成员里增加了一些公安干警。干警们往前面突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村民也比前几次增加了许多,那场面一点也不比前几次好。村民们吼喊着乱乱的口号,工作组听到的最刺耳的一句话是:“骚情。”

尽管在东剌河的西岸,由于日照时间短,山旮旯里的小支流还冻得严实,但是在一场飘飘洒洒的春雨过后,纪家砭村井湾里的杨柳树枝头,一夜之间冒出了绿芽儿。该是到了数九的最后时光了。“七九八九,沿河看柳”,因那横在川地里的路基,人们沿河看柳有些不方便了,再说也没人有心思去看。东剌河上诚实的庄稼人呀,到了该忙碌的时节,他们的骨头缝里都会觉着痒痒,不用谁来提醒,身体的反应就会告诉他们现在该做什么——现在是春耕备耕的时节了。

怎么备耕呢?征收之后剩余的土地还没有重新划分;工地上纷争不息;外出上访的人还没有回来。这疙疙瘩瘩的事情哟,让人该惦记哪一件呢?

工作组再一次从纪家砭工段撤离之后,继之而来的日子显得异常平静,仿佛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那“静”反倒让人觉得窒息,让人觉得恐慌。

这恐慌来自燕子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来自井湾里杨柳枝头的那一点嫩绿,来自灌水渠内薄薄的冰凌下面潺湲的流水,以及春雨中一条狗夹着尾巴在村道上匆匆而过的影子。人们开始觉得,这个春节过得实在是太长了,让人有一种被时光遗弃、永失故旧的恐慌。

“这是持久战术。”“消息人士”照旧披着警用棉大衣,拎着暖水瓶和水杯,在井湾里“倒水”。“看噢,到了春耕时节,你们还能在工地上耗得住吗?到了外出打工的时节,你们还不背上铺盖卷出门吗?东剌河千百年不通铁路,再迟通两年铁路有什么大关系?咱看谁耗得过谁。人家大概就是这心思。”

“应该紧着把川地重新划分到村民手里,让大家心里有个着落,让村民们开始备耕,然后让‘牛’们出门去讨生活。咱抬杠抬不过人家,咱就当没这回事,咱就当打倒财神爷押赌——认输了。咱过咱从前的日子,不比现在耗着舒心吗?”

纪保栓揣着这些心思,和老婆商量着去见村书记。

“你以为你还是村干部吗?”老婆的鼻子眉毛抽抽着说。

“我知道……”纪保栓去见村书记,自己心里也是十二分的不情愿。这和他怎样评价村书记的能力没关系,这和权力掌握在谁手里有关系。村里的有些事情是不该纪保栓来惦记的。再说,许多人越来越怀疑村书记在清产理赔、铁路施工等环节上有说不清的问题,村书记的老婆见谁都是仇人,见谁给谁白眼儿。

“把地划分开来,这是第一步,眼下也是最要紧的一步,迟了,村里的事情会更麻烦。”纪保栓登了村书记的门。书记一家人正吃着早饭。

“这个官谁爱当让谁当去,咱挖了谁家的祖坟了?咱吃了谁家锅里的东西了?怎么介一天尽听见老鸹子叫!”村书记的老婆拉长了脸,着意冲着村书记嘶喊。

“走!”书记喝了一声。

村书记的老婆在村里算个讲究人哩,她新近去镇上的美容店纹了眉毛,也就是用烙铁在眉头上烫了两下,落下了两道疤,整个人一下子变得不怎么讲究了。她拧身出去的时候,纪保栓发现她的屁股比她的脸长得好看。

“你就不要和她计较。”书记端着碗站着吃,蹲着吃,把一口饭反复咀嚼着,“老婆就是仇人。”

“没甚,”纪保栓说,“我就想说说,土地迟早划分……”

“迟了吗?”书记打了一个嗝,眼睛瞟着纪保栓,“等过了明后天……”

明后天!纪保栓的心一下子沉了起来。尽管村书记的心思在很多时候是要人来猜的,很多时候又是猜不透的,但是纪保栓太了解村书记了,这天早上,纪保栓把他的话连同他的心思都听明白、看明白了。明后天对纪家砭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很显然,村书记也把他的某种期望赌注式地押在了明后天。

原来,这平静的日子背后酝酿的是更大的动静,而不是“消息人士”所说的“持久战术”。撬杠撬石头,不是撬杠硬就是石头硬,总有一下里要服软。“纪家砭事件”是到了该见分晓的时候了。

离开村书记家以后,纪保栓没有回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思,他在小卖部里买了一把香火纸裱,然后上了东剌河西岸的山包,从那里望去,满眼尽是黄土山峦,山脚下蜿蜒着东剌河。

山包上立着一座孤庙,香炉里香烟袅袅,庙会的会长在庙前鼓捣着签啊、卦啊那些玩意。

“讨到甚卦了?”纪保栓问。

“才知会了仙家,还没讨卦哩。”会长回答。

山上的一处地方安葬着他的父母和村庄的故老。他在几处坟茔上烧了香火,在坡地上坐了下来,阵风吹着,在周围的灌木林上,在枯黄的荒草尖上打着呼哨。

他在想:好日月,好个清静的地方。

等明后天过后,咱还能不能回到咱从前的日子?他又在想。

当天,纪马牛按照他大的意见,进城把媳妇接到了纪家砭。

媳妇欢喜着她的两个娃娃,倒也没忘记给公婆带礼物。

“大,过年我只顾忙生意了,也没回来给您二老拜年,这两瓶酒就当我给您拜年。”

老两口和儿媳之间总是隔着心事,欢喜也便淡了许多。纪保栓对儿媳更是不敢正眼相看。

迟疑好久后,纪保栓终于开了口:“让你妈炒菜,等吃完了饭,你们带上娃娃暂时到城里住去,家里只我和你妈留下,这是……要紧事……”

“纪家砭也是我的家呀!”儿媳妇听了,平静地回答。

“不是这意思啊!娃……”

“我知道,纪家砭出了大事情。我还知道,这一两天,公安会来封锁咱的村子。你是想让我们躲出去。”

半天,纪保栓“嗯”了一声。

儿媳说:“我们是一家人,死死活活也要在一起。要抓就把我们都抓起来,我们一家老小也好有个照应。”

“娃呀!”纪保栓失声哭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一出口,却又是那档子事,“爸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们……操办婚礼。”

“没甚。”儿媳仍然平静地说,“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纪保栓又“嗯”了一声。

儿媳妇并不是嘴上说说就把一切都了结的人,她随身带了一个包袱,把包袱解开,里面是一套理发工具。儿媳妇说:“我看马牛儿的头发都长成鸟窝了,就知道村里过年也没几个人理过发。今天开始,只要大家愿意,我给大家理发,直到理完为止。咱纪家砭发不了财是咱没办法,头发不行咱有的是办法。别让人家说咱看上去就像个囚犯。”

婆婆说:“那得理多少哩。”

“有多少理多少。”

于是,家里从马牛儿和两个孩子开始,一个接一个理起了头发。

“我不理。”纪保栓直杠杠地躲着。

“你不理能咋?留着给娃娃们攒家当?”老婆抢白他。

“死你个,”纪保栓骂,“我一年理发也是有数的几回。”

但他还是被马牛儿按在凳子上,别别扭扭地让儿媳妇理了头发。

儿媳妇把理发工具拿到井湾,理发的村民在场院里围成一个圈子。有上了年纪的人,手里捏着五元钱往井湾里赶,他们不知道她是马牛儿的媳妇,以为是哪里来的理发匠。他们说:“在镇子的理发店理一个头是五块钱,在县城南关桥头的地摊上理一个头也是五块钱,就是路有点远。”

“你老人家算计甚哩,”马牛儿在井湾里招呼着,先让老年人理发,“理发不要钱,她是我媳妇。”

“不要钱?你媳妇?”

老人们咧开没牙的嘴开心地笑了。大家互相敬让着、招呼着,倒像是谁家过喜事一般。

在儿媳妇忙活的时候,纪保栓站在自家门道外,目光漫过村道和引水渠,向井湾里张望着。离开人群、离开在远处,他才敢正眼瞧瞧儿媳妇。

“你理完了?”

不知是谁招呼了他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他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点。

儿媳妇穿着什么?穿着褂子,倒是个实实在在的理发匠。她的头发啥样子?直板的,比别人的亮一点,干净一点。她的脸黑不黑?唔,就那样。她的手指头粗不粗?唔,就那样。

“她就是个受苦人咧!以前是咱瞎看了。”

纪保栓咧嘴笑着,暂时忘记了“明后天”。

已经顾不得计算明天还是后天,当卖猪肉和蔬菜的流动小贩电动车上的喇叭唱歌的时候,纪保栓的老婆稀罕着买回了二斤猪肉,还特意向小贩讨要了两块骨头,并且一回家就把肉剁巴剁巴炖在了锅里。

“要吃肉,要吃肉。”两个孙子滋啦着鼻涕,小狗似的围着灶台转着。

“就快熟了,”老婆子不停地哄着,“站远里等着,看烫着鼻子。”

等纪保栓和马牛儿回家的时候,老婆子刚好在照看着两个孙子吃饭。

“来了。”纪保栓一脸无助的表情。

“来了?”老婆子一下子便慌了手脚,把一小勺饭糊到了孙子的鼻子上。

“走,跟爸爸妈妈出门去。”儿媳妇把两个孩子的衣服理了一下,让马牛儿牵着,自己又把装理发工具的包袱包好,斜挂在肩上。

“你带那玩意做甚?”马牛儿问。

“到了那里,我还能为大家理发。”

“吃一口饭呀!”老婆子嘶喊着。

没人听她的,吃饭已经不重要了。等老婆子哆哆嗦嗦地挂上了里外门锁,走到村道上的时候,村道上和她一样的老婆子、老汉子们都慌张着往前赶了。

她看见了自己那一家人,两个孙子手里还护着两块骨头。她今天的早饭做得迟了吗?要是他们都能吃一口饭就好了。

“妈,要不你回去吧。”儿媳妇对她说,“在家里看着……”

“我还看谁呀!”老婆子的眼泪涮涮地流了。

“那你把裤子系好。”儿媳妇停下脚,帮着婆婆系好了布腰带。

“别怕。”

那天,纪家砭村的情形是咋样的呢?日头高照,黄风乍起,黄尘吹乱了人的头发,吹眯了人的眼睛。几声牛哞,一片狗叫,人的心都要从胸腔里逼出来。但当时人们都顾不得什么情形了。当纪保栓带着一家老小走上村道的时候,村子里有叫保卫、保胜、保林、保强的,各领着自家的老小往村口工地上去了,足足有1000 多号人呐。在接近村东头那块敏感地带的时候,他们组合成了一个奇怪的队形:站在最前面的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中间是妇女儿童,其后是扛着铁锨䦆头的青壮劳力。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仍然穿着据说是由铁道部捐赠的军用棉衣,带着的确良军帽,就好像他们是刚刚从某个部队复转回家的一般。只是腰里扎的防风布腰带花红柳绿的,再加上皱巴巴的灰黑的裤子,搭配起来十分滑稽。跟在队形后面的最后一个人是村支部书记,在远处张望着。

对面,是地区的两位副专员带领的工作组,以及从周边县调来的100 多名公安干警。

无论两位专员在行动以前作了怎样的计划,当看见纪家砭这支杂牌队伍的时候,两位专员的命令是让警察分开人群,让工段长指挥工人把施工机械、车辆从场院里开了出来。工作组撤离的时候,工段长们多少有点失望,施工机械是拿回来了,可怎么开工仍然是个问题。

纪家砭的村民把铲子里的尘土往工作人员身前扬撒,每一铲尘土都是他们的一种期盼,期盼着事情能有新的开始,也能有新的结局。

这一次,工作组撤离之时,他们一样扬起了尘土,尘土散尽之后,一个女人和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人还站在原地未动。“哎呀!”她拍打着满身的尘埃,冲着人群大声喊:“咱纪家砭的人甚时候变成这样了?咹!没老没小的,连个亲戚也不待承。”

人们异样地站在原地,都奇怪这个女人怎么没有被尘土呛走。

她说:“你们快带我去见我的拜识,他叫纪保栓……”

她此刻是满头满脸的尘土,模样多少有点狼狈,但纪保栓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保栓,咱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吧!你没变,还是那个样子。”

“你也没变。”纪保栓说。

“我变了。女人老得快。”

这个拜识叫李冬莲,曾经是东剌河下河湾一个村子里的生产队长。她曾经和纪保栓一样,领着本村的青壮劳力搞基本农田建设,和纪保栓一起去乡政府拉化肥,一起去县里开“三干会”,又一起因为抓计划生育工作不力,被乡政府勒令脱产学习。在乡政府的灶房吃饭的时候,她拿出来吃饭的家伙是一个老大不小的搪瓷盆子。学习班成员晚上常常被领导者叫出去搞计划生育突击检查,半夜里回到乡政府,一个个肚子饿得睡不着觉。有一次,“突击”回来以后,她从灶房里捞出自己的吃饭家伙,里面居然放着几颗鸡蛋和一包挂面,她又神神秘秘地拉开一只破提包,拿出一个叫“热得快”的东西,很快在她吃饭的家伙里煮熟了鸡蛋和挂面,她哈哈地笑着,招待大家吃夜宵。

“管他嘞,咱吃饱了再说。”她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还有大家围在一起“偷吃”时的喜悦,都成了纪保栓愉快的回忆。

纪保栓说她没变,那是看见她仍然习惯把外套披在肩上,那男人般的块头、男人般撒开腿走路的姿势没变,齐耳的短发没变,声音没变,大脸盘一笑便看不见眼睛的样子没变,但她现时是县委副书记,和当年相比怎么会没有变化呢?

在纪保栓家,李冬莲擦了一把脸。老婆子好歹把猪肉烩菜从锅里盛到了碗里,自然是尽让着客人先吃。李冬莲把碗推到纪保栓面前,说:“保栓,咱闲话少说,晚上的饭你安排,家里有什么咱就吃什么。现在,你两口把饭吃完,去给我把村里的党员和村干部都召集起来开会。”

纪保栓犹豫着:“在我家里……开会?可我如今不是村干部了。”

“村里不是还没有村阵地嘛!那你是党员不是?”

“咱是。”

“那就对啦!你就照我说的做。”

村书记听说县里来的干部去了纪保栓家,并且村干部会议也要在保栓家里召开,他心里难活得不行。在他长吁短叹、行止不定的当口,老婆又跳起来,死活要到纪保栓家门前去叫骂。村书记一急,过去把老婆踹了两脚,老婆就瘫在地上哭叫不起。

除了纪保栓和村书记、庙会的会长和会计之外,村里也就没什么党员村干部了,加上李冬莲所带的工作组,一共不到十个人,组成新的工作组成员,都在纪保栓家一孔窑里或蹲或坐,准备开会。

村书记觉得,不管上级领导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是在村里开会,自己必须首先发言,好让上级领导知道谁才是这村里的最高权威。村书记的发言从一声叹息开始:“唉……咱心里的难怅谁晓得哩?比方说吧,咱这颗头是公家的,身子又是村里的,咱是两头受气,两头都惹不起……”

“你这就叫按贼心。”李冬莲打断了他的发言。

开会了,李冬莲还是从那句话开始:“我先说一句丑话,大家就是按贼心,也要把贼心往一块按,不能‘老母猪怀胎——不知肚子里有多少心’!解决群众的问题,还要依靠群众,依靠大家,所以我要求大家,从今天开始,不利于集体的话一句也不要说,不利于集体的事一件也不要做……我来之前,就在想,我们前面做了那么多工作,群众就是不信任我们,也不理解我们,我们是该回避、该指责、该抱怨呢?还是该更加耐心细致地工作呢?今天这个会,大家一定要把群众的意见、群众的诉求一条一条讲清楚。一会开会的时候,村委会和工作组两本记录,将来有什么遗漏,咱对照处理……”

接下来,李冬莲让村书记先发言,村书记这时又忘了自己是村里的最高权威,他唉声叹气:“你家诉求,他家诉求,咱也闹不清到底甚诉求。”

“那要闹清楚呀!”李冬莲干脆地说,“从今天晚上开始,咱登门入户,把群众的意见和诉求梳理清楚。我不睡觉,大家谁也不能喊瞌睡。”

两天以后,村民们放弃了“地价低,铁路走向不合理”两条诉求。又一天,村民们听说被粮站当农业税扣除的征地款退回到村里了,村民们有点不相信。李冬莲让村里的会计拿出凭据当众向群众保证。

“我保证,”会计把对账单拿了出来,“征地款一分钱没少,都在咱的账上了。等村委会算计好了,咱就分给大家!”

村民们相信了,但还是有点疑惑。人们你问他,他问你:被公家拿走的东西,还能从公家那里再要回来?

工作组的许多工作细节是不便向村民透露的。那天早上,当李冬莲带着工作组与粮站以及粮食局的负责人座谈的时候,纪家砭的村书记和纪保栓,以及会计和庙会会长等人都在场。粮站的负责人拿出一摞账本,说:“我们为了把纪家砭累欠农业税的问题说清楚,抽调相关人员,加班加点对账,现在我可以说,村里累欠农业税的年代和款项与账面记录基本吻合……”

李冬莲是村干部出身,她提到了一个问题:“咱们全乡有近六十个行政村,其他行政村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又是怎样处理的?”

“有类似情况。因为自然灾害等原因,好多村子都依照政策,得到了减免。”

“那纪家砭呢?一样的天地,为什么纪家砭没沾上政策的光?”

“这个……”粮站负责人犹疑着说,“咱粮站,还有粮食局都换了好几任领导了,前任的事,咱一下子也说不清楚。”

李冬莲又提到了一个问题:“如果纪家砭没有铁路征地这档事,不产生征地款,那所欠税费在账务处理上是不是就按死账对待?”

“是。虽然是挂账,但也等于是死账。”

也就是说,纪家砭村一旦有了钱,“死”账又“活”过来了。问题在于,“死”与“活”,纪家砭的村民说了不算,粮站说了算。

“把其他的问题放下,我在这里只提两点要求……”李冬莲说,“第一,征地款和农业税一码归一码,分开解决。第二,纪家砭的村民在国家铁路建设当中让出了土地,从感情上讲,他们应该拿到国家给予的合理补偿。所以,这次的征地款要如数退给村委会,由村委会处理。现在已经到了春耕入种时节,村民们买种子、买化肥,正是用钱的时候。一年的庄稼,二年的性命,节令不等人啊!无论是咱粮站的同志,还是粮食局的同志,都要站在全局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不管有什么理由,不管有什么困难,赶今天下午一定要给我一个答复。”

自从李冬莲的工作组驻村以后,人们再也没看见“消息人士”在井湾里“倒水”了。有人说,工作组向“消息人士”打过招呼,不准他在公众场合散布不当言论。但没多少人知道,他为了在纪家砭“倒水”,自己贴上工夫进城去听别人“倒水”。在纪家砭村自家的靠山窑里,“消息人士”仍然一心一意向村民们“倒水”。

“纪家砭事件迟迟得不到妥善处理,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

众人摇头。

“是官场的意见不统一。官场如战场,在官场上行走,讲究的是招数。看噢,李冬莲揽起这档事,在她的仕途上是一出险招,为什么呢?因为县上的几套班子马上要换届,李冬莲是下一届政协主席的主要人选,她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是胜算,但是她揽起纪家砭这档事,结果就看不清了。纪家砭事件,水深咧!”

“你是说,李冬莲傻?”众人问。

“她当然不傻,精着呢。她是赌上家底也要把政协主席的位子拿下。但她带来的工作组成员,不是当初的人选,她选的人,人家借故推脱,人家已经对她的仕途不怎么看好咯!”

一天,李冬莲在村道上碰上了“消息人士”,问他:“老同志,你还在‘倒水’吗?”

“没有,没有。”“消息人士”忙不迭地走了。

“消息人士”所“倒”的“水”到底有多少依据呢?

在常委会研究纪家砭事件的最终处理意见时,一名副专员拿出了自己的方案,就是在周边县调动警力,让警察强行参与,使纪家砭事件得到彻底平息。

不管别的领导有怎样的意见,李冬莲也谈了自己的意见:“这样也许可以使事件很快得到平息,但是事件平息以后,问题会不会仍然存在……”

“那你的意见呢?”副专员问。

“我也只是有个不成熟想法,是不是可以站在村民的角度再想一想?能不能依靠群众……”

“现在还有人持这种想法……”副专员显然不想听取这种意见,“沿剌铁路工程是国家的重点项目,大家不会不明白,但是纪家砭的有些村民不明白,他们阻挡施工,进京上访,影响有多恶劣,给我们的压力有多大。我们多方努力解决,给过这些人不少机会,他们不领情,反而当我们软弱可欺,到现在又拿罢耕来要挟政府。这已经不是什么小农意识的问题,而是目无法纪、挑战政府执政底线的问题。这怎么能容忍。”

尽管副专员作了表态发言,但是会议最后还是形成了两种意见,拿出了两种方案,一种是警察参与解决,另一种是不放弃用其他更加妥当的办法来解决。这不是“招数”,而是共同探讨最恰当的解决办法。

即使是在会议上批评李冬莲的副专员,也在随后的碰头会中主动与李冬莲交谈:“冬莲,你谈的意见很好。我也是一时急躁,对你作了不恰当的批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县上的主要领导在听取了李冬莲的工作方案汇报后,又给她提了新的建议:“冬莲,你是东剌河人,我再给你配个副手,政协的纪副主席,他本身就是纪家砭人氏。其他的成员你来点,点到谁,我给你谁。“

李冬莲笑了:“您是让我们自家人治理自家人?”

“对!我看咱们也能学学‘港人治港’。”

李冬莲随后点了土地局的局长和纪家砭所在乡的党委书记作为工作组成员。这些人全部都是“当初的人选”。

可是,当李冬莲领着工作组,开始和沿剌铁路纪家砭段的负责人接触的时候,关于李冬莲驻村是“赌上家底谋官位”的闲言还是在纪家砭村流传开来。第一次去工段,他们没能见到工段长,但是工作组得到了确切消息:工段长是故意躲着不露面。工段长放出话来:“还有人敢站出来为村民说话吗?这里的人不需要铁路,难道国家就能放弃沿剌铁路建设不成?咱鸡蛋换大米——到底看谁的身价高。”

几天以后,他们才见到工段长。座谈的时候,工段长先声夺人:“工程被阻挡了这么久,这损失谁来补偿呢?”

李冬莲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咱们双方才更应该坐在一起,积极协商处理办法,要说损失,那也是国家的损失最大,这才是最让人痛心的地方。”

李冬莲把预先准备好的“沿剌铁路纪家砭段引水渠、生产道路整改方案”拿给对方看。

对方连看都不看,说:“这不用看,我是按照设计标准做的。”

“从现在来看,设计标准不符合实际情况。”

“谁有那么大能耐,一句话就把国家的设计给推翻。”

工段长就是这么个人,李冬莲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听着!”李冬莲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现在不是我们互相倾倒苦水的时候,而是刀下见菜、解决实际问题的时候。我知道,你们能把国家的工程拿到手,都是有来头的,但是,你们也必须清楚,我既然来了,我也不简单,我背后有全县三十多万群众。东剌河的群众既需要铁路,也需要民生!”

她说着,站了起来,又把整改方案推到对方面前:“你还是看看。不光要看,还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答复,我就住在村里等着你的答复。”

工段长把脑袋缩了起来。

可爱的东剌河,它是如此钟情于纪家砭的子民。是它千百年来的奔腾,才有了纪家砭800 多亩水田,而大河上下的许多村子为了获得一点水平地,只能付出辛苦去打淤泥坝和燕窝坝,但再多的辛苦也造不出如此肥沃的田地来。

现在,在一天天滋长的水草旁边,在悄然变绿的树木之间,除了低飞的燕子在穿梭忙碌,田间还看不到人们劳作的景象。一些去年秋收之后留存在地里的秸秆,还有一片片板结的土块,都使得田垄看上去有点丑陋。

李冬莲刚到村子时,就曾经问过纪保栓:“你们就不着急吗?已经是芒种的节令了,再不抓紧入种,就来不及了。”

纪保栓苦着脸说:“实实在在地说,咱的心时时刻刻都像是让几只手扯着,七上八下的。事情让人难活哩!人已经没有生活的心劲了。”

从铁路工段回到纪家砭,李冬莲看到井湾里有许多村民,村民们一看见李冬莲便不言语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复杂,那样难懂。

李冬莲突然间感觉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在坍塌。

“保栓,你找个地方,让我休息一下。”

在纪保栓家里,李冬莲一躺就是几个时辰。

醒来以后,纪保栓让她吃饭,她说:“我不饿,就是感觉有点困,让我再睡一会。”

纪保栓给她倒了一杯水:“你是睡也睡不踏实……冬莲,我告诉你件事情,村里外出上访的群众回来了。”

“回来了?那好啊!”

“你也已经尽力了。咱就到此为止吧。”

“为啥呢?”李冬莲问。

“咱是农民,啥时候也没有咱农民厉害的份。人家动不动就说农民不懂理,可咱也有良心,你为咱着想,咱也得替你着想,咱不能为了咱的事把你拖住,耽误了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李冬莲猜度着纪保栓的心思,“保栓,你想甚哩?我的事情就是这些事情啊!再说了,我们现在还有退路吗?上访的群众回来是好事,可我们又多了一份压力,群众都在看着我们,我们只能一心一意把事情办好,没有别的选择。”

就在这时,县上的主要领导给她打来了电话,问她有什么困难需要他出面来解决。李冬莲本想就工段的事请领导出面协调一下,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努力还不够,不能一有困难就推给领导。

“那我就叮嘱你一件事……”电话那头,主要领导斟酌着说,“你要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

李冬莲心里一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挂断电话,李冬莲对纪保栓说:“保栓,我已经和村支书沟通过了,村班子不健全是不行的。我看你还是干回你的生产队长吧!现在叫村长。你这人,有贼心,但总体上还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现在,咱就不要按贼心了。想一想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我们对铁路、对工段,不应该抱有敌意,而是应该满怀热情地支持他们,毕竟他们也是为国家建设而来。我们前面的工作思路是让群众的情绪牵着走了,得重新调整思路。抓紧时间,咱再到工段上去一趟。”

三天后,工段上的负责人在村子里找到了李冬莲,其中一个人自报家门:“我们的人事刚刚调整,我是新来的工段长。您送来的整改方案我都看了,是合理的。我们从今天开始就一一进行整改。另外,工程局的领导对这件事也非常重视,明确表示,对群众的损失,要足额补偿到位。”

纪保栓换下了身上的军用棉袄,穿了一套质地不错的休闲衣裤。是老婆让他换的,他大概一冬都没换衣服了吧。现在,工作组在纪保栓家里,既能看到纪保栓的老婆和他的儿子纪马牛两个人鼻子眉毛往一块抽抽,也能看到他们全家人展开眉毛大笑,笑得真实,笑得没遮没拦。

“李……李书记,李常委……”纪保栓不大习惯用职务称呼李冬莲。

“咱是拜识,就不用那么别扭了。你还是称呼我的字号,你顺口,我也顺耳。”

纪保栓憨憨地笑着:“你把咱村里解不开的疙瘩解开了。你真的不简单。”

“你错了,这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不知有多少人为了纪家砭的事在出力献策。”

“就是。有人给咱撑腰壮胆,村民们可高兴了,大家争着要请工作组吃饭哩!我算计着,咱还是几顿饭并一顿饭吃,甚好吃咱就吃甚。”

这之前,纪保栓和村书记商量过宴请工作组的事,村书记这回的应答很痛快:“没甚说的,你家杀猪,我家杀羊。”

纪保栓和老婆商量着杀猪,自己站在猪栏外端详,猪亲热地冲他哼哼,他这时又舍不得了。“两个月前,咱差一点就杀了它。是咱不好,咱不该在它身上撒气,它是无辜的。现在哩……咱买肉吃不就成了?”

“群众的心意我们领了。”李冬莲长吁了一口气,“可土地还没有划分到群众手里,我们的心又怎能闲得下来。”

工作组虽然解决了纪家砭村与铁路工段之间的纠纷,沿剌铁路纪家砭段又重新恢复施工,可800 亩水田地还撂在那里。已经严重地耽误了农时,今年庄稼的产量如何保证?村民的生活又如何保证?这都是非常严峻的问题。

纪保栓仍然憨憨地笑着:“这你就放心吧!剩下的事,咱已经组织人手在做了。”

“你心里有底?”李冬莲急切地问,“对了,你是生产队长嘛!说说你的想法。”

“咱先把地划分到九个生产小组,生产小组再把地划分到村民名下……”

“对呀!”李冬莲一拍脑门说,“这样一来,问题就少了,效率就提高了。”

“你继续谈。”李冬莲催着他。

“在九个生产小组划分土地的时节,咱就开始引水浇地。不管是哪块地、将来在谁的名下,咱都先把水浇上,这样,咱就可以挤出时间来入种。”

“太好了!太好了!”李冬莲叫了起来。但她转而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你算计过没有?今年遇上这种情况,地里能有几分收成?”

纪保栓长吁了一声:“这就不好说了。不过,秋天的蔬菜还是有保证的。”

李冬莲披着外套,在地上踱来踱去:“我们还得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

她向县农科所的农业专家请教,看看他们有什么好的办法。

在电话里,一位高级农艺师向她描述了一种“配方施肥”技术,另一位农艺师向她推荐了一种新型玉米种子。

“那是什么样的种子?”

“全称叫做‘陕丹九号小日月玉米种子’,成熟期可以缩短至一百天左右,现在入种没有问题,可以保证收成。但是,咱县上的种子目前已经没有多少存量了,得从周边县调取。”

李冬莲当即把两位农艺师调到了纪家砭,接下来,一位农艺师在田间教村民们配方施肥技术,另一位农艺师则一一向周边12 个县的农科所打电话,一直联系到晚上10 点多钟,最后确定能够调回300斤陕丹九号小日月玉米种子。

县上的主要领导专程到纪家砭了解工作进展情况,当他得知纪家砭村老井里的水源不足,有一半村民吃水困难时,当即拍板,让水保局拨款一万元,给纪家砭村重新打一口井。

主要领导问村书记:“当前的主要问题还有哪些?”

村书记说:“咱原先只知道有问题,但不知道是啥问题。现在工作组帮我们把问题找出来了,就是要把领导班子建设好,村务要公开化,要加强村民的道德法制教育……”

“是啊!”主要领导说,“这样做,咱村子才会有发展后劲呀!”

歇着时,纪保栓又向李冬莲提起宴请工作组的事。李冬莲这时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保栓,我可听说你儿子结婚,你还没有给他们办喜事哩,你到底按的甚贼心?你和老婆商量一下,给两个娃娃补办一个婚礼,咱也就趁机好好吃一顿。”

“我老婆早就把家底都抖出来了,要给儿媳妇买首饰咧!”纪保栓脸上乐开了花,“冬莲,你真就是咱的好拜识哩,连这事都替咱想到了。”

李冬莲说:“可不是,咱好多年的拜识了。那还要选个日子吧?你选好了日子,提前通知我。”

要离开村庄了,李冬莲和她的工作组坐了纪马牛的农用车去川地里察看。车子从井湾的场院里出发,在村道上沿着灌水渠走着,在村东南面拐上了田地间的生产通道,又从容地通过了铁路涵洞。车子在生产通道与涵洞之间穿梭了几回,最后停在了东剌河岸边。

哦,那哗哗流淌的东剌河水和那岸边翠绿的杨柳,那阡陌纵横的大田和那无遮无拦的笑语,都不同以往,都是新年里新的气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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