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太阳

2023-02-19 03:23
延安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女娃老婆儿子

诺 青

天漆黑,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朝村庄西面走去,鞋底踩在路中央的雪冰上,嚓嚓地响,可以听出,那人尽量地放轻脚步,可依旧掩盖不了冬夜的寂静。

庄子紧挨着耕地,上百亩的麦田覆盖着雪,虽然没月亮,雪面却发出寒光,借着雪光也能看清人脸。这行走在麦田地头的人是吴哲仁,虽然他头戴雷锋帽,两扇帽耳几近遮住眼眉,然而熟识的人一看,能立刻认出他来,因为他嘴唇上方有一颗玉米大小的黑痣。当然,当下只是凌晨三点,雪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脚步也轻快了些,甚至带着小跑。

吴哲仁这时显然走得无所顾忌了,倘若刚在庄子里,他怕脚步声太大,惊到谁家院落里的狗,可走到这空旷田野里,他知道除了鬼,没有别人会在冬夜三点多行走在外面。

说到这场大雪,吴哲仁心里特别感激老天爷,他甚至背着家里人偷偷在神龛前给天神爷年画像烧了三根香,狠狠磕了三个响头。雪连下了五天,又不出太阳,麦田里足足积了二十公分的雪。就连这会他往那水渠桥下走,心里还忍不住念叨这场雪。

水渠桥废弃好多年了,早年修来引水浇地,后来县里唯一的水库常年缺水,村里花气力修建的水渠等设施就闲置了,连片的几百亩庄稼只能依靠雨水而长。水渠桥距离村庄一刻钟的脚程,吴哲仁已经借着雪光远远瞅见了,那么熟悉。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夜里来到这架水渠桥下。桥面宽三米,桥下被田地跟前的村民塞满了秋收后的玉米杆,爱玩的男娃们从玉米杆堆中间掏出一个洞来,那洞口小,几个孩子坐进去躲寒,游戏,竟成了他们的乐园。雪当然也就下不到桥下,加上玉米杆的堆砌,这里倒暖和了许多。

那婴儿就被放在玉米杆堆掏出的洞里。

他已经走到桥下,往跟前凑了下,伸出左手豁开边上的玉米杆,右手从棉衣口袋里取出手电筒,朝洞里照去,那女婴正睡着,他静静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了好久,寂静的冬夜里,她的呼吸听着均匀,安静。

约莫站了三五分钟,吴哲仁关了手电筒,后退几步到雪路上,他长长地吸了吸鼻子,仰面看着灰尘的天,似乎有所诉,用力眨了几下眼,伸手抹掉鼻子流出的鼻涕,甩在雪地里,往村庄的方向走去。

儿子吴康十天前放学回来告诉他,水渠桥下玉米杆堆里被人扔了一个月龄娃。

他正在给猪喂食,当时没有理儿子的话,等他喂完猪,才回到房子问正在写作业的儿子:是女娃还是男娃?

是个女子娃,几个女生还喂蒸馍给那碎娃。儿子随口答道,笔头也没停下。

“哦”了声,他就出去了。

那时还没下雪,天到傍晚,他心里着急,推上自行车出了院子往村西骑去。三五分钟路程上,不少人都问他这么晚骑车去哪,他随口说去买包烟。他这么说别人准信,为了抽烟,他老婆吴荷藕没少和他吵架,有时吵到大街上,村里人就都知道了。他也不怪老婆,她有心脏病,闻见烟味就咳嗽,一咳嗽心口就疼。时间久了,烟瘾犯了他就走出院子,甚至走到村口的田间地头一个人蹲下抽完烟再回去。

没有思量多少,吴哲仁已经跨上自行车,来到水渠桥下。他立好车子,走进桥下,玉米杆堆中间的洞里漏出小棉被一角,棉被上绣着一只花老虎,他再伸手遮了下玉米杆,看见一个脸蛋红通通的婴儿睡在棉被里,闭着眼,稀疏的头发下满是痂。儿子说的没错,棉包袱跟前被塞了馒头,花卷,还有一个空奶瓶。看见奶瓶,他便知道那是女婴的亲人遗弃时带的。村庄附近的水渠和地头经常被外地人遗弃女婴或病婴,有的人家富裕,还会在包裹婴儿的被子里塞不少钱,附上纸条,写上婴儿的出生年月日,并有一些托付之类的话。

看过女婴,天色就暗了下来,吴哲仁跨上自行车往回行,脸上的心事却难以掩饰,没人知道他那一刻的心情。或许也不难猜,他应是想起幼时村里的几次闲言,一个他叫婶子的女人戏弄他说他是捡来的,就是村东头的大皂角树下捡的。他也曾哭哭啼啼跑回家质问爹和妈,妈就告诉他那是婶子在逗他玩,他是亲生的。后来虽然婶子也离世了,可那话被村里几个同龄男娃听到,冷不丁说出来和他吵架。每次他听到那话,就气得跺脚,恨不得要打死那人一样。这样反倒被伙伴抓住了他的弱点,一到吵架闹僵时,就会拿这话刺激他。

甚至现在他已年过三十,心里还是抵触这样的字眼。只是爹妈也相继离世,村上老一辈的人没几人活着,他也就更不能追究明白了。

不多时他就回到屋里,放好车子,媳妇吴荷藕已经做好了晚饭,隔着门招呼他吃饭。他应了声,进屋里脱了棉衣,用洗脸盆里的冷水搓了下手,擦手的空档朝柜子上的镜子看去,动了动嘴唇,伸手摸了摸黑色的痣,发现上面胡子又长长了,放下毛巾,顺手打开抽屉取出剪子剪掉了胡子,这才出了屋子,去厨房吃饭。

晚饭简单,热好的馒头,玉米稀饭,辣子酱和咸菜各一小碗。吴哲仁对于晚饭没有二话,进去端起来就吃。

“你刚去哪呢?”吴荷藕问他。

“去抽了根烟。”他快速回答,并不看老婆。

“骑自行车去抽烟?是不是又抽完去大商店买烟去了?”老婆像是发现了他的秘密一样,口气果断地说。瞥了他一眼。

“哦,嘿嘿,你知道还问。”他拿出夫妻间那套亲密劲应她。

“就知道抽烟,咳——咳——”说着吴荷藕连咳了两声,放下碗,手捂着胸口。

吴哲仁见状,立刻放下碗,嘴里招呼儿子吴康去屋里拿药,一边急忙凑到老婆跟前,一只胳膊搂着她后背,一只手在她心口位置揉捏。嘴里也着急说:“又犯病了?这周犯第三次了,要不要明天去县里医院看看?”

“看啥看,老样子,吃药就行了,去县里来回又花不少钱。”老婆长呼着气,拿过儿子递过来的药和水,放进嘴里,猛咽了下去,又长长呼了几口气,才坐正身子,端起碗吃了起来。

吴哲仁也松手端起碗,才看见儿子吴康正看着自己,像是有话说,他本想问,见儿子头埋了下去,就没吱声,大口喝起粥来。

夜里,夫妻俩躺在炕头,吴哲仁胳膊搂着老婆,眼角竟然流了泪,被老婆感觉到了,她伸手给他擦掉,安慰他说:“怎还哭了,没事的,老病了,我都习惯了,咳嗽两声没事。”说完,把头枕在他胸口。

“我一定要给你治好这心病,再找药方来给你,明天就再去半个湖的老中医那去。”他说得肯定,吴荷藕像是习惯了,没有接话。

有了刚才一应一节的夫妻互动,吴哲仁倒来了热情,他转过身,面冲着老婆,能闻到她呼出的气,轻声说:“老婆,我们再要个娃吧?”没等她回应,他就压了上去。

窗外又下起了雪,冬日的雪下得贼安静,就像那无声的灾难,发现时已来不及躲藏。只是吴哲仁明知道是灾难,还迎难而上了。

吴庄北面有座山,东西延绵近百里,山南一望无际的平原,吴庄的祖先就临山下而居,天长地久,发展到现在有七个自然村落和两千左右村民。吴哲仁和老婆吴荷藕都是吴庄人,不同的村组而已。他俩用文学的说法讲算青梅竹马,两人打小一起上学,到了文革时都上到初一就退学务农,务农也是耕地相邻,时常能在出工路上碰见,免不了说几句年轻人的细言细语,时间久了,发育也到了,荷尔蒙就牵绊住两个年轻人。

起先,吴哲仁的老母亲不同意他娶吴荷藕,她以过来人的经验打听到吴荷藕的三姑有心脏病,故而判断出她以后也可能会有。吴哲仁虽然是孝子,可是放不下心里的吴荷藕,偷偷夜里出去私会,相约彼此不离不弃。事情说起来也简单,吴哲仁绝食到第四天他老妈就哭着答应了,以前婚礼简单,他借了头驴就把一身红棉袄的荷藕娶进家门。

婚后两年儿子吴康出生,老妈取的名字,虽然吴荷藕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也似明镜。不想仅过了两年吴荷藕就突发心痛,拉到县医院一查,果然是先天性心脏病。天塌了,老妈比他还伤心,竟然一病不起,躺在老屋的炕上半个月就去世了。老爹因此责恨他,去住了大哥屋里,除了逢年过节很少交谈。即使发生了这些,吴哲仁对吴荷藕感情如旧,为她的病四处求医,花了不少钱。

唯一让吴哲仁欣慰的是,老婆的心脏病属于遗传性慢性病,平日里注意饮食和保养,再活个一二十年是有可能的。这话是三十里外一个老中医多年前说的。只有他知道,这些年他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老婆哪一次咳嗽后就走了。眼瞅着儿子吴康已快十岁,老中医说的时间已过了一大半,他是个不认命的人,这一年来更加四处打探,两个月前还乘车去了省城,转车到了终南山里,见了一人,重金买了一药方,他把这当成最后的希望。

现在他的愿望,是在1983 年的春节前能让老婆吃上新药,药到病除,一家人过上舒坦日子。

雪像疯了一般,又飘了一整天,到了黄昏也没变小的意思。吴哲仁喊儿子帮忙,把院子里的雪铲到架子车上,拉出去倒在村口的水渠边。拉雪的空档,他问儿子那女娃咋样。儿子回说女娃好着了,今天有人给拿了旧毛衣盖身上了,还给打理了屎尿。

“你怎么知道谁给打理了屎尿?”他觉得儿子不该知道得这么具体。

“放学回来时我们去看了,玉米杆外面扔了不少擦过的卫生纸。”儿子像辩解一般,生怕自己爸不信。

“哦,谁这么心好的……”他一边自语,一边用力拿铁锨把结在车板上的雪往下刮,那声音刺耳难受。

“爸,你说那碎女娃会不会被人抱走养?”儿子站在架子车前,看着他问。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谁知道啦——”他用力铲下最后一掀,嘴里发出“嗯”的用力声,走到前车,拉车往回走。

“那会不会被冻死?天这么冷的,一直下着雪。”吴康跟在身旁,小声嘀咕道。

“应该不会,不是有人给加了棉衣?”说完话,父子俩一路无语,直到家院。吃过晚饭,关灯睡下,许久,他被老婆拽醒,迷糊着听老婆说:“桥下面又被人扔了女娃,要不要抱回来咱养?”

他听了这话,醒了大半,忙说:“胡说啥了,八成是有病的娃,都被扔了那么多天,冻也冻日塌了,要娃也是咱自己生个,乱想啥,快睡觉。”

说完,他就翻身假装睡下。心里却被老婆的想法吓到,他猜想老婆是怕再生育身体会受不了,或者是她知道自己的病这些年不见好转,不敢再要孩子,索性收养一个。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那个药方,尽快要给老婆把药方里的药弄全,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甚至想过,这次如果还不行,他就放弃了,大不了以后和儿子过,也不会再娶。

就这样,吴哲仁躺热炕上,脑门上沁了一层汗,胡乱思索了不少,直到听见老婆呼呼的呼噜声,这才轻声下炕,穿了衣鞋推门而出,摸上窗台的手电筒,轻轻开了门闩出了院子,又轻掩上,并不上锁。转身消失在夜色里,依旧是脚下踩碎的冰渣声,和一个黑影。

走近水渠桥,他并没有靠近,而是打兜里掏出烟抽了根,抽完才凑近玉米杆堆间的洞。洞口大了些,大概是最近来看的人多,扒大了。打开手电筒,是件开线了的紫色毛衣,盖在裹女婴的棉被外,他伸手拨开毛衣,她脸冻得紫青,像是睡着,仔细一听,确实是睡着。他又站那盯了一会,转身离开。

往回约莫走了百米,他又折返,回到女婴跟前,伸手把刚掀掉的毛衣又盖好在棉被上,又拢了拢那玉米杆,把洞口缩小了些。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自己见过的弃婴,多半都死了,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总之被丢弃的女婴很少被人抱养,加上有计划生育,除非不能生育的夫妻,村民们都不愿意养来历不明的婴儿。当然,更可怕的是被动物伤害的,现在狼少了,他小时山下常有狼出没,有大一些的孩子被狼叼走的,找到时除了衣服,骨头都没剩多少,更别提没有保护的弃婴了。

这么一想,他倒觉得现在这女婴是安全很多了,只是这冬日的天气,雪连下不停,连大人都受不住,还是那孩子命硬。想着想着,就走到了院门口,轻轻推关门,重新回到屋里,脱衣躺下。吴荷藕的鼾声正响,他刚进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头凑到她头前,伸手抱住她,没多久便睡着了。

吴哲仁的外公被狼抓瞎过一只眼,他知道这事时还年幼,自此对于这个没见过的生物充满了恐惧。可是最近,他却时常想起狼,甚至想着在这冬日的旷野上会有一头狼出现,就在夜里他一个人出行在雪路时,那狠物就躲在夜色里,或者它不必躲,灰白毛色的狼即使蹲在雪地里也看不见。

连续两个凌晨他起来去看那女婴,她都不曾醒着,眼睛始终闭着,嘴唇轻微抿动,脸蛋上照旧冻得青紫,走近能闻见一股屎尿味。这两次他看完就转身走了,像完成了任务一样。走在回去的路上,看着一层白茫茫的光连成一片,包裹着整个村庄,他有些恐惧了,从来没有过的恐惧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这恐惧的感觉逃不掉,如看不见的窃窃私语,每一句都在计谋对自己的伤害。为了镇静,他吹起了口哨,声音不大如虫吟,吹着吹着就浑身热了起来,哪来的一股热气,让他瞬间湿了后背。这股热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顿时就凉了下来,打了一阵激灵。

吴哲仁自己知道这股寒意因何而来,他胸口发闷,心跳加速,多少次,他不愿去想事情,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是多么好的人,但绝不是坏人,万一做了缺德的事,也是被迫无奈……

雪终于停了,连续下了八九日,太阳也随即挂在南天。趁着好天气,吴哲仁上午骑车去附近两个镇上的国营药店配了些药材,又顺道买了一斤红枣,三斤红糖,一只猪心,赶晌午饭回到家里。吴荷藕是勤快人,见出了太阳,从吃过早饭就蹲院子里洗积攒的衣服,儿子吴康的最多。所以,等他从镇上回来时正饿,见老婆没有做饭,本想唠叨几句,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自己去了厨房生火烧水,动手揉面做饭。

正好,儿子也放学回来,他就喊来帮忙看火,吴康应声老实蹲坐灶前添柴。

很快就揉好了面团,拿擀杖推擀起来。他看了儿子一眼,停顿了下,说:“放学路上看那碎娃没?”

“嗯。”儿子轻答。

又停顿了下,他问:“好着没?”擀面的声音沉闷,前后推压,力道均匀。

“不太好。”儿子说话明显沮丧,头也不抬,只是一个劲往灶眼添柴。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儿子说:“少添点柴,快塞满了,你说那月龄娃不太好?怎么了?”

“不动了,好像死了。”儿子说话的声音很弱,却听得清楚。

“哦——你怎么知道死了?”他继续问,盯着儿子。

“东头的吴童胆子大用手摸那女娃头,是冰的,用手摇也不动弹,都说冻死了……我胆子小,没有摸,那娃就是不动弹了,挺可怜的。”吴康一连串的回答,始终没有抬头看吴哲仁,脸冲着灶火,被照得通红。

他听后,手上的动作习惯性地前后延续,神情却不在了,过了一小会,嘴里才嘟囔着:“怎么就这么快冻死了,不是看着暖和着么,唉,也对,天太冷了,热炕上都冷,月龄娃怎么受得了。”

吴康的水烧开时他的面也擀好,切好,抄起下到锅里,两开就熟了。一家三口都吃的干面,蹲在院子墙角,面朝南对着太阳。他吃饭间把吴康的话说给了吴荷藕听,她只是叹了几声气,并没多说。吴哲仁知道老婆的意思,这也是几乎所有村里人的意思,冬天里被遗弃的婴儿除非被人收养,冻死是迟早的事,又赶上这连天的大雪,加了毛衣也不顶事,就是命,就连不到十岁的儿子似乎都知道这一点。

吃过饭儿子上学去了,他有些乏力,还是洗了锅碗,又借空去院外点了根烟,蹲在那,皱着眉头狠狠地吸。吸过烟,他想起自己还有件事忘记办了,急忙进屋和老婆说了声有事出去下,推着自行车就出了门,身后老婆叫他早点回来,他说好。

吴哲仁到了镇上唯一的五金店里,说买一把杀猪的刀,过年杀猪用。老板给他取出三四把,他挑了半天,又是指弹听声音,又是拇指轻摸刀刃,又是掂重量,最后选了一把尺寸最小的刀。老板见他选的时间长,就乐呵呵和他讲:“看来是个内行啊,专门杀猪的?”

“不是,自家的猪,打算学着杀了。”他笑着脸回答。

“哦哦,这个不好杀,得找帮手,猪动静大得很!”老板补充说。

“是啊,是不好杀,不过就是头猪么,好坏就杀了。”他像是给自己说,并没想说服老板。

“你说的也对,杀不好还杀不坏嘛,呵呵,你说是不。”老板也是精明人,怎么可能让主顾觉得自己被小看。

吴哲仁没有再接话,而是问多钱。

“五块钱。”老板说。

“这么贵,便宜点!”他确实有些吃惊刀的价格。

“好刀么,你看这血槽多利索的,这么,给你少5 毛!”老板说。

“少五毛算啥嘛,四块得了,天不早了,我也得赶紧回去,路上雪滑。”他毕竟也是还价老手,说话的语气让人不好再还口。

果然,老板妥协了,挥挥手说:“拿走拿走,少赚点,来,给你装上。”

刀绑在自行车后座,他朝着冷风前行。太阳已经下山,天顷刻间暗了下去,路上行人不多,他一手把车,一手熟练地从衣兜掏了根烟出来,又掏出火机点着,嘴唇叭叭响地吸起来。半眯着眼,脸上的肌肉随着吸烟的动作一松一紧,胡子几天没刮也乱糟糟的,都快遮住唇上的黑痣。

他一边蹬车,一边想家里后院的那只母鸡。那是一只老母鸡,不怎么下蛋,毛色出奇得好,儿子吴康一直惦记着它的毛,说是等杀了用鸡毛来做毽子。甚至有几次他偷偷去鸡窝拔毛,被母鸡差点啄了手,吓得他再也不敢靠近。吴哲仁想,这把刀如果用来杀鸡,应该可以一刀砍掉鸡脖子,不成,得找准位置戳进去,不能脏了鸡毛,鸡脖子上的毛最适合用来做毽子。这话也是儿子说的。

快到村子时,他特意绕圈经过那水渠桥,不巧的是在路上遇见同村的吴达,那人和他一般年龄,性格大大咧咧,吴达也是骑车,应是做工刚回来,见了他就搭话,问去哪了。他说是去镇上买药了。他知道这么一说,吴达准不会再追问下去。果然,吴达知趣,借口到别的话上了。两个人一问一答地到了村里,各自回到家中。

老婆吴荷藕听见门响知道是他,就朝院里喊:“让早回来咋才回来,快洗下手,我下饭了。”

他轻快地回了声:“好,马上。”

然后把刀从车上取下,塞进门墩后的木板缝隙里,放好车,进了屋里,洗手后回灶房。

“好香啊,儿子你说是不是?”院子里传出他高气的声音,院子上方的天已经看得见不少星星,一只老鼠正顺着墙角往上爬,嗖嗖几下就趴到墙头,机警地朝有灯光的灶房瞅了瞅,一溜烟溜走了。

路中央的雪化了不少,走在上面不再咔咔作响。

吴哲仁穿着大棉袄走在路中,月光皎洁,像给夜晚挂了白灯,与地面未化的白雪相应,活动的生物看得一清二楚。农庄里最多的动物就属老鼠,几乎每走三五步,就有过街老鼠从脚前脚后溜过。接着就是猫叫声,庄子里只有三只猫,不是野猫,也算野猫,原来养猫的吴达媳妇李芬兰把猫丢到庄子北边的沟里,猫又跑了回来,捉也捉不住,赶也赶不走,靠偷吃剩菜剩饭过活,偶尔还会偷吃鸡仔。这夜凌晨,或许是天晴有月,那几只猫不知躲在哪,换着个地喵叫,听着怪瘆人。

麦田里的雪一点没有化的意思,依旧厚厚一层,地头路上的雪也没化,踩上去依旧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吴哲仁已经习惯了这声音,他走得比前几日夜里更慢了些,而且还抽起了烟,吸烟的那一口,烟头的红火丝像夜里的火眼。

路走过一大半,他抬头朝远处看,才发现有一辆车在大路上,灭了车灯。吴哲仁显然很意外,瞬间慌了神,转过身往回走,走了十几步,拐进路边一大桐树后面,蹲下,朝前面瞅。他没看错,甚至可以看出那是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再仔细看,车背面的水渠桥下有人影晃动。看见车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有人在,只是再次确定后还心里是更慌了。离得远,听不见人声,他也不敢乱动,脚下的雪一动就咔咔作响,只得一直偷偷看着远处。

时间大概过去了半小时,见有两个人影从车后出来,绕过车头,打开车门上去,紧接着车里亮起灯,车跟着发动了起来,嗒嗒嗒的汽车声从雪面上漫过来,到了吴哲仁的耳朵里。他下意识地缩回了头,听着那声音往南去了,再侧头看时已经开出百米远,他站了起来,感觉脚麻得厉害,试着走了下,没踩稳,差点跌倒。

那车已经走远了,看不见光,也听不见车声,他才回到路面上,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来回踱步。思量了片刻,还是朝水渠桥走去。这段路他走得快,或许他是担心那车再回来,或许是他有其他顾忌。

走进桥下,他掏出手电筒朝玉米杆堆里照去,发现了一大堆东西,多是小饼干,还有三只装满奶的奶瓶。看见这些,吴哲仁心里的结就开了,他还有急于解答的疑虑,伸手快速豁开玉米杆,看见裹女婴的棉被被换了,换成了印着红花的棉被,而且裹了两块,女婴的头被棉被盖住了一角。他屏住呼吸,弯下腰,轻轻伸出手,停在女婴头的上方。

吴哲仁第一次准备去触摸女婴,即使这张小脸他已经在脑海里回闪过多次,可都只停留在感觉上。今天晚上,当他伸出手准备去触摸她时,却迟疑了。他左手停在半空,半佝偻着身,右手握着手电筒,头上的汗流进了脖子,很不舒服。

他的手还是伸下去了,轻轻掀开被子,先是看见了那冻红的半张小脸,再往外翻时,那双眼睛突然动了动。

他吓坏了。

没再看什么,慌忙放下手,后退到路上,大步往回走去。

只留下咔嚓咔嚓的雪响声,跟在他身后。

他甚至像是听见了女婴的哭声,越听越真,他索性跑了起来,三十多岁的壮汉奔跑在深夜的雪地里,也确实是在雪地里,他已经抄短路从麦田里往回跑,地里的雪厚,每一脚踩下去的声音都很长。

回到屋里,他轻轻脱衣上了炕,才发现浑身是汗,脑门上的汗流进了眼角,刺刺的,他用棉被擦掉脸上的汗,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棚上糊着报纸,借着窗外的月光,竟然能看见大标题《人民日报》。吴哲仁就盯着这四个字发呆,发了很久的呆,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睡着。

早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太阳从玻璃窗照到炕上,他看见墙上的电子表显示十点多,猛地坐起来,下炕穿好衣服,出了门。

老婆吴荷藕正坐在太阳下剥玉米,已经剥了半竹笼。他走到跟前,说:“怎么不叫醒我,这么晚了。”

“咋能没叫,像晚上做贼去了,怎么叫都不醒,饭在锅里给你热着,去吃。”老婆说道,抬头看了下他,又说:“睡懒觉也好,反正也没事,很少见你睡这么香,就没多叫。”

他听了没说话,去房子洗了脸接着去厨房吃饭,安安静静。

吃过饭,也搬凳子坐老婆跟前,两个人说说笑笑剥起玉米,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吴荷藕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用玉米芯捅他腋下。

直到中午,儿子吴康踏进门槛跑进院子,两个人才放下手里的活,去厨房准备午饭。儿子像是很开心,也跟着进了厨房,往日不叫他帮忙,他早躲进屋里自个玩去了。

吴荷藕一边给盆里舀面,一面时不时看着一脸笑容的儿子,问:“啥事这么高兴的?”

“没啥事——”他回答她,坐在小凳子上玩手里的橡皮绳。

吴哲仁点好了火,拿了菜在案板上切,他发现了儿子的笑容,也听见了他的回答,本不打算再问,思量了一会,还是问了:“有啥事还不给爸和你妈说?”

“哎,没啥事,就是那个碎女娃还活着,好着了,昨天吴童骗人,手根本没碰到脸上,就爱吹牛,中午放学我们学校不少学生看那女娃了,有人又放了不少饼干,一个女生还给喂吃了几个,还多了几个奶瓶,就是奶都冻住了,西头吴鱼鱼说拿回去用热水烫开,一会去学校路上再给喂喝。”

吴康不紧不慢地说了好多话,吴哲仁和吴荷藕两人听了都不作声,好像心里都有想法,不愿意说出来。只是吴哲仁更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那就是昨晚自己没看错。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吴荷藕一边擀面一边说。

“是啊,妈,这么多人照看那娃,不会有问题。”吴康高兴地说。

“我娃是个好娃,不过康康还是不要动那碎娃,好不好?”她说。

“我知道,我也不敢动,我胆子小,尤其是昨天看着都不动了,吓坏我了都。”他弱声地接话说。

“我娃有心就好,来,爸亲一个。”吴哲仁笑着脸朝儿子望着。

吴康听了,眯着眼走到他跟前,伸过去额头,他用力亲了下,发出“啵”的一声,三个人听见都乐出笑声。

越临近过年天气越冷,尤其是雪后的晴日,清晨的空气里充斥着风刀,刮得脸刺疼。吴哲仁大早起来,用铁锨铲院前街上的雪冰,其他家也相应各铲门前雪,铁锨擦过地面的声音,生硬难入耳,起伏在整个街道。

吴哲仁家的院子窄,门前道路也就短,不多时,他就清完,正准备转身回家,被吴达叫住了。

吴达从自行车上下来,应是准备去工作,把车靠边停住,表情鬼鬼祟祟,挥手示意进院里说。他知道吴达是怎样的人,嘴大做事不靠谱,爱管闲事,没准又有闲话要说。

“啥事嘛?你快说。”他走进院里,一边放置铁锨一边说。

“哲仁哥,你知道水渠桥下那个月龄娃吧?”他一副不可告人的语气低声说。

吴哲仁听他称呼自己哥,就晓得没正经事,果然后面的话一说,他就了然于心,接着说:“月龄娃咋啦?”

“我建设哥准备养那个碎娃了!”吴达说这话的语气,像极了嚼舌头的妇人。

吴哲仁一听这话,身体一触,转身盯着他,说:“是吗?建设给你说的?他不是有了鱼鱼了么,还想再要个女娃?”

“实话啊,哲仁哥,这话我对别人没说,我知道你和我建设哥关系好,得劝一劝,不能再养那个碎娃了,要是养了这个,后面怎么再抱儿子娃,就超标了啊。”他一股脑地说完。

“呵!说半天你是怕建设超生?你夫妻两个人真厉害,为了李芬兰的计划生育工作也是费了神了,别和我说,我不管,自己说去!”吴哲仁说完就生气地朝屋里走去,没有理吴达。

吴达见这态度,也就知趣往院外走,走时回头喊:“哲仁哥,那女娃好像有病,我也是为建设他两口子好,你想想吧!”

这话吴哲仁听见了,他老婆吴荷藕也听见了,她准备问什么事,他使眼色断了她的话,手朝外指了指,她就领会了。听见院外吴达骑车的声音离开,她问:“吴达说那女娃有病?是啥病?”

“我怎么知道,吴达神叨叨的,肯定是李芬兰唆使他来说的,没胆去和建设说,就来找我带话,我才不管,建设爱收养是他的事,也管不住。”他边洗手擦脸,边说。

“我觉得吴达说得对,那月龄娃都在外面十多天了,就算开始没病,现在没准就有病了,不管怎么想,就和一般婴儿不一样了,不健康。再说已经有了鱼鱼,再只能要一个娃,虽然说男娃不好找,但总会有的,不能着急再收养个女娃,你说,是不是?”吴荷藕说得认真,没有私心。

“唉——你说的话我也知道,你也知道建设那媳妇李月娥,那婆娘决定的事谁能拉回来?前几年鱼鱼被她从北面的路边抱回家,一家人不同意,她硬是给弄过去了,哭都没哭,你是女人,你比我清楚吧?”吴哲仁说完,坐在炕沿,倒下平躺在炕上。

“那你不打算去找建设?”吴荷藕说。

吴哲仁躺着,闭着眼,不出声,脑里在思量,他其实从吴达说出这个事就决定好了去找吴建设,甚至觉得吴达和李芬兰的精明帮了他,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向李月娥说,只要说服李月娥,建设听媳妇的,也就没事了。

他老婆见他没接话,朝他看了看,有些不高兴的样,出了屋子,又走出院子在街上,站在自家门前朝村西头看,又像怕被人看见她朝西头看,时不时看看东头有没有人走过来,站了一会,又转身进了院子。

吴哲仁也刚出了屋,见她进院子,开口说:“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找建设问问,要是吴达说得对,那女娃有病,就该让他和月娥知道,我去了。”他说着话往外走。

“你去,说话别太直,说不通就算了,别让月娥以为咱们使坏。”吴荷藕说道,脸上的表情舒展多了。

“知道!”他应了声,就跨出门槛往西快步走去。

吴建设家的院门闭着,吴哲仁走到门口,顿了顿,推门进去。

“建设在不?”他边往里走边朝里面喊话。

“谁呀?……哦,是哲仁哥,建设去做活去了,刚走没一会,有事吗?”李月娥掀开门帘,探出头望着他说。

“有点事,和你说也一样。”他走到房门口,看着她答。

“那——那哥你进来说,外面冷。”她迟疑了一下说,退回到屋里,手托着门帘,直到吴哲仁身子都进屋里,才放下手。

屋里有两个靠背沙发,沙发中间一小茶几,两个人都各自坐下。

李月娥坐下后看着他,显然是等他说话,而吴哲仁努了努嘴,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开的嘴又闭了回去,神色有些尴尬。

“怎么呢?有事哲仁哥就直接说,咱又不是旁人。”她看出了他的意思,解围说道。

“那我就说了,你别乱想,我就是不放心,来多个嘴。我听人说,你和建设打算收养水渠桥下的那个弃婴?”说完,他看着她。

“啊,哥你听谁说的?嘴这么快的?”李月娥显然比较意外,但听得出,确有其事。

“不管谁说的,是不是有这事呢?”他接着说。

“这些人,不知道从哪听的,哦哦,我知道了,肯定是鱼鱼那女子给那些碎娃说的。是这么回事,前天鱼鱼晌午回来把那月龄娃她亲人放的奶瓶拿回来给暖热,我看她小小的娃,心比一般娃好,就开玩笑和她说,要不把那个女娃抱回来给她当妹妹。没想到,鱼鱼听了连说好,建设也就跟着说了几句,她就信了。昨晚放学回来,又问我和他爸啥时把女娃抱回来,外面冷得很,怕把娃冻坏了。我见她这么爱这个娃,心想着再抱个男娃比较难,你也知道,这几年建设跑遍了附近几个乡都没有打听到谁家不养男月龄娃,所以,我就和建设商量下,不行就把这个女娃抱回来养,也给鱼鱼当个伴……事情就是这样的。”李月娥说完,起身倒了两杯热水,放在茶几上。

吴哲仁听完,像是早知道事情原委,直接说:“事是这个事,你两口子想没想这个女娃原本有病,或者被冻坏了?”

“就是哥你说的这个,所以才没有直接去抱娃,打算让建设晚上回来后再去路上,偷偷去看看娃啥情况再说。”李月娥递过来水,他接在手里,喝了一口。

吴哲仁喝完水,长舒了口气,看着屋外说:“那就好,要是建设一个人看不好,可以晚上回来后来叫我,我俩一起去看,总比一个人看着准些,别自己落下麻烦,唉——那我走了,就这事。”

说完,他起身就往外走。李月娥也起身,顺着他的话说:“哲仁哥说得对,晚上回来我让建设去找你,你俩一起去看看再说,看准了最好。”

“嗯,不出来了,外面冷,我先回了。”吴哲仁头也没回,说完话就出了院门,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去拉好头门,这才往村口走去。

院子里的李月娥并没有进屋子,她站在院子中央,双手抱着肩膀,瞅着那扇黑漆木门,久久发呆。

吴荷藕在吴哲仁出门后,就坐在院里的阳光里,那冬日的太阳,晃晃的,眼睛盯着也不生疼,只是盯久了,照旧会生金星。裹在这暖日里,她寻思起李月娥。

李月娥不是不能生育,是吴建设不行。开始三年两口子还到处寻医问药,最后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检查,才知道是男的不行,说那东西没活力。这话当然不是吴荷藕说的,这不管哪里的妇人,都有说闲话的本事,这闲话自然从他们开始寻医就开始了,到后来,那说话的人好像亲眼见了一般。

她就这样坐着任由意识自由流淌,当然也想到了那桥下的弃婴,她是怕见这些的,见了心疼,恻隐之情让她胸口发闷气,喘不过气来。她打心里不希望李月娥收养那女孩,这么冷的天早冻坏了,或许和多数被扔掉的婴儿一样,总有一天会死掉,死掉后被黄鼠狼老鼠之类的啃残,更可怕的是即使被好心的人埋到土里,埋得浅也可能被獾类的给刨出来……想到这里,她就又想起她童年时见过的那一幕,不免又有些反胃,干嗷了几声,带起咳嗽。

“怎么了又?”吴哲仁的声音,从院前传来,没等她缓过气,他已到了跟前,左手轻捶她后背,右手搀她站起。

“没事,就是咳嗽大了,你去了怎么样?”她吸着气问。

“说好了,建设晚上回来和我一起去看下,有病就算了,没病再说。”他淡淡地说,似乎有意不让她多问。

吴荷藕听了,哦了声,转身提了一笼玉米棒过来,两口子围笼坐下,开始剥起玉米。当然嘴上的谈话少不了,却都没有往弃婴上说,吴哲仁心里是刻意回避,他不想在老婆面前提,反倒老婆不提,他心里又多了层猜测,脸上还得装作一样平常,说些可有可无的闲语。

冬日短,吃过晚饭,吴哲仁就做好准备等,没多时屋外就有人叫。他听出是建设的声音,拎起棉衣出了屋,吴荷藕在身后追出来,站屋门口望着他出了院子,又站了一会才退进屋内,见儿子也朝门外瞅,就絮叨他快做作业,看啥看。

“妈,和你说个事。”儿子坐在小凳上,手趴木柜,与她对视道。

“啥事?”她随口接话。

“水渠桥下那个月龄娃今天好像快不行了。”吴康一双黑眼直盯着吴荷藕,一动不动,口气低落。

“怎么又说不行了,你怎么知道呢?”她显然没放心上,觉得是小孩子的话。

“我……我回来路上摸了,脸像冰一样凉。”他小声说。

吴荷藕听了沉静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从炕沿上下来,跨到儿子跟前,伸手“啪”的一声响,一耳光打在吴康左脸上,气得她喘着粗气骂:“谁让你乱动那碎娃了啊?!谁让你动了?!开始就叮咛你别去动别去动,你怎么就不听话,想气死妈妈?”咳咳咳咳——她弯着腰连续咳着,涨红着脸。

“我错了妈——”吴康已经开始哭了,边哭边认错,从凳上站起来,站着不动,一个劲说“我错了”。

母子二人这样僵了一会,吴荷藕气也缓上来了,见儿子哭得两眼发红,就觉得不该打儿子,嘴上却没有说,叹了口气说:“你有啥哭的,打你不对吗?去把脸洗下。”

吴康见妈妈这样说,领会到她不再追究了,转身去擦了擦脸,并没有洗,又回到凳子前,没有坐着,低着头,不说话,掐着手指开口轻声说:“我也不想摸,是吴童摸了又说死了,我们都不信,他就说不信自己摸,我们就摸了,好几个娃都摸了,都说冰了,才……”

“好了不说这事了,记住妈的话,以后别再去桥下面,也不要去看,知道不?”她不耐烦再听下去,她以大人的阅历知道儿子话里的意思,就打断了话,又叮嘱了下。

儿子连连点头,声音大了些说:“一定听妈的话,不惹妈生气。”说完,脸上的表情化开了,有了笑容。

这时院门开了,吴荷藕听见响声就走了出去,见吴哲仁正在关门,等他没走到跟前就着急问:“怎么样?”

“看了,估计快不行了,建设摸了头,头上摸着没温度。”他脸色阴沉,看着不痛快。

“哎——可怜的娃,狠心的大人啊,哎!把人气得!”吴荷藕跟着丈夫一边进屋里,一边自语叹气,眼角落了泪,急忙用手指抹掉。

“知道你是好人,算了,不想这个了,建设也算死了心,吴达和李芬兰也松心了……都知道,是迟早的事,康康怎么呢?刚哭过?”吴哲仁说这话发觉到儿子眼睛红红的,对着老婆问。

“不说了,没啥事,是我不对,不说了,来,到炕上来,炕上暖和。”她冲着儿子露着笑脸说,自己却先跨到炕上。

“嗯!”儿子见她笑了,放松地拿起书本,上炕坐她跟前,靠着窗户,儿子又朝站在柜子前洗脸的吴哲仁喊:“爸,你也上炕来,给我看看这个题。”

“好么。”吴哲仁说完,也一脸松容,坐到儿子跟前,给他念叨起作业,吴荷藕就看着她父子俩,一副幸福的神态。

第二日,吴哲仁起个大早去镇上药店买药材,谈话中得知上次断货了,昨刚到。他庆幸自己来得巧,又感谢药店伙计给他留了份。从药店出来,又去了磨刀摊位,把先前买的杀猪刀递上去,让给重新开了新刃,更加锋利了些。之后又买了几根麻花,才骑车往回赶去。

那日进入三九天,出奇地冷,广播里说气温零下八度,院子角落的雪还没化开,混着院墙上掉下的土渣,脏兮兮地堆在墙角。吴康从学校回来天都大黑,吴荷藕一边责骂他回来得晚,一面又看他两条鼻涕,从兜里抓出卫生纸给他擦了擦。

吴哲仁没有说话,蹲坐在小饭桌前,就着咸菜喝粥。直到儿子也坐在桌子跟前,吃了几口粥,他才缓缓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数学老师让我和学习委员帮他批上周的试卷,回来迟了,我老师骑车送我到村口才走的。”后面一句话他是有意解释的,吴哲仁从儿子说话的方式里,明显察觉到了儿子的成长。

听罢,他用筷子把轻轻戳了下儿子的头,赞许地说:“我娃学习好,都能帮老师阅卷了,你这次考了多少分呢?”他顺嘴问。

“ 数学考了八十九, 语文考了八十三。”儿子抬头自豪地看了看他和吴荷藕说。

“考得好,爸改天去大商店给你买个好水笔,要不?”他微笑着说。

“要!”儿子回答,见妈妈瞅着爸爸的表情,就更快乐了,低下头狠劲吃起饭。

饭后,吴荷藕在厨房洗锅碗,吴哲仁和儿子来到正屋里,吴康照旧坐在柜子前就着灯光准备写作业。他站在儿子跟前,看他取出书本,取出文具盒,取出笔,写出几行后,他小声说:“这两天有人去看那碎女娃没?”

儿子听见他的话,猛地抬起头,看了看屋外,小声说:“我没去看,我妈不让我再去,村里有几个娃看了,说是已经死了,脸上都冻了冰……害怕得很!”儿子做出害怕的表情,又埋下头继续写作业。

吴哲仁听完话,愣在原地半天,直到老婆走了进来,推了推他,他才回过神。

老婆问他想啥了,他说没想啥,看儿子写作业。她也就没追问下去,心里依然感觉自己的丈夫有事搁在心里,不愿与她拿出来说。

接着到了睡觉时,她又问吴哲仁那会犯什么愣,他一口咬定说没有,就是想儿子正做的数学题出了神。她“哦”了下,转身睡去。吴哲仁却不饶她,来了兴致,半起身覆她身上说:“怎么不信啊?不信也得信!”说着,就动起手来。她较真了一小会,就被点起了火,两个人热火了一阵才睡下。

吴哲仁盯着头顶正上方《人民日报》模糊的四个字影,听着老婆发出起伏的呼噜声,下不了决心。这决心让他渐渐胆怯起来,甚至不敢动弹,他知道一旦动起来,接下来就得硬着头皮上,和前几次一样,又和前几次不一样。月光依旧明亮,窗帘半拉着,吴荷藕也喜欢窗户透进来月光,虽然从窗缝里有风伸进来,睡前朝窗外看着,总比盯着黑漆漆的屋顶舒服。

终了他还是决定起身,估摸时间到了两三点,摸摸索索穿了衣服,走到屋外,仰着头望了望天,吸了吸鼻子,紧了紧衣服,顺手揣起大门后的一裹包,小心打开门闩出了院子。吴哲仁重新掩好门,站在自家门前街上徘徊,夜色下他的脸显得更黑,唇上的黑痣像他的标签,那标签也是奇怪,仿佛与那黑色的夜比颜色。

终于下定了心,吴哲仁迈开了步子,大步钻进月光里。街上已经没了雪,线纳的布鞋底几乎发不出声音,他体会到了这点,由开始的小脚步变成大跨步,像极了旧时出征战士的步伐,笃定又好笑。两只猫照旧在看不见的暗处发骚似地叫唤,引起哪一院的狗也吠了几声,狗性子都没有猫绵,嚷几下就停了,吴哲仁出了庄子还能听见猫叫声,他甚至回头看了几次,仿佛李芬兰丢弃的那两只猫在尾随他,替她做侦查工作,即使已经听不见猫叫声,这样胡乱思想的念头还在。

麦田里的雪看着死寂,雪是化了不少,还是有一层薄薄地盖在麦苗上,绿白相映。吴哲仁走到熟悉的地方,没有急于靠近,而是正对着那处地,掏出烟来抽起,眼睛盯着那眼黑处,像是和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对视。那人就站在玉米杆洞里的深处。他很快抽完了一根,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手下意识地又掏出一根来点上火,小口吸了几下,突然扔了出去,往那洞口疾步靠近。他熟练地左手豁住玉米杆,右手从棉衣兜里摸出电筒打亮,一个拳头大的中心光圈落在女婴的脸上。她已经冻僵了。

吴哲仁先前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场面,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自己动容了。或许是她冻死前流过泪,两只眼皮上结了一层冰,黑青的脸蛋,活像冬日里的腌萝卜一样。吴哲仁眼泪顺着脸往下,越过他的黑痣,又趟过双唇,贴着下巴滴在地上,没有响声。他忍住了这份恻隐之痛,扒拉掉死婴头上遮挡的玉米枝叶,蹲下身子,尝试拨掉她身上裹着的衣被,只能拨开一点点,其他都与身体冻在了一起。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吴哲仁忽然往后趔趄几下,摔倒在地上,手伏在地上呜咽地痛哭起来。那哭声打深喉里哼出,每一声都觉得泄尽了力气。冬夜里的安静衬托着这哭声,像大地发出的呐喊,没有人来安慰,没人来分解。

哭累了,吴哲仁趔趄起身,背对着那个黑洞擦掉一脸的眼泪,擤了擤鼻涕,抬头看着当空的圆月,从棉衣口袋里掏出那包什物,踩步到女婴尸前,展开掌中的布条,露出那把杀猪刀。他将布条粗鲁地塞回口袋里,右手把着刀,手电筒咬在嘴里,窝身蹲下,左手把她胸口的衣物用力往下扯,伴着冰碎的小声音,那幼小的胸口就展现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发青的肉体紧贴在锁骨上,因为消瘦,几乎可以看见一根根的骨头紧撑皮肉。

吴哲仁用扯过的棉被遮住女婴的脸,把刀尖对准那心门,犹豫不前。他就在这最冷的冬夜里,抓刀子的手已冻得冰凉,可心里再如何斗争,手就是落不下,他把自己往前逼,不允许后退,眼角的泪如何吸气都把控不住,只是这泪已经变得冷静,不影响他此刻的行为。他左手伸到胸口的上方,慢慢往下落,碰触到那里……

吴哲仁下不去手,他手指碰到那冰一样的尸体上的一瞬间,整个人都瘫软了。他迅速起身,收好刀子,关了手电,往来的路跑去。他真的跑了起来,活像夜晚里的一只野兔。

吴哲仁发烧了。

吴荷藕醒眼后,想起昨晚的热情,见男人还在睡觉,起身准备亲他一嘴时,就看见他满脸的大汗,吃了一惊,急去摸头,生烫。“哲仁!哲仁!”她觉得自己男人生了病,慌了神地大叫。可是怎么叫他都不醒,嘴里嘟囔着,听不清一个字。儿子吴康也被她的叫声惊醒,没穿衣服就从自己屋里一溜烟过来,站在炕边,着急问:“我爸怎么呢?妈——我爸怎么呢?”她本顾不上儿子的问话,但是看见儿子没穿衣服,当时“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叫唤吴哲仁的声音还大。“快,上炕来,要受凉了!”说着就伸手拉吴康到炕上,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在身上,接着又“哲仁!哲仁”地喊。

村医是吴达骑车叫来的,吴荷藕慌忙出门正碰见他骑车去上工,带着哭腔让去找村医,吴达见她那模样也懂了七分,没多问,转向就朝庄东骑去。半刻,村医就到了。村医到时,吴哲仁已经被摇醒了,额头上贴着湿毛巾。“有啥感觉没?”村医问他。他虚声说没有。等量了体温显示39 度,村医断定说:“受了凉,吃了药就好。”吴荷藕不信村医的话,追问:“要不要挂吊针?要不要去县上看看?要不要再看看?”连问了三句要不要。

“不要怕。”村医镇定地说,并开好了药单,让吴达一会带过来,又朝吴荷藕说,“中午就吃点汤面,晚上再吃好的就成,是不是昨晚外面受凉了?”

“昨晚没有啊,没有出门,不知道为啥早上起来就这样了。”吴荷藕一副冤枉的语气答。村医也没再说什么,收拾了药箱招呼出了门,随着吴达走了。

“怎么就突然发这么高的烧?”吴荷藕问他。

“我也不知道——没事,别操心——去给康康做饭去。”吴哲仁瞅了瞅站在角落里发愣的儿子,软软地说。她听了,才想起要给儿子做饭,也就顾不得屋里,出去了。吴哲仁觉得发困,闭上眼想顺着这困意睡去,一闭眼昨晚的情形就闪在脑子里,他想往出逃,却迈不开腿,婴儿的哭啼声随在身后,也不敢转身看,脚下的积雪漫过膝盖……

他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睁开眼木讷地看着窗头外的天色,还没有从冗长的梦境里完全抽身,感觉到身体已经松懈,再看旁边的药,也不记得吃过,起了起身子,靠着床头木柜坐直,扯了扯粘在背上的衣服,喊了声:“荷藕?”

很快,她就闻声进屋,殷勤地望着他。见他的样子,开心地说:“你醒啦?烧退了,饿不?饭好了,要不给你先盛点?”吴哲仁应道:“不饿,康康放学没?”“还没,应该快了。”她回答,接着说,“怎么会忽然发这么高的烧,医生说是受凉了,外面冷得很,这几天可不能再外出了。”

吴哲仁听着老婆的话,眼睛眨了眨,又闭上了眼,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吴荷藕见他睡了,没再说什么,出去忙活了。他知道她不在跟前了,也听见她偶尔咳嗽的声音,内心做着斗争,他知道斗不过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人帮他,或者老天帮他。这样一想,又想到狼,他甚至记起自己是见过狼的,虽然离得远,还是看得见。那是童年时他跟大人在秋日里的玉米地里,玉米高出他半头,爹和妈在前面掰玉米,他跟在身后往麻袋里装掰下来的玉米棒,就在低头往袋子里装时他发现不远处站了一只狗,朝他这边盯着。他就朝爹喊说:“爹你看,有只狗在那。”爹听见他的话,飞快朝他跑过来,站他身前,挥着手里的农具朝那狗大喊让它走,那狗对视了一阵才跑开。爹告诉他刚才那不是狗,是狼,让他紧跟在他身后。那是他唯一一次见狼,记忆甚至不清,可这会回想起,却像电影一样在脑海深处呈现。长大一些,从鲁迅的《祥林嫂》里读到狼的可怕,冬日里叼走了祥林嫂的阿毛,他才知道狼是真的会吃人的,尤其是幼童。而现在没有狼了,狼被人们赶进了北面的大山深处,甚至黄鼠狼也很少见到,偶尔谁家鸡圈里的鸡被吃,才知道是黄鼠狼干的……

“爸,吃饭了。”吴哲仁从儿子的呼喊声里睁开眼,直了直身子,端过儿子递上的碗。儿子转身要走,他说:“去桥下看没?”

吴康转回身,脸上表情变得悲伤,走近炕边,凑到他跟前小声说:“说是那女娃被啥东西咬了,桥下一堆碎布和棉花,我没去看,听别的娃说的,爸,不要和我妈说,我妈不让说那碎娃。”说完,他出了屋子。

吴哲仁听了儿子的话,脸上的神情复杂,轻摇着脑袋,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时吴荷藕和儿子都端着饭进了屋里,顺着炕沿坐下,她问他:“味道怎样?盐合适不?”他直点头说好着呢,低头大口吃起来,心里却一团乱麻。

吴荷藕一边吃饭,一边讲起白天发生的事。她说:“白天你睡觉时芬兰来过,芬兰说隔壁庄子一户人第三胎一次生了两个女子娃,给城里的人送去了,还说一个娃给了一千元,把那媳妇高兴的,打算后面还要生,出了儿子娃自己留着,生了女子娃再送人,你说怎么还有这样的妇女,狠心把娃都给人……”

“男娃要是给人,能给多钱?”儿子吴康腆着脸插嘴。

“瓜娃,谁舍得把男娃给人,男娃多值钱的,要不妈早把你给人了。”她逗儿子说。

“哼!你才舍不得把我给人!”儿子不服气地说道,吃了几口饭又说,“那为啥水渠桥下面的女娃她爸妈不知道把娃送人养,冻死了多可怜的,比那个把两个女娃都送人的心坏多了,连我老师都说那些爹妈是坏人。”吴康愤愤地说。

“是呀,谁知道了,可能那娃真的是有病,让你不要提,怎么又说。”吴荷藕说着用筷头戳了戳儿子的后脑勺,他“啊”了一声,不再吭声,吸哈着嘴吃饭。

吴哲仁听着母子的对话,没有吱声,吃光了碗里的饭,递给她,她接过问还吃不,他摇了摇头。

“我先睡了,明早早起给你熬药,药齐了,早早熬了喝了,病就好了。”

“还想药的事,把你的病先养好,我这病就是这样了,以后也别再花钱了,跑那么多地方……唉!不用再跑了,就这样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吴荷藕低声自语,扒拉着碗里的饭。

不知道吴哲仁有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已经平躺在炕上,闭起眼,转身侧睡过去。倒是儿子吴康静静看着她,眼睛红红的,她抬头见儿子看她,摸着他的头,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半夜醒来,吴哲仁伸手拨开窗帘,抬头朝外看去,一片黑。他拉开灯,轻手轻脚下了炕,看钟表上的时间,三点多,出屋外解手,发觉又开始飘雪,雪花飘到脖子上,冰冷,尿完身体打了个激灵,急忙回屋里钻进被窝,关灯躺下。他又伸手拨开帘子看窗外,像能看见什么一般望了一会,才把手收回放进被窝。

重新躺下后,他已不能再睡着。他希望外面的雪能像前几日一样,狠了劲地下,雪花又能覆盖住广野的村庄和田间,三九天的寒冷让路上无行人,这样野地里潜伏的小动物才能肆无忌惮地觅食,任何冰冷的食物都逃不开它们的牙齿。也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可以心安理得一些,至少负罪感会轻一些。

吴哲仁想起终南山里的那人,那人住一小院,院内一大间房,中间生着土炉,两侧各一小房。房外雪厚近尺,房前房后都是雪。他被领路去时,房间里就那人一人,正坐火炉旁煮药,熟悉的中药味充满整个空气。表明来意后,付过中间人钱,那人就取笔写了一剂药方递给他。他接过药方一看,一脸迟疑地看着那人,那人似乎早料到他会生疑,边搅拌炉火上的药罐,说:“就按方里的吃,药引也不难找,你是农村来的,不缺死娃。”之后就被牵线人示意离开,走了半天的路,他一路无话。回来后他常在抽烟时想这个事,有时自己说服自己,与其被动物糟蹋还不如用来救人,有时又觉得不是那样的理,反反复复,直到那弃婴出现,才下定决心,按药方来……

吴哲仁再次起床,摸黑穿上衣服,下到地,打火看看时间,出了屋,顺房檐到大门,揣好东西,开门出去。雪下了薄薄一层,走在路上打滑,他抬头想感觉雪的大小,却感觉不到,有些失望。庄子里意外地安静,没有猫狗叫声,只听见衣服的摩擦声和自己的落脚声。天太黑,刚出村口他就打开手电筒,一束白光照在黑暗里,只看得清眼前,雪确实停了,路上的雪一踩就没了样貌。周围麦地里原先的雪还没化完,又覆了一层,却不似前几日的景象。

他右手拿着手电筒,冻得受不住,换到左手拿,胳膊下夹的布包掉到了地上,生怕被人看到一样,快速弯腰捡起,塞进胳肢窝,继续往前走。

路并不长,还是那段路,吴哲仁却用了往日两倍的时间,才走到水渠桥下。他并没有停顿,直接走到那玉米堆前,手电光照过去,“唰——”的一声,是老鼠溜掉的声响,他意识到这一点,胃里一阵恶心,咽了咽喉咙。光束再落到那洞眼,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群饿鼠,那身体全身都被撕咬,两条小腿几乎被咬食露骨……吴哲仁不忍看,侧过脸用旁边撕扯掉的被子盖住下身和头,只露出蛋壳大小的部位,他蹲下身,取出那把刀,对准那位置,冷冷地盯着,心想着狠下心快点结束,手却抖得厉害。他大口呼气,将手电筒咬在嘴里,腾出左手按在心脏位置,触到肉体那一瞬间的冰凉还是使他浑身不自在,咬牙坚持住,刀尖刚碰上,他手立刻顿住,后背一股热气猛地窜上来,“呃——”的一声,一个长呕,胃里的酸物吐了出来。

他蜷身呕了许久,直到胃里干净了,才缓过来。他起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虽然身后一片黑暗。他并不动,原地犹豫了一阵,转身躲过地上的呕吐物,手电照向路旁的几棵树,左右晃动了几下,走到其中一棵树下,弯腰蹲着,拿刀用力戳进树下的雪土里,把土往上挑。吴哲仁一股气在树下掏出一个半腿深、两块砖长的坑。他又用刀刃修砍了坑底,修砍平整后,缓缓起身,半蜷着腿挪步到玉米堆下。他把散落的被子衣物都覆在女婴身上,从底下伸手过去,撑起尸体托住,小心走到刚挖的坑前,弯腰放进去,又整了整覆盖的衣物,紧接着双手用力地刨土进去,那两只手飞快地刨土,很快坑就填平了,他又把树下的积雪捧了几捧,覆在坑土上。

做完这些,天色已露白,吴哲仁蹲在树下,仰着头,红着眼,脸被冻得发紧。他站起来,身子往后退了下,跪在雪地上,朝刚埋起的地方磕了三个头,起身不回头地离开。

回到家中,吴荷藕还未醒来,他取出药锅添水,支架在院中,取出准备好的药材放入,生火煮起。刚在外冻了好一阵,吴哲仁这会围着火,全身暖和起来,手指通红胀痛,看着药锅里的水渐渐沸起,药材的味道开始弥漫。他始终一动不动,盯着那药锅里的滚水,时不时搅动几下。

吴荷藕闻见药味,起来穿衣到院里,见他在煎药,抱怨他起这么早,心里又觉得感动温暖,转身满脸笑容地开门,清扫屋前屋后。今天是周日,并不着急做早饭,她原本想多睡一会,然而对于药味的敏感让她从睡梦里醒来。扫院子时,脑海里还浮现出梦里的情景,梦里她在春日的秧歌队里带头,一身红缎衣,绣花舞鞋,踩着鼓点前后扭动,而她的男人吴哲仁就站在街道的一角,张嘴笑开,给她加油。等她从梦里醒来,见大冷的冬晨,他就蹲在院子里给自己煎药,这种幸福一下子就压过了睡梦里的情形,让她梦里梦外都幸福无比。

煎药是功夫活,吴哲仁已经很有经验,那满满的一锅水要熬到剩下小半碗,中药的精华就进到那深色的药水里。小火熬了一个钟头,他停止添火,冲屋里的吴荷藕喊:“药好了。”

她虽没有答应,却从屋里出来,端着那只她常用的搪瓷碗,走到跟前,他便小心用筷子挡在药锅唇口,将药水倒入碗里。见吴荷藕进到屋里,他停下手里的活,起身朝院外走去,耳边传来她在屋里的声音——“好苦啊。”

老婆的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戳在心头,没有药引的药,终究有什么意义呢?他胸口发紧,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跑在街上,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他听不到,任由脚下的路往后退。冬日的太阳已挂在南天,他冲着阳光的方向跑,踩进麦田里,踏进沟壑边,才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

半晌,吴哲仁从虚晃里回过神,抬眼看着眼前的雪地。冬日的太阳照在雪地里,雪面上一片光泽,射进他眼里,刺眼得厉害。随即,他“哇”地大哭起来,哭声回荡在旷野里,久久不散。雪地里的太阳升得更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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