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英
【摘要】两百年前,在中西文化对抗与交流的漩涡之中,王韬成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体验西方世界的先行者,他坎坷而丰富的现代人生体验与中国的全球性境遇紧密交织在一起。本文试图从王韬的短篇文言小说《海外壮游》中考察他对中国的现代性境遇的独特体验和沉思,尤其是其中展现出的“地球合一”的大同世界观在“全球化”的今天仍有着不容忽视的启迪价值。
【关键词】王韬;现代性体验;“地球合一”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32-0019-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2.006
一、引言
所谓体验,即指个体对自身现实生存状态的深层体察,是一种特殊的实在与心理相混合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人的身体和心理对生存境遇开始直接体认,所以体验本身具有现时性,是还未经过深思熟虑形成的经验之谈。至于“现代性”,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1940-2013年)有言:“現代性就是发现我们自己身处一种环境之中,这种环境允许我们去历险,去获得权利、快乐和成长,去改变我们自己和世界,但与此同时它又威胁要摧毁我们拥有的一切,摧毁我们所知的一切,摧毁我们现出来的一切。”
中国的现代性是从“天下之中央”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开始的,这个世界跨越了一切地理、民族和国籍的界限,将全人类倒入一个等待重新界定的漩涡中。最初发现自己身处巨大漩涡的中国人,经过不断地被迫认识与更新、痛苦与挣扎、斗争与不确定,最后不得不开放并痛苦地承认了中国在现代世界中的新境遇。新境遇的根本变化在于“中国中心”观逐步让位于“世界之中国”观。但中国传统体验模式从历史舞台上隐退后并没有消亡,而是沉落到中国人集体无意识的潜流中,以一种变异的形式成为现代性体验的组成部分。从根本上来说,现代性体验关系到生存境遇问题,随着鸦片战争以来西方的侵入,作为主体的中国人在急剧变易的全球性世界中被迫重新体验自我以及在世界中的地位,在中国的现代性体验的发端处,王韬是一位独特的体验者,他坎坷而丰富的现代人生体验与中国的全球性境遇紧密交织在一起。
二、王韬:现代性体验的先行者
道光八年十月初四日(公元1828年11月10日)王韬诞生于苏州甫里古镇(今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甪直镇)。王韬生于没落的官宦之家,父亲王昌桂精心培养儿子,期望王韬有朝一日科举中第,重振家道。在父亲的启蒙教诲下,王韬接受了修齐治平经世思想的灌输和伦理道德的模塑。然而天不遂人愿,王韬乡试名落孙山,致使他陷入了深深的苦闷和矛盾之中。若非鸦片战争,可怕的炮声把中国引入世界资本主义万国相通的大潮,阻断旧式文人思维惯性,王韬将与千千万万个乡村落第秀才一样,于放浪形骸之中潦倒一生。
1848年,20岁的王韬因探亲第一次踏足上海,富有西洋气息的上海立刻向他展现了一个奇异的新世界:“一入黄歇浦中,气象顿异。从舟中遥望,烟水苍茫,帆樯历乱,浦滨一带,率皆西人舍宇,楼阁峥嵘,缥缈云外……”不久之后,父亲去世,肩负“八口之累”的王韬前往英国人麦都司(Walter Henrny Medhurst,1796-1857年)所在的墨海书馆从事著译工作。一个中国乡间的落第书生就这样被家庭的不幸推进中西文化对抗与交流的漩涡之中。
正是这一生计过程使他对西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切身体验。对西洋的奇器的认识使他对西方科学充满倾慕之情,与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年)、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年)、慕维廉(William Muir head,1822-1900年)等人的交往更是丰富了他的知识结构。西方之物、西方之学和西方之人触目皆是的新体验如同一场针对感官的旋风,对他的旧观念形成了强烈的冲击和震荡。然而,对现代性的震惊体验致使王韬的思想与行动常常出现矛盾和冲突,在夜深人静时,他以负罪之心审视自己的行为,认为自己“误陷腥坛”“败坏名教”,传统文人那种“华尊夷卑”的潜意识暴露无遗,个人的不幸、国家的耻辱、东西文化认同的困惑在他的心灵上投下沉重的阴影。虽然他仍希望通过科举考试回归到可以安身立命的传统中去,但他已然身处当时主流文化和政治结构的边缘地带。成了游移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离子,悼念亡妻的诗句“海上茫茫永不还”似乎预言了他流亡无依的一生。出于择木而栖的考虑,1862年,王韬向太平天国献策攻取上海,不料此书未通达太平天国,反被清军缴获,因此他马上受到清政府的通缉。在英人庇护下化装出走,他抵达英国占领下的香港,从此开始了长达23年的“海外”流亡生涯。
王韬此行横越数万里,遍览欧洲数十国,眼界大开。最先让王韬感到震惊的是西方的城市景观所展现出来的现代性文化的缩影,尤其是王韬游览19世纪60年后期的巴黎和伦敦,这两座最发达的城市足以代表当时西方的形象。行至巴黎,王韬描述:
“法京巴黎,为欧洲一大都会。其人物之殷阗,宫室之壮丽,居处之繁华,园林之美胜,甲于一时,殆无与俪。……宫门外临街,有楼翼然,其下可建十丈之旗,车马皆由此而过。入内,树木蓊然郁茂,一望青葱。再进,环之以池。铁栏之内,则为禁地,人不得入。”
巴黎的宫殿房屋和园林美不胜收,以致王韬发出“殆无与俪”的感慨。在惊羡西方城市的同时,王韬内心也在反观中国:
“虽不及中国皇居之壮丽、宸苑之辉煌,高不及齐云落星,华不逮建章丽谯,而规模恢廓,气象自异。”
他认为西方建筑虽不及中国皇宫壮丽辉煌,但在规模上超越了中国,显示出独特的气象。他不仅赞美其城市外观,而且也感受到支配西方城市有序运转的现代性制度。“制度,是一套严密有序的思想和行动系统。”在王韬看来,最能体现西方现代性制度优越特质的要数铁路交通和通信系统:
“泰西利捷之制,莫如舟车,虽都中往来,无不赖轮车之迅便。”
“有阿士贝者,创造凉油,使车行久而轮不热,遂获厚利,富甲一乡。泰西制造精微,于此可见一斑。”
王韬注意到,铁路交通的兴起不仅提供出行便利,更是促成了商业和贸易的兴旺。王韬的亲身经历让他深刻的见识到西方现代社会赖以维系的科学系统以及相应的技术应用系统的重要性。正是由于这次命运训谕下的远渡重洋的亲身体验,使他直面现代性“时空裂变”震惊,跳脱出常人难以跨越的文化惯性,以一种具有现代独立个体的开放及进取姿态去体验西方,反过来重新看待自身,并由此思考中国现代性未来。在《淞隐漫录》中,王韬借小说创作充分表达了个人对西方文化的体验和理解以及对中国现代性未来的筹划和畅望。
三、《海外壮游》:“地球合一”的文化乌托邦
王韬回沪之后开始创作《淞隐漫录》,最初以单篇的形式发表在《申报》发行的《画报》上,从1884年开始连载至1887年,一篇文章配一幅图,随后由点石斋结集成文言短篇小说集刊行于世。在《淞隐漫录》中,王韬多借神仙鬼怪、异域奇境来表现个人对于中国文化空前危机的痛切体验与深重思考:“或触前尘,或发旧恨,墨汁淋漓,时与与泪痕狼藉相间。”可见王韬传承了“穷而后工”或“愤而著书”的写作动力,两者皆是从个人悲苦出发,延展并囊括了对社会百态、国计民生乃至文化前途的思考。在《淞隐漫录》卷八的《海外壮游》中,王韬基于个人真实的海外经历表达了对文化的拯救意向。
小说主人公浙江富家子弟钱思衍胸怀凌云壮志,渴望到万里之外建功立业。却被父亲逼迫不得不到科举考场,遂生脱离尘世的念头。一日,他遇见一来自峨眉山的道士,道士指引他参见自己的师傅紫琼仙子,钱思衍惊艳于这位年方二八的绝世美人,不禁内心欲海翻滚,被女郎识破,让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奔突不停的心跳和炽如烈火的情欲,指点他“于繁华障中领悟清净道场”。
于是他乘一块方手帕腾云驾雾,俯游山河,在一阵炮火声中降落于陌生的苏格兰海滨伊梨,目睹了英国海军和陆军的先进武器装备的威力。之后,他在曾到过中国的绅士德臣陪同下游览苏格兰首府爱丁堡,观赏“丹神”集会。小说不惜重墨对这次舞会进行了生动具体的描绘,男女百余人盛妆而至,一男一女相合,盘旋宛转,女士衣着香罗轻绢,坦露上肩,舞时霓裳羽衣飘飘欲仙。当男士轻举女伴离地旋转,女士素履好似千瓣白莲花摇动池面,佐以灯影乐音,光怪陆离叹为观止。这一段描写展示了西方文化现代性奇观,为接下来发生的男女情爱提供了一种合适的现代性语境。
随后,他与有倾城之貌的名门闺秀西周一见如故,两情相悦。之后在一座名叫乐郡的城市又邂逅了美丽的琴师媚梨,这位有“第一美男”之誉的中国青年,在西周和媚梨这两位英伦绝色美女陪伴下出访伦敦,这一情景可谓“玉树临风,美人成对”,令观者赞叹不已。而玻璃房里卖东西的漂亮女子,全爱上了他,与他眉来眼去,甚至赠礼求婚。最后在旅行途中遇见道士,道士告诉他该回去了,于是拂尘一扫变作巨龙,钱思衍返回了中国。
小说虚构的故事与王韬本人的亲身体验有直接关系,在《漫游随录》中,王韬就记述了自己与作为小说人物原型的爱梨和周西等的交往经历,一位东方的男子与热情美丽的异国知己按照西方习俗亲密相处,必然产生恋人才有的情感和幻觉,这样的情感介于朋友和情人之间的朦胧地带,微妙难言,孤独漂泊而需要慰藉的中国落魄文人王韬,敌不过幻觉色彩的体验,深深地沉入自己构想的一男多女式情愛乌托邦的曼妙世界中。
突破男女情爱的封闭世界,若从王韬“地球合一”的“大同”思想的角度来解读,《海外壮游》未尝不是借个人情爱乌托邦而发泄长久积聚在内心的关于国家命运的愤懑之情,并理想化地展现出一种中国现代性前途的乌托邦情境。在亲身体验西方后,王韬返观中国的状况,他认为中国已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球合一”的时代,在一篇《拟上当事书》中,他描绘了中国与其他各国走向合一的全球性境遇:
“昔日止境壤毗连一二国而已,今则环而伺我者,大小数十国;昔之书于史者,曰来寇,曰入犯;今之来者,曰求通好,曰乞互市。今昔异情,世局大变,五洲交通,地球合一,我之不可画疆自守也明矣。”
商业贸易的全球化(“互市”)、交通的全球化(“五洲交通”)与国家外交往来的全球化(“通好”)使全球各国之间必然展开一种相互依存的新型生存关系,中国不可能驱逐西方诸国而“画僵自守”,只能向世界开放寻求共处。为进一步阐明“地球合一”的理想主义概念,王韬甚至提出“全球合为一家”的浪漫大胆的构想:
“时之所尚,势之所趋,终贵因事制宜,以权达变。天时人事,皆由西北以至东南,故水必以轮舟,陆必以火车,捷报必以电线,然后全地球可合而为一家, 中国一变之道,盖有不得不然者焉。”
密切相连的铁路水路等交通领域和电报通信领域大大缩短了人们观念上的时空距离,按王韬的论述,“全地球合为一家”的征兆不止停留在铁路、电报等器物的相通,而根本上体现为建立在此基础上的至崇至尚的“道”的“大同”,同时器物层面的全球化将直接促成“道”之统一。王韬如何构建他的“道”?他在《原道》的开头提出:“道者,人人所以立命,人外无道,道外无人。”“道”被认为是与人相关,归属于人的东西,王韬将“道”深深地根植于现实的日常人伦之中。王韬引中国文化中极为重要的“道”的概念,不再是在复述古代圣人的教诲,而是要突破文明传统和世代相传的“中国中心”观,自发关照一个已然存在的事实:中国同各个民族国家一起共同组成了“全世界”。故《海外壮游》中紫琼仙子识破钱思衍潜藏的人欲,遣送他去往地球的另一面,于全球性的“繁华障”中领悟“道”之“同一”。
王韬的想象中“大同”世界是如此祥和的局面:在上天所覆盖、大地所承载、太阳和月亮所照耀、轮船和火车所抵达、人的力量所沟通的一切领域,凡是流动着人类血气的民族和个人,无不如亲人般相互尊重。如此动人的一幅大同世界的景观浓缩在了西方美女争相爱慕一位中国男子的场景之中,王韬为钱思衍制造的人生奇境幻遇显然是要阐述这样一种想象:作为男性或阳性的中国文化,当与作为女性或阴性的西方文化倾心交融时,就可能使中国摆脱眼下的灾难困境。最终,作者所畅望的在现实中无法体验到的文化乌托邦转而在众星拱月式男女情爱的文学想象形态中获得象征性显现。
四、结语:全球化境遇中的现代性体验
王韬身处于中国的一个千年未遇的乱世之中,西方他者的介入给乱世中国带来了震惊羡慕和痛苦不堪的双重现代性体验和全球性境遇。而作为历史湍流中的个体生命,王韬从20岁那年在上海初次被西方奇观震撼,到后来亲身游历欧洲诸国,他的一生都与西方文化发生密切关系。如果说西方是中国现代性状况的一面镜子,那么王韬在这面镜子中体验到的是西方他者展现给他的美妙形象,这使他的生存体验拓展出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但同时,这面镜子又是一面魔镜,它试图吞噬掉被映照的对象并使之失去关于自我的印记,而王韬在《海外壮游》中展现出的“地球合一”的大同世界观,既意味着对中国古典体验模式的根本颠覆,亦披露出作者内心一个有关中国文化现代性目标的隐秘渴望:中国文化在世界上再度得到认同。
王韬“地球合一”的主张是在原有的古典时空体验被颠覆后试图构架的全新的现代时空体验。一方面,这一思想对当时希望突破传统心理桎梏的有识之士,无疑造成了积极的现代性启蒙;另一方面,他对现代文化乐观主义的幻想指向中国的现代性未来: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不再是孤独的事业,而是与世界各国在全球化境遇中相互共生,既冲突又调和,这是现代中国人不可回避的生存体验。
参考文献:
[1]柯文.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M].雷頤,罗检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2]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M].周宪,许钧,徐大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3]孙大海.王韬文言小说中的异国女性书写[J].中国文言小说研究,2019(03):154-160.
[4]汪民安,陈永国,张云鹏,等编.现代性基本读本:上[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5]王韬.漫游随录[M].陈尚凡,任光亮,校点.长沙:岳麓书社,1985.
[6]王韬.淞隐漫录[M].王思宇,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7]王韬.弢园文新编[M].李天纲,编校.上海:中西书局,2012.
[8]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清末民初文化转型与文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9]曾丽容.晚清海外体验与文化想象——王韬《淞隐漫录》中的西方形象[J].文艺评论,2015(09):7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