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卫洪平
光绪辛丑年(1901年)初春,举人张瑞玑接受了平阳书院山长的聘书。
这一年瑞玑三十初度。
张瑞玑自题四十五岁小像
平阳书院在平阳府城东关,它的前身是临汾县属的正谊书院,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由临汾知县宫懋言始建,雍正年间修葺过一回。到了乾隆三十年(1765年),新任平阳知府徐浩大加扩建,改为府属平阳书院。临汾旧称平河县,平阳书院俗称平河书院。
从民国《临汾县志》的记载来看,徐太守在任三年,突出政绩是将平阳书院扩建、升格,又擘画落实经费来源。他发动地方士绅捐献银两,贷给商家生息,涵养财源。这一招,使得书院延聘教授、诸生膏火费,有了长期稳定可靠的保障。
徐浩离开平阳,官升冀宁道道尹。平阳士绅追到太原,请他撰写了有名的《平阳书院碑记》。
之后一百多年,平阳书院弦歌不辍,作育人材何可计数。
瑞玑接手平阳书院时,“新政”刚刚开启。
庚子年(1900年)冬,慈禧、光绪两宫逃出京城后,驻跸西安。喘息稍定,接连下诏推动变法。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大纲》说:“戊戌年康有为要辅助光绪帝行的新政,这时西太后都行了,而且超过了。”
朝廷还设立督办政务处,负责“新政”事务。
这一轮“新政”,书院改革是个重点。辛丑年(1901年)八月初二,清廷颁《改书院为学堂上谕》:“着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及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强调“博通实务,讲求实学”。 两月后又颁《速办学堂上谕》,将袁世凯在山东的做法“通行各省”,敕令“立即依照举办,毋许延宕。”
中国千年传统书院制度自上而下的改革由此起步,开始向近代教育过渡。
山西在这轮改革中没有落后,其后数十年山西教育发展令世人瞩目,实始基于此。
说起来,早在1896年,山西巡抚胡聘之请省城令德书院院长屠仁守代拟奏折,奏请变通全省书院章程,开设天文、地舆、农务等有用课程。两年后“百日维新”,谕旨将全国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热心书院改革的胡聘之接连上奏,拟将令德书院扩充后改为山西省会学堂,同时在各道、府、直隶州酌设学堂,“延请品行端正,长于中西学各学者充当教习,课以实学。”孰料变法失败,改革成了一纸空文。
等到驻跸西安的朝廷力行“新政”、重启书院改革时,新任山西巡抚正是热心教育的维新干将岑春煊。岑氏抓住机遇,奏请创立了与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堂鼎足而三的山西大学堂。又在抚署设立学务处,推动全省一百多所书院改制。
瑞玑十多年前读过徐继畲的《瀛寰志略》,二十三岁中举后更是“开眼看世界”了。在维新潮流中,他“曾加入戊戌政党”,与戊戌六君子中的山西同乡杨深秀多有交际,也十分敬佩这位山东道监察御史的深见卓识和大无畏气概。变法失败后,瑞玑毅然“亲赴菜市口收敛杨御史之遗骸,并周恤杨之遗孤”。(引自温世霖《昆仑旅行日记》)
如今“新政”令下,抚署力推,书院改制乃职责所系,瑞玑欣何如之。
传统书院改为新式学堂,除了改换名称,随之改革的还有管理制度、教学内容、教学方式方法等。据瑞玑之子张尔公《先君事略》记载:“辛丑,(先君)任平河书院山长。经史子集外,兼示以新学门径,故所成就尤众。今山西大学校长王君幼宸即彼时学子也。”
从这寥寥数语,可以窥知瑞玑在开设西学科目,开辟西学门径,推行书院改制方面,施行的举措及其成效。
“王君幼宸”是谁?
他就是西学翘楚王录勋。王录勋,字猷辰、幼宸,临汾县(今临汾市尧都区)人。瑞玑任平阳书院山长时,王录勋才十六岁,天资聪颖。他是瑞玑的及门弟子,他的西学根芽,是在瑞玑执掌平阳书院时培育的。1902年山西大学堂招收首批预科(理科)生,王录勋顺利考取,师从瑞典地质学家、化学家新常富。1907年以山西首批官费留英学生身份赴伦敦大学深造,获工程科博士学位后归国,回母校担任工科第一任学长。1913年教育部举行全国留学生考试,获工科第一名。1918年至1937年担任校长二十年之久,将山西大学发展成为囊括文学院、法学院、工学院、教育学院、理学院的综合性大学,让山西人至今引以为豪。
张瑞玑书法,文曰:“截铁斩钉手段;天空海阔胸襟。二语十二字,有血性,有学养,是真圣贤,是大豪杰。书遗伯剑,励君,亦以自勉也。民国二年二月赵城张瑞玑。”书此联前的1月中旬,张瑞玑专程赴京面见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坚辞署山西民政长(省长)的职务
平阳书院改称为平阳府中学堂,有“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之说,但可惜并未查明此种说法所依据的可信资料,因此确切时间尚待进一步查考。笔者倒是从瑞玑遗存的文字中,发现有两处相关的记述,一处是他为平阳府学教授刘选之撰写的墓志铭:“辛丑,瑞玑承乏平河中学堂。”一处是他为1902年任临汾知县的朱善元撰写的寿序:“光绪壬寅,瑞玑承乏平阳学校时。”两处都不提“书院”。以瑞玑果断干练、勇于负责的行事风格,再参照这两处记述,似可推断:早则辛丑(1901年),迟则壬寅(1902年),瑞玑就完成书院改制,由书院山长转任中学堂监督了。
右为1928年山西大学校长王录勋吊唁恩师张瑞玑(衡玉)的挽词,落款“受业王录勋鞠躬敬挽”。左边的挽联,上联“尧郡施教至今桃李被惠泽”,赞颂张瑞玑作平阳书院山长(平阳府中学堂监督)时期的教泽。本文作者据张瑞玑曾孙、西安张七先生珍藏的《哀挽簿》拍摄
在传统书院教育向近代学堂教育转轨中,瑞玑功不可没。
但在其壮阔的一生中,平阳书院改制仅是早期一鳞。其后,他考中癸卯科进士,以即用知县分发陕西。数年后又以宰官加入同盟会,凭借他的地位和声望,在关键时刻为陕西辛亥革命作出了独特贡献。入民国,历任山西首任财政司长、署山西民政长(即省长)、国会参议院议员、总统府顾问。1928年病逝于赵城(今洪洞县赵城镇)谁园老宅,年仅五十六岁。
作为近代民主革命家和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藏书家,瑞玑在那个时代被世人仰若星辰。噩耗传出,《晋阳日报》以“天塌地陷”报道他猝逝的消息,吊唁者从四面八方涌来,挽联挽幛雪涌云集。一对白丝布挽联颂其教泽:“尧郡施教至今桃李被惠泽;秦封敷政到处棠黍普讴歌。”王录勋在一幅灰缎挽幛上恭书“天丧斯文”。
平阳府中学堂后来几经更名,到1950年代定名为山西省临汾第一中学校,至今驰誉三晋。
岁月悠悠。临汾一中校史上这位值得纪念的前辈,却被遗忘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