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琳琼
[河北工业大学,天津 300401]
严格来讲,“后现代性”的提法出现在后现代主义思潮迅猛发展之后,作为由现代性催生、与现代性分庭抗礼的理论范式,后现代性话语的出场被看作是对现代性内蕴价值体系和思维模式的冲击。“后”描述一种“不是”现代的东西,既是对本质主义、基础主义和绝对主义开展的一种否定性批判,也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种种时代危机做出的一种理论指证。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挑战不断激活人们对现代性的理论反思,也使得现代性批判更为多元化。后现代性究竟是对现代性的激越颠覆,还是内生自省?二者之间的纷争成为理论界一个不断更新的“老问题”,对二者关系的不同理解在理论断裂处滋生。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作为重要的社会哲学理论,其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的多维批判丰富了人们对于当代资本主义新发展的认识。纵观法兰克福社会批判理论整体发展历程,三代批判理论家虽然对现代性持总体性内在批判立场,但对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理解和处理方式不尽相同。这种理解和处理方式的变迁,既契合二者关系发展的历史性特点,也表征着批判理论自身发展的理论逻辑。立足处理二者关系的独特视角可以窥见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总体走向。
就总体而言,法兰克福学派对现代性批判呈现出一种 “内在超越 ”的特点。这意味着,批判理论家对启蒙现代性的批判并非要完全否定和抛弃现代性,而是要通过批判,寻求和建构一种更为健康、完整和全面的现代性。在对现代性反思和批判的过程中,批判理论家们形成了对后现代思想资源及其与现代性关系不尽相同的理解方式。将问题置于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二代理论家的理论视域内可以看到,以阿多诺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理论家极端的现代性批判立场导致早期批判理论的后现代性亲缘表征,而第二代理论家哈贝马斯以现代性拒斥后现代性,从总体上将两者对立起来,造成批判理论视域中二者关系的紧张。
如果说启蒙运动开启了西方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则构成了启蒙反思的重要环节。批判理论传承马克思资本批判逻辑,力图通过质疑、批判、否定社会不合理因素来探索人类自由解放与社会进步发展之途。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或许是左派对现代性进行的第一次重要批判。(1)布朗纳:《批判理论》,孙晨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年,第40页。他们将矛头指向现代性的内核——启蒙理性亦即工具理性,批判所谓“启蒙”的现代性事业是以征服、支配自然为出发点,以理性至上和技术万能为特征的。启蒙理性在发展过程中退化为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走向了自身的对立面,再次沦为神话,致使文明与理性陷入怪圈,进步与文明陷入同义反复的虚无和困境之中,表征为启蒙辩证法或文明辩证法的典型征候。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由此展开了对以启蒙理性为核心的现代文明的全方位批判,揭示了启蒙理性自身无法克服的矛盾,表达了对启蒙理性的彻底不信任。
如果说《启蒙辩证法》触及了现代性的灵魂,作为早期批判理论哲学基础的“否定辩证法”就成为解构现代性的主阵地。(2)参见王凤才:《阿多尔诺现代性解构的批判性反思》,《东岳论丛》2022年第1期。在《否定辩证法》中,阿多诺首先对现代性内蕴的主体理性或主体首要性展开批判,他强调理性的客体优先性,要求从主体首要性回到客体优先性。在他看来,主体与客体之间既不是最终的二分性,也不是隐藏在二分性背后的终极统一性。它们独立自存、相互构成,构成一种“星丛”关系,无差别的绝对同一与相互敌对状态都是不可思议的,而其中的客体是具有优先地位的。他反对黑格尔“否定之否定走向肯定”的同一性思维,选择运用瓦解的逻辑解构了概念发展的方向,绝对的否定、非概念、个别、特殊和非同一等成为瓦解同一性逻辑的关键词。借助于瓦解同一性的逻辑,阿多诺从形而上学批判走向社会现实批判,批判和揭露了现代性的社会现实表现。在现代性救赎方案的选择上,以阿多诺为代表的第一代批判理论家纷纷将目光投注艺术,他们将理性合理性的表现转移到艺术领域,尝试把艺术从上层建筑中解脱出来,使其具有独立性,借助于艺术自律机制,否定性和超越性对抗异化的社会现实,导致艺术陷入对现实的“两难境地”,也将对理性合理性仅存的“绝望的希望”拖入审美乌托邦。马尔库塞揭示的文明辩证法,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遥相呼应,本雅明的“审美救赎方案”也与阿多诺的选择不谋而合。
以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为代表的第一代批判理论家激进的现代性批判立场,与后现代性带有反本质、反中心、反理性、反宏大叙事等批判特质在一定意义上相契合,作为其哲学逻辑的“否定辩证法”所采取的“反同一性”、“反体系”、彻底的“否定性”的“瓦解的逻辑”也似乎与激进的后现代主义破坏、消解、颠覆一切的价值取向不谋而合。阿多诺被认为是后现代主义思潮发起者,“否定辩证法”被后现代主义思想者奉为圭臬。早期批判理论强烈的现代性批判立场与审美主义或乌托邦主义的理论倾向,导致以介入现实为目标的早期批判理论的现实无力感,使得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审美现代性与审美主义的边界问题凸显。早期批判理论的“副作用”似乎使其愈发远离最初的理论愿景。
后现代性话语的不断壮大引起了哈贝马斯的关注。在哈贝马斯看来,现代性是“一项未完成的工程”,而以后现代性为核心内蕴的后现代主义试图抛弃这个尚未完成的计划。哈贝马斯并不看好后现代性哲学话语与批判理论交错融合的趋势以及两者之后可能会碰撞出的火花。为此,他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捍卫现代性和重建启蒙理性的决心和对后现代主义不遗余力的批判,不仅对所有反对现代性的理论话语进行了措辞严厉的批判,还对批判理论传统自身内蕴的反同一性、反理性倾向作以清理。他立足两方面问题的内在联系为现代性走出困境做出理论设想。一方面将批判理论归于“意识哲学”的范畴,通过指认早期批判理论与后现代主义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将对二者批判结合起来;另一方面着手重新开拓“理性”内涵,以交往理性重新赋予理性合法性。虽然对后现代主义和早期批判理论的批判反思倾向不同,但这项工作成为哈贝马斯重建理性、救赎现代性提供重要逻辑的起点。
哈贝马斯首先立足批判理论视域审视早期批判理论现代性批判分析其走入困境的原因。他认为,以霍克海默、阿多诺与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早期批判理论家,尽管各自思想在历史跨度中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但体现了现代性工具理性批判的总体倾向与核心问题。他们之所以走入困境,问题在于将理性简单等同于主观理性,看不到理性的潜能,进而消解了批判理论自身的前提与合理性。他们将这种判断扩大到对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批判,由此造成“启蒙必会走向神话,理性也必会沦为宰制”的强烈悲观情绪。此外,他们将文学艺术和审美作为超越工具理性批判困境的否定力量,充斥着乌托邦色彩和浪漫主义情结。顺着这一分析思路,哈贝马斯展开对早期批判理论所持的“理性”态度的全面批判,这也构成了他捍卫现代性、拒斥后现代性的重要环节。在他看来,早期批判理论自《启蒙辩证法》开始便有向后现代主义靠拢的趋势。《启蒙辩证法》充满悖论:“它为理性自我批判指明了方向。但同时又怀疑,‘在彻底异化的前提上,我们能否还能把握住真理观念’。”(3)尤尔根·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第1卷,洪佩郁、蔺青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366页。由此使得“理性概念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正是在这样观念的引导下,哈贝马斯认为,以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为代表的早期批判理论家必然产生启蒙走向“穷途末路”的想法。虽然他们没有像一些极端的后现代主义者那样完全抛弃主体与理性,重新走向本体论,而是尝试将理性合理性转移到艺术领域,但他们也没能激活理性的潜能,又造成了艺术的“两难之境”。他认为,必须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两难境地”中“吸取教训”,“找到社会理论范式转型的根据”(4)尤尔根·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第1卷,第348页。。
在对批判理论进行内在反思的基础上,哈贝马斯对后现代主义展开了较为集中的批判。在他看来,后现代性话语本质上是一种理性的倒退,是一种效仿宗教用古希腊神话来解决现代性难题的尝试。哈贝马斯将尼采、海德格尔、福柯、德里达等纳入神秘主义的阵营,认为他们是非理性的、反动或保守的,这一点可以从后现代主义起源上得以证明。后现代性理论范式最初源于尼采对理性的自我批判,尼采最终沿着这种批判提出了“权力意志”理论,但他所追求的权力意志是神才能触及的精神原则。若沿着尼采的进途,后现代性理论的发展会有两条路径,一条是经海德格尔(Heidegger)到巴塔耶(Bataille)和福柯,另一条是经后期海德格尔到德里达(Derrida),但显然这两条路上的前行者都步调一致地在排斥甚至抗拒启蒙理性。哈贝马斯承认宗教在启蒙进程中所发挥的社会粘合剂作用日益衰竭,但即便当前现代性暴露出困境,启蒙理性无法替代宗教担起粘合社会的重任之时,也并不意味着需要沿着后现代性理论的方向,重新回到中世纪的话语逻辑中,这是因为“启蒙过程难以逆转……启蒙只有依靠彻底的启蒙来弥补自身的不足。”(5)尤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97页。哈贝马斯认为,后现代主义虽看似激进,但本质上仍然是一幅不折不扣的“保守主义”的面容。
随着对工具理性批判理论反思的推进以及同后现代主义的不断交锋,哈贝马斯的批判对象也逐渐延伸到康德之后的黑格尔、马克思、韦伯与卢卡奇等,他对主体哲学进行了全面的反思。在哈贝马斯看来,对理性与启蒙局限及现代性分裂问题的批判与反思,尽管从康德之后就不断进行,但从黑格尔到阿多诺,在理性的自我批判过程中都错误地认为,借助理性的自省就能克服自身的局限和现代性的分裂,然而却“均以失败告终”。与批判理论一样,由尼采开启的后现代主义也对理性和启蒙展开批判,或是从人类学、心理学与历史学等不同角度开展对理性现代性的攻击与抵抗,或是回到前希腊思想,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对他们而言,理性已经完全沦为虚无主义,他们不再对理性抱有任何幻想,放弃了对理性的修正,开启了对理性的彻底颠覆,然而放弃理性的代价是巨大的,后现代主义终因无法将自身规范化,错失了走向现实的可能,只能依靠审美的冲动走向理性的他者,即非理性的神秘主义,最终转向了修辞学,或走向了审美主义。
哈贝马斯在对批判理论局限的反思和对后现代主义的批判中开启了对交往理性的构建,以此拯救现代性,完成现代性未竟事业。“向交往理论的范式转型实际上是回过头从工具理性批判的地方重新开始。”(6)尤尔根·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第1卷,第369页。哈贝马斯遗憾地指出,在阿多诺“《否定辩证法》中的一些章节表明阿多诺意境有了一种直觉,那就是应该架构一种极为不同的交往理论”。这表明阿多诺已然能看到理性的潜能和交往的理念,但“最终还是与这一选择擦肩而过”(7)《现代性的地平线:哈贝马斯访谈论》,李安东、段怀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4页。。哈贝马斯认识到,哲学的首要任务不是重蹈形而上学理性的覆辙,更不是拥进新兴的后现代性理论范式的怀抱,而是应该在批判的基础上,通过阐明“一种新古典主义的现代性概念,以使反过来用作社会批判理论的基础”(8)尤尔根·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94页。。哈贝马斯断言意识哲学的范式已经枯竭,指出应将其症状消融于对相互理解范式的转换之中。为此,他提出应当以主体间自主认同为前提、通过民主的、合理的程序建立起相互理解的范式,用交往哲学来替代之前的意识哲学,重建启蒙理性,以此推动现代性走出当前的理论困境,开启了以语言学为规范基础的批判理论的整体转向,以对交往行为、言语行为理论、话语论证、理解域解释等核心范畴的阐释,解释交往行为理论的内蕴。尝试将批判理论重新置于社会历史进程中,成为现实的内省力量。
哈贝马斯的理论致思充分体现法兰克福学派对现代性内在批判的理论特征。批判理论对工具理性的批判是理性内部的自我启蒙、反思和调整,而激进的后现代主义则是从现代理性的范式之外对现代性发起攻击。早期批判理论对现代性的批判引发现代性新的危机,而后现代主义则拒绝从现代性本身对这些问题加以思考和治疗,而是将彻底清算现代性作为解决问题的出路。后现代性及其审美主义表面上是抛弃了主体哲学的现代性困境,但实质上并没有同这一问题进行内在的、有效的对话。哈贝马斯似乎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尽管他在同后现代主义的论战过程中多少受到后者的潜在影响,但总体而言,他还是把后现代主义拒之于现代性的大门之外,这也导致了立足批判理论视域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真正对话悬而未决。正如道格拉斯·凯尔文与斯蒂文·贝斯特在谈及哈贝马斯与后现代主义的纠葛问题时所指出的,“这真是不幸”。后现代理论的拥护者在指责哈贝马斯歪曲后现代理论的同时,他们也在歪曲哈贝马斯的观点,“假如后现代理论与批判理论之间能够展开真诚对话,那么将会极大的有益于当代哲学和社会理论”(9)道格拉斯·凯尔文、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316页。。
在法兰克福学派中,维尔默是最早愿意同后现代主义进行充分且严肃对话的批判理论家。维尔默在《坚持现代性》中主张,后现代主义并未走向现代主义的反面,后现代主义应该被阐释为“自我批判的、讽刺的和无情的现代主义,一种超越了乌托邦主义、科学主义和基础主义的现代主义,总之,是一种后形而上学的现代主义”,“就其道德和理智上的实质而言,它仍然是伟大的欧洲启蒙传统的继承,而不是终结”(10)Albrecht Wellmer.The Persistence of Modernity:Essays on Aesthetics,Ethics,and Postmodernism,Translated by David Midgley,Cambrige:The MIT Press,1991,p.106.。维尔默从一开始就展示出调和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信心。维尔默重新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内涵入手,尝试寻找能够联通二者之间的理论纽带,借助于重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间的辩证运动,推动艺术与审美走向外部,重新同生活实践、社会政治获得关联,恢复自身的衍生和组织能力。审美现代性在后现代实践中释放了理性的潜能。相较哈贝马斯为了捍卫现代性对后现代主义拒绝显现的被动坚守,维尔默立足后形而上学视域对二者关系饱有和解意味的重建似乎更显洞察力。
维尔默和哈贝马斯一样,把韦伯的“文化价值领域分化理论”作为阐发自己现代性认知的始发站,但他并不认同哈贝马斯在这之后对于现代性的种种分析和论断。事实上,在对待现代性的社会遗产、政治遗产和文化遗产的讨论中,维尔默基本是站在阿多诺的立场上,但他明确反对给现代合理性原则划出一个内在边界。维尔默认为这种社会合理化进程是具有原始意味的,现代性产生于社会合理化进程之中,是启蒙理性观念茁壮成长的产物,是一种本真生活传统的写照。现代性的主要标志是,说某些重要的东西就意味着说某些新的东西,与此相应的口号是:现代化、城市化、工业化,同时也意味着生态破坏等,这表明现代性内蕴启蒙理性规划和反启蒙理性力量两个部分。作为社会生活不断合理化、科学化的进程,资本主义经济、技术进步以及传统、生态和意义世界的毁灭,都是启蒙本身的产物。而反现代性理性主义力量以特有方式依赖于现代理性主义神话,从黑格尔到阿多诺都保留了与现代社会物化、分裂、异化相对立的和解概念的乌托邦图景。现代性规划与普遍自由概念始终联系在一起,但自由并不属于能够被实现的东西,因此,现代性规划就不是一个能够被完成的规划,它的不可能完成包含着“乌托邦终结”,这里的“终结”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完满实现理想,而是意味着重塑、转型和多元化,这个重塑和转型的过程就是乌托邦历史的、具体化的过程,具体的乌托邦规定着现代性条件下美好的生活条件。这意味着,一方面人们仍处于现代性照耀下,现代性计划仍能够也必将能够进行下去;另一方面在后现代氛围的熏染中,人们开始不再推崇理性至上的追求,开始把之前所被规定为“不和谐音”当作是新的释放出路。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性不只是一个有待完成的实践计划,更是关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筹划。当前社会正处于“后现代的现代”这一特殊格局之中。(11)汪行福:《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辩证法的重建——论韦尔默对哈贝马斯现代性理论的内在批判》,《现代哲学》2010年第2期。在维尔默的设想中,合格的现代性不仅需要积极吸收具有后现代特质的理论成果,也需要积极包容社会各领域合理化和民主化进程中的不确定性与偶然性因素,成为保持自身开放性与批判性、能够适应变化的现代性。
在维尔默看来,“后”概念如同一幅字谜,“借助于某种合适的角度,人们便可以从中发现一种激进的现代性、一次对自身进行启蒙的启蒙运动、一种后理性主义理性概念的轮廓”,能发现对终结的追求与对启蒙激进主义的追求。在这个意义上,后现代主义视角可以被理解为对当代的观察,体现为在当代语境中的自我理解,在后现代主义中能看到比稍纵即逝、很快被人忘记的模式之外的更多的东西。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后现代性,维尔默尝试与三种具有代表性后现代主义理论进行了深入对话,詹姆逊以非暴力综合多元性的思路、利奥塔以“非共识意义上的正义”(12)Albrecht Wellmer.The Persistence of Modernity:Essays on Aesthetics,Ethics,and Postmodernism.p.42.打破意义体系封闭性的思考,以及詹克斯以模糊性指向更具开放性、包容性和民主性社会转向等观点,都对维尔默产生了极大的启发。正是基于这些对话,维尔默提出与前人不同的对后现代主义的理解和评价。维尔默大量引用利奥塔《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是后现代》中的观点来阐发自己对后现代主义的理解。在维尔默看来,后现代主义是崇高美学的“解”,它没有“惋惜”“遗憾”,没有对“在场”的“怀旧”,它是对“和解”不抱任何幻想的现代性,是敢于承担“意义、价值、现实丧失”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不是一个定义或知识范畴可以套牢的,其模糊性也不是纯理论的问题,而是“深深地扎根于各种社会现象中”的“具有某种磁力线的符合场或概念场”(13)阿尔布莱希特·维尔默:《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遵循阿多诺的理性批判》,钦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52页。,是源自现代性批判的产物。维尔默为此批判“后现代主义”的滥用,这一点与利奥塔相似。他们认为,时代的难题、症结、紊乱都反映在后现代主义的出场及其滥用上,后现代主义的滥用主要表现为:剔除后现代主义的先锋性而使之蜕化成“折中主义”“历史主义”,或与市场、技术结合成一种消费后现代主义、实用后现代主义、时尚的后现代主义,或通过学院化运作模式而使之成为一种不痛不痒的、充满学究气的后现代主义观念。真正的后现代性意识与这种丧失现代性批判意识的伪后现代主义是格格不入的。对后现代主义的批判“不仅是理论的批判,而且是一场包括态度和定位发生变化在内的社会变动”,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从后现代主义看到更多的东西,而不只是把后现代作为某种“理论的时尚”或是“稍纵即逝的流行物”(14)阿尔布莱希特·维尔默:《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遵循阿多诺的理性批判》,第55-57页。。
在分析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特征之后,维尔默开始着手分析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维尔默发现了联结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间的重要纽带——(后)形而上学。在他看来,现代性与后现代性都是形而上学的衍化物,天然饱有形而上学的内核。形而上学在衰落时显露出的真理性,在后形而上学中得到传承,这种(后)形而上学的脉动成为联结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关键纽带。在维尔默看来,后形而上学视域首先体现为一种类似网状和场域的结构和思维,能够统摄住混乱、模糊、无序的存在,不仅可以使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同时得到合理安放,也能够在被规范安放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持二者原初的多样性。其次,后形而上学视域体现为一种独特的视角、意识和方法,不仅可以还原出反思、批判、超越等现代性内核,也可以被当作后启蒙意识、后辩证意识、后理性意识等态度以及后辩证法、后解释学等方法。此外,后形而上学视域因上述特性还具有能贯通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间表象差异的动力情状。在后形而上学视域中,一方面某些“虚无缥缈的”存在变得更接地气、更具现实性;另一方面某些以往被迫封闭的关系具有了某种疏通路径。维尔默将后形而上学视域看作重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最先也是最为需要的关键纽带及核心视域,他将这一纽带赋名为“后现代的脉动”,这种脉动源自社会场域中多维的碰撞与咬合,它既能黏合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也能将二者化敌为友。正因如此,维尔默将两者关系还原到(后)形而上学的层面抑或说语境中进行重建。在维尔默看来,好的后现代主义并非处于现代主义的对立面,而是现代主义的诤友;好的后现代性也并非现代性的敌人,而是现代性的自我超越。
实现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贯通,动力探寻是关键。立足对阿多诺美学遗产的批判拯救,在重思阿多诺批判康德实践理性二律背反的过程中,维尔默发现并重构能够贯通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关系的动力,这种动力就是由二律背反所引发的一种辩证张力。康德通过审美判断力的四大契机调适了美学的二律背反,并让美学崇高沟通道德领域,针对实践理性的二律背反,通过“上帝存在”等公设,将物自体所导致的消极性转换为道德的积极范导。阿多诺从康德崇高学说中看到了这股强大动力,但在维尔默看来,最终他并没有保持原有的“辩证谨慎”而葬送了这一动力。因此,在处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问题上,传统辩证法已不再有效。为此,他积极探寻契合时代流变特质、贴合后现代语境的辩证法来重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透过维尔默的描述,我们看到,这种“辩证法”类似于一种“视角阐释”,它并不是简单的线性交错,而是复杂的场域交叠,有开放性但并不走向相对主义,具有复调性但并不胡乱混杂,它的身体里始终倾注着饱满的动力和生机。一方面,这种辩证法既能够对两者关系中特有的模棱两可予以披露,又能够包容两者各自的独有特质;另一方面,它不仅能够顺滑地游走于现代性及后现代性关系之中,还能够为直观显露两者之间的内在关系提供场域。维尔默并没有对他的辩证法做特别的界说,而是更多地将其内置于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批判实践中,在《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遵循阿多诺的理性批判》文本开头,维尔默对这种辩证法做了最低限度的说明。他指出,这种辩证法“不需要什么哲学或历史哲学的知识”,它“在这里应该抛弃它的内涵去理解”,应该更多地被理解为一种自我实现的真实、一种自我实现的历史,它似乎是一种视角阐释,让意识的“模棱两可”暴露无遗。(15)阿尔布莱希特·维尔默:《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遵循阿多诺的理性批判》,第51页。这种辩证法使得现代性场域既可以抵制任何具有实用主义、经验主义、传统形而上学色彩诱惑,又始终对当下与经验、历史与未来敞开大门,随时准备进行自我修正甚至重构。
为了更加精准刻画现代性、后现代性概念的歧义性,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维尔默在后形而上学语境中,以建筑美学为例,阐发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辩证关系,后现代语境下的审美实践成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间有效沟通的确证。维尔默指出,当詹克斯将重新发展建筑语言、新语境主义、折衷主义或历史主义描绘为特殊的后现代主义时,完全不缺乏内在逻辑,且体现了对以“利用先进技术和追求经济效益”的建筑风格的偏离和对现代理性主义的拒绝,更有利地使用了碎片或符号游戏、矛盾综合等民主规划形式。这些看似强烈的后现代主义元素,在维尔默看来,并不完全是先验的形而上学问题,而是后形而上学语境下的一系列现实矛盾的理论抽象,比如人权和公民权、个人主义和共同体主义、相对主义与绝对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等,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既不能停留于对这些理论抽象的抽象解决,甚至是无能为力,必须让理性力量引向现实,成为能与现实对接的力量。为此,维尔默从后形而上学语境下的美学与艺术入手,一步步还原阿多诺美学濒临绝境的情景,找寻它在走向困境的路上留下的痕迹与标识,并尝试沿着这些踪迹撤退、转向与重构。他深入分析阿多诺美学最终走向困境的原因,即对启蒙现代性过错负重过大,导致其在同外界的关系陷入两难处境,进而导致批判理论对现代性的调整方案陷入危机。因此,维尔默认为,要尝试给美学和艺术减负,更要恢复美学、艺术与社会生活的关联,确保它们的潜能和合理性得到展现。为此,维尔默立足后形而上学视域,以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间的辩证脉动,改变阿多诺美学的运动方向,推动现代性理性力量逐步介入现实,成为有效应对和调整后现代语境中多元差异的政治伦理力量,由此走出一条疏通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路子。通过这些问题的阐发,维尔默构建了后形而上学现代性理论。后形而上学现代性理论成为维尔默政治伦理学的理论视阈(16)王凤才:《从公共自由到民主伦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85页。,在这样一个理论视阈中,维尔默阐述了其民主伦理学的构想,而美学的政治实践功能始终是他政治伦理学的构想当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在维尔默看来,审美现代性的后现代实践问题包括三个相互交叠的维度:现代性之后的美学实践与艺术实践,后现代语境中的美学和艺术内涵的追问,以及审美现代性后现代实践同后民主政治实践的关系。将艺术作为主体间交往的媒介,作为程序性、交互性的手段,使艺术成为主体化形式与社会化形式的相互补充,让创造性的、交往性的艺术潜能创造性地吸进民主生活实践中,进而推进政治活动完成共同体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建构。当然,维尔默的这种重新梳理没有离开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且从其中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援。由于对阿多诺美学合理性的重视和深入开掘,维尔默在交往视域中对审美和艺术功能本身的探讨为批判理论重新嵌于社会现实提供契机,使维尔默在交往理论现实性致思方面比哈贝马斯走得更远。
事实上,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关系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激进的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激越批判;第二阶段,激进后现代主义自我反思,体现为以建设性后现代主义为代表理论立场的对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关系的主动修复;第三阶段,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尝试展开对话。不同立场的对话看似解决问题但因缺乏唯物史观基本视域,实质上忽视了二者产生差异的历史必然性,因此放逐了理论的实践力量,也葬送了现代性批判的理论品格和后现代主义批判的敏锐洞见,并不能真正意义上完成二者重建共生的重任。在这个意义上,维尔默与后现代性展开的对话,以及立足于后形而上学视域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理论重建可以说意义重大。
维尔默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重建启示我们,应当辩证看待及处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关系。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虽然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为实现人类自由解放与社会发展所进行的理论尝试,两者在目标指向上具有一致性。现代性与后现代性都属于形而上学的产物,两者既保有着形而上学得以在众多围剿中幸存至今的真理性价值,同时又因这些闪烁真理光芒的同质属性而存在交叠融合的可能性。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还可以被理解为某种视角性的存在,体现了对于社会现实问题进行反思而生发的对于相应社会思潮的凝练式表达,两者都具有“视角”所普遍具有的特质。后现代性当中内蕴的种种特质由于其所天然保有的后形而上学真理性,是可以帮助摆脱现代性困境的良方。因此,看待及处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视角并不唯一,两者之间并不是只会处于严肃对立的态势。现代性所内蕴的理性与同一性是自启蒙运动以来构建现代社会的必要特质,而后现代性当中的多元化、差异化、反同一性追求则是与后现代语境相契合的产物。现代性的合理发展必须严肃对待这些问题,而不能悬置问题,合格的现代性不仅需要积极吸收具有后现代特质的理论成果,也需要积极包容社会各领域合理化和民主化进程中的不确定性与偶然性因素,成为保持自身开放性与批判性、能够适应变化的现代性。
批判理论对工具理性的批判是理性内部的自我启蒙、反思与调整,而激越后现代主义则从现代理性的范式之外对现代性家族观念发动攻击。批判理论为超越现代性的困境引发了新的危机并不断加以调整,而后现代主义则拒绝从现代性本身对这些问题加以思考与治疗,试图从根本上清算现代性解决问题。维尔默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重建被收纳于其独具和解意味的后形而上学现代性理论中,一方面有效承接由哈贝马斯正式开启的语用学转向,另一方面也推进了批判理论朝着适应后现代社会状况与文化条件的路向进一步发展。维尔默十分认同哈贝马斯开启的这种语用学转向,他期望通过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重建而在后现代语境中接续发展并最终实现这一转向,一方面,他使由哈贝马斯开启的语用学转向获得了后形而上学非强制性共识理性观的承诺,使得个性与差异得到宣扬,使得个体的自由权利得到维护,使得现代社会普通民众们的意志得以被重新展现;另一方面,维尔默的重建使得自哈贝马斯开启的语用学转向得以被承接,使得哈贝马斯对现代性的拯救计划得以被复原:重新承认启蒙的合法性,通过对理性的内省,贯通理论与实践、主体与客体的联系,进而以语用学为全新中介,在商谈伦理的基础上,达成人与人之间的非强制性共识,最终塑造合乎现实的统一性规范。维尔默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重建,一方面批驳了社会批判理论以往秉持的、具有片面性的精英主义出发点;另一方面为社会批判理论对资本主义大众文化驯化民众以维护其自身统治增加了新的理论视域。与此同时,他丰富了社会批判理论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话语种类。一方面启发着当代社会批判理论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由抽象的意识形态批判转变为饱有历史叙事及社会实践维度的批判;另一方面也在后现代语境下为社会批判理论提供了具有“和解”色彩的批判策略。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维尔默对推动批判理论二期向三期的发展,以更加包容的理论心态,有效回应了后现代主义语境对批判理论的挑战,不仅激活了早期社会批判理论中对于大众文化的独特批判维度,还将其浸润到了后现代的语境中并最终丰富了当代社会批判理论所创建的多元文化批判理路。
当代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发展重视从现实的、历史的“生态”和“场域”中汲取革新自身所需的理论指导。维尔默重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过程中所采用的辩证方法及策略,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了当代实践哲学研究的范本。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就饱含批判的精神和建设的力量,马克思主义哲学处处将现实的人和人之间的实际生产关系作为其基本出发点,始终强调实践的功用是为了将自身最终落回到现实生活的总体中去。以阿多诺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理论家极端的现代性批判立场导致批判理论的后现代性亲缘表征,其解决思路的“乌托邦”特质,使得早期批判理论逐渐背离成为现实内在批判力量的理论初衷,而第二代理论家哈贝马斯以现代性拒斥后现代性,从总体上将两者对立起来,造成法兰克福学派理论视域中二者关系的紧张,也使得理论在某种意义上丧失了多元对话的张力,退回理论领域的自我建构。面对后现代主义的冲击,维尔默主张现代性当中的启蒙理性批判必须放弃固有的先验主义与绝对主义的立场,认为只有回归到日常交往的生活世界中,理性的力量才能得以继续安放和保留。在某种意义上,既从理论上承袭了马克思实践哲学的理论旨趣,又从实践的意义上体现了现实批判和建构的理论旨趣。维尔默将交往行为的有效性要求整合到艺术真理性表达之中,并用日常交往行为本身的真理代替了阿多诺的美学理论中需要通过艺术拯救的形而上学的绝对真理。在这个整合和替代的过程,维尔默重建艺术与现实关联的理论指向。由此,艺术不应再作为断绝理性危机的最后尝试,不再是脱离社会现实的乌托邦,而应是对合理生活方式的艺术加工和提炼。维尔默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这种在与后现代主义审慎对话基础上的重建,拓充了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对社会发展现状的关照方式,强化其现实性纵深的同时,扩展其当代理论边界。
维尔默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重塑,既立足于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内在批判的特点,又符合二者关系的整体理论走向,在传承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传统的同时,又开启了理论的后现代视域,体现了守正创新的理论特征。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我们没有停留于西方现代性话语的描述和勾勒,而是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理论,并在实践基础上不断推进理论创新和实践创新的良性互动。这意味着,我们会立足中国话语重塑与西方话语不同的现代性规定性,这种规定性既符合现代化世界历史发展进程的一般性,同时又能够充分彰显中国的文化和历史特点。这样的现代性需要自我超越,也需要更具包容性。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理性应对各种后现代主义思潮。后现代主义思潮虽然表现不尽相同,但归根结底都属于现实的社会历史问题的理论表达,是现代性既有规范性和当前社会发展现状之间对立与冲突的理论外显。我们应当批判辩证地看待这一思潮,既不能全盘接纳又不用全然否定,应当对其进行多角度的体认及发散性的阐释。维尔默重建对重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问题的理论思考,为我们理解和处理二者关系提供了一个具有辩证的、和解意味的全新视角:两者关系并不存在激烈的对立和拒斥。我们应当将历史叙事融入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解读及应对之中,结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历程及新时期现代化建设实际来有的放矢、有所侧重地汲取后现代主义思潮当中的各类元素。我们应当运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和应对后现代主义思潮。具体来讲,我们应立足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在当代的批判化、世俗化与历史化的发展走向来适时革新看待及应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方式、方法。运用辩证思维能更好地应对并处理两种关系中各类复杂矛盾,进而应对社会发展中的各类风险不确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