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澄
随着全球化和文化交流的日益深入,文化视角下的文学翻译研究也越来越受到重视。文化负载词和地方方言一直是这方面研究的优秀样本。老舍在《骆驼祥子》中的流畅书写既保持了口语的简洁性,又免于粗俗,再现了强烈的“京味”。自然风景的生动渲染和对风俗人情的细致描写,增加了作品的生活气息和趣味性,同时提供了研究北京文化和人文景观的丰富素材。施晓菁(Lynette Shi)《骆驼祥子》英译本极大地保留了原著的艺术特色,为研究文化负载词的翻译策略提供了优秀的研究对象。
施晓菁《骆驼祥子》英译本语言流畅,风格简洁,在国内得到了高度认可。在《骆驼祥子》中,有太多的北京方言和对当地风俗的描写,以至于读者在理解原文时可能会有困难。因此,解决这一问题是翻译的关键。谈及翻译,施晓菁虽然承认关心读者的“语言模式”十分重要,但是坚持没有必要为了适应读者的阅读期待而扭曲原文,认为将改写程度限制在合适的范围内是译者的责任。“你可以在形式上采取各种各样的方式,但意思不能变。”(陈岚2015:56)同时,忠实于原文,不可以太僵化,因为句子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写,段落也可以移动和调整。
奈达(Nida)在《圣经》翻译的基础上,结合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社会语言学、符号学、信息学和传播学,提出并逐渐完善了功能对等理论。他主张翻译的形式、语义、含义与内涵的多层次对等,将源语言信息尽可能自然、完整地转化为目的语信息,使目的语读者产生与源语读者基本相同的反应。
传达原文的内涵信息是翻译的最基本原则和首要任务。奈达认为,要达到这一基本要求,必须分析原文,包括词与词组的关系、用词与特殊措辞的含义,以及原文用词的隐含意义。也就是说,译者应分层次认真对待和分析用词和措辞的表面意义和内涵意义,认真研究语法、句法和语篇结构。语言和文化相互依存(Nida 1998:30)。“奈达认为含义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形式。”(郭建中2000:67)因此,奈达建议译者应更多地关注源语中文化内涵的准确再现。
奈达认为翻译中涉及五种文化因素,即物质文化因素、生态文化因素、宗教文化因素、社会文化因素和语言文化因素。为了准确再现原文中的文化因素,消除文化差异,奈达提出了翻译的三个步骤。首先,在翻译具有文化内涵的文本时,译者要同时注重语义和文化的特点,不能兼顾则最大限度地展示源语言的文化内涵而不必完整复制。其次,如果不能兼顾意义和文化,译者可以放弃形式对等,以消除文化差异,从而再现原文的语义和文化。“文学作品的功能在本质上比其形式结构更重要。”(Nida 1986:25)。最后,为了消除文化差异,译者可以改变形式,因为“动态对等的翻译更关注读者的反应而不是源信息”(Nida 2004)。
奈达强调源语言中文化因素的准确再现,并提出实现功能对等的最有效途径是在语言和文化之间找到自然的表达方式。实际上,要找到一个与源语言模式完全对等的目标模式来表达其隐义是不可能的。译者所能做的是,在目的语中,从语义到风格最大限度地再现原文的内涵。
在功能对等理论的指导下,对《骆驼祥子》英译本的研究主要有两种方法。一是对不同的英译本进行横向比较。鲁修红和杨伟杰(2011)分析了功能对等理论在施晓菁《骆驼祥子》英译本和葛浩文《骆驼祥子》英译本中的应用,旨在探讨这一理论对文学翻译的指导意义。也有其他的研究比较和分析了施晓菁《骆驼祥子》英译本和伊万·金(Evan King)《骆驼祥子》英译本,从奈达的语言文化角度出发,探讨如何更好地运用其翻译理论,促进中国文化的传播,经分析后认为功能对等是在语言差异的前提下达成的。二是对一个英译本进行纵向研究。谢媛媛(2007)引用了施晓菁《骆驼祥子》英译本中的几个汉语成语作为典型例证,分析了其译文的优点。
根据奈达的功能对等理论,从物质、生态、宗教、社会、语言等五种文化因素角度解读、分析施晓菁《骆驼祥子》英译本中的典型译例,探讨翻译中还原文化信息的策略和技巧。
物质文化指一个国家的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物质产品,包括商品、工具、设施和技术等。不同民族的生活习惯是不同的,所使用的物质产品也是不同的。
《骆驼祥子》的物质文化因素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饮食、服装和住房。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三个方面蕴含着许多情感和历史意义,不仅反映了以祥子为代表的挣扎生存的下层人民的日常生活状况,而且揭示了北京市民的心理结构。
例1:人和厂的前脸是三间铺面房,当中的一间作为柜房,只许车夫们进来交账或交涉事情,并不准随便来回打穿堂儿。(老舍1978:41)
The street-side of Harmony Yard was made up of three shop frontages,the middle one serving as the accounts discuss other business,but were forbidden to use it as an entrance to the yard behind.(Lynette Shi 2001:117)
在原文中,“前脸”“铺面房”“柜房”和“穿堂儿”都是北京方言,需要在翻译中作进一步解释,以帮助目的语读者理解。施晓菁选择英语中的对等词解释这些方言,她的翻译也描绘了人和车厂的整体布局。
例2: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老舍1978:3)
Because they serve foreigners,they do not have to wear the numbered jacket compulsory for other rickshaw pullers.Instead,they all wear long-sleeved white shirts,baggy black or white trousers bound at the ankles with tapes and black cloth-soled shoes with a rib sewn up the middle.(Lynette Shi 2001:7)
在这部分中,“号坎”是人力车夫群体的一个专用词,它指的是拉车时所穿的带有数字的马甲。这个词对于目的语读者来说是陌生的,对于从来没有在日常生活中见过人力车夫的现代中国读者来说也是如此。施晓菁的翻译很好地解释了“号坎”这个词及其用法。
例3:来到这里作小买卖的,几乎都是卖那顶贱的东西,什么刮骨肉,冻白菜,生豆汁,驴马肉,都来这里找顾主。自从虎妞搬来,什么卖羊头肉的,熏鱼的,硬面饽饽的,卤煮炸豆腐的,也在门前吆喊两声。(老舍1978:120)
The peddlers who frequented the place all sold the cheapest foods:meat parings from bones,frozen cabbage,unboiled bean juice,mule and horse meat.After Tigress moved in,others selling more expensive wares such as sheep’s head,smoked fish,buns and fried bean curd in spiced sauce also came to call outside the gate.(Lynette Shi 2001:349)
在《骆驼祥子》里,下层人民的日常食物从不奢侈。在这方面,施晓菁在翻译时注重对食物色彩、材料和方法的解释和描绘,以再现食物形象。这种方法对这部小说来说非常实用。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物质文化因素的翻译主要集中在阐释颜色和材料上,而汉语中一些特有的词不得不被英语词汇取代。从北京风土人情的画面和具有中国特色的词语来看,文化特色和意味的丢失是翻译内在和必然的缺陷。
文化是在特定的生态环境中形成和发展的,不同的地区有着不同的文化。生态文化包括一个国家的地理环境、气候、地名等。中西方民族在地理位置、居住环境和认知上的差异导致不同国家有不同的文化。即使是同一个事物,中西方文化中的联想也不一定是一样的,有时甚至是相反的。
例4: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老舍1978:3)
They can understand when English and French soldiers ask for the Summer Palace,the Yongho Lamasery or the “Eight Alleys” red-light district.(Lynette Shi 2001:7)
原文选段中有三个地名。然而,现实中的这三个地方与它们的名字所代表的含义不同。“万寿山”是颐和园中的一座山,在小说中却是颐和园的习惯性代称,因此,施晓菁的翻译非常明确,直接译为颐和园。“雍和宫”尽管从名字上看像是一座宫殿,但实际上是一座喇嘛庙。如果施晓菁采用直译的Yongho Palace,就会使目的语读者把它误认为是一座宫殿。“八大胡同”实际上指妓院,而不是八个胡同。施晓菁的翻译简洁明了,有很好的解释效果。这个例子说明翻译应从现实出发,理论应用也应忠于现实生活。
例5: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图点什么,难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风?(老舍1978:86)
But business is business.You expect me to come out of this empty-handed and let my family eat the northwest wind?(Lynette Shi 2001:245)
在原文中,“喝西北风”的意思是“没什么可吃的、挨饿”。把这个中文短语翻译成eat the northwest wind 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施晓菁虽然增译了come out of this empty-handed,但是因为目的语读者不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文化内涵,所以他们仍然感到困惑。
虽然西北风在中西文化中的字面意义是相同的,但是受不同的生态环境影响,其联想意义有着很大的差异。中国在东半球,西有高山,东有深海,这使秋冬季节的西风干燥而寒冷。因此,中国文化中的西北风往往指冷风,它常用来形容凄凉的境况和黯淡的前景。英国位于西半球,西邻大西洋,东邻欧洲大陆,当来自大西洋的西风吹来时,预示着生命的复苏和春天的来临。因此,英国文化中的西北风象征希望和活力,这与中国文化中“西北风”的内涵正好相反。在这种情况下,当直译不可行且找不到对应的目的语表达时,将原文解释为have nothing to eat 以直接、准确地传达源语言的内涵信息当更为可取。
社会文化因素包括一个国家的传统、生活方式、习俗、社会活动形式及不同社会阶层的习惯称谓等。
例6:虎妞背地里掖给他两块钱,教他去叫寿桃寿面,寿桃上要一份儿八仙人。(老舍1978:120)
Tigress slipped him two dollars to buy longevity peaches made of dough as well as longevity noodles.She told him that each peach must have one of the Eight Immortals on it.(Lynette Shi 2001:289)
原文选段描写了刘四爷的生日。为了让祥子给刘四爷留下好印象,虎妞让他置备生日礼物和装饰。其中“寿桃”“寿面”和“八仙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特有的,对于目的语读者来说比较陌生。施晓菁增译了made of dough 作为解释。如果能对“八仙”作进一步的解释,就会更清晰易懂。例如,在文后附注中国传说中“八仙”的故事,因为“八仙”定期参加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庆祝她的生日,所以“八仙”成为民间艺术中庆祝生日的一个常用题材。
例7:没有人送殡,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两个弟弟,一人手中拿着薄薄的一打儿纸钱,沿路撒给那拦路鬼。(老舍1978:153)
Joy and her two brothers were the only other mourners,each holding a thin sheaf of paper money to throw to the spirits who might bar the way.(Lynette Shi 2001:434)
这一节描述了虎妞的葬礼。施晓菁采用直译法,语言简洁流畅。但是,直译的holding a thin sheaf of paper money to throw to the spirits 仍然会导致误解。尽管中西方葬礼有相似之处,但西方读者不明白为什么扔纸钱,为什么会有鬼魂来拦路。如果解释一下其含义会更好一些。
虽然译文堪称完美,但是未能完全消除文化障碍,这也是翻译中常见的遗憾。
宗教文化因素是由不同民族文化中的宗教信仰和价值观构成的文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表现为语言、行为和心理倾向,可能导致跨文化交流和语言翻译的障碍。
例8:大仙在香苗上抓了几抓,而后沾着吐沫在纸上画。画完符,她又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大概的意思是虎妞前世里欠这孩子的债,所以得受些折磨。(老舍1978:151)
The medium grabbed an incense stick and,wetting it with spittle,began to write.Then she babbled out a few words to the effect that,in a previous life,Tigress had incurred a debt to this child which was why she now had to suffer.(Lynette Shi 2001:431)
原文选段描写了虎妞难产。“大仙”是道教的一个词。“前世”和“欠这孩子的债”是佛教的表述。佛教在中国占有突出的地位。祥子和虎妞虽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是作为底层民众的他们会迷信,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们的无知和思想的贫乏。对于“大仙”,施晓菁的翻译类似于西方文化中的“灵媒”。虽然这个词与原文是对等的,但是使译文失去了道教文化特色与原本的批判色彩。
语言会引发翻译问题。当两种语言来自不同的语言体系时,翻译就会涉及不同的语言特征。这些语言文化因素反映在语音、语素、词汇和语法中。
在《骆驼祥子》中,独特的“京味”语言因素主要体现为儿化音和方言词。儿化音是北京方言中一种特殊的辅音现象,具有强烈的口语色彩。在《骆驼祥子》中,有772 例儿化音词语,“这样一个具有心理现实性的卷舌语音特征,成为特定言语社团的身份标记,凸现了该言语社会的语言风格,即北京口语的言语特色,透视出北京话的地域色彩和文化底蕴”(陈秋露2012)。在翻译儿化音和方言词时,施晓菁侧重解释这些词语的含义。
例9: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老舍1978:2)
Their rickshaws are ramshackle and they dare not take on the night-shift.So they have to make a very early start in the hope that,by three or four in the afternoon,they will have earned enough for the rickshaw rent as well as their daily needs.(Lynette Shi 2001:5)
在这句话中,“拉晚儿”在北京方言中的意思是把车从下午4 点拉出来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施晓菁将其翻译为take on the night-shift,很好地解释了本义。
在《骆驼祥子》中的儿化音词语中,只有少数词如“拉晚儿”中的儿化音改变了原词的特点。“拉晚儿”中的儿化音加在“晚”字之后,将“晚”从形容词转换成名词。“既不明显改变词义或词性,又不带明显的情感色彩。这些词即使发音不儿化,也不至于影响表义。这说明‘儿’所表达的意义是十分虚化的。”(陈秋露2012)由于儿化音在北京方言中独一无二且很少改变词的意义或特征,而在西方国家的语言系统中又很难找到相似的语言现象,译者果断侧重意思而舍弃形式。
除了儿化音词语,还有方言词的例子。
例10: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们送到口外去放青。在家里拉夏吧,看着就焦心。(老舍1978:25)
A few days ago,I was thinking of joining up with a neighbour and sending them outside the pass to graze.I hate to see them cooped up here in summer—it really gets me down.(Lynette Shi 2001:63)
在这个选例中,“放青”和“拉夏”都是北京方言。“放青”是把动物送出关去放牧,“拉夏”则意为懒洋洋地度过夏天。施晓菁的翻译解释了这两个词语的意思。因为在英语中很难找到相当于“放青”和“拉夏”的词汇,所以这样翻译足够好了。
在翻译时不仅要准确解释原文中方言词的含义,而且要最大限度地再现源语言的特点。施晓菁在翻译中尽力再现意义的对等,却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一些文化特征。如果能用西方俗语代替汉语方言词,可能会更好一些。
逐渐加强的全球化进程和日益频繁的国际文化交流使得文化视角下的文学翻译研究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作为“京味小说”代表作之一,《骆驼祥子》包含丰富的文化信息和北京方言,是研究文化负载词翻译策略的优秀样本。施晓菁《骆驼祥子》英译本高度体现了语义与内涵、文本与文化的统一,是功能对等的代表。斟酌取舍之下,偶有待商榷之处,但瑕不掩瑜。
一方面,功能对等理论不是万能的。“词汇空缺和语义缺失总是存在于两种不同语言的翻译中,特别是在文学翻译时,在译文中实现完全对等几乎是不可能的。”(Yang Xue&Ren Peihong 2014)。当目的语中没有合适的对应源语言文化因素的词汇时,翻译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文化缺失。
另一方面,“语言和文化学习有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那就是两者都在不停改变”(Nida 1998:33)。在翻译过程中不宜依靠单一的翻译理论。与时俱进、积累生活经验、丰富知识储备,是译者的基本素质和终身任务。
“相似与差异广泛存在于人类经验中。但是,一篇文章是否突出了这些相似或差异,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修辞手法。”(Nida 1986:30)在翻译时作出适当的选择是译者的责任。只有当译者准确地理解了其他文化的信仰、习俗、美学和价值观时,才能更好地利用翻译理论来提高翻译质量和读者体验。在这方面,施晓菁及其《骆驼祥子》英译本堪称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