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哲文
關鍵詞:清代;總集;《皖雅初集》;陳詩;地域文學
清人選詩總集的發展與清代文學史的演進過程相生相伴,清代文學彰顯的地域性,一個重要表現是地域類清詩總集編纂盛况空前。據前人不完全統計,地域類清詩總集有數百種之多,其規模之繁榮,實爲歷代所未有。其中,由陳詩(1864—1943)所編的《皖雅初集》對清代安徽地方詩歌作品加以選汰,堪稱八皖地方文學與文化的風標。前人對該集涉及引用者多,專論者鮮,是以《皖雅初集》輯録成書的思維並由之形成的多種形態特徵值得進一步闡論。
有學者認爲:“文學研究的邊界肯定是存在的,……而就文學和文化研究的邊界來看,毫無疑問這個邊界應是開放性的、呈交叉狀的。”(1)何成洲:《跨學科視野下文化身份認同——批評與探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0頁。地域文化能够形成本地域區别於其他地域的核心傳統,而傳承這個傳統的最佳媒介,無疑就是地域文學。文學範疇下的詩歌創作是一種將私密化的個體體驗與記憶用修辭語言表達出來,使之成爲能够被公開分享與共鳴的思維活動。當我們以文化與文學的跨學科角度來看《皖雅初集》時,它正是將這種體驗與記憶集中起來,使之成爲由個體記憶轉變爲集體記憶的文化載體,在《皖雅初集》中,最爲明顯的是地域與宗族文化記憶的呈現。
縱觀清代安徽文學與文化發展的分布面貌,其成就總體呈現南高北低的規律,陳詩即云:“徽州經學桐城文,各有專書尊典册。”(2)陳詩:《皖雅初集》,上海:上海美藝圖書公司,1929年,題詞第2頁。《皖雅初集》遵從這一地方文化與地域文學發展規律,按照詩人籍貫編排,也包含少數外籍但久居於當地之人。具體來看,《皖雅初集》以首府安慶爲卷首,其後大體上自南至北排列,直至泗州列爲卷末。而從各州府所占卷帙看,安慶府、徽州府、廬州府、寧國府、池州府占據絶大部分篇幅,其餘州府均爲一到兩卷,基本上反映出有清一代安徽各地的文化與文學發展狀况。
“文學史發展到明清時代,一個最大的特徵就是地域性特别顯豁起來,對地域文學傳統的意識也清晰地凸顯出來。理論上表現爲對鄉賢代表的地域文學傳統的理解和尊崇,創作上體現爲對鄉里先輩作家的接受和模仿,在批評上則呈現爲對地域文學特徵的自覺意識和强調。”(3)蔣寅:《清代詩學與地域文學傳統的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第166—176頁。單純從文學角度看,《皖雅初集》是地方詩歌總集,屬於地域文學毋庸置疑,而從文化的角度窺之,《皖雅初集》則是傳承地方文化記憶的範式載體。
所謂地方文化記憶,可以理解爲一片地域中生活的成員建立在地緣、血緣等關係上對地方歷史、地理、社會生活共同的闡述,並選擇性地保存相關記憶的結果。這種選擇的結果,會使紛繁冗雜的地方文化現象得到提煉,從而將地域内的個人記憶與群體記憶有機整合,使地方文化的特性更爲清晰,進一步使得地方的文化認同得以實現,這是一種個人身份識别、規範求同和歸屬感確立的符號與意義賦予的過程。“十五國風”各有不同,各地的自然人文塑造了具有差異性的文化記憶,從而影響到地域文學的氣質。
《皖雅初集》中收録大量描寫安徽地方山水的詩章,展現獨特姿態的風光景物,從而顯示出自然對人文的孕育,這也就是集體感知的文化記憶之一。無怪乎袁思亮在《皖雅初集》題詞中稱贊皖省:“江淮湯湯潜霍高,磅礴蜿蜒元氣積。胎奇孕秀代有人,國朝才賢尤杰出。”(4)《皖雅初集·題詞》,第2頁。地方文人創作詩歌顯然離不開各種地理、風俗、氣候等影響因素,陳三立《皖雅序》云:“皖之爲行省,居東南腹地。轄府八、州五、縣五十有五,峙以潜霍,薄以大江,其山川盤鬱衍迤,自古鍾毓才杰,被服儒雅,號聲明文物之區。”(5)《皖雅初集·序》,第1頁。就此而言,《皖雅初集》亦是記録自然風土的“詩意方志”。事實上《皖雅初集》本身即從各地方總集裒選詩篇,又直接從地方志中採詩,如“龔楚”條,《李陵廟》詩下注:“録左輔《合肥志》。”(6)《皖雅初集》卷二十九,第5頁。“萬長增”條,《游崔仙洞》下注:“此首録《廬州府志》。”(7)《皖雅初集》卷三十四,第11頁。因此,《皖雅初集》所展現出的地方文化記憶,可以有效提升地方民衆對地理空間下自然狀態和人文特徵的自我肯定,會加深省域内的認同感,一省一區的地域特色在集體民衆的心理認知與社會經驗上打下深重的烙印。
而與集體人群所獲得的文化記憶不同,少數參與某種儀式或是非日常文化活動的特定個體獲取的特定記憶,使得地方一部分文化記憶從日常生活中抽離開來,這在《皖雅初集》中也有記載。如卷十載何俊《祈雨獲應志喜》詩:
長夏天無雲,田間農蹙額。社鼓祈無靈,官曰是予責。朝日叩壇前,暮雨蘇地脉。遂見槁苗興,頌聲溢阡陌。上天自愛民,神功成惠澤。村氓愚不知,乃謂誠能格。(8)《皖雅初集》卷十,第20頁。
此祈雨詩,表現了一場久旱求雨的祈禱儀式。從初不應驗到日暮時感動上天,從而降雨成“神功”。詩人何俊在此儀式中作爲一名文化記憶的專職承載者,其在親歷儀式後所記録下的文化記憶與集體記憶不同,“在時間層面上表現爲節日與日常生活的根本性差異,在社會層面上表現爲知識社會學意義上的精英人群、負責文化記憶的專職人員與群體中一般成員的根本性差異”(9)(德)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黄曉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0頁。,“村氓愚不知”,就可以視作此處的文化記憶與一般群體區分開來。祈雨在詩中衹是一種叙事,然而伴隨時間推移,在帶有主觀色彩的傳播與重複記載後,叙事便可能演變爲富於奇幻色彩的傳説,從而逐漸成爲一種傳奇意味的地方文化記憶。
地域文學的創作主體,即在地方生活繁衍的生命個體與由個體組成的群體,人們藉由地理、風俗、氣候等要素,使得對一地域的文學與文化記憶得以在語言文字中重現,在文學創作的審美叙事中抒發情感。在傳統文化中,宗族恰是由生命個體構成的具有密切親緣聯繫的代表性地方群體,“在地域和家族二者之中,家族更據有核心的地位”(10)羅時進:《地域·家族·文學——清代江南詩文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頁。。宗族建立在地域的基礎上,向上生發而成爲傳統社會廣泛的組織形態,清代文學與文化之繁榮,可視爲由各地方之文化發展彙聚而成,地方文學與文化之繁榮,有賴於生活在此的世家宗族詩書傳統之興盛。
《皖雅初集》將“地域、宗族、社群三者特質密切關聯,成爲統一的文學整體”(11)史哲文:《陳詩〈皖雅初集〉的地方文學特質》,《安慶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第11—17頁。。清代皖省之望族衆多,陳詩也意識到名宗望族在地方詩歌總集中的顯著地位,這在編纂《皖雅初集》之時有明確的體現。通觀全書,在各府縣地域安排下,基本按照宗族親屬關係編輯,勾勒出清代安徽一省的主要文學家族。如在輯選的桐城詩人中,張氏、姚氏、方氏、馬氏、左氏皆有數十人入選。陳詩又能區分出諸如“桂林方”“魯谼方”在方氏宗族中的差别,對宗族系支的認知是宗族社會結構穩定成熟的標志。
而文化世家間的聯姻,在血脉延綿發散的表徵下,其内質則是家風與家學的擴展傳播。陳詩對這些宗族親緣關係自覺的區分,不但體現出其對宗族的重視程度,更能展示出這些名門望族在當地乃至全省,甚至更廣大空間内的社會地位。《皖雅初集》“方雲卿”條下小傳載:“字怡雲,桐城人,密之先生玄孫女,諸生吴詢室。吴仲岳《屏山堂遺集》序:内子家室風雅,論詩以唐爲宗,嘗曰:昔人評唐賢七絶壓卷詩,未有定論,以妾觀之,其‘日長風暖’‘洞庭西望’‘西宫夜静’乎?’余笑而頷之。”(12)《皖雅初集》卷九,第37頁。此處得以考察宗族内部的風雅家學傳統。古代地方文化記憶的傳承,許多來自於地域内以宗族爲單位憑藉經驗積累得到的感性印象。一個空間之所以得以成爲地方,正是由於在空間生存的個體乃至群體,通過個人與集體的經驗及記憶反映表達出具有地域特色的存在意義、生存模式與價值觀,進而形成獨具個性的“地方”空間。
宗族與地域密不可分,二者互相影響,形成並傳承地方文化記憶。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陳詩在編纂《皖雅初集》時,其實也將其彙集詩歌的職能之上附着了文化記憶的載體意義,我們在詩歌中體察到的是身爲皖人的共同感受,這種共同感受就是文化記憶的呈現。通過個體的積累與共通,在一個地域視角下成爲共用共享的集體文化傳統,從而通過該傳統建立地域空間内個體與集體的統一文化記憶。《皖雅初集》通過地方詩歌文本的保存,使地方文化記憶得以複現,也使地方的歷史和時代得以穩固,形成其自身的排他性形象,即“安徽文化”“安徽文學”的形象。地域文學與特殊的當地文化息息相關,從地方文化記憶的層面來審視地域文學,未嘗不是可取的角度。
我們不妨再回到文學本位上來,地方詩歌總集的編纂者,顯然都有個人的詩學審美偏好,因此他們在編纂詩歌總集時,往往在不同程度上受本人詩風喜好影響,使得整個詩歌總集呈現出各有偏嚮的審美風尚。陳詩在選擇詩歌收入《皖雅初集》時,在詩學的層面則注重在唐宋正變之間保持相對融通平衡的選詩取徑。
陳詩本人以唐爲宗,唐宋兼融,拔戟自成一家的詩風宗尚在晚清民國自立一體。他編纂的《皖雅初集》雖然是囊括安徽一省的地方詩歌總集,但是在選詩風格上,《皖雅初集》難以避免地融入了陳詩自身的詩學品味。《皖雅初集》雖未在書中明言詩學上的取法,但是細勘其中具體的選詩以及對詩家的評價,能够得到一定的判斷。
清代詩壇唐宋詩風各標軒輊,在這樣的“大詩壇”環境下,安徽各地的地域“小詩壇”,也有或順應或逆勢的詩學宗尚。《皖雅初集》作爲對全皖詩人詩歌整體把握的載體,自然也會將安徽“小詩壇”的吉光片羽載録於總集中。如《皖雅初集》卷二十九“徐子苓”條,陳詩稱其“詩學高岑,兼學王孟、老杜”(13)《皖雅初集》卷二九,第16頁。。徐氏與同邑王尚辰、戴家麟同爲學唐時賢,時稱“合肥三家”,譚獻即評王尚辰得“唐賢三昧”(14)(清)譚獻:《合肥三家詩録》卷下,光緒十二年(1886)刻本,第21頁。,頗有聲名。又《皖雅初集》載“史台懋”條,嘉道時人,同爲合肥人,“窮居教授,詩似唐賢”(15)《皖雅初集》卷三,第22頁。,可見廬州地域内存在宗唐的詩學風氣。在清代中晚期時全國範圍内以宋爲宗的“大詩壇”整體風尚之下,安徽省内一部分地域則呈現出對唐賢的推重,展示出詩學發展中地域“小詩壇”的面貌。
這種地域性質的詩壇中,既常以名家獨標,又與家族詩學傳統息息相關。值得關注的是,《皖雅初集》卷十六“倪偉人”條,陳詩選其詩二十九首,數量在全集中名列前茅。《晚晴簃詩彙》僅録其詩五首,評價也寥寥數字,而陳詩稱贊其詩:“倥侗先生爲新安道咸之際一大名家,詩學三唐,各體俱善,而七律閎深隽遠,尤無美不臻,允推上乘,神乎其技,嘆觀止矣!”(16)《皖雅初集》卷一六,第2頁。評價之高,於《皖雅初集》内鮮見。倪偉人(1790—?),字子禎,號倥侗,嘗著《輟耕消暑録》,蔣寅先生評價此人稱:“以論唐詩中文字訓詁、解釋爲主,平章前人舊説,補注家所未備,大體允當可取。”(17)蔣寅:《清代徽人詩話經眼録》,《徽學》2002年第2期,第307—312頁。陳詩對倪偉人的褒揚應與其詩宗唐有關。倪偉人又影響其從弟倪如心、倪偉績,濡化其子倪望重、倪望嶐,皆入《皖雅初集》,所以陳詩稱:“司馬(倪望重)與弟硯山(倪望嶐)皆能詩文,克紹先緒。”(18)《皖雅初集》卷一六,第8頁。形成祁門倪氏家族的詩學風氣。
又如《皖雅初集》卷五“方世舉”條,陳詩引方世舉《蘭叢詩話》,以佐證自己的選詩以唐爲正之法:
詩屢變,而至唐止矣。格局備,音節諧,界畫定。其古體皆有平仄,但非律體一定,又當間用對句。七古尤甚,杜韓有通篇對待者,益見力量。昌黎五七古長篇,有兼用傳記、書序體者;李賀、孟郊五言造語,有似子書者,有似漢書諸志者;劉、白,小李、杜當爲杜陵四輔。(19)《皖雅初集》卷五,第7頁。
方世舉(1675—1759),字扶南,號息翁,以唐賢爲法,至晚年酷嗜昌黎,曾著《韓詩編年箋注》。陳詩引方世舉宗唐論語來論證自己的選詩之法,即可見陳詩《皖雅初集》宗唐風尚之一斑。又如“方貞觀”條,陳詩選其詩二十七首,幾乎爲桐城之冠,他引李可淳語云:“貞觀詩凡數變,最初學張籍王建,既又學孟東野,三十以後盡棄其所素習,沉淫於貞元大曆之間,熔煉淘汰,獨標孤詣,務極雅正。”(20)《皖雅初集》卷五,第11頁。仍然還是以唐音爲尚,陳詩所引不是隨意爲之,方世舉、方貞觀爲方拱乾曾孫,方拱乾即“守浣花一編,探其壼奥”(21)(清)潘江輯,彭君華等校點:《龍眠風雅全編》,合肥:黄山書社,2013年,第741頁。,頗爲推崇少陵,可見方氏家族宗唐詩學一脉。
《皖雅初集》内對其他宗唐詩家的推揚,如卷九“劉大櫆”條,贊其“詩宗唐賢,名滿天下”(22)《皖雅初集》卷九,第12頁。,卷三十七“張葆光”條:“其樂府五古風格獨高,而七古今體出入盛唐諸家,不落中晚以下。”(23)《皖雅初集》卷三七,第1頁。卷三十六“劉體仁”條,稱其“削刻極似東野語”(24)《皖雅初集》卷三六,第1頁。,卷四十“楊毓瓚”條,陳詩評其“詩學玉溪,得其清麗”(25)《皖雅初集》卷四,第3頁。,在這些評價上也有點明詩學取徑宗嚮的意指。
在《皖雅初集》選取的大量宗唐詩人之作,以及對他們取法唐音的肯定中,我們能够揣摩出陳詩在其中暗含的自我詩學趣尚。不過事實上,除了上文部分取法唐人的地域“小詩壇”,清中期以來不少人在受桐城派如姚範、姚鼐等人的影響下,以山谷爲宗,在詩中多學養議論,清代安徽一些地域的詩學風貌又走向宗宋的路嚮。同時,晚清時與宋詩派關係交錯,“當閩贛派主盟同光壇坫之時,海内詩人,以蘇黄爲職志,而歸於少陵者,實不乏人,而與贛接壤之皖省爲尤著。……此皖詩之近江西派者也”(26)《汪辟疆説近代詩》,第29頁。,又受同光沾染較深,一些受“大詩壇”帶動並與之同聲共氣的安徽内部地域“小詩壇”也呈現出宗宋的風潮。
故而,陳詩在《皖雅初集》中也並不專取唐音,集中不乏輯取宗宋諸家的詩篇,卷二十“葉居仁”條,《皖雅初集》僅録詩一首,爲《大雪和東坡韻》:
窗前壓斷幾枝纖,静夜聲聲刁斗嚴。新竹支離酣阮籍,老松刻畫醜無鹽。螟蝗入土空成蟄,雕鴞雖寒不傍檐。自笑狂夫狂不了,携壺欲上玉山尖。(27)《皖雅初集》卷二,第9頁。
葉居仁,字存淑,涇縣人,雍正八年(1730)舉人,曾任武岡知州。《武岡州志》載其詩《學白樂天》作爲其代表詩作,按理説應是學唐一派,然而陳詩《皖雅初集》徑選其一首東坡步韻詩,作爲葉居仁唯一的入選作品,未嘗不是肯定其學宋的清健風格。又如卷九“范當世”條,陳詩稱“肯堂先生詩宗宋人,文學桐城”(28)《皖雅初集》卷九,第33頁。,范當世即爲同光幹將。卷二十九“唐致隆”條,陳詩稱其詩句“皆近宋人”(29)《皖雅初集》卷二九,第26頁。。如是斷語,篇幅有限,不一一列出,已可説明問題。
當我們翻閲《皖雅初集》時會發現,陳詩以宗唐爲正體的詩學思維確貫穿《皖雅初集》之中,這與他本人主要宗唐的詩風趣尚一脉相承,而其又能兼顧宗宋詩風,在陳詩心目中,宗宋相對於宗唐就可以視作是一種“變體”了,不過在編纂總集時也並不阻拒反感,陳詩本人便長期寓居滬上,與同光諸家交遊學詩,對宋詩體貌也相當熟悉,這就使得《皖雅初集》彰示出唐宋並收的選詩法式。同時,諸如卷三十“李經鈺”條下,陳詩評價其“喜爲詩,效山谷、漁洋”(30)《皖雅初集》卷三,第7頁。,卷三十三“吴元桂”稱其“詩在香山、放翁之間”(31)《皖雅初集》卷三三,第15頁。,卷四十“吴棠”條下,稱其子“詩宗唐宋,兼有沉勁蕭疏之妙”(32)《皖雅初集》卷四,第19頁。的正面評價則更可以視作是《皖雅初集》兼融唐宋詩學取徑的明確證據。
明清以降,地方詩歌總集很大程度上都存在“以人存詩,以詩存人”的編纂思維,這是從《中州集》《列朝詩集》一脉相承而來的。《皖雅初集》作爲地方詩歌總集,陳詩在該集中雖然未點出“以人存詩,以詩存人”之語,在自序中也僅稱:“傅毅、王逸之倫,特以詩篇列于史籍,古未有也。降及後世,《襄陽耆舊》《河岳英靈》考獻徵文,是爲嚆矢。”(33)《皖雅初集·自序》,第1頁。但是,這種對歷史的上溯,往往衹是文人標榜自己編纂立意本源中正,並不是對《皖雅初集》直接編纂思維的叙述。事實上,在刊刻《皖雅初集》以後,陳詩自作《述往篇》詩稱:“省詩有總集,始自盧雅雨。……皖雅幸告成,蟫編聊小補。”(34)《陳詩詩集》,第286頁。盧雅雨即《國朝山左詩鈔》編者盧見曾,《皖雅初集》直指此集,顯然有效仿之意,盧見曾在《國朝山左詩鈔》序中即云:
元遺山《中州集》人列一小傳,欲讀者因其遭際,以得其詩之興會所寄。虞山《列朝詩選》,朱竹垞《明詩綜》亦遞相祖述。……吾鄉文獻及今不爲搜輯,再更數十年零落澌滅盡矣,此後死者所大懼也。……用以上繼遺山諸公之遺,此則區區編是詩之志也。(35)(清)盧見曾:《國朝山左詩鈔》,乾隆二十三年(1758)刻本,卷首第2頁。
“遺山諸公”之志即爲“以人存詩,以詩存人”,這一思維的内在指嚮,從以人存詩的角度來説,所謂以人存詩,人占據主體地位,總集中多記載一人之德行、家聲、交遊等行爲路嚮,所選之詩也能够與其人的際遇互見。地方詩歌總集將一地具有名望之人,或顯貴,或孝廉,或忠義,又或布衣,或隱逸,或出家,收入詩歌總集中。阮元《淮海英靈集》云:“節臣、孝子、名儒、才士、畸人、列女輩出其間,雖不皆藉詩以傳,而鍾毓淳秀,發於篇章者,實不可泯。”(36)(清)阮元:《淮海英靈集》,《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序第1頁。王灼《樅陽詩選》亦有“其人至國初士大夫、内及女子,旁而釋老之徒,一篇之佳皆採録焉”(37)(清)王灼:《樅陽詩選》,安徽省樅陽縣地方志辦公室翻印本,1987年,第4頁。之語,實則使得總集相比單一作者的别集,被賦予了收録更爲多樣化社會階層與群體的可能性,並將這些階層與群體的特性熔鑄於總集之中,以人存詩更多的會帶有地方史志的意旨。
《皖雅初集》輯録詩歌反映時代盛衰,這是以詩章闡史筆之意。如列清初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鼎孳,素有詩名,《晚晴簃詩彙》録其詩三十九首,《皖雅初集》僅選其一首,爲《送歌者南還次牧翁韻》:
長恨飄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羅巾。後庭花落腸堪斷,同是陳隋失路人。(38)《皖雅初集》卷二十九,第5頁。
嚴迪昌先生認爲龔鼎孳的古體常有敷衍,絶句却很見才情。觀陳詩輯選此詩作爲龔鼎孳的定論之作,失節之恨、亡國之哀交織其中,意旨很明顯。據前人統計,龔鼎孳存世詩歌有三千多首,而送别詩就占其中四分之一的分量,沈德潜説:“(龔鼎孳)惟宴飲酬醉之篇多於登臨憑吊,似應少進一籌。”(39)(清)沈德潜:《清詩别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0頁。然而恰恰在大量贈酬送别之作中,滿眼皆爲悔恨鬱結之氣,不能不説是龔芝麓的真情流露。《皖雅初集》對龔氏雖未加任何主觀點評,但僅選這一首意境沉鬱哀愁的送别詩,並且恰恰是與同爲貳臣的錢謙益次韻之詩,基本上也就道出了陳詩對龔鼎孳的評價判斷。
又如方拱乾曾流放寧古塔,是其人生中重要的經歷,陳詩在《皖雅初集》中,選方拱乾詩二首,其中一首即爲《將别寧古塔書壁》:
莫言萬里無人境,兀兀三年認作家。甕牖光微開畫字,菜畦土潤手栽花。聽殘比屋嘶風馬,數盡歸雲繞樹鴉。宋玉宅同王粲井,好留名姓在天涯。(40)《皖雅初集》卷五,第5頁。
不難發現,暢爽喜悦之情溢於詩外,順治十四年(1657)江南科場案發,清廷大興牢獄,方拱乾家族被押往關外流放,三年後始歸故里,即詩中“兀兀三年”之指。並且鶴柴不録方拱乾在流放之初與流放之中的詩篇,單收這首告别寧古塔即將南歸之詩,可見陳詩對方拱乾流放遭遇的同情,又能與詩前所録小傳互證,這便是典型的以詩存史之意,比照龔、方二人,陳詩的春秋筆法在詩篇取捨上頗可體察。
而從以詩存人的角度來説,地方詩歌總集的編纂者遴選精美風雅的詩歌作品,同時加以保存詩作的作者。然而與上文相異的是,以詩存人更多的着眼於詩歌的審美趣味。陳詩在《鳳臺山館詩鈔》中自稱“應笑衰頽成皖雅,範金甘作醒園徒”(41)《陳詩詩集》,第263頁。。醒園指李調元,曾輯《蜀雅》二十卷,收清代四川省詩人一百七十家,“各作者名下列小傳,以詩存人”(42)錢仲聯、傅璇琮等主編:《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年,第1323頁。。李調元《蜀雅》自序説:
廣搜遠採,靡不收録,披沙揀金,閲有歲時。彙爲一册,統名曰《蜀雅》。大半理不空綺,清麗居宗,句不賈奇,渾潤爲上。登大雅而刊淫哇,此中具費苦心也。雖丹帷接蔭,醜姿可翳,朱漆錯塗,枯木或隱。然而出污泥者,要皆寶光劍氣,譬之止水之修鱗必現,名之美者,實必歸也。(43)(清)李調元:《蜀雅》,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
“理不空綺,清麗居宗,句不賈奇,渾潤爲上”,正是闡明《蜀雅》在於注重審美趣尚的“以詩存人”之法。陳詩在《皖雅初集》跋中云:“余少耽詩,受命于祖,見人佳句,若己有之。勤鈔不倦,惟恐失墜,積久成帙,浩無津涯。言念故鄉,皖本東楚,詩篇散落,越三百年。”(44)《皖雅初集》卷四十,第1頁。他坦言嚮來以收録佳句爲嗜好,其個人詩集中,常有先得佳句再補全的情况,在編纂《皖雅初集》時也不免受到此種以佳句、佳篇存人的潜在影響。
《皖雅初集》其名曰“雅”,有意以温柔雅正爲總體旨歸。從具體選取的名家來看,陳詩偏好選取詩風親近清雅秀麗一派的詩家,如施閏章入選《皖雅初集》十七首,在陳詩有意對已有别集流行於世的名家詩歌選取數量偏少的裒輯思維下,施閏章依然獲得鶴柴的青睞,不能不説與愚山詩風密切相關。陳文述即評價愚山:“國朝詩人,當以施愚山第一,爲其神骨俱清,氣息穆静,非尋常嘲風弄月比也。”(45)(清)施閏章撰,何慶善、楊應芹點校:《施愚山集》,合肥:黄山書社,1993年,第288頁。陳詩更是在《皖雅初集》中盛贊施閏章詩“各體俱工,大指以清真雅正爲主,吾皖詩壇大家也”(46)《皖雅初集》卷十六,第1頁。,施閏章詩作多温柔敦厚之語,詩風淡雅清正,與陳詩輯詩重雅正的風尚相印合。
需要指出的是,有佳句而無佳篇是明清以來許多詩作的一個通病。陳詩對煉字煉句的重視,在《皖雅初集》中體現爲對匠心獨運之聯句的輯選收録。如卷二十六“王光燮”條,僅收一聯,題爲《咏杜宇句》:“一點著枝疑有血,萬山如畫更無人。”此題應也是後人據詩添作,陳詩前引《松園詩話》稱“唐人鴛鴦鷓鴣而外,復有杜鵑矣”(47)《皖雅初集》卷二十六,第10頁。,後録此聯,兩下對照,實際上就是以詩句存其人了。又如卷二十七“胡漱泉”條,逸其名,陳詩從《隨園詩話》中輯出“日影度花徑”一句,稱其“得五言妙境”(48)《皖雅初集》卷二十七,第18頁。,亦是同理。俞陛雲在《吟邊小識》中認爲:“各郡縣輯邦人之詩,編爲總集,以詩存人,求備不甚精,每有佳句而全篇未稱者。”(49)王培軍、莊際虹:《校輯近代詩話九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91頁。斯論確矣,不過於一省之宏域,有些詩人才力有限,可能終其一生也並無多少詩名,但是换一種思路,陳詩在這些聲名低微的詩人詩作中搜輯工雅之句,即使稍有可取,僅録其佳句一二,但是在地方詩歌發展的歷史上這些詩人便可留下一筆,在保持清雅中正的整體面貌的同時,未嘗不是保存地方文學文獻資料的一種促進手段。
對於地方詩歌總集而言,國史與方志無疑更具備紀一代一地之事的意概,不過,在地方詩歌總集中却又常常可以於審美與紀事二者中尋求到平衡,達到一方面以詩紀事存史,一定程度上扮演地方史志的角色,另一方面能够有别於一般史筆,同時又有保存詩歌特有的旨趣。《皖雅初集》在以詩存史的整體考量下,存人與存詩二者寬嚴相濟,又能注重詩歌的旨趣。後世直接稱“《皖雅初集》不僅收録清代安徽各縣名人詩作,且可算是安徽遜清一代簡史”(50)廬江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廬江縣志》,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833頁。,在這種平衡之下,陳詩身處民國回視清代,選詩如“六經注我”對詩家進行較爲公允的判斷與評價,又能注意到收録名聲低微的詩人,正是《皖雅初集》的闡發幽微之意義所在。
概而論之,《皖雅初集》是唯一一部涵蓋清代安徽全省的地方詩歌總集。載録清代安徽地域與宗族記憶是《皖雅初集》在編纂中呈現的文化形態,陳詩作爲壇坫名家,熟悉安徽清代詩歌發展情况,在編纂時能够把握一省一地的文學與文化面貌。從詩學宗尚着眼《皖雅初集》的編纂形態,其選取詩作在力求數量的同時兼及編纂者審美趣味與思路,陳詩本人取法唐賢,又能兼顧唐宋的詩學品格,是《皖雅初集》在詩學取向上的來源,而其中又能見清代詩學“大詩壇”下的地域“小詩壇”的吉光片羽,這是其詩學形態。最後,《皖雅初集》藴含“以詩存人”與“以人存詩”的編纂規律,在對詩篇的選擇上,暗示褒貶的評判態度,儼然有春秋筆法意味,是其史志文獻形態。我們曾反復疑問,究竟怎樣纔能改進傳統意義上詩歌史、文學史研究相對固化的困境?地方文學的路向相對於全國範圍的文學發展,有其特殊性與複雜性,從跨學科的視角體察地方詩歌總集,從而來改進地方文學史的研究思路或許是一條可以嘗試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