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宇斌 席紫怡
關鍵詞:“詞中少陵”;柳永;周邦彦;詩歌氣象;細節性景象
杜甫與詞人關係的類比自宋代以來就不斷有學者提出,諸如“詞中少陵”“詞中老杜”之説在詞話、詞論中反復出現,今人已注意到這種現象,對於“詞中少陵”的話題多有論述(1)如陳水雲《杜甫與“詞中少陵”》從紀實、鋪叙、勾勒等方面闡述柳永、周邦彦等五人與杜詩的會通之處,見《杜甫研究學刊》2003年第3期;谷曙光《“詞中少陵”補箋》補充李白、蘇軾等九人藝術技巧上對杜詩的繼承,見《杜甫研究學刊》2006年第1期;歐明俊《“詞中杜甫”説總檢討》從詞學地位、詞作風格、文學造詣等方面探討了各詞人與杜詩相通的合理性,見《中國韻文學刊》2007年第2期;閔豐《詞中少陵:一種關於常州詞學的經典闡釋》從常州詞派的角度探討了“詞中少陵”一説的詞學史意義,見《文藝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夏志穎從杜詩與詞體寫作技巧方面的關聯性來説明“詞中少陵”對詞體建構的影響,見氏著《經典新詮與詞學表微》,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另外沈松勤、劉揚忠在他們的周邦彦、辛棄疾研究著作中也討論了杜詩思想與藝術對周、辛二人的影響。。概而言之,他們注重討論宋代詞人如柳永、周邦彦、蘇軾、辛棄疾、姜夔、吴文英等人在思想、風格與藝術手法方面對杜詩的繼承。當然“詞中少陵”本是一個開放性的話題,如柳永與杜詩的關係,在藝術境界上,前人注意較少;周邦彦與杜詩的關係,在拗怒、典型意象的選取等方面,前人也闡釋較淺,這都説明這一話題還有再探討的空間。兹不揣冒昧,試申説如下。
杜甫的詩歌是“盛唐氣象”的典型代表,後人以詞人擬諸杜甫時,也常以“氣象”指諸他們相同之處,其中最著者莫過於柳永。如南宋黄裳評柳永詞:“余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2)(宋)柳永著,薛瑞生校注:《樂章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40頁。黄裳發現的是杜詩與柳詞在太平盛世的描摹上都能曲盡世情,實際上柳詞與杜詩之相似不衹如此,蘇軾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之‘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减唐人高處。”(3)(宋)陳振孫:《直齋書録題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16頁。蘇軾雖然没有將柳永與杜甫並論,但此云“唐人高處”自是指“盛唐氣象”,也就是説,在風格的開闔吞吐上,柳永和杜甫是有一致性的。此外,柳永詞的缺點雖然有“備足無餘”的一面,但柳永某些詞的沉鬱雄渾在情感意藴上與杜詩也有相似之處。兹細繹之。
并不止黄裳一人發現了柳永詞對盛世氣象的生動呈現,稍後的祝穆也注意到了這點,他的《方輿勝覽》記載:“范蜀公嘗曰:‘仁宗四十年太平,鎮在翰苑十餘載,不能出一語歌咏,乃於耆卿詞見之。’”(4)(宋)祝穆編,祝洙補訂:《宋本方輿勝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6頁。可知柳詞十分詳盡地記録了屬於自身時代的風貌,柳永在作詞之時也致力於反應社會生活,亦如杜詩描寫風景民情的真實狀態,以字句作筆,以詞作畫,向我們展示了當時的社會風情畫卷及太平氣象。
杜甫曾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用雄健的筆觸表現了年少壯志凌雲游走四方的山河氣象,表達了“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大理想,展現了昂揚向上的時代精神。杜甫的詩作中亦不乏描寫都市繁華生活與社會開放風氣的作品,《遣懷》中的宋州是“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娱”的繁華城市,市民生活也多姿多彩,其中藴含的都市繁華氣象不言而喻。
我們再將目光轉向柳詞時就會發現,柳永在抒寫都市繁華方面的詞作數量衆多,並達到了一定的藝術水準,它們或是記録城市富庶繁華,如《瑞鷓鴣·吴會風流》對杭州富麗、民生歡樂的記録;或是描繪當地節日盛况,如《傾杯樂·禁漏花深》對汴京本地元宵節的熱鬧場景的描繪;或是通過表現官員氣派側面反映城市的安寧富足,如《永遇樂·天閣英遊》對蘇州官員出遊排場的表現。
這裏以《望海潮》爲例:
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吴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烟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户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烟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5)《樂章集校注》,第140頁。
該詞以俯瞰的視角展開描述,逐層遞進,描繪了杭州一帶的繁華景象。首句“東南形勝”以杭州本地的歷史背景與地理情况爲開篇,統領全詞。緊跟着後一句則是詳寫,“烟柳”“翠幕”“珠璣”等細節在鋪排的手法下突出了當地景象,詳略分明,一一列舉,給予了縱横交錯的閲讀體驗,讀者仿佛也隨着作者的視角忘却時間與空間進入到那個繁盛的城市之中,跟隨作者一起閲遍杭州的繁華盛景。詞的下闕描繪了西湖的山水風情,從時間與空間着筆,句中不同角色共同在西湖這一空間穿梭往來,側面寫出西湖的熱鬧與烟火氣息。而末句進一步拓展,對當地官員的遊冶也進行了描述,山水之興,出遊暢飲,珠環翠繞變成了杭州盛世畫卷的其中一個縮影,一幅國泰民安、太平盛世的畫卷便生動地呈現而出。
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評柳詞云:“承平氣象,形容曲盡。”(6)《直齋書録解題》,第616頁。宋代吴自牧《夢粱録》卷十九亦言:“柳永咏錢塘詞曰‘參差十萬人家’,此元豐前語也。自高廟車駕自建康幸杭,駐蹕幾近二百餘年,户口蕃息,近百萬餘家。杭城之外城,南西東北,各數十里,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鋪席駢盛,數日經行不盡,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見杭城繁盛耳。”(7)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06頁。足見其寫實之真切,氣象之承平。
若説杜詩致力於展現亂世中的衆生百態,那柳詞便是側重描繪盛世中的民生衆像,他們都通過對現實的直接描寫來表現心中的丘壑與情感。張端義《貴耳集》中曾言:“所訓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扣其所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衹是實説。’”(8)(宋)張端義:《西臺集·貴耳集》,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2頁。就是對其寫實的直觀總結。而李之儀《跋吴師道小詞》對柳永詞中太平氣象也有論述:“至柳耆卿,始鋪叙展衍,備足無餘。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日。”(9)(宋)李之儀:《姑溪居士全集》第4册,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310頁。柳詞在與杜詩的對比中,其相似之處在于對現實意象的直接描繪,反映真實的社會生活,展現都市繁華太平的氣象,其間所描繪的太平盛世蓬勃向上的氣息與杜詩昂揚向上的時代氣息以及“致君堯舜上”的社會理想具有了高度重合。
葉嘉瑩曾指出“氣象”二字:“當指作者之精神透過作品之意象與規模所呈現出來的一個整體的精神風貌。”(10)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4頁。可見作品的意象運用對其氣象的表現有着重要關係。杰出的作者往往在創作風格中擁有獨屬於自身的意象群,而這些意象群也具有作者鮮明的特點。杜甫在詩中是十分注重意象的經營運用的,無論是“意匠慘澹經營中”(《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的用心雕琢,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的遣詞用句,或是“更覺匠心良獨苗”(《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的全篇布置,無一不體現杜甫對於詩詞意象的用心經營。據前人研究,杜詩的意象群可大致分爲“天地乾坤”“飛禽走獸”“山川河流日月”(11)張慧穎:《杜詩用字(詞)與氣象呈現》,安徽師範大學201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4—17頁。三種類型,而這些意象的錘煉造就了杜詩闊大雄壯的詩歌境界與博大寬廣的情景描繪。
與杜詩相似的是,柳詞也十分注重意象的運用與交錯,其境界在某些程度上也擁有與杜詩相似的博大與壯闊。這體現在他善於以博大的景象結合自己的愁緒與追尋,運用交錯的時空意識來刻畫自身的離愁别緒,並在意象的運用之中塑造出闊大的境界,使人産生寂寥闊大之感。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總結爲:“現在柳永以一個男子寫旅途,登山臨水,登高望遠,開闊博大,所以他的詞裏就出現了一個開闊博大的境界。”(12)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長沙:岳麓書社,1989年,第249頁。
接下來以《八聲甘州》爲例: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减,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争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13)《樂章集校注》,第101頁。
全詞由“瀟瀟暮雨”起興,開始抒寫自身感發,由眼前山川風雨到内心所觸,景物在秋雨之下更顯淒澀,也愈發觸動詞人内心。而“漸霜風淒緊”句更有被蘇軾稱爲“不减唐人高處”(14)(明)楊慎:《詞品》卷三,唐圭璋輯:《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74頁。的廣闊寂寥,由雨及物,山河關塞、高樓斜日皆是壯闊之景,其中意境不言自明。“登高臨遠”句入目皆是高遠景物,遠方故鄉,羈旅漂泊之感融情入境,更顯真摯深沉。這與杜甫壯闊景象的運用與獨具匠心的遣詞造句風格是一脉相承的,因而可以創造出廣袤無垠的場面與沉鬱悲切的意境。
柳詞在太平氣象與風格氣象方面頗有杜詩韻味,其在離愁别緒的相思之情的書寫上也擁有十分强烈的感染力,這與杜詩在情感的寂寥擴大上充滿了相似之處。杜詩寫情多具有幽深的沉思,常常在詩中藴含一種深厚的情感力量,一唱三嘆,顯得深沉而迂回起伏,離亂之痛與生活之憂更是彼此交融,令人無不動容。這也是部分抒寫離愁别緒的柳詞所具有的特點。柳詞在情感表現中氣象之高遠,境界之深沉無不令人驚嘆,甚至部分篇章氣象直指唐人。這是一種詞學境界的擴大,可以説柳永將詞中單一的相思别恨擴大成了一種孤寂與悵惘的普適性情感,也將詞從單一的男女情感描述的禁錮中挣脱出來,走向更爲廣闊的天地,擁有無數天涯行客爲之傾倒的情感氣象。
在此以《傾杯樂·鶩落霜洲》爲例:
傾杯樂
鶩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畫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何人月下臨風處,起一聲羌笛。離愁萬緒,閑岸草、切切蛩吟如織。 爲憶。芳容别後,水遥山遠,何計憑鱗翼。想繡閣深沉,争知憔悴損,天涯行客。楚峽雲歸,高陽人散,寂寞狂蹤迹。望京國。空目斷、遠峰凝碧。(15)《樂章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69頁。
全詞在情感描繪上更清麗哀愁,情感跌宕起伏,將别離之情、懷人之切更是渲染的淋漓盡致。其中“想繡閣深沉,争知憔悴損,天涯行客”一句則與杜詩“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月夜》)。有異曲同工之妙。譚獻《譚評詞辨》卷一中評價到:“耆卿正鋒,以當杜詩。‘何人’二句,扶質立幹。‘想繡閣深沉’二句,忠厚悱惻,不愧大家。‘楚峽雲歸’三句,寬處坦夷,正見家數。”(16)(清)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輯:《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990頁。將詞中的情感叙述給予肯定,《傾杯》一詞對於離愁别緒,秋士易感抒發的淋漓盡致,對情感抒寫典雅文華,與杜詩一脉相承,皆有一代大家之氣。
上節論及杜詩意象群的運用特點,杜甫在詩歌創作中還有另一特點,就是“在細節性的景象中注入巨大深沉的意藴”(17)莫礪鋒:《杜甫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64頁。。杜甫往往能用精練的語言、省略的筆法,抓住一兩個具有典型意味的細節進行創作,使其在詩歌故事的叙述中成爲詩歌中的典型景象,從而加深詩歌的藴藉與味道。無論是《蜀相》中對諸葛亮事迹的情感投注與思力轉折,以及碧草黄鸝的意象之中的“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黄鸝空好音”句,還是《北征》中原本嬌養却被戰争摧殘而“見耶背面啼,垢膩脚不襪”的嬌兒,都充分展現了杜甫在叙事之中融入細節性景象的創作手法。故而趙翼《甌北詩話》贊云:“蓋其思力沉厚,他人不過説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説到十分。其筆力之豪勁,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無淺語。”(18)(清)趙翼:《甌北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16頁。又莫礪鋒《杜甫評傳》:“杜甫在詩歌的章法布局(即結構)上傾注了大量心血,從而達到嚴密周祥又變化多姿的境地。”(19)《杜甫評傳》,第168頁。
而對於周詞創作中善於運用思力,注重思索安排這點,論述雖多,但對其創作中“傳奇妙寫入新詞”一點僅是點到即止,並未在相應創作細節上進行具體論述(20)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70頁。。葉嘉瑩《論清真詞》强調了周詞開創的“對慢詞之鋪陳續寫的新方式”,其中較值得注意的一點是他以傳奇故事入詞的創作手法。他在對柳永鋪叙手法創作慢詞中增加了時空的跳躍交錯、叙述的轉折多變,爲長調的創作增添了許多的故事性,即所謂“操縱處有出人意表者”(21)(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唐圭璋輯《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789頁。。而在傳奇故事入詞的手法之中,他往往會選擇對部分内容的省略,僅抓住具有代表性的點進行叙述,運用典型的細節性景象藴藉深遠的情思,使得故事情節聯會貫通,思力沉厚。這點與杜詩是極爲相似的。無論是他本身高超的音樂素養,還是對詞境的精確感知,都使得他在作詞時注重詞作結構語言的運用,篇章布局的設計,這與柳永的平鋪直叙是不同的,他對細節性景象的運用使得詞作擁有了轉折、跳接,給予了思考的空間,充滿了故事的連續性,其中寄托,留給讀者細細體會。
這裏以周邦彦的《夜飛鵲》爲例:
夜飛鵲
河橋送人處,凉夜何其。斜月遠墮餘輝。銅盤燭泪已流盡,霏霏凉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22)(宋)周邦彦著,孫虹校注,薛瑞生訂補:《清真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95頁。
全詞寫離别之景,打破時間空間的綫性順序,開頭使用倒叙手筆,之後離别情境反復遞進,極盡纏綿情致,間接展現了詩人内心的情緒轉變。“花驄”句則跳接承轉,細緻描述了離人騎馬獨自歸程的景象,具有典型意味。徐士俊評該句:“能使花驄會意,非真情所潜格乎?”(23)《清真集校注》,第98頁。梁啓勛《詞學》:“以重筆寫送行者一人獨歸之景况。一種凄凉慘澹之氣摇動心魄,是真名手。”(24)《清真集校注》,第99頁。此種方法將意境以筆力錯開,留有充足的空間抒發心中情緒,該結構具有轉折戲劇的變化,一人獨自騎馬歸程的典型景象,於細節處見離情,而古今對照的手法與不同時空的情緒對照使得層次彰顯,頓挫之感便由此呈現而出。
周邦彦、柳永與杜詩之關係前已備述,而姜夔、吴文英、王沂孫等婉約詞人與杜詩的關係,學界已有衆多論述,但豪放如蘇軾、辛棄疾,他們的詞與杜詩也有緊密關聯,今人注意不够,今略作發明。
在柳、周之後,被比作“詞中杜甫”的便是蘇軾。劉熙載在《藝概》將蘇擬杜云:“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25)(清)劉熙載:《藝概》,唐圭璋輯:《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690頁。又陳維崧《〈詞選〉序》:“東坡、稼軒諸長調,又駸駸如杜甫之歌行與西京之樂府也。”(26)(清)陳維崧:《〈詞選〉序》,施蟄存編:《詞集序跋萃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761頁。當指蘇詞筆力闊大,題材廣泛,開拓詞境之特點。而將二人比擬的言論較少,更合理的則是將東坡擬太白,詳見於劉熙載《藝概》:“若其論豪放之致,則時與太白相近。”(27)《詞話叢編》,第3690頁。“詞品喻諸詩,東坡、稼軒,李、杜也。”(28)《詞話叢編》,第3697頁。又有陳廷焯:“太白之詩,東坡皆是異樣出色。”(29)(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唐圭璋輯《詞話叢編》,第3783頁。可見蘇詞與杜詩的相似性並不高,將二人放在一起更多的是爲提倡蘇詞中的某些重要特質。蘇詞能與杜詩相提並論,在於其兩方面的抒寫——即題材内容的廣闊以及廣闊之中所藴含的超曠之風格。蘇詞在内容方面無所不包,無所不容,與杜詩深刻廣闊的内容抒寫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值得注意的是,這裏開拓景象的描繪是區别於柳詞的,柳詞所謂開闊境界的抒寫“往往就又回到其纏綿的柔情之中,但蘇軾則常是通篇都保留着超曠之襟懷與意興”(30)《唐宋詞名家論稿》,第112頁。。
首先蘇詞在對於社會内容的抒寫上有廣闊的一面。他筆下有“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沁園春·赴密州馬上早行寄子由》)的政治理想,亦有“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獵》)的愛國熱情。其次在於蘇詞懷古咏物的創作中多聚焦於深邃廣闊的懷抱抒寫。他時常借古人的酒杯,來澆自己的塊壘。在彭城夜裏行宿燕子樓時,他寫下《永遇樂》一首,下闕對燕子樓的書寫之中,登高遠眺,境界開闊超曠,最後停留在物我難忘、懷古惜今的幽深嘆喟。
在蘇軾之後被譽爲“詞中少陵”的便是稼軒。恰如前文引陳維崧言,蘇、辛二人的並提,指二人長調仿佛少陵歌行等諸内容,是爲對蘇、辛擬杜某一方面的肯定。辛詞與杜詩的相似之處,學界聚焦在兩人作品中深切的愛國情感、沉鬱頓挫的創作風格以及慷慨激昂的藝術特色三個方面。(31)劉揚忠《稼軒詞與老杜詩》總結了二者共同的思想胸懷、精神契合、審美情味、風格趨嚮,見《文學遺産》1992年第6期;趙曉嵐《詩中聖哲與詞壇飛將——再論杜甫與辛棄疾》之處二人直言時事、沉鬱頓挫、衆體兼備開新風三方面的相同,見《中國文學研究》2012年第2期;張海華《稼軒詞沉鬱頓挫風格研究》對辛棄疾沉鬱頓挫風格的形成原因、美學風格進行了詳細分析,並將辛、杜的文學觀進行了對比,見江西師範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實際上,從“詩(詞)兼才學”方面來看,辛棄疾與杜甫是有相同創作追求的。黄庭堅《答洪駒父》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吴衡照《蓮子居詞話》云:“辛稼軒别開天地,横絶古今,《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説》、選學、李、杜詩,拉雜運用,彌見其筆力之峭。”(32)(清)紀昀等修:《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八,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793頁。這樣的評論都是强調杜甫與辛棄疾在詩詞寫作中特别注意學養的體現。杜甫自不待言,辛棄疾在詞作中也多次强調讀書廣博之作用,如“詩在慘澹經營中”(《鷓鴣天·點盡蒼苔色欲空》),“詩書萬卷致君人”(《滿江紅·倦客新豐》),“讀書萬卷,致身須到古伊周”(《水調歌頭·落日古城角》)。同時他的詞作亦表現出學養深厚、用典衆多且精切的特點。如“休説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以蓴鱸之思喻故土難復;“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三句用前朝歷史之事隱射現實,以古喻今。這些都無疑與杜詩用典精切、千錘百煉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杜詩是我國詩歌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杜甫一生創作詩文數量衆多,探索了詩歌聲律、情感、結構等方面的藝術表現,包羅萬象,又變幻無窮,成爲古今仰望的一座豐碑。而在詞學這片天地杜甫也是十分重要的存在,“詞中少陵”現象以宋初柳永詞作的氣象與杜詩相似爲開端,爾後至少有十五名詞人被冠以“詞中少陵”,這些詞人詞作在氣象、聲律、結構、思想等某一方面總能契合杜甫。結合上文我們還可以得出以下認知:
其一,柳永與杜詩在氣象上擁有不盡相同之處,無論是其對太平盛世的抒寫,抑或對情感氣象的興發,再或是對風格氣象的比擬,都足以説明柳永與杜甫在一定程度上的相似。以詩史地位喻詞史地位,更可以看出柳詞足以寫入文學史的貢獻以及其本身詞作的獨特性與特殊的貢獻性。
其二,細節性景象是貫串詩詞全篇意脉與情感的重要紐帶,周邦彦突出地運用細節性景象連接上下文的意脉流動與情感遞進,既是他一貫“拗怒”風格的體現,也是對杜詩沉鬱頓挫風格的繼承,對於我們理解周邦彦把控描寫與抒情關係的能力有重要的幫助。
從本質來講,杜甫已是從古至今的偉人,後世詞人部分與其相似,但却不意味着超越前人,從詞的發展史來看,衆多詞人以其風格、内涵及技巧等方面追摹杜甫,因而造成中國詞史上“詞中少陵”這一壯觀,這反過來佐證杜甫在詩學史上的廣泛影響與多種可能的解讀空間。同時也説明向偉大的詩學遺産學習並咀嚼吸收,優秀的詞人也極可能成爲偉大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