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獻聯綿詞選釋二則
——兼談聯綿詞的性質

2024-01-12 03:17張一方
古籍研究 2023年2期

程 燕 張一方

關鍵詞:出土文獻;異文;聯綿詞

聯綿詞的研究於宋代張有《復古編》始見,張氏稱其爲“聯綿字”,在明代楊慎《古印駢字》、朱謀瑋《駢雅》、方以智《通雅·釋詁》等書中被稱作“謰語”,清代程際盛《駢字分箋》、王念孫《讀書雜志》稱其爲“連語”,近人王國維《聯綿字譜》、符定一《聯綿字典》等可以算是“聯綿字”研究的代表作(1)徐振邦:《聯綿詞概論》,北京:大衆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6頁。。關於聯綿詞的性質,現代語言學界一般認爲是“一種特殊的雙音節單純詞”(2)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90頁。,“用兩個音節表示一個整體意義的雙音詞,其中衹包含一個詞素,不能分拆爲兩個詞素的,古人管這種詞叫做謰語或連綿字。簡單地説,謰語是單純性的雙音詞”(3)蔣禮鴻、任銘善:《古漢語通論》,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59頁。。《古漢語知識詳解辭典》總結出聯綿詞的五個特點:“一、 兩字構成一個詞素。二、 兩字間多有某種語音聯繫,或是一字緩讀而成,如:孔窟窿、蜩—蝭蟧、知了;或雙聲、叠韻,如:淋漓、龍鍾。三、 義存乎聲,故書寫形式不定,如:委蛇有委他、逶迤、委移、迆、威遲等數十體,有時上下字可互易,如:濛澒—澒濛,莽沆—沆莽。四、 上下字形有同化趨勢,如:阢隍(按:隍,當爲隉字之誤)、倪、臲卼。五、詞類分布廣泛。”(4)馬文熙、張歸璧:《古漢語知識詳解辭典》,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500—501頁。總而言之,聯綿詞是一種多形多義,且不能拆開解釋的單純詞。尤其針對不能拆開這一特性,王力先生曾强調:“連綿字中的兩個字僅僅代表單純複音詞的兩個音節,古代注釋家有時把這種連綿字拆成兩個詞,當做詞組加以解釋,那是绝大的錯誤。”(5)王力主編:《古代漢語》,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册,第91頁。

人們對連綿詞的認識大多是依據古注而形成的。從古注所注的詞義與詞語用字的關係來看,其間大多是没有多少聯繫的,以致於讓我們進一步固化了“聯綿詞衹能合在一起解釋,不能拆分開來”的觀念。比如《詩經·邶風·擊鼓》“死生契闊,與子成説”,《毛傳》:“契闊,勤苦也。”《鄭箋》:“從軍之士與其伍約,死也生也,相與處勤苦之中,我與子成相説愛之恩,志在相存救也。”(6)(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54頁。但古書所注的“勤苦”與“契闊”的用字毫無聯繫,故我們衹能將其當成觀念上的“聯綿詞”來理解。《毛傳》《鄭箋》釋“契闊”作“勤苦”於詩意不甚允恰,清人陳喬樅根據《韓詩》的解釋,對這個詞做了新的闡釋:“韓改‘契闊’爲‘約束’,是以‘契闊’爲‘絜括’之假借。《説文》‘絜’下云‘麻一耑也’。段注:‘一耑,猶一束也。’‘括’下云:‘絜也。’”(7)(清)王先謙撰:《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53頁。《莊子·人間世》“其大蔽牛,絜之百圍”,疏“絜,約束也”(8)(清)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70頁。。顯而易見,“契闊”本作“絜括”,是並列式的合成詞,並非不可拆分。又如《詩經·周南·卷耳》“陟彼崔嵬”的“崔嵬”,《毛傳》:“崔嵬,土山之戴石者。”(9)《毛詩正義》,第45頁。《爾雅·釋山》“石戴土謂之崔嵬”。段玉裁曾對二者做過比較分析,認爲:“二文互異而義則一。戴者,增益也。《釋山》謂用石戴於土上,毛謂土而戴之以石。”(10)(清)段玉裁撰:《説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39頁。《毛傳》的解釋無助於“崔嵬”的理解。白平先生曾舉例論證二字均可用爲“高”義,因而組成了同義並列結構的複語“崔嵬”。《説文》:“崔,大高也。從山隹。”《説文》:“嵬,高不平也。從山,鬼聲。”《説文》:“巍,高也。從嵬,委聲。”“嵬”“巍”二字音義相同,其實可以視爲重文(11)白平:《漢語史研究新論》,太原:書海出版社,2002年,第182頁。。“巍”是“嵬”加注聲符而形成的分化字(12)李學勤主編:《字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10頁。。因此,又可寫作“崔巍”,《七諫·初放》“高山崔巍兮,水流湯湯”,王逸注:“崔巍,高貌。”(13)黄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242頁。“崔嵬”由本義“山高”引申爲“高”,如《楚辭·九章·涉江》“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王逸注:“崔嵬,高貌。”(14)《楚辭章句疏證》,第1341頁。

顯而易見,“契闊”“崔嵬”皆爲並列式的結構,可以拆分。受此啓發,我們嘗試對出土文獻中新見的兩個聯綿詞進行考釋,並在此基礎上對聯綿詞的性質作進一步的探討。

一、 委 蛇

此詞見於《詩經·召南·羔羊》,《毛傳》:“委蛇,行可從迹也。”《鄭箋》:“委蛇,委曲自得之貌。”(15)《毛詩正義》,第100頁。很明顯,無論是毛亨還是鄭玄都是將其看作一個複音節詞來解釋的。毛亨的解釋是間接描寫行動的姿態,核心意思是“行”。鄭玄大概是覺得詞義的解釋需要和其用字聯繫起來,於是將“委”釋作“委曲”,但不知何來“自得”之意。宋代王質《詩總聞》:“委當作蜲,水精也。蛇,蠖也。其行皆紆曲……《易林》‘長尾蜲蛇,畫地爲河’,用此蜲。”(16)張樹波:《國風集説》,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4頁。近人高亨《詩經今注》:“委,借爲虺,即四脚蛇,今語叫做馬蛇。委蛇即虺蛇,作者把官吏比做虺蛇。”(17)高亨:《詩經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5頁。王質和高亨二人的思路是一致的,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爲“委”所表示的詞義應和“蛇”相類似。

安大簡的異文恰好可以證明這一思考方嚮的合理性。“委蛇”安大簡寫作“蟡它”,“蟡”“它”二字後面皆有重文符號(18)黄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第20頁。。衆所周知,“它”像蛇之形,乃“蛇”之初文。《説文》:“它,蟲也。從蟲而長,像冤曲垂尾形。上古艸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凡它之屬皆從它。蛇,它或從蟲。”“蟡”,先秦文獻記載並不多,《管子·水地》:“涸川之精者生於蟡。蟡者,一頭而兩身,其形若虵,其長八尺。以其名呼之,可以取魚鱉。此涸川水之精也。”可知,“蟡”也應是與“蛇”相類的爬行動物,又《玉篇》:“蟡,形似蛇。”因此,“蟡它”屬於類義聯合式的複合詞,也就是通常所説的“同義連用”。“蟡它”本是用“蛇”這樣一類伏在地上曲折前進的爬行動物,用以描摹其行走之狀態,傳世文獻中也用“蛇行”一詞來表示,《戰國策·秦策》:“妻側目而視,傾身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19)此點斷參考段玉裁撰,鐘敬華校點:《釋拜》,《經韻樓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4頁。孫玉文先生加以申説,參其文《〈戰國策·秦策一〉“蛇行匍伏四拜”的“蛇行”》,《文史知識》2021年第12期,第124頁。高誘注:“蛇行,紆行。”(20)(漢)劉向集録:《戰國策箋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4頁。《史記·蘇秦列傳》“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謝”,司馬貞《索隱》:“委蛇謂以面掩地而進,若蛇行也。”(21)(漢)司馬遷撰:《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262頁。《周禮·考工記·梓人》“紆行……小蟲之屬”,注“紆行,蛇屬”,疏:“紆,曲也,以其蛇行屈曲,故謂之紆行也。”(22)(漢)鄭玄注,(唐)賈公彦疏,《周禮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330頁。兩相比較可知,“蛇行”“委蛇”二詞表示的意思完全相同(23)孫玉文先生在《〈戰國策·秦策一〉‘蛇行匍伏四拜’的‘蛇行’》一文中表示“‘委蛇蒲服’跟‘蛇行匍伏’的動作狀態還是一樣的”,其説甚確。(明)方以智:《通雅》,合肥:黄山書社,2019年,第274—276頁。。

回過頭來看毛亨所説的“行可從迹”,孔穎達疏:“動而有法,可使人蹤迹而效之。”(24)《毛詩正義》,第100頁。其實也是在説蛇是伏在地上行走,可以看到其蹤迹。這樣摇擺前行的樣子又可以引申出隨順自然、悠閑自得之意,《莊子·應帝王》“吾與之虚而委蛇”,疏:“委蛇,隨順之貌也。”(25)《莊子集釋》,第305頁。《鄭箋》所説的“委曲自得之貌”就是這個意思。蛇的身姿曲綫曼妙,自然可以引申姿容體態優美之意,故《爾雅》“委委佗佗,美也”,郭璞注:“佳麗美艷之皃。”(26)(晋)郭璞注,(宋)刑昺疏:《爾雅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06頁。“委委佗佗”應讀作“委佗委佗”(27)于省吾:《澤螺居詩經新證》,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2頁。。由於這種詞義的引申,導致了聯綿詞具有多義性的特徵。

聯綿詞不僅具有多義性,書寫形式也具有多樣化的特點,異體較多。安大簡“蟡它”、《毛詩》“委蛇”、《韓詩》“逶迤”,乃一詞之三種異體,因語音相同導致文字的通假。“蟡”,匣紐歌部;“委”,影紐微部。影、匣同屬喉音,歌微二韻亦相近,其例出土文獻常見,可以爲證(28)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07—513頁。。《説文》:“逶,逶迤,衺去之皃。從辵,委聲。蟡,或從蟲、爲。”上古音“它”,透紐歌部;“也”,喻紐歌部。“它”“也”二聲系古通,故“蛇”“迤”可相通(29)高亨:《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678頁。。

“委蛇”一詞的異體形式非常多,據方以智《通雅》記載有以下寫法:“逶迤一作委蛇、蜲蛇、逶蛇、委佗、遺蛇、委它、逶遲、倭夷、威遲、鬱夷、褘、迤、褘隋、褘它、倭他、委移、歸邪、陭、委陀、、委維、委壝、靡匜、迤、委、蟡、踒、逶迱、委迤,各異,其連呼聲義則一也。”(30)《通雅》,第274—276頁。

二、 便 嬖

此詞先秦傳世文獻屢見,蕭旭先生曾撰專文探尋“便辟”一詞的詞義來源,並對“便辟”的詞義演變以及各種異寫形式做了細緻的梳理。“便”,從朱駿聲假借爲“般”,《説文》“般,辟也”。“辟”,從黄生讀爲“襞”,卷屈、折叠義,與“盤折”義相會。《廣雅》:“僷、叠、襞、韏,詘也。”《玄應音義》卷4引作“襞,屈也”。“便辟”是“般辟”音轉,盤旋貌,形容拜揖者之足盤曲,即足恭狀。諂媚逢迎者其足盤曲,故“便辟(僻)”用以狀足恭之貌,亦指諂媚逢迎之人、君主寵幸的小臣。蕭先生在大作中也提到了“便辟”一詞在楚簡中的寫法,他認爲“般辟”音轉作“跛躄”“”,《素問·痿論篇》王冰注“躄,謂攣躄,足不得伸以行也”。足不伸爲躄,衣不伸爲襞,其義一也(31)蕭旭:《“便辟”正詁》,《中國文字研究》(第27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第135—139頁。。蕭文在“便辟”詞義的探源上做了很有價值的工作,從本義到引申義的梳理也是有理有據,爲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思路。我們擬從另一角度對“便辟”一詞本義再做探究,以期能更好地理解此詞的詞義。

現將蕭文提到的楚簡中有關“便辟”的辭例列舉如下:

通過上文對“委蛇”“便辟”的分析來看,我們發現聯綿詞並不都是單純詞。關於這一點,陳瑞衡(43)陳瑞衡:《當今“聯綿字”:傳統名稱的挪用》,《中國語文》1989年第4期,第308—311頁。、李運富(44)李運富:《是誤解不是挪用——兼談古今聯綿字觀念上的差異》,《中國語文》1991第5期,第383—387頁。、沈懷興(45)沈懷興:《聯綿字理論問題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63—100頁。等先生早就有明確的判斷和論證,大家可以參看。沈懷興先生指出學者們有關聯綿詞是單純詞的判斷多爲主觀臆斷,古人並非有這樣的界定(46)《聯綿字理論問題研究》,第13頁。。張有《復古編》共收聯綿字58條,其中既有合成詞,也有單純詞。按李運富先生的統計,大致情况是:12個聯合式、2個偏正式、1個主謂式(47)《是誤解不是挪用——兼談古今聯綿字觀念上的差異》,第383—384頁。。從中大體可以判斷,聯綿詞中合成詞的構成方式主要是以聯合式爲主。既然聯綿詞是合成詞,那麽自然是可以拆分的。學界討論較多的聯綿詞“窈窕”,劉毓慶(48)劉毓慶:《“窈窕”考》,《中國語文》2002年第2期,第156—157頁。、白平(49)《漢語史研究新論》,第180—181頁。先生曾做過考證,並將其看作合成詞,安大簡異文作“要翟”,徐在國先生讀作“腰嬥”(50)徐在國:《“窈窕淑女”新解》,《漢語漢字研究》2019年第1期,第7—10頁。,更是印證了這些學者判定聯綿詞並非全是單純詞的觀點。

造成學者們對聯綿詞誤解的根本原因是聯綿詞用字的複雜性。徐振邦先生對聯綿詞意義和用字之間的關係做了一個詳細的分類:“凡是一個複音結構時的意義與這個複音結構的兩個字單獨使用時的意義毫不相關;或者一個複音結構其中一個字單獨使用的意義與這個複音結構聯用時的意義相同或相近,而另一個字不能單獨使用;或者一個複音結構的兩個字都不能單獨使用,單獨使用便各自無義,這三種情形的複音詞便是聯綿詞。”(51)《聯綿詞概論》,第15頁。徐先生所言的這三種情况,都與聯綿詞的用字有關,或全部用假借字,或部分用假借字。如記載“委蛇”這一詞義的文字“蟡”“它”都是本字,皆表示蛇及蛇一類的爬行動物;記載“便嬖”詞義的文字“”“”“”“”等爲假借字,表示“跛足”“足不正”之義;記載“窈窕”這一詞義的“要”是本字,“翟”是假借字。如果不明假借,對聯綿詞的用字現象分析總是不能到位的。但因記載這些聯綿詞的文字因音轉流變,變得面目全非,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各類異體面前找到本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出土文獻中保留的一些異文可以爲確定其本字提供寶貴的綫索,也可以使我們更準確地認識聯綿詞的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