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南方文士北徙與文學交遊叢考

2023-02-10 18:47李劍清
古籍研究 2023年2期

李劍清

關鍵詞:西晋;南方文士;洛陽;向心型流動;文學交遊

一、 蜀地文士北徙考

魏景元四年(263),曹魏征西大將軍鄧艾大軍兵臨成都城下,後主劉禪在譙周等蜀地人士的慫恿下,“輿櫬自縛”(第900頁)(1)(晋)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本書所引《三國志》者均出自此書,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正文中的引文後。,蜀漢政權滅亡。在曹魏强大的軍事壓力下,後主劉禪被送至洛陽。曹魏政權允許少數文士陪同劉禪入洛,如郤正、張通等。《三國志·郤正傳》曰:“後主東遷洛陽,時擾攘倉卒,蜀之大臣無翼從者,惟正及殿中督汝南張通,捨妻子單身隨侍。”(第1041頁)史載郤正教劉禪答司馬昭的對問。《三國志·後主傳》裴注引《漢晋春秋》曰:“王問禪:‘頗思蜀否?’禪曰:‘此間樂,不思蜀。’郤正聞之,求見禪曰:‘若王後問,宜泣而答曰“先人墳墓遠在隴、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因閉其目。’後王復問,對如前,王曰:‘何乃似郤正語邪!’”(第902頁)

大批蜀地文士,除了曹魏政權强迫遷徙到中原之外,還在蜀地知名文士羅憲、文立等人以及中原士族張華、杜預等人的舉薦下,王崇、壽良、李密、陳壽、杜烈等人相繼被徵入洛。曹魏政權强迫蜀漢文士遷徙至中原,從羅憲的上表可見一斑。《晋書·儒林傳》曰:“上表請以諸葛亮、蔣琬、費祎等子孫流徙中畿,宜見叙用,一以慰巴蜀之心,其次傾吴人之望,事皆施行。”(第2347頁)(2)(唐)房玄齡:《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本書所引《晋書》者均出自此書,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正文中的引文後。西晋初年,羅憲向晋武帝舉薦大批蜀地文士。蜀地文士多被徵召入洛。《三國志》裴注引《襄陽記》曰:“四年三月,從帝宴於華林園,詔問蜀大臣子弟,後問先輩宜時叙用者,憲薦蜀郡常忌、杜軫、壽良、巴西陳壽、南郡高軌、南陽吕雅、許國、江夏費恭、琅邪諸葛京、汝南陳裕,即皆叙用,咸顯於世。”(第1009頁)

咸熙元年(264),文立被徵洛陽。《晋書·儒林傳》曰:“蜀平,舉秀才,除郎中。……入爲太子中庶子。”(第2347頁)《華陽國志》記載文立的疏奏,曰:“伏惟皇太子春秋美茂,盛德日新,始建幼志,誕陟大繇,猶朝日初暉,良寶耀璞;侍從之臣,宜簡俊乂,選妙賢彦,使視觀則睹禮容棣棣之則,聽納當受嘉話駭耳之言,静應道軌,動有所採,佐清初陽,緝熙天光;其任至重,聖王詳擇,誠非糞朽,能可堪任。臣聞之,人臣之道,量力受命,其所不諧,得以誠聞。”(第588頁)(3)(晋)常璩著,汪啓明、趙静譯注:《華陽國譯注》,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年。本書所引《華陽國志》者均出自此書,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文中的引文後。晋武帝下詔表彰文立,擢升爲散騎常侍。《晋書·儒林傳》曰:“詔曰:‘太子中庶子文立忠貞清實,有思理器幹。前在濟陰,政事修明。後事東宫,盡輔導之節。……其以立爲散騎常侍。’”(第2347頁)文立曾向晋武帝舉薦唐彬等,《晋書·唐彬傳》曰:“益州東接吴寇,監軍位缺,朝議用武陵太守楊宗及彬。武帝以問散騎常侍文立,立曰:‘宗、彬俱不可失。然彬多財欲,而宗好酒,惟陛下裁之。’帝曰:‘財欲可足,酒者難改。’遂用彬。”(第1218頁)文立向晋武帝推舉益州、梁州人才,得到兩州文士推崇。《華陽國志》曰:“甄致二州人士,銓衡平當,爲士彦所宗。”(第591頁)

中原文士張華舉薦陳壽爲佐著作郎。《晋書·陳壽傳》曰:“司空張華愛其才,以壽雖不遠嫌,原情不至貶廢,舉爲孝廉,除佐著作郎。”(第2137頁)陳壽的《三國志》受到張華、荀勖等人的推崇。《華陽國志》曰:“吴平後,壽乃鳩合三國史,著《魏》《吴》《蜀》三書六十五篇,號爲《三國志》……品藻典雅。中書監荀勖、令張華深愛之,以爲班固、史遷不足方也。”(第605頁)張華上表,舉薦陳壽編集《諸葛亮故事》。《華陽國志》曰:“華又表令次定《諸葛亮故事》,集爲二十四篇。”(第605頁)張華欲使陳壽撰《晋書》,《晋書·陳壽傳》曰:“張華深善之,謂壽曰:‘當以《晋書》相付耳。’”(第2137頁)陳壽因杜預推薦,任御史。《晋書·陳壽傳》曰:“杜預將之鎮,復薦之於帝,宜補黄散。由是授御史治書。”(第2138頁)《華陽國志》亦載:“鎮南將軍杜預表爲散騎侍郎。”(第606頁)陳壽與京洛文壇巨子張華交好,受到荀勖的排擠。《晋書·陳壽傳》曰:“張華將舉壽爲中書郎,荀勖忌華而疾壽,遂諷吏部遷壽爲長廣太守。”(第2138頁)《華陽國志》亦載:“華表令兼中書郎,而壽《魏志》有失勖意,勖不欲其處内,表爲長廣太守。”(第606頁)陳壽被外放數年後回到京洛,任太子中庶子。《晋書·陳壽傳》曰:“後數歲,起爲太子中庶子。”(第2138頁)《華陽國志》載:“數歲,除太子中庶子。”(第606頁)陳壽任太子中庶子,應該與張華有關。

蜀地文士李密,以《陳情表》名聞京洛。《晋書·孝友傳》曰:“蜀平,泰始初,詔徵爲太子洗馬。密以祖母年高,無人奉養,遂不應命。”(第2274頁)《華陽國志》載:“武帝覽之,曰:‘宓(密)不空有名也。’嘉其誠款,賜奴婢二人。下郡縣供其祖母奉膳。”(第610頁)李密在祖母去世後,被徵入洛。《晋書·孝友傳》曰:“後劉終,服闕,復以洗馬徵至洛。”(第2275頁)李密在京洛以言對,得到洛陽文壇巨子張華、潁川士族荀勖等的器重。後來,失去了荀勖、張華的庇護。《晋書·孝友傳》曰:“密有才能,常望内轉,而朝廷無援,乃遷漢中太守。”(第2276頁)《華陽國志》曰:“性方亮,不曲意勢位者,失荀、張指。左遷漢中太守。”(第611頁)李密參與王濬、王渾紛争,替王濬鳴不平。《晋書·王濬傳》曰:“時人咸以濬功重報輕,博士秦秀、太子洗馬孟康、前温令李密等并表訟濬之屈。”(第1216頁)這也許與王濬曾引薦蜀人有關。《晋書·王濬傳》曰:“其有辟引,多是蜀人,示不遺故舊也。”(第1216頁)李密與北方文士皇甫謐交好,並與諸人研討學問。《華陽國志·後賢傳》曰:“又與士安論夷齊。及司馬文中、杜超宗、郗令先、文廣休等議論往返,言經訓詁,衆人服其理趣。”(第612頁)

蜀地文士王崇,字幼遠,入洛後被譽爲“標俊”。《華陽國志·後賢傳》曰:“(王)崇,字幼遠,學業淵博,雅性洪粹,蜀時東觀郎。晋統一後,梁州辟别駕,舉秀才,尚書郎。與壽良、李密、陳壽、杜烈同入京洛,爲二州標俊。……著《蜀書》,及詩賦之屬數十篇。其書與陳壽頗不同。”(第604頁)

蜀地文士壽良,字文淑。《華陽國志·後賢傳》載:“帝徵爲黄門侍郎,兼二州都給事中,梁州刺史。遷散騎常侍,大長秋,卒。葬洛北芒(應爲邙)山。”(第624頁)壽良曾集《諸葛亮集》。《華陽國志·陳壽傳》曰:“時壽良亦集,故頗不同。”(第605頁)

蜀地文士何攀,字惠興。與北方人士王濬交好。《華陽國志·後賢傳》曰:“刺史王濬復辟主簿,别駕。”(第625頁)何攀爲王濬出謀劃計,深受信任。王濬派何攀入洛,争取洛陽方面的信任。《華陽國志·後賢傳》曰:“攀既至洛,拜表獻策,因至荆州,與刺史宋廷論。宋未許,乃見羊祜。累日,共劃用兵之要。”(第628頁)司空裴秀驚奇其才幹,將女兒嫁給他。《華陽國志·後賢傳》曰:“攀頻奉使詣洛,時未婚,司空裴公奇其才,以女妻之。”(第628頁)何攀因平吴之功,被封爲侯。《華陽國志·後賢傳》曰:“吴平,封關内侯,濬入拜輔國,攀爲司馬。上《論時務》五篇。”(第629頁)何攀在洛陽升任廷尉評,多有建議。《華陽國志·後賢傳》曰:“進廷尉評。有盗開城門下關者,法據大辟。攀駁之曰:‘上關,執信之主。下關,儲備之物。設有開上關,何以加刑?’遂减死。多所議讞。”(第629頁)何攀升爲散騎侍郎,參與平叛楊駿之亂。《華陽國志·後賢傳》曰:“遷散騎侍郎。太傅楊駿謀逆,請衆官。攀與侍中傅祗、侍郎王愷等往。惠帝從楚王瑋、殿中中郎孟觀策,戒嚴,誅駿。駿外已匆匆,攀與祗逾墻,得出侍天子。天子以爲翊軍校尉,領熊渠兵,一戰斬駿,社稷用安。”(第629頁)

二、 吴地文士北徙考

太康元年(280),西晋大舉伐吴,東吴亡國之君孫皓被遣送到洛陽。吴地文士薛瑩、陸喜等相繼入洛。《三國志·薛瑩傳》曰:“天紀四年,晋軍征皓,……瑩既至洛陽,特先見叙,爲散騎常侍。”(第1256頁)薛瑩是吴地著名的文士。《三國志》曰:“涉學既博,文章尤妙,同寮之中,瑩爲冠首。”(第1256頁)太康五年(284)前後,陸喜等一批南方人士被徵召入洛。《晋書·陸喜傳》曰:“太康中,下詔曰:‘僞尚書陸喜等十五人,南土歸稱,並以貞潔不容皓朝,或忠而獲罪,或退身修志,放在草野。主者可皆隨本位就下拜除。敕所在以禮發遣,須到隨纔授用。’”(第1487頁)由於史料記載不足,已無法弄清和陸喜一起入洛的十五人行狀。陸雲亦在洛陽,任太子舍人。

太康末年(289)及其以後的幾年間,最著名的吴地文士陸機、陸雲等人入洛。《晋書·陸機傳》曰:“至太康末,與弟雲俱入洛。”(第1473頁)陸機入洛前,已譽滿京華,是頗具影響的文學家。《文選·文賦》李善注引臧榮緒《晋書》曰:“年二十而吴滅,退居舊里,與弟雲勤學,積十一年。流譽京華,聲溢四表。”(4)(唐)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61頁。

顧榮是吴郡世族。《晋書·顧榮傳》曰:“顧榮字彦先,吴國吴人也,爲南土著姓。祖雍,吴丞相。父穆,宜都太守。榮機神朗悟,弱冠仕吴,爲黄門侍郎,太子輔義都尉。吴平,與陸機兄弟同入洛,時人號爲三俊。”(第1811頁)

紀瞻,吴地文士。《晋書·紀瞻傳》曰:“紀瞻字思遠,丹楊秣陵人也。祖亮,吴尚書令。父陟,光禄大夫。瞻少以方直知名,吴平,徙家歷陽郡。察孝廉,不行。”(第1815頁)

賀循,《晋書·賀循傳》曰:“賀循字彦先,會稽山陰人也。……吴平,乃還本郡。……著作郎陸機上疏薦循。”(第1824頁)看來,賀循也是在陸機推薦下,纔得到西晋王朝的任用。

張翰,字季鷹,《晋書》有傳。《世説新語·任誕篇》記載張翰與賀循入洛途中相遇之事:“賀司空入洛赴命,爲太子舍人。經吴閶門,在船中彈琴。張季鷹本不相識,先在金閶亭,聞弦甚清,下船就賀,因公語,便大相知悦。問賀:‘卿欲何之?’賀曰:‘入洛赴命,正爾進路。’張曰:‘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載。’便與賀同發。初不告家,家追問,乃知。”(5)徐震堮:《世説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97頁。

薛兼,薛瑩之子。《晋書·薛兼傳》曰:“薛兼字令長,丹楊人也。……父瑩,有名吴朝。吴平,爲散騎常侍。兼清素有器宇,少與同郡紀瞻、廣陵閔鴻、吴郡顧榮、會稽賀循齊名,號爲‘五儁’。初入洛,司空張華見而奇之,曰:‘皆南金也!’”(第1832頁)

戴若思,《晋書》有傳。《世説新語·自新篇》曰:“戴淵少時,遊俠不治行檢,嘗在江淮間攻掠商旅。陸機赴假還洛,輜重甚盛,淵使少年掠劫。淵在岸上,據胡床指麾左右,皆得其宜。淵既神姿鋒穎,雖處鄙事,神氣猶异。機於船屋上,遥謂之曰:‘卿才如此,亦復作劫耶!’淵便泣涕,投劍歸機,辭厲非常。機彌重之,定交,作筆薦焉。”(6)《世説新語校箋》,第345頁。《陸機集》有《與趙王倫箋薦戴淵》一文。在陸機的推薦下,戴淵時隔不久便來洛陽,做了孝廉。

張暢,《晋書》無傳,行迹已不可知。張暢是否爲吴地人士,亦不可知。但據陸機《薦張暢表》所説:“伏見司徒下諫議大夫張暢,除當爲豫章内史丞。……愚以爲宜解舉,試以近縣。”(7)劉運好:《陸士衡文集校注》,江蘇: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256頁。所謂“試以近縣”,看來,張暢應是豫章郡附近人士,屬吴人。而張暢時任“司徒下諫議大夫”,應在洛陽。

戴邈,字望之,戴若思之弟,《晋書》有傳。陸雲給楊彦明的書函中提到戴邈,説:“若思、望之,清才俊類。一時之彦,善並得接。”(8)黄葵點校:《陸雲集》,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68頁。

張悛,字士然,吴國人。《文選》李善注引《晋陽秋》曰:“張悛,字士然,吴國人也。……”(9)《文選》,第1713頁。《文選·爲吴令謝詢求爲諸孫置守冢人表》一文是張悛的作品,李善注引孫盛《晋陽秋》曰:“元康中,吴令謝詢表爲諸孫置守塚人。悛爲其文,詔從之。”(10)《文選》,第1713頁。陸機兄弟與張悛有詩贈答。

夏靖,字少明,《晋書》無傳。《裴子語林》載:“夏少明在東國,不知名,聞裴逸民知人,乃裹糧寄載,入洛從之。未至裴家少許,見一人著黄皮褲褶,乘馬將獵。少明問曰:‘逸民家若遠?’答曰:‘君何以問?’少明曰:‘聞其名知人,從會稽來投。’裴曰:‘身是逸民,君明可更來。’”(11)《裴子語林》見魯迅:《魯迅全集》(8)《古小説鈎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第137頁。夏靖與陸機有詩贈答。

孫惠,字德施,吴國富春人。《晋書·孫惠傳》曰:“惠口訥,好學有才識。州辟不就,寓居蕭沛之間。永寧初,赴齊王冏義,討趙王倫,以功封晋興縣侯,辟大司馬户曹掾,轉東曹屬。”(第1881頁)

三、 南北文士的文學交遊考

三國歸晋,吴蜀文士大規模遷徙至政治文化中心——洛陽。與東漢末年文士四散避難相較,這次遷徙屬於向心型的流動。南方文士與中原文士張華等人進行廣泛的文學交遊。其文學交遊有三種方式:

第一,南方文士入洛後,與政壇人物兼文壇巨子張華進行文學交遊。蜀地文士與張華交遊者,大約有陳壽、李密等人。張華稱譽陳壽的《三國志》“以爲班固、史遷不足方也”(第605頁),並器重陳壽的史才,甚至想把《晋書》的編纂工作交給陳壽。張華上表晋武帝,令陳壽編集《諸葛亮故事》。再比如,張華與蜀地文士李密一起討論蜀漢後主爲人以及諸葛亮爲政問題。《晋書·孝友傳》曰:“司空張華問之曰:‘安樂公如何?’密曰:‘可次齊桓。’華問其故,對曰:‘齊桓得管仲而霸,用豎刁而蟲流。安樂公得諸葛亮而抗魏,任黄皓而喪國,是知成敗一也。’次問:‘孔明言教何碎?’密曰:‘昔舜、禹、皋陶相與語,故得簡雅;《大誥》與凡人言,宜碎。孔明與言者無己敵,言教是以碎耳。’華善之。”(第2275—2276頁)吴地文士與張華交遊者,大約可考者有薛兼、陸機陸雲兄弟、褚陶等人。張華見到入洛的薛兼等人,稱頌他們皆是“南金”。《晋書·薛兼傳》曰:“少與同郡紀瞻、廣陵閔鴻、吴郡顧榮、會稽賀循齊名,號爲五儁。初入洛,司空張華見而奇之,曰:‘皆南金也。’”(第1974頁)陸機兄弟入洛後,曾主動造訪張華。《晋書·陸機傳》曰:“至太康末,與弟雲俱入洛,造太常張華。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曰:‘伐吴之役,利獲二俊。’”(第1472頁)《文選》李善注引臧榮緒《晋書》曰:“流譽京華,聲溢四表,被徵爲太子洗馬,與弟雲俱入洛。司徒張華素重其名,舊相識以文。”(12)《文選》,第761頁。陸機兄弟成爲張華府上的座上賓,參加文學沙龍活動。《世説新語·賞譽篇》曰:“張華見褚陶,語陸平原曰:‘君兄弟龍躍雲津,彦先鳳鳴朝陽。’謂東南之寶已盡,不意復見褚生。陸曰:‘公未睹不鳴不躍者耳。’”(13)《世説新語校箋》,第235頁。在這種輕鬆歡快的氛圍中,雙方言談機警異常。《晋書·陸雲傳》記載了陸雲在張華府上與荀隱相遇。在張華的啓發下,二人進行了一場頗有藝術趣味的對話:“雲與荀素未相識,嘗會華坐。華曰:‘今日相遇,可勿常談。’雲因抗手曰:‘雲間陸士龍。’隱曰:‘日下荀鳴鶴。’鳴鶴,隱字也。雲又曰:‘既開清雲睹白雉,何不張爾弓,狹爾矢?’隱曰:‘本謂是雲龍騤騤,乃是山鹿野麋。獸微弩强,是以發遲。’華撫手大笑。”(第1482頁)張華與二陸討論王粲、曹丕、成公綏等前賢文章,交换文學意見。陸雲《與兄平原書》(十一)曰:“仲宣文,如兄言,實得張公力。如子桓書,亦自不乃重之。”(14)《陸雲集》,第138頁。《與兄平原書》(十八)曰:“張公父子亦語雲,兄文過子安。子安諸賦,兄復不皆過。”(15)《陸雲集》,第141頁。《與兄平原書》(十八)曰:“張公昔亦云,兄新聲多之,不同也。典當故爲未及。”(16)《陸雲集》,第141頁。張華評點陸機“新聲”——樂府詩作,指出詩文使典隸事,偶然不恰當。張華曾批評陸機“繁縟”詩風,《世説新語》劉孝標注引《文章傳》曰:“機善屬文,司空張華見其文章,篇篇稱善。猶譏其作文太冶,謂曰:‘人之作文,患於才少,至子爲文,乃患太多。’”(17)《世説新語校箋》,第143頁。

第二,南方文士仕晋,與北方文士同僚舉行文會,進行詩文贈答。《晋書·孝友傳》曰:“自以爲失分懷忿,及賜餞東堂,詔密令賦詩,末章曰:‘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官中無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第2276頁)晋武帝在東堂設宴,並詔令群臣賦詩,李密在宴會上賦詩。吴地文士入洛後,進入西晋政治體制之中。元康元年(291),愍懷太子(晋惠帝太子)居東宫,諸多文士就職東宫。吴地文士陸機爲太子洗馬,與張華、潘尼、江統、馮文羆等北方文士同僚共事。愍懷太子在東宫設宴文會,陸機於宴會中賦詩《皇太子宴玄圃宣遒堂有令賦詩》《元康四年從皇太子祖會東堂詩》《皇太子賜宴》《鱉賦》《桑賦》等。陸機與同僚友朋賦詩,如《祖道畢雍孫、劉邊仲、潘正叔》《贈馮文羆遷斥秋令詩》《答賈謐詩》《贈潘尼詩》《答潘尼詩》《贈潘岳詩》《贈馮文羆詩》《贈弟士龍詩》《贈尚書郎顧彦先詩二首》《答張士然詩》《贈斥丘令馮文羆詩》《贈紀士詩》。

第三,南方文士參與賈謐“二十四友”。賈謐系權貴人物賈充的外孫,其姑母即晋惠帝的皇后賈南風,曾炙手可熱。賈謐成爲后黨的中心支柱。一批燥競之士紛紛攀附賈謐,形成西晋文壇上著名的“二十四友”集團。《晋書·賈謐傳》曰:“既爲充嗣,繼佐命之後,又賈后專恣,謐權過人主,至乃鏁繋黄門侍郎,其爲威福如此。負其驕寵,奢侈逾度,室宇崇僭,器服珍麗,歌僮舞女,選極一時。開閣延賓。海内輻凑,貴遊豪戚及浮競之徒,莫不盡禮事之。或著文章稱美謐,以方賈誼。渤海石崇歐陽建、滎陽潘岳、吴國陸機陸雲、蘭陵繆徵、京兆杜斌摯虞、琅邪諸葛詮、弘農王粹、襄城杜育、南陽鄒捷、齊國左思、清河崔基、沛國劉環、汝陽和郁周恢、安平牽秀、潁川陳眕、太原郭彰、高陽許猛、彭城劉訥、中山劉輿劉琨皆傅會於謐,號爲二十四友,其餘不得預焉。”(第1173頁)賈謐“二十四友”集團的核心成員、北方文士潘岳奉命捉刀,替賈謐寫下題爲《爲賈謐作贈陸機詩》的贈詩,表達“雖簡其面,分著情深”的感情。然而,我們能感受到强烈的政治歧視,詩中有云:“三雄鼎足,孫啓南吴。南吴伊何,僣號稱王。大晋統天,仁風遐揚。僞孫銜璧,奉土歸疆。婉婉長離,凌江而翔。”(18)《文選》,第761頁。詩稱孫吴係僞政權,等於説陸機是敵國之人。説“僞孫銜璧,奉土歸疆”,等於説陸機是降臣。陸機在《答賈謐》詩中極力反擊,説“啓土雖難,改物承天”,論證了孫吴政權的合法性。潘岳、陸機雖然都是“二十四友”集團成員,但二人恩怨頗深,裴啓《裴子語林》曰:“士衡在坐,安仁來,陸便起去。潘曰:‘清風至,塵飛揚。’陸則應聲答曰:‘衆鳥集,鳳凰翔。’”(19)《古小説鈎沉》,第141頁。當然,二人之間也有贈答詩。《文選》卷二五謝瞻《答靈運》詩注引陸機《贈潘岳詩》“僉曰吾生,明德惟允”。這説明他們即使同爲“二十四友”集團成員,尚未完全消除南北文化的對峙心理。

三國歸晋後的三十年間,蜀吴兩地的南方文士與中原文士首次接觸,並進行廣泛的文學交遊,不僅拉開了南北文學交流的序幕,也縮小了南北地域文化的差距,爲隋唐時代南北文學融合作出了有益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