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玮,周泳婷
(广州新华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520)
明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因上疏《论辅臣科臣疏》,抨击朝政而激怒皇帝,被贬到广东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徐闻县,任徐闻典史,后调任浙江遂昌县知县,遂打消仕进之念,潜心于戏剧及诗词创作。
汤显祖被贬徐闻,是其人生历程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他踏上南粤驿道,翻山越岭、舟帆远济、水陆交替,“九月初从家乡江西临川出发,至月底翻越梅岭进入广东,再从保昌(今南雄)下水之后,途经曲江(其间登岸往游南华寺)、乳源、英德、翁源、清远、三水、佛山,十月小雪前后到达广州城”[1],在广州城休整并游览一段时间后,往游罗浮,途中顺便游览了南海神庙,然后绕道东莞,探望并抚慰东莞挚友祁衍曾的遗孤;从罗浮山下来后,专程前往澳门一游,然后从澳门经开平登岸,陆行经恩平、阳春、阳江,再从阳江避热入海,由海路至涠洲岛(今广西北海)一游;最后从廉州(今廉江)登岸,陆行经雷州至徐闻。在岭南贬谪之旅中,汤显祖留下了不少文学作品。据《汤显祖全集》统计,自万历十九年(1591)被贬谪到万历二十一年(1593)初春离开徐闻抵达曲江的这段时间,汤显祖创作了诗一百五十一首,赋有《哀伟朋赋》《罗浮山赋》等,文有《贵生书院说》《利玛窦碑记》等。
众所周知,汤显祖的创作成就以戏曲为最,其代表作《牡丹亭》与他贬谪岭南期间创作的众多诗文作品一样,都包含其被贬后的观感和人生体验。汤显祖在岭南的印迹于《牡丹亭》中得以呈现。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中交代了《牡丹亭》创作的灵感来源:“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由此可见,《牡丹亭》故事原型与岭南地区渊源颇深。
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对《牡丹亭》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故事汲取岭南地区的传说,讲述的是发生在广东南雄的一个女鬼还魂与书生相恋的故事。《牡丹亭》改写自《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两者的情节基本相似,都是从杜丽娘惊梦、寻梦到郁郁而终,再讲到柳梦梅拾画,两人相会到最后结合。汤显祖不仅借用了这个故事的基本框架,还保留了《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中的若干原句,如《惊梦》《寻梦》《闹殇》等出的宾白。这充分说明《牡丹亭》的故事原型与岭南地区的渊源。梦与魂,生与死,是许多民间传说里常涉及的,尤其是在岭南地区。由于梦境与灵魂有着无法言喻的神秘感,能够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因此,历代不少作家的作品中出现梦境,用梦境去表现自己不易言明的想法。《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中的人鬼相恋、生生死死的故事直接影响了《牡丹亭》。汤显祖巧妙地运用这个岭南地区故事的基本情节,使得《牡丹亭》带上了岭南地域色彩。
《牡丹亭》里的人物塑造,和汤显祖在岭南的几年游历以及对岭南人的认识有很大的关系。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便是男主角柳梦梅,他是典型的岭南才子形象。
“汤显祖有许多岭南故交,单是与他同年中进士的就有六位岭南籍人士”。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其实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汤显祖《牡丹亭》的人物塑造。其中,最具岭南人物原型特征的是他中进士前认识的东莞好友祁衍曾。
据《东莞县志》记载,祁衍曾是个至情至性、豪放不羁的人。他23岁才开始读书,万历四年(1576)中举,之后屡试不中,但游兴不减,并因此与汤显祖结缘。汤显祖在《红泉卧病怀罗浮祁衍曾》中描述:“倘便梅花使,行寄玉箱丸”,诗中“梅花使”恰与柳梦梅相符;在《送祁羡仲访琅琊丁太仆》中,“男儿生不遇风尘,酒妇人中顿此身。一掷蛾眉能百万,看君似是有心人”[2]突出了祁衍曾痴情的形象。这些诗句让人想到了《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他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他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帮助杜丽娘掘墓复生。由此推断,汤显祖在塑造柳梦梅形象时多少带有岭南好友祁衍曾的影子。
其次,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将柳梦梅的身世设置为“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留家岭南。父亲朝散之职,母亲县君之封”。柳梦梅虽为柳宗元后代,出身名门,却流落岭南,“自小孤单,生事微渺”,可见他是个家道中落、流落广州的穷书生,在之后的上京赶考途中,因贫困拮据、饥寒交迫,病倒在城南破瓦窑中,后被陈最良救去,借宿于梅花观,之后才衍生出拾画还魂的故事情节。由此可见,汤显祖将柳梦梅的出生之地设置为岭南,这在一开始塑造人物形象时就已植入了岭南的地域色彩。
同时,柳梦梅的人物塑造也体现出岭南文化的特征。其中“梦”“梅”二字均带有岭南的印迹。“梦”即“惊梦”一曲,“晓来望断梅关”,体现的是杜丽娘未与柳梦梅相见,便“望断”古梅关(广东南雄)。同时,“寻梦”是望向罗浮边,“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3]不少学者表示杜丽娘埋于罗浮山的梅树下,与“寻梦”中的“梅花古洞”照应,这与罗浮的朱明洞是吻合的。因而,“梦”体现出汤显祖塑造的“柳梦梅”这一人物形象与其岭南经历息息相关。“梅”字也给予读者线索。梅原产于我国南方,是中国岭南传统文化的代表,汤显祖一生爱梅花,甚至写诗咏梅,其大部分的咏梅诗皆完成于岭南,在《牡丹亭》的创作中,也使用了梅花。在人物创设中,柳梦梅与“梅”密不可分。杜丽娘“寻梦”最终寻得的是梅树,而这一梅树与汤显祖在罗浮山所寻得的“梅花古洞”意境相符,可见塑造柳梦梅这一人物时,“梦梅”二字既是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缘分,亦是汤显祖对岭南的怀念之梦,进而塑造出一位出身于岭南的才子形象。剧本中出现的“岭南、罗浮、梅花”等元素,也可以说明剧本与岭南之行的关系。
再者,从柳梦梅的人物塑造可以看出汤显祖对岭南人的偏见与误解、矫正与反思。如在《骇变》一出,陈最良发现杜丽娘坟墓被挖,第一反应是:“知道了,柳梦梅岭南人,惯了劫坟。”《索元》一出,先借老旦之口,给柳梦梅贴定岭南标签:“天下人古怪,不像岭南人。”接着“香柳娘”一曲则把柳梦梅与番鬼等量齐观:“[贴]什么柳状元?[众]番鬼哩?[贴]不知道。[众]地方报哩。”从历史而言,无论宋与明,番坊只在广东,而且“番鬼”也是一种广式的叫法。此外,在《圆驾》中,杜宝已经勉强接受了杜丽娘还魂再生的事实,却仍不接受柳梦梅为自己的女婿,他对杜丽娘说:“离异了柳梦梅,回去认你”可见,在杜宝看来,柳梦梅生于蛮荒之地,不守礼法,即便是高中状元也看不上他。由此可见,最终阻碍杜柳二人团圆的并非单纯的功名利禄,还包含当时社会对柳梦梅等岭南人士的偏见。在剧本中,汤显祖在塑造柳梦梅形象时,不仅渗透了原先对岭南人的偏见,也赋予了其至情至性的一面,塑造了一个大胆追求爱情的正面书生形象,由此可见,被贬徐闻之旅也使汤显祖亲历岭南,更好地了解了岭南的风土人情,对岭南人民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个从偏见到理解的过程。
《牡丹亭》不仅故事原型、人物塑造与岭南地区渊源颇深,而且在故事细节方面也充满岭南元素。
《牡丹亭》的《劝农》一出,就体现了颇具岭南风情的生产民俗。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汤显祖由贬谪之地广东徐闻移至浙江遂昌。在此期间,他为了实现兴农富民的理想,力行劝农务本措施,其中就包括立春时节亲临现场“班春劝农”,并且,“‘班春·劝农’也由于汤显祖的努力,重获新生”[4]。由此可以推断,汤显祖曾经参加过岭南的各种劝农的民俗庆典活动,所以在遂昌任官时期,他也把这种“劝农”的生产民俗引入此地,同时也把关于“劝农”的生产民俗融入他的创作中。“春鞭打,笛儿唦,倒牛背斜阳闪暮鸦”“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这些语句正是他把“劝农”这一生产民俗融入其作品《牡丹亭》中的体现,从语句中可以读出“杜宝劝农”、官吏重农、百姓乐业的和谐生活场景,也侧面反映了汤显祖在遂昌实行“劝农”等措施,体现他参与其中的乐趣。从时间上可大胆推断,这些热闹的民俗庆典活动是汤显祖在岭南时就已经历过的,后在遂昌时受到一定启发,努力恢复“劝农”这一生产民俗。
同时,《牡丹亭》中也充满了岭南风情的生活习俗。例如,吃槟榔是那个时代最富特色的岭南标签之一。在《圆驾》中,杜宝说不过柳梦梅,便对其进行带地域歧视的人身攻击:“正理,正理!花你那蛮儿一点红嘴哩!”立即遭到柳梦梅的反击:“老平章,你骂俺岭南人吃槟榔,其实柳梦梅唇红齿白。”由此可见,自古以来,岭南地区就有吃槟榔的习俗。槟榔不仅可以吃,还可以招待来宾。婚娶聘礼,槟榔为先。出门办事,喜丧宴客,槟榔必不可少。甚至,古时岭南许多地方还会用槟榔调解纠纷。剧中“岭俗槟榔重,盈门过礼时”便暗指柳梦梅与杜丽娘的前世姻缘,是以槟榔为媒,私定终身的。
再者,《牡丹亭》也体现了当时岭南商业习俗与风物。汤显祖的《牡丹亭》对先前民间杜丽娘的故事进行改编与拓展,新增了两处新情节:一是柳梦梅结识苗舜宾;二是杜太守对抗溜金王。虽然新增的这两段情节看上去和《牡丹亭》的主线即柳、杜之间的爱情故事毫不相关,但汤显祖对这两段新情节花费了大量笔墨,这与本剧的重头戏“还魂”的比重相当。这两处情节与他在岭南的经历息息相关。汤显祖被贬至岭南,看到了外国的商人和岭南的奇特风物,这些都让汤显祖感到万分惊奇,因此,在写作《牡丹亭》这一故事时,这段记忆也给他带来了创作的源泉。在“谒遇”中,柳梦梅见到苗舜宾,柳念:“南海开珠殿”,苗念:“西方掩玉门”,柳梦梅虽未得到奇特的珍宝,却感受到海上商业的发达。原本杜丽娘还魂故事没有这种空间的变化,只是一地一处,十分单调狭窄,而经过汤显祖的改编之后,故事所涉及的地理空间被拓宽,故事内容更加丰满。
无论如何,岭南民风习俗、风物景况对于汤显祖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汤显祖把印象深刻的岭南风物习俗融入《牡丹亭》的创作中。
总之,汤显祖的岭南贬谪之行,在其创作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这段贬谪之行不仅让汤显祖的创作心态更加成熟、对世事的理解更加深入,也成为汤显祖创作的源泉。《牡丹亭》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充满了岭南本土气息,作品内容也融入了带有岭南特色的生产生活民俗及商业习俗等,可以说,始于岭南的贬谪之行对汤显祖创作《牡丹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