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草原与远方

2023-02-07 04:43邰筐
文学艺术周刊 2023年21期
关键词:安宁草原故乡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 一种人没有故乡, 一种人有故乡。

没有故乡的人从生到死都不曾离开自己出 生的地方。就像我们村的盲人爷爷邰成牧,生 前住在村里,死后搬到了村后。他的世界就是 他的出生地。

有故乡的人会背着一口尘世的水井出发, 去世界的很多地方。就像作家安宁,她出生在 泰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后来辗转到济南、北 京读书,而今生活在遥远而辽阔的内蒙古大草 原。

有故乡的人是有福的,故乡是一种持久的 庇护。就像福克纳笔下“邮票般大小”的奥克 斯福、让叶赛宁弥漫无尽乡愁的康斯坦丁诺沃、 催生荷尔德林“诗意栖居”的故乡施瓦本、莫 言小说里具有神秘色彩的高密东北乡,故乡成 为他们一生用之不竭的灵感之源。而在安宁的

笔下, 对故乡的描摹是多元的, 情感是复杂的, 似乎交织着她全部的爱恨情仇,用五味杂陈、 百感交集形容也不为过。

她慢慢悠悠地安排那些记忆里的人物出 场:鼻涕虫一样的弟弟,白天和夜间都经常发 生战争的父母,捉迷藏的伙伴大芹、阿秀,哑 巴家用泥巴捏女人的儿子,裁缝家的男人大旺, 脑子不灵光的连跟娘,鼻子不停流血的阿桑, 赌鬼家上吊自杀的女人玉英……这些人物像幻 灯片一样慢慢拼凑起一部光怪陆离的乡村人物 志,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欢乐与痛苦,质朴与 愚昧,困惑与挣扎。

在全球城市化进程日益加速、生活节奏越 来越快的时代,安宁替我们记下了那么多缓慢 的事物。这是一些细微到极致的事物,就像她 念念不忘的一朵牵牛花、风、雨、雪和云朵, 还有夏夜躺在凉席上看到的月亮、雨天里慢慢 爬行的蜗牛、麦收时布谷鸟的叫声……

安宁用文字拥抱了童年的自己,也完成了 對昔日那些乡间人物的造访。这不免让我想起了西班牙作家胡里奥·亚马萨雷斯的经典小说 《黄雨》里的一个场景:水库淹没了周围的土地, 村民们纷纷离开,另谋生路,只有一位老人与 小狗相伴,仍守在这个他从出生起便没有离开 过的家乡。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夜,老人忆起一 生的种种经历,而离家的儿女、逝去的亲朋,  也如鬼魂般纷纷造访……

安宁的新书《寂静人间》与《黄雨》在精 神指向上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作者写 给童年时代的一部忧伤传记,另一个是献给逝 去故乡的挽歌,但最终却都完成了对自己心灵 的救赎。

安宁的《寂静人间》看似是顺着她“乡村 三部曲”的脉络一路写下来的,但读完却发现 有明显的变化(见图 1)。

她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用一本书 清洁自己的内心,洗去所有遗落在童年的尘埃, 就好像,我以婴儿般圣洁的身体,又重新降临 到这个世界”。

她依然在写故乡,但她的文字却比以前更 加节制和隐忍, 隽永的抒情里包含着些许困惑: 一条河会像一个人的一生那么长吗?人死了会 变成那些空空荡荡的云中的一朵吗?

此时她笔下的故乡已不再是现实里的那 个老家,而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隐秘世界。在 她心中,那些被时光带走的人,又被她用文字 一一复活了,那一刻她就像一个造物主一样, 手里摁着时光的穿越键,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走 向童年那个村庄,走近那些乡邻和伙伴,走向 那个敏感而不安、执拗又孤独的自己。

在她一切的回忆中,童年才是灵魂的源头。 她的写作就像倒退着走路,一步步退回青年、 少年、童年,退回母亲温暖的襁褓,重新找回 那一颗赤子之心。

虽然安宁通过写作一次次地抵达自己的童 年,但她始终无法把那个孤独的女孩从成长的 黑暗里领出来。

当她经历了北京大都市的车水马龙,习 惯了内蒙古草原上鼓荡的大风之后,隔着整整 一千公里,再去回望自己故乡那个小村庄的时 候,她分明觉得比以往看得更加真切。

虽然空间地理上的挪移将她心中泰山脚下 的村子彻底变成了故乡,但她似乎很享受漂泊 者的新身份,一有机会就背上她心爱的照相机 到草原上漫游,哪怕一只羊、一朵野花,她都 会拍上半天。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且认他乡作故乡。从《呼 伦贝尔草原的夏天》开始,她开始对草原有了 认同感,草原对她来说不再单单是曾经的向往。 她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前世就是草原的孩子,或 许远处有一个毡房就是她的家,有炊烟升起的 地方就是故乡。

她依然在写故乡,但字里行间似乎多了一 份草原的苍茫和白云的散淡,内心升腾起的是 一份与万物相爱的柔情。她的文字也越来越笃 定,作为一个自然写作者,内蒙古大草原除了为她提供了最好的写作背景,还有一份无比珍 贵的馈赠:女儿阿尔姗娜。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海子《九月》

在所有作家、诗人那里,远方似乎从来都 是最有魔力的召唤,对于安宁也不例外。在她 的内心世界, 始终有两个词在掐架, 一个是“出 发”, 一个是“回去”。

她内心始终有出发的冲动。在飞驰的高铁 上,眼看着熟悉的事物从眼前一掠而过,她心 中便泛起对万事万物的依恋和对时光的无限痛 惜之情,这恰恰是爱的至深源泉。

她把每一次写作都看作一次精神的朝圣之 旅,但走得越远,回去的愿望就越强烈。狄金 森有一首诗恰恰道出了这种悖论:“如果记住就 是忘却 / 我将不再回忆。/ 如果忘却就是记住 / 我多么接近于忘却。// 如果相思,是娱乐,/ 而 哀悼,是喜悦,/ 那些手指何等欢快,今天,/ 采撷到了这些。”(《如果记住就是忘却》)

究竟该回到哪里?童年记忆里的故乡早已 面目全非。而远方又那么远,或许一个写作者 的一生,注定只能在远方和故乡两点之间如困 兽般奔走。

安宁的观察有着自己独特的角度,有时候她的视线甚至低于一棵晃动的草。她喜欢从事 物的细微、幽密之处,去发现稍纵即逝的美; 有时候她会对突然遇上的一株浑身挂满相思果 的金银木怦然心动;有时候她会被躺在公路尽 头的一轮大月亮灼伤了思绪。

在这个快餐时代,人们活得要多匆忙就有 多匆忙,没人有闲心去关注鸟啼和虫鸣,也没 人留意什么“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 南归”。大部分人被生活的洪流裹挟,已经记 不清有多久没有抬头看星星了,就连沉思和发 呆也觉得是奢侈和浪费。

但安宁不一样。她不仅拍下了呼和浩特的  火烧云,还在陪女儿学骑马的时候录下了马的  嘶鸣,去小树林散步的时候录下了呜呜的风声。  她说除了写作,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就是陪着女  儿慢慢成长,陪她读书画画,陪她去马场学骑马。

安宁最大的愿望就是带着女儿乘坐一次 K3 次国际列车,来一场横跨欧亚大陆的浪漫旅行。

想想吧,火车从北京出发,穿越祖国的大 好河山一路向北,直达莫斯科。途中不仅能看 到梦幻一般的贝加尔湖,列车还直接穿过西伯 利亚的白桦林,那将是何等绝美的风景。

她是要让女儿活成另一个快乐的自己。

斯宾诺莎说:“不哭, 不笑, 但求理解。” 这一刻我似乎完全理解了安宁。

[ 作者简介 ] 邰筐, 山东人, 现居北京,  《方圆》 杂志执行主编。当代诗人,北大访问学者。曾  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泰山文艺奖等奖项。出版  诗集两部,散文集一部,合集五部,有诗作被  译成英、俄、日等多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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