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制衡与借势:转型期农村家庭养老秩序再生产机制

2023-02-03 14:49:52杨丽新
人口与社会 2023年2期
关键词:父代子代秩序

杨丽新

(武汉大学 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一、问题的提出

中国已进入老龄化社会,并且是世界上老年人口最多的国家。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5岁以上人口数量为1.9亿,占总人口的13.5%。其中老龄化水平的城乡差异明显,乡村65岁以上老人比重为17.72%,比城市高出6.61个百分点[1]。农村老龄化程度的不断加剧使父代更加依赖以子代供给为支柱的家庭养老。与此同时,城市化与市场化的推进使得非农收入成为农村家庭主要的经济来源,子代拥有了家庭话语权,父代的权威弱化,对子代的依附性更加突出。父代的依附性角色是否一定导向依附性心态和行为?在依附性角色成为既定事实的客观形势下父代如何满足自身的养老需求?这是本文想要探究的主要问题。

家庭养老是农村的主要养老方式,所谓家庭养老是指主要由家庭成员来提供养老资源的养老方式和制度,包括对老年人的经济供养、生活照料和情感慰藉[2]。学界普遍认为农村家庭养老功能持续弱化,已有研究主要包括三个视角。一是人口流动视角。陈芳认为在现代化、城市化的社会背景下,农村劳动力流动导致欠发达农村地区的家庭养老面临严峻挑战,家庭养老功能弱化是一个难以逆转的趋势[3]。父母与子女生活空间的分离,使传统“侍奉在侧”式的家庭养老变得不再现实[4]。人口流动的影响不仅体现在空间层面上,而且冲击着孝道观念,弱化孝道约束力。二是家庭关系变迁视角。家庭关系的理性化使得养老脱离了传统的伦理意涵,演变为老人与子女之间的利益交换和博弈[5]。理性化本身也是家庭权力下移的过程,横向的夫妻关系取代了纵向的父子关系,成为家庭关系的核心。有学者指出女性的家庭权力越大,对配偶父母提供的经济供养、生活照料以及精神慰藉越少[6]。王敬等人也提出农村家庭养老问题是由代际失衡与女性家庭权力膨胀引起的[7]。三是家庭转型视角。家庭转型主要指的是家庭的核心化和家庭目标的扩大化。穆光宗认为,随着家庭规模的小型化和老年人口的高龄化,传统的家庭养老功能不断被削弱[8]。随着现代化进程中农民家庭发展由简单的家庭再生产向扩大化家庭再生产转型,家庭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在家庭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子女对老年人的代际反馈越来越少,从而引发了老年人在物质资源、家庭权力以及价值层面的系统性危机[9]。也有学者指出,现代性转型背景下个人自主性、现代性的增强以及对人格平等和自我实现的追求会减弱既有的家庭联系,弱化家庭养老功能[10]。

家庭养老功能的弱化会加剧农村养老危机,学术界提出三种解决路径。第一条路径是以家庭养老为主导,并结合其他养老方式,发挥家庭养老的最大功能。曹雪梅指出农村老人的养老观念及特有情感增强了家庭养老的主导地位,家庭养老的作用是其他养老方式不可取代的[11]。虽然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相对传统的家庭养老模式受到冲击,但是老人会改变其行为以保障养老需求的基本满足。孙敏通过对上海郊区农村的调研发现,老人可以通过独立劳动实现自主分配和自我积累,进而形成“自养为主,他养为辅”的“自主养老”模式[12]。“女儿养老”更是家庭结构与社会结构双向互动下形塑的家庭养老的新样态。第二条路径是发展社会养老。陈芳等认为欠发达农村地区养老的最终出路和选择是发展社会养老[3]。贺雪峰强调发展农村互助养老是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有效机制,并进一步提出互助养老需要与之匹配的村庄建设尤其是村庄文化建设[13]。第三条路径是完善国家或者市场养老,即通过外部资源的输入来解决农村养老问题。陈友华认为打工经济下的农村家庭已经难以履行养老功能,所以应当由政府通过财政补贴或直接购买服务的方式为老人提供各种综合服务[14]。但是在老龄化持续加剧的情况下,单单依靠国家的资源投入是不足以解决问题的,因此要建立多层次的养老保障体系。郭瑜等建议国家政府应着力引导养老事业发展,与社会、市场和家庭共同优化资源配置,以克服养老照料“不可能三角”[15]。罗世瑞认为应该在农村社会中引入商业保险以应对养老问题,并增加保险市场的供给主体,保障养老质量[16]。

综上,既有研究从家庭关系变迁、家庭转型以及人口流动等视角分析了农村家庭养老功能的弱化现象,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应对农村养老危机的不同路径,但是缺乏深度剖析。其一,既有研究将家庭养老功能的弱化等同于家庭养老的缺位,强调外部资源的输入,从家庭以外的社区、市场和国家层面寻求农村养老的解决途径,忽视了家庭仍在发挥着重要的养老功能,虽然家庭和社会的变迁给家庭养老带来众多的挑战,但其根基依然稳固[17]。其二,既有研究过于强调子代在家庭发展和家庭权力结构中的主导地位,认为老人只是家庭养老的被动接受者,无力应对家庭养老危机,这就忽视了养老涉及的是两个主体——父代和子代,将互动性的养老秩序扁平化为单向度养老供给。实际上,老人群体存在着利用各种条件满足自身需求的可能性,如主动采取“以地自我养老”+“代际关系维护”的养老策略[18]。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主要推进如下方面:一是强调养老过程中的家庭立场,剖析传统家庭养老的制度逻辑并从其内部提炼家庭养老秩序的弥合性力量;二是在家庭立场的基础上进行主体转向,从老年父母的视角分析父代在应对家庭养老危机时的行为选择与行动逻辑,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农村养老问题的解决之道。

笔者在豫北某村的田野调研中发现,家庭仍在发挥着稳健的养老功能。虽然在家庭养老的过程中父代需要依附子代,但老人并没有呈现出被动的接受状态,而是通过嵌入子代家庭分工、投入孙代情感以及激活村庄舆论等措施保障了养老资源的充足供给,强化了既有的家庭地位,从而在整体上保持了比较舒适的生活样态。老人主动采取的行动有两层意涵:一是老人的养老预期保持在家庭内部;二是其通过维持和强化养老秩序保障家庭养老功能的发挥。由此可见,养老秩序是保障家庭养老功能发挥、应对农村养老问题的核心机制,而作为养老主体之一的老人是养老秩序再生产的关键力量。

二、传统农村家庭养老的制度逻辑

传统的农村家庭养老之所以具有稳定性,不仅仅是因为居住结构的稳定性,更在于传统家庭的独特属性。与西方家庭不同,中国的家庭不仅仅是家庭成员生产和生活的单位,更是一个价值单位,具有高度整合性[19]。养老是家庭的固有功能,家庭内部存在体系化的制度支撑。

(一)伦理:反馈模式下的孝道传统

家庭养老在我国源远流长,费孝通将中国的代际关系概括为甲代抚育乙代,乙代赡养甲代的反馈模式[20]。这一模式明显区别于西方社会甲代抚育乙代,乙代抚育丙代的接力模式。反馈模式的主要特征是:父代对子代有抚育责任,子代则要对父代进行养老反馈,这就形成了父代与子代、抚养与赡养之间一种均衡互惠状态,均衡互惠是反馈模式的内生动力。在访谈中,D村老刘形容自己与儿子的关系是“我养他小,他养我老”,这正是传统反馈模式的朴实体现。同时,梁漱溟认为中国社会是伦理本位的社会[21]。反馈模式不仅是抚育与赡养之间的互惠交换,而且体现了伦理本位。在伦理本位的基础上,赡养老人被认为是子代必须要履行的义务。诸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等俗语表明赡养父母是对子代最基本的伦理要求。从这个意义上讲,反馈模式实际上是一种稳定的家庭养老秩序,其内核为伦理本位,表征则为孝道传统。

(二)资源:权责均衡的家产继承制度

子代赡养父代一方面要靠孝道传统的内在规训,另一方面需要权责均衡的家产继承制度为其提供内在支撑。权责均衡的家产继承制度指的是父代家庭和子代家庭在家产分配和赡养义务之间形成的交换性均衡,即子代有继承父代家庭财产的权利,但其获得父代家庭财产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赡养义务。D村至今仍保持着房子、土地等家庭财产全部留给儿子的传统,甚至认为在儿子生活条件不好的情况下老人自己保留私产是不道德的事情。有老人直接说:“你现在不给他,你死了以后还不是他的,你一个老人留着干啥,还不如好好给他,你老了,走不动了,他还能好好待你。”父代通过资源的让渡获得了养老的权利,子代通过资源的继承承担了养老的义务,以此在横向(子代继承财产与赡养老人)和纵向(父代获得权利,子代承担义务)上形成均衡的权责关系,保障了家庭养老功能的充分实现。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由于女儿不在家庭财产继承人范围内,所以其在家庭养老中往往承担辅助性的角色,社会对其没有强制性要求。但是对于儿子而言,赡养父母是其应尽的义务。由此可见,权责均衡的家产继承制度对于家庭养老具有重要意义。

(三)规则:社区情理的规范约束

农村家庭与城市社区家庭最大的不同在于其处在“熟人社会”内。这种熟人社会不仅指的是居住的相近性,其核心是建立在地缘、血缘以及姻亲基础上的关系生产与规则认同。从这个意义上讲,农村家庭不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单元,而是嵌入到村庄社会结构中的,这使得家庭的结构形态、关系模式和行为抉择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社区情理”的严格规制[14]。家庭的嵌入性使得个体对社会评价极为敏感,因此村庄就有了对个人和家庭行为进行制约的能力,社会舆论的作用机制就在于此。老郭在访谈中怀念以前老人们“当家”的日子:“那个时候虽然穷,但是不养老的情况真不多,至少他面上不敢,谁家的儿子不养老我们在大槐树下乘凉的时候就会讨论这个事情,还不是偷偷地讨论,而是一定要让他听到,让他害臊。”家庭的嵌入性一方面通过社区情理对家庭进行规范约束,另一方面则会以社会化的方式深入到家庭成员的人格形塑当中,从而使得个体行为标准和公共规则具有高度一致性。父代要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务,子代要为父代养老,这既是家庭内的代际反馈,也是社区层面的公共规则。一旦子代出现不养老的情况,公共规则就会自动介入,家族社会关系的调节和社区舆论的道德约束共同促进家庭养老功能的发挥。对村民的社会化培育以及对“越轨”行为的干预都表明社区情理对家庭养老秩序具有重要的保障作用。

代际反馈、家产继承制度以及社区情理涉及了影响家庭养老秩序的三个因素,即伦理、资源和规则。伦理本位下的家庭养老是一种文化认同和孝道传统;家产继承制度下的资源流动是家庭养老的内在动力;家庭的嵌入性形成了规范的一致性和规则的约束性。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传统的农村家庭养老秩序得以维持,家庭养老功能得以发挥。

三、转型期农村家庭养老的系统性危机

家庭转型与社会转型具有同步性,伴随着城市化、工业化的推进,传统的农村家庭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农民由乡入城,家庭劳作中心从农业转向工业,现代化生活方式与观念的普及使得农村家庭性质、家庭发展目标等发生变化,进而冲击家庭养老秩序,家庭养老出现系统性危机。

(一)家庭经济模式转型与传统伦理观念弱化

在传统的家庭经济模式中,农业是主要的生产方式,农业协作的必要性以及生产成果的户主所有制不仅形成了大家庭的结构模式,还保障了父代对家庭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和分配权,由此形成了对应的家庭伦理[22]。市场化和工业化的推进使得家庭的经济模式逐步转型,“半工半耕”成为常见的家计模式[23]。工业化的生产方式对农民家庭的影响有二:一是生产的协作性减弱,个体化的生产成为主流,这就消解了大家庭存在的必要性,例如机械化种田减少了家庭合作的需求强度;二是进城务工的收入要远高于农业生产的积累,老郭的儿子就劝老郭说:“你种地的一点收入还赶不上我一个月的工资,你要是种地再生个病就更不划算了。”老人们普遍感觉到“自己种地那点收入也帮不上儿子啥忙,所以就好好帮他带孙子”。围绕传统农业生产建立起来的父代对家庭财产的所有权及分配权不再重要,父代的权威下降,对应的家庭伦理也弱化。

随着家庭经济模式的转型,子代进城务工,父代在村从事农业生产。农工的收入差别导致子代对父代的依附性下降,家庭权力结构也随之变化。资源和权力的互通性在家庭场域也同样适用。在传统的农业经济模式中,资源的收益权在父代,这就有效保证了父代在家庭中的稳定地位,以此形成规范化的权力秩序。在工业化的家庭经济模式中,子代的市场优势使其获取资源的速度和数量都超过父代,子代日益成为家庭权力结构的中心,横向的夫妻关系取代了纵向的亲子关系成为家庭关系的主轴,这就会进一步消解养老既有的家庭结构基础与家庭伦理基础。

家庭经济模式转型后子代所处的理性化市场环境也会形塑理性化的家庭关系,打破传统社会既有的“抚育—赡养”均衡的代际回报模式,使子代对父代的回馈从“无条件的回报”到“有条件的回报”,这极大地动摇了家庭养老秩序的伦理基础。罗田的文大哥在访谈中就对我们抱怨说:“我拗不过我父亲请假走高速开车回来,油钱和过路费都有1 000块了,结果才收了几百斤麦子,明年肯定不会回来了。”

(二)家庭发展目标扩大化与代际反馈失衡

“抚育—赡养”均衡的代际反馈模式在传统农业社会得以持存的基础是家庭发展处于简单再生产模式。简单再生产模式的通俗化解释就是家庭复制,父代与子代家庭在生产模式、生活场域、发展目标等方面具有高度的趋同性。即使农业经济模式中资源产出有限,但是资源的积累和分配处于整体性的均衡样态,“顾上也顾下”的资源分配方式保障了家庭养老功能的基本有效。D村老周回想自己兄弟四个,父母就是把屋子一分,啥都没给就算是分了家,后来在邻居、亲戚、兄弟的帮衬下自己也盖了房子,然后兄弟四个轮流养父母,日子慢慢就这样过来了。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快速推进,由乡入城成为社会潮流和进步的象征,家庭发展目标也随之由简单再生产转型为扩大再生产。阶层跃升、城市化生活、子代的高质量教育等发展性目标成为子代家庭的主要追求。家庭资源积累有限与家庭发展压力增大打破了“抚育—赡养”代际反馈模式下的整体性均衡,“顾下而不能顾上”成为子代家庭发展过程中的资源分配方式。

家庭发展目标的转型不仅影响子代对父代的养老资源反馈,父子一体的家庭伦理更是将父代高度整合进子代的家庭发展中。发展的强需求与资源的弱积累之间的张力使得子代很难独自实现家庭目标,需要依赖父代进行人财物的持续投入,以此形成最大的家庭合力。老周现在就承担了全家的生活支出,自己和老伴通过在农场打零工来维持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开支。在此过程中,父代不仅不能获得预期的养老资源,反而需要将自己的资源投入到子代家庭,压缩了父代为自身积累养老资源的时间。大部分老人在为子代家庭付出所有之后也丧失了劳动能力,进入被养老的阶段。扩大化的家庭发展目标下家庭资源是向下整合的,代际反馈处于极度失衡状态。

(三)发展话语占据主导地位与社区情理式微

社区情理能够进入家庭并发挥作用的主要机制在于公共道德和家庭伦理的共通性。换言之,村庄公共规则是由家庭延伸出来的,家庭嵌入村庄社会结构实际上就是嵌入共识性的规则体系。

在家庭目标是简单再生产的农业经济模式中,家庭继替是家庭发展的基本目标。父代在这一发展过程中掌握主导权,其帮助子代结婚后,子代家庭就可以相对独立地实现简单再生产,父代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父代拥有家庭权力与伦理的合理性,在村庄规则中处于优势地位。一旦“越轨”行为发生,如子代不养老,公共规则就会自动介入,进行有效地干预和调节。家庭目标进入扩大化再生产的工业经济模式后,城市化成为家庭发展的主要目标。一方面子代资源积累能力和市场优势使得子代掌握了家庭的发展权,另一方面帮助子代成家不再是父代完成人生任务的节点标志。子代结婚后并不能相对独立地实现家庭的扩大再生产,还需要父代的持续性投入。我们在访谈过程中问“什么时候父代算是完成了人生任务?”得到的回答具有趋同性,“让儿子成了家,孙子上了高中不再需要自己带的时候,自己就可以歇歇了”。节点的模糊性和父代持续投入的根源在于子代具有合理的家庭发展权,这就降低了社区情理干预调节家庭养老的合法性。“儿子也不容易”“一个孙子结婚100万”等话语就会冲击原有的公共规则介入机制。在权利的合理性与伦理的合理性并行的家庭发展阶段,社区情理就处于一种沉寂状态。与传统农业社会相比,社区情理介入家庭调节的合法性和恢复秩序的有效性都在衰减。

四、父代推动的家庭养老秩序再生产

系统性危机并没有打破家庭养老在养老体系中的基础地位。有调查数据显示,81.3%的受访老年人认为“家庭养老”仍是当下最理想的养老模式,98.7%的农村地区老年人对“家庭养老”更加青睐[24]。在养老预期与现实张力之间,老年群体并非是被动地接受和适应,其会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行动策略,通过养老秩序的再生产满足自己在家庭中的养老需要。

(一)嵌入:以子代为核心的家庭整合

现代化转型中城市化成为家庭发展的主要目标,即使子代已经进城务工,其资源积累能力还是不高,大家庭的伦理底色和父子共同体的责任属性促进了以子代发展为核心的家庭整合。

笔者在河南新乡D村调研的时候发现,本地的老人以一种相当积极的心态参与子代的家庭分工。访谈中58岁的周某这样说到:“我们要帮儿子做些事情,家里的墩子大了,我们的养老不也就有保障了吗。”当问及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56岁的郭某讲到:“现在孩子的压力多大呀,我们不用儿子交代,就想着能做一些就做一些,我小孙子没上小学之前就是我老伴到县城去帮忙照看的,儿子和儿媳妇也没要求,我们老两口自愿做的。”可以看出,D村老人的行动指向有二:一是通过参与子代家庭分工,为儿子分担家庭压力,助力子代家庭发展。二是保障自身养老资源的基本供给。在子代掌握家庭发展权的现阶段,只有子代家庭发展好,才有资源回馈父代,父代与子代在家庭发展过程中是一体的。

与“学会做老人”[25]所形成的压制性的秩序不同,本地的老人参与家庭分工是主动嵌入,这种深层次嵌入为老人获取养老资源提供了正当性和合理性。访谈中周某说到:“我从来不问儿子要养老钱,但是我们一大家人就是一个锅吃饭,生活费没了儿子就要出呀,要不他怎么吃饭,对我们来说生活费不就是养老费嘛。”父代的深层次嵌入使得其不再以一个“乞食者”的形象依附于子代,而是作为家庭功能的承担者获得家庭资源的分配,以此养老就与家庭功能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合二为一了。

(二)制衡:隔代情感投入的伦理传承

老人带孙子成为比较常见的社会现象,其形式有二:一是年轻夫妻出去打工,将孩子留给父代在村庄抚养照料;二是父代随子代进城,与子代一起生活,进而分担照料孙代的压力。D村的调查显示,父代带孙子除了基于责任伦理的家庭传承,其功能属性同样突出。

当谈及为什么愿意带孙子时候,除了上文提及的伦理支撑以及分担子代压力外,65岁的老郭说到:“你把孙子从小带到大,他对你有感情,将来他父母不养老人,孙子会关心他的爷爷奶奶,会对他父母说你现在咋对我的爷爷奶奶,将来我就怎么对你们,就冲这点,我儿子儿媳妇他们肯定会好好养我,再说了养老都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由此可以看出,父代带孙子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服务于自身的养老。

父代通过带孙子的行为服务自身养老的核心机制在于激活家庭内的制衡机制。这一机制存在的基础是基于家庭角色变迁之上的养老预期,子代也会变为父代,养老是家庭内每个个体的需求。家庭角色的演变促使家庭成员有意识地形塑出稳定的养老预期,进而形成代际间传承的家庭养老秩序,其日常表现形式为代际示范。老人带孙子实际上就是通过对孙代的情感投入制衡子代,进而保障家庭养老秩序的稳定生产与传承。从这个意义上讲,子代与父代就会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你把我养得好,给你儿子做好示范,将来你的儿子也会这样养你。”

(三)借势:社区情理的舆论激活

家庭的现代化转型中父代的养老危机意识逐步增强,一是其可以感受到伦理合理性的持续弱化,并且有不可挽回的趋势;二是家庭发展权的合理性在不断剥夺伦理的合理性。社区情理是家庭秩序和养老秩序的重要规范性力量,但在家庭发展目标转型后,权利的合理性和伦理的合理性处于分化状态,社区情理介入家庭的合法性和维护秩序的有效性都不断弱化,甚至处于沉寂状态。激活社区情理的舆论力量,进而保障家庭内的基本养老秩序是父代主动行为背后的目标。

对于担不担心儿子不养老,56岁的老郭说:“有担心,但是感觉儿子应该会养我,我给我儿子做饭,带孙子,买车我也出了钱,能做的我都做了,他要是不养我在村里面他就没法做人。”2019年,67岁的老韩将儿子告到了村委会,理由是二儿子没有按照父子协议一年给父亲2 500元。周书记带着治安主任到二儿子家进行劝说调节:“你父亲为你出了力,你婚后起房你父亲忙前忙后,每天接送你女儿上学,你现在不养老,说不过去,你就不怕人家指着鼻子骂你?”在解开父子俩的疙瘩后,二儿子最终同意按时为老人提供养老金。

父代的行为逻辑表明其把保障养老供给的最后希望寄托于村庄社会,已有的案例也显示村庄社会能够进行相对有效的调节。村庄社会得以发挥作用的原因在于其内部存在的社区情理能够对个体行为产生规范和制约作用,家庭内合理性的分化使得原来能够介入家庭领域进行规范调节的社区情理处于沉寂状态,但是沉寂不是消失,而是未被激活,现阶段激活社区情理的关键就在于父代“多走一步”。“多走一步”的动机有二:一是家庭发展的客观要求,子代很难独自完成家庭发展,大家庭的整合性就要求父代在原有的人生任务基础上“多走一步”;二是“多走一步”就能够获得舆论优势,父代在子代家庭发展过程中就不仅仅是尽责,而且也尽了力。父代会在子代家庭发展的多个节点使力,不仅包括子代成婚,还包括了照顾孙代、买房等多个发展节点。尽责又尽力就能够打破伦理合理性与权利合理性的胶着状态,消除社情舆论无法进入家庭的模糊性空间。父代就会处于村庄舆论的高地,能够借助社情舆论制约子代不养老的行为,保持养老秩序的稳定性。

通过嵌入子代家庭分工,父代获得了分配家庭资源的正当性;通过抚育孙代,父代激活了家庭内的制衡机制,使得父子在养老预期层面形成利益共同体;通过尽责又尽力的“多走一步”,父代能够借助社区情理保障家庭养老功能的基本实现。嵌入、制衡与借势成为父代再生产家庭养老秩序的重要行为策略,虽然父代的行动很大程度上是围绕着以城市化为核心的家庭发展目标进行的,但是在此过程中其保持了行动的自主性,推动了家庭养老秩序的再生产。

五、结论和讨论

在现阶段的养老体系中,父代的依附性日益突出。这种依附性可以从三方面理解:一是伦理的依附性,“你养我小,我养你老”的传统就体现了幼年子代需要依附父代、老年父代需要依附子代的伦理责任。二是资源的依附性,父代丧失劳动能力之后,子女所能提供的经济供养程度直接决定着农村老年群体的生活质量[26]。三是发展的依附性,城市化的家庭发展目标将父代与子代高度整合,父代的资源分配、自身需求都服务于以子代为核心的家庭发展目标,这加剧了父代的依附性。但是依附性角色并不一定导向父代的依附性心态和行为,在依附性角色成为既定事实的客观形势下,父代通过嵌入、制衡和借势再生产家庭养老秩序,满足自身的养老需求。

随着社会变迁和家庭结构小型化,父代的养老危机意识与日俱增。一方面其可以感受到作为文化伦理的孝道传统在不断弱化,村庄的社情舆论发挥的规范作用在减弱。另一方面,子代的家庭发展压力越来越大。子代有自己的人生任务,需要为自己的下一代买车、买房以及帮助其成婚,子代将来不养老也不能怪他,发展的合理性剥夺了伦理的合理性。在养老危机不断增强的情况下,父代没有选择转向有限度的代际支持,减少对子代的投入,为自我养老储备资源,而是尽其所能帮助子代家庭的发展。厚重的伦理底色不允许父代跳出父子一体的责任共同体,在家庭整合的过程中,其也没有产生代际反馈失衡的巨大失落感。相反,本地的老人以一种积极的心态嵌入到子代家庭发展过程中,用大家庭发展的逻辑推动自身的资源投入;用利益共同体的捆绑机制稳固了传承性的家庭养老秩序;通过在子代家庭发展的每个节点上“多走一步”,经营出尽责又尽力的父代形象,维持伦理合理性和权利合理性的整体性均衡。从父代的行为实践中可以看到,依附性角色并非一定导向依附性心态和行为,父代行为本身存在一定的转换空间,在此空间内依附性的角色可以产生出积极的家庭行为。父代积极的家庭行为背后实际上形塑出了一套家庭养老秩序的再生产机制,伦理合理性的增强、社情舆论的激活以及跨代形成的制衡机制都是其具体的操作手段,而父代无疑是养老秩序再生产过程中的主要推动者。

父代能够推动家庭养老秩序的再生产表明家庭养老在我国仍然有着较强的伦理底色和文化支撑,城市化的家庭发展目标在促进家庭整合的同时也为养老提供了重要的家庭基础。不可否认的是,家庭养老功能的弱化是必然趋势。在此趋势下,父代再生产的家庭养老秩序是一种次生秩序,其主要服务于以城市化为主要标志的家庭发展秩序。家庭养老的功能性和家庭养老的需求性之间的不匹配决定了不能把农村养老危机的解决简化为找回家庭或走向政府与市场,从家庭内部已经很难解决农村养老问题,走向政府或市场则很容易将养老单一化为养老资源的供给,从而忽视了老人的主体需求与养老的丰富内涵。除了资源供给外,生活照料和情感都是养老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正是家庭养老的优势所在。找不回家庭又脱离不了家庭就是现阶段农村养老的核心困境,具有很强的过渡性和阶段性特征,我们探索农村养老的解决之道必须建立在对现阶段农村养老样态充分了解的基础之上。一个可以尝试的方法是寻找家庭的替代品,家庭养老的环境基础是乡村社会,在乡村内进行养老不仅是因为乡村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更重要的是乡村社会内部存在一套社会支持系统,可以满足父代的价值生产、情感交流、娱乐需求等多种需求。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家庭养老功能持续弱化的社会转型期,在乡村社会内部建立“家庭+”的养老模式应该是应对农村养老危机的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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