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乐 陈君达
20 世纪70 年代, 社会包容理念(Social Inclusion)在欧美社会兴起,认为所有公民应获得同样的社会权益,以此应对长久存在的社会排斥(Social Exclusion)问题,其中“排斥”一词指“被部分或完全隔离于社会的经济、政治、关系、制度和文化系统的任意一个部分的动态过程”,对个体或社会产生的负面影响常常互相作用。
2017 年11 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亚太经合组织会议上阐释了中国的包容性发展,“积极践行包容性发展,让民众有更多获得感。我们要把提升包容性置于更突出位置,处理好公平和效率、资本和劳动、技术和就业的关系,让更多人共享发展成果。”
关于社会排斥的研究源于20 世纪初对“贫困”“剥夺”等的研究。直到1974 年,法国学者勒内·勒努瓦(Rene Lenoir)正式提出“社会排斥”概念,取代了“贫困”一词,英国学者沃克(Walker)强调“贫困”是因物质资源的匮乏,导致个人或群体难以参与社会活动;而“排斥”是指个人被主流社会不断边缘化,部分或完全隔离于公共生活,二者在概念上存在明显差异。1
因此,“社会排斥”可以理解为个人或群体缺乏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缺乏身份认同,被主流社会逐渐边缘化或隔离的系统性过程;并且无法享受公民合法权利,面临不同程度的经济排斥、政治排斥、教育文化排斥、社会关系排斥、制度排斥等不公平对待。2
与“社会排斥”相反,社会包容指“社会的制度体系对具有不同社会特征的社会成员及其所表现的各种社会行为的吸纳和认同”。3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社会成员平等、公正的分享社会资源,在追求共性的同时允许个性的存在,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提倡的“求同存异”,不仅在态度上要宽容,更应在行为上予以容纳。1995 年《哥本哈根宣言》中写道:“只有人—不论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社群—成为行动主体,变化和发展才能产生,……必须采取有效的措施,满足个人、家庭和社群的物质和精神需求。它的第一项承诺,就是创造如此一种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和法律的环境,使人们得以发展其社会。”
最初的博物馆并不具有包容性,各大公共博物馆在建馆初期仅对社会精英阶层开放,难以服务普通民众,能否进入博物馆甚至成为区分个人知识水平、素质涵养的标准,成为上流阶层的专属象征。直到19 世纪中晚期,博物馆逐步开放,开始承担社会科普与教育职能。
进入20 世纪后,欧美博物馆学界进一步探索发展包容性理念。五六十年代新博物馆学(New Museology)被提出,主张博物馆应该顺应现代社会发展与变化,反思传统博物馆学“以展品为中心、崇尚精英主义、以文化正统与真理代表自居、桎梏于特定建筑内”的思想,但是新博物馆学的概念与定义较为模糊松散,这些笼统的概念在博物馆未来的探索实践上无法起到指导作用。4
因此,80 年代开始,学界试图赋予“新博物馆学”更为精准的定义,相较于传统博物馆学提倡以展品为中心,新博物馆学更关注受众情感需求;不再崇尚精英主义,转而提倡建设大众化文化场所;试图打破空间上的限制,关注观众—博物馆—博物馆环境之间的关系。理查德· 桑德尔(Richard Sandell)指出新博物馆学逐渐体现出包容的特点,博物馆作为开放平等的文化空间应该坚持反对不公平对待,消除社会歧视。5
90 年代,桑德尔正式提出“包容的博物馆”概念,认为“博物馆应该是一个包容的、具有凝聚力的社会机构,为个人和社群赋能,为社会平等、创新发展而努力,呈现(representation)、公众参与(participation)以及使用权和访问权(access)是评价包容性的三个要素。”此外,“包容性”还常与“多样性”“参与性”“可达性”等共同讨论,博物馆应该积极调动受众的参与合作,以此提升展览效果并加强博物馆与社区的联系;将原本被遗弃在外的受众群体涵盖进博物馆活动实践之中,与其建立联系、参与对话;博物馆的实际受众/潜在受众不仅仅是前来参观的观众,更是为博物馆提供可持续性发展的人群,融入更为多元开放的创新视角。2016 年,英国博物馆协会提出:“我们的包容性概念认定:人们需要感觉到被联系,能参与。包容性可以被定义为一种使人能够感到有价值、被尊重以及得到支持的状态。在包容性方面的实践对于促进多样性倡议是必要的”。6
1. 包容性设计
人们越来越注重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身体力行地帮助不同群体融入社会生活,例如少数族裔,老年人、残障人士等弱势群体。区别于无障碍设计和通用设计,包容性设计在概念上应与前者有所区分,凯特·赫尔姆斯(Kat Holmes)在《错配:包容性如何指导设计》指出:无障碍是将功能实现放到首位,它是包容性设计范畴中的基本要求。
包容性设计(Inclusive Design)强调被设计出来的产品和服务能尽可能满足大众需求,用户在使用过程中可以不受年龄、能力或其他因素的限制,提供全方位、多维度、综合性的设计方法。2005 年英国标准协会定义,包容性设计是“一种不需要适应或特别设计,使主流产品和服务能为尽可能多的用户所用的设计方法和过程”,强调认识用户的多样性,设计大众化的产品,以此满足最广泛人群的需要。
而无障碍设计强调“可进入的、可使用的”,即Accessibility,从居民居住空间到社会公共空间,涉及到方方面面,旨在消除弱势群体日常生活中的不便因素,帮助其回归社会生活。并且,无障碍设计还应顺应时代发展,结合社会实际需求,不仅要满足少数群体的便捷安全,还应综合考虑群体心理、情感需求。
通用设计由建筑师梅斯(Ronald Mace)提出,以无障碍设计为基础,着力打造“为所有人所通用的设计”,强调“公平地使用、可以灵活地使用、简单而直观、能感觉到的信息、容错能力、尽可能减少体力支出、符合人体及使用习惯的空间和尺寸”。通用设计将主流市场作为发展重点,兼容严重失能人群的需求,为“所有人”提供没有障碍的环境,最大程度降低弱势群体的使用难度。但是,这一理念太过理想化,目前只能在用户使用环境、用户需求、用户心理和生理因素等方面保障特殊群体需求,并不断改进设计方式。7
2. 展览中的包容性设计
博物馆展览可以分为常设展和临时展。其中常设展较为固定,大部分以基本陈列为主,虽然期间会进行展品换展或调整部分区域单元内容,但展览框架基本不变;临时展览作为展览项目的延伸,更具专题性、创新性,主题选择上多元灵活,有紧扣社会热点,呈现最新文保科研成果,重视观众体验感/参与感等优点。桑德尔提出以呈现、公众参与以及使用权和访问权作为包容性博物馆评价标准,即:呈现—博物馆叙事性,公众参与—观众多样性,使用权/访问权—博物馆环境可访问性。
2.1 信息传递
传统展览在信息传递上仍以图文展板、说明牌、手册等为主。视觉设计上需要配合策展思路和内容逻辑形成图像语言,以相关文物藏品、文保研究成果为基础,呈现关系明晰、信息层级化的展览叙事,减少观众阅读负担,增强信息传播的广度、深度。
数字技术的介入,不仅使观众在信息接受上获得多感官、多维度的体验,更颠覆了传统策展逻辑,一方面要确保内容传递无障碍,另一方面更要积极引导观众主动参与进来。首先,要考虑观众的多样性,尽可能降低信息获取难度,比如老年人、儿童等群体,避免在使用电子设备时遇到操作复杂或是文字较小、阅读量过大等问题;其次,可以增加信息获取途径,综合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感官加强交互体验;结合观众参观习惯,尽量使用贴合人类本能的沟通方式、学习模式和逻辑思维,让观众可以自然高效地完成操作。
2.2 空间规划
在空间规划上,展厅内部要组织形成符合策展逻辑的展览流线,最大程度优化参观动线,有效沟通连接不同区域单元的展示内容,减少空间上的交错或绕行,影响观展体验。其次,可以利用不同色彩、声音氛围、灯光以及标识标牌来区分不同展览空间、展厅内部及博物馆公共区域,方便观众认知。同时,还可以加强博物馆室内空间和外部空间的连通,例如观景平台、露天餐厅/咖啡馆,将周边景观融入观众视线,增强博物馆服务体验。
另外,无障碍设计、便民服务等热点问题也值得一提,以硬件为主的空间规划、公共设施等改造升级相对迅速,但软性服务方面的优化普及因观念意识、体制规则等因素进展缓慢,这个问题在博物馆设计中也普遍存在。作为承载历史文化和人文记忆的特殊文化空间,囊括了形形色色的人群,所以博物馆也更应体现其人文关怀。8
2.3 数字化
针对线下空间,当下主流的数字展项有数字沙盘、数字孪生、AR/VR、裸眼3D、光影秀等,技术革新不仅能容纳更多观众,拓宽信息的传播方式,更提升了观众的参与融入和互动氛围,带来生动灵活的观展体验。体验式、沉浸式,成为博物馆展览进行多样性传播,提高可访问性的一把钥匙。
对于线上空间,使用方式主要集中于移动端,即手机、平板和电脑。一方面,观众可以借助移动设备结合线下展厅提升体验,根据自身需求提前规划最优观展路线;使用语音导览、文物大数据等丰富展览内容,可以反复观看,使信息传递更有效便捷。另一方面,博物馆可以建立起自己的虚拟社区,推出系列活动。比如,杭州博物馆的建馆20 周年特展“粮道山18 号计划”,策展人尝试以“反叙事”作为展览叙事手法,所有展品以独立、解构、碎片化的方式呈现,观众可以自行定义展品之间的关系。同时,“人人都是策展人”活动是此次展览的线上展示项目,观众可以在进入展厅前,先领取一个印有观展编号及观展日期的手环,扫描二维码就可以开始进行线上策展。当然,没有进入博物馆实地参观的观众也可以在线上自由策展,成为一名“策展人”,设定展览主题、解读文物展品,最后会生成一张独属于自己的展览海报;随后分享到平台上,展示自己策展成果,根据活跃度等不断升级,获得不同身份标签和“文物宠物”logo,最终取得高级策展人身份。
3. 社会服务中的包容性设计
3.1 社教活动
博物馆教育职能中的包容性理念,可以从个人、群体和社会三个层面讨论。个人层面上,博物馆针对弱势群体的实践活动能够帮助参与者提高自尊自信和创造力,营造被重视、被需要的心理氛围,提升生活品质。群体层面上,参与博物馆项目能改善弱势群体与社会的关系,提升社交能力,更好的融入公共生活,这也是博物馆的社区服务职责和打造社区博物馆的意义所在。社会层面上,通过博物馆展览和教育项目,可以向社会大众传播包容理念,同时拉近不同群体间距离,打破原本的刻板印象,建立互相尊重、和谐平等的包容氛围。
相对于国内博物馆,欧美博物馆对自身教育职能探索更为深入,其教育活动(包括包容教育/特殊教育)在内的多样性与包容性,希望公众都有同等机会获得文化体验。比如,美国博物馆联盟就曾组织出版相关无障碍博物馆手册,得到大众的认可。而国内博物馆随着受众群体日益多样化,在坚持公平教育的原则上,可以结合当地文化特色和社会资源,因地制宜,研究开发多元包容的博物馆社教活动,推动社会教育公平均等化。9一些博物馆已在服务弱势群体方面积极探索,比如,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在2023 年国际博物馆日,围绕“无障碍公共服务”推出特别活动,邀请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的学生共同参与博物馆无障碍导览活动,在一般讲解导览基础上增加口述影像元素,为患视障的同学们精准细致地描述展品的样式元素、展厅的空间设计等;在感官体验上,引导同学们触摸各类馆藏复制品,用触觉感受不同展品的造型、结构、质地等。同时,开设“导盲犬课堂”,呼吁社会大众关注视障群体的正常出行需求,接纳包容导盲犬工作,营造和谐安全的社会公共空间。
3.2 观众服务
随着社会大众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不断提升,博物馆逐渐成为公共文化服务和旅游发展的有效载体,可以根据不同地区的文旅发展趋势因地制宜,合理规划城市博物馆资源,优化提升场馆的日常社会服务。例如错峰闭馆,许多城市都有所尝试,一方面可以分散人流,在安静惬意的环境中观展,提升体验感;另一方面,可以确保每天都有场馆开放,供观众参观游览。以杭州为例,全市52 家市属国有博物馆参与分类错时开放,根据场馆规模、文物数量等标准分为三类,第一类场馆每天开放;第二类维持原状,周一闭馆;第三类实行周二闭馆。在西湖景区、运河沿线、吴山景区等主要区域,确保每天都有开放的博物馆,满足观众出行参观需求;同时还将持续探索夜间开放、24 小时开放等方式。此外,杭州还启动了“走遍杭州的博物馆”主题活动,通过参观打卡、在社交平台分享逛展体验,人人都能成为“文博推荐官”,活动旨在助力亚运会的举办,增强城市体验和市民参与,展现杭州风采;另外也是希望能为人流量较少的乡村博物馆和非国有博物馆提升客流量,积极帮扶小馆实现特色化发展,关注乡村(社区)博物馆发展,实现公众服务均等化。
在第26 届国际博物馆协会(ICOM)特别大会上,与“包容性”同时出现的还有“可及性”一词,“包容性”与“可及性”再一次扩展了对于现代博物馆的定义。在具体实践中,博物馆也可以从藏品、展览、社教活动、观众服务各个方面来提升自身的包容性,以满足不同群体的生理或心理需求,适应当下日益开放多元的社会现实。
博物馆藏品是一件件实际的“物”,“物”作为某种事物的实物见证,蕴含着自然变迁、人类活动的各种信息,具有典型性和重要性,实物性是博物馆的主要特征。杭州博物馆曾推出“百万收藏计划”,计划在十年期间通过市民捐赠,公开征集能够反映城市发展变迁、体现市民人生轨迹,以及其他展示杭州历史风貌、文化特征的物品。希望通过这些由“杭州人”写就的“大事件、小故事”,共同打造一个属于老百姓自己的博物馆,一个记录、收藏、展示杭州城市历史与记忆的文化空间。因此,博物馆收藏的“物”,不仅是过去的,也是当下和未来的;这些“物”在丧失了原本的功能用途后,便成为一个个符号,成为某个人、某个群体甚至是某个民族或社会的意义象征,“我们收藏的,永远是我们自己”。
展览作为展示、传播“文化”的重要手段,一方面博物馆可以从观众需求出发,思考观众参观展览/博物馆的动机,观众想从参观中获得、体验什么,以及这一系列的参观经历又会对观众产生怎样的意义或影响;另一方面,博物馆作为公共文化空间,应该积极参与社会热点讨论,关注自身与社会的关系,借助不同的展览主题传递不同的声音,建立一个能够让社会大众进行平等对话、多元思考的桥梁,以批判性思维讨论社会热点议题,响应社会包容和谐的发展需求。浙江省博物馆曾推出“丽人行—中国古代女性图像展”,展出的展品共160 余件(组),不仅有浙博馆藏中的古代女性图像画作,还有当代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同时配套展示相关的古代女性服饰、饰品、器物等。展览打造出一个关于中国古代女性独有的“空间”,希望观众能够走近展品及背后的故事,走进古代女性的内心世界,一窥“丽人们”的闺阁生活,探讨女性在不同时期的社会身份与角色定位,为思考性别平等、自我意识等提供理性冷静的对话机会。
博物馆不仅是知识的收藏者和保存者,更是内容的提供者和创作者。如何保证信息传播和获得的可及性,建立在可靠有效的观众调查上,即深入挖掘不同群体的不同需求,并给予其足够的回应和反馈;博物馆不需要再告诉观众该接受或消费什么,而应该让他们有选择、可参与,通过主观兴趣决定行动。比如不同年龄段的观众就存在明显差异,老年观众更期待学习和获取知识,而年轻观众往往更关注互动和社交体验;老年观众更适应传统展陈展示,而年轻观众更期望展览的灵活性或戏剧化、故事性,并结合多元展示呈现内容,这种对灵活性的期待也是基于当下知识的可及性和普及化。例如位于南京幕燕滨江风貌区的“一苇渡”达摩石窟光影艺术馆,以幕府山石窟为空间载体,利用AIGC、3D Mapping、Arc GIS 等展览展示技术,围绕南京、长江、达摩三大文化核心进行视觉转化。石窟分为八个“光”空间,以达摩“一苇渡江”为故事主线,呈现“百变达摩”,讲述“达摩东来”“梁武辩佛”等传奇故事;并联合百余位艺术家共同创作,通过沉浸式光影秀以及声光电科技融合,打造国内首个24 米巨幅数字达摩站像;同时,融合了六朝传统美学、中国山水意境和现代赛博朋克等风格,用通俗易懂的光影语言让传统故事“活”起来,符合当下受众对文化消费新场景的更高需求。
社会包容不仅体现于满足人的物质需求,更体现在平等、尊重、被重视等精神需求,能够参与公共生活,享有政治权利、文化教育等。因此,博物馆的实践探索也应该全面考虑各个群体需求,基于自身优势,整合各方资源寻找适合自身发展的特色之路。从包容的环境氛围、政策制度以及个性化定制服务等方面出发,坚持以人为本,发挥博物馆对于当下社会生活的意义、作用;思考博物馆自身定位,从展览展示、教育实践、运营管理等方面考虑不同社会群体的实际需求。
[1]Walker, A. C. (ed.) Britain Divided: The growth of social exclusion in the 1980s and 1990s[M]. London: Child Poverty Action Group, 2000.Dodd J.
[2]王立业.社会排斥理论研究综述[N].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79-83.
[3]王学川.社会包容:构建和谐社会的价值取向[J].长白学刊,2011(02):127-131.
[4]王琦,孙佳睿.博物馆的“包容性”及其在英国博物馆展览中的实践[J].自然科学博物馆研究,2020,5(06):5-14+97+91.DOI:10.19628/j.cnki.jnsmr.2020.06.001.
[5]宋娴,金莺莲.欧美博物馆教育活动中的社会包容理念:基础与实践[J].外国中小学教育,2018(08):24-29.
[6]同[4].
[7]同[5].
[8]同[5].
[9]孔达.从英美经验看博物馆与社会包容[J].中国博物馆,2020(02):1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