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路遥
中国五千多年的文明史,究竟从何而来?
继去年成功举办开篇之作“宅兹中国—河南夏商周三代文明展”之后,上海博物馆的“何以中国”文物考古大展系列进入第二季,地理坐标从黄河流域到长江下游,时间轴从4000 年前的夏代再往前推移了近2000 年,来到距今5800 年到4300 年前,以崧泽文化、良渚文化为代表的长江下游地区,聚焦中华文明第一个发展高峰中最伟大的成就,推出“实证中国:崧泽·良渚文明考古特展”,也是国内首次举办的、规模最大的长江下游史前考古文明大展。
2023 年6 月2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指出:认识中华文明的悠久历史、感知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离不开考古学。中华文明起源于尚无文字记载的古史传说时代,对其进行追溯探讨,需要更多考古学的研究和发现提供丰富的佐证。
2022 年,上海博物馆举办的“何以中国”系列首展“宅兹中国—河南夏商周三代文明展”,集结了“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最新研究成果,以物证史,力证早在商代以前,中原地区已经存在众多生产力、手工业发达、权力集中的社会聚落,距今约4300 年至3800 年的龙山时代,在考古学上的新石器时代末期,二里头文化、红山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等一系列重大发现,标志着中华文明进入王朝时代。从更早时期出土的陶器上隐约可辨的刻画符号和朱文书写痕迹,也说明了在甲骨文出现以前,中原大地已经初现文字的先河。
距今5800 年到4300 年前的崧泽文化、良渚文化,在中华文明起源之初,是否也具备同样的历史意义?我们知道,考察一个文化遗迹是否进入到文明阶段,西方考古学提出过以下几大标准:1.城市的建立;2.文字的产生;3.礼仪文化;4.金属冶炼技术。其中,最显著的特征是中心性城市的建立,并由此发展了农业与手工业生产、国家制度、社会阶级分化与社会分工形成等。
国际学界普遍认定的中华文明起源是距今约3600 年的殷商文化,因其具备判断文明起源的四大基础—城市、文字、礼仪和青铜冶炼,而对于古史中“夏”的存在,因为没有发现更早的文字体系,国际学界时有质疑之声。事实上,19 世纪欧洲学者提出的这一套“文明标准”学说,是他们强加给非欧洲世界的所谓的“国际规范”,其真实目的是为列强在海外殖民扩张提供合法性,并不适合世界文明多点起源、多元发展的历史与现状。冷战后,有关“新文明标准”的争论成为美欧与其他大国博弈的焦点。当前,中国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文明标准”是导向东西方国家的对立,还是指向人类命运共同体?无疑将对世界格局的走向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宅兹中国”可以说是为国内考古文物系列展树立了模范和标杆,带领观众循着历史的脉络,透过一件件展出的文物,找到中华文明的起源、发展以及绵延千年的原因。在此基础上,“何以中国”系列的第二展“实证中国:崧泽·良渚文明考古特展”的策划和实施应运而生,该展览既是上海博物馆对中华文化传承发展重大理论的积极呼应,也是文博行业以展览为载体,通过对考古出土文物的研究阐释和活化利用,充分展示我国长江下游早期文明考古新发现、新成就的一次大胆尝试。
步入展览序厅,一幅巨大的历史地图进入眼帘,地面上用投影打出三个振聋发聩的问题:“什么是文明?”“判断文明的标准是什么?”“五千年中华文明是历史还是传说?”这是策展者留给观众的“文明三问”,而答案就在本次展览之中。
同时,策展者也通过展线层层递进,抽丝剥茧,明晰了中华文明起源研究中的重要论题:五千多年前,长江下游先民就已创造出比肩世界的辉煌文明,建立了东亚最早的区域性国家,并对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国家、社会、城市,阶层、权力,礼制、信仰、祭祀,手工业、农业、水利,玉器、艺术……当这些镌刻在背景墙上的抽象名词,成为一件件静静安放于展柜之上的文物,拨开历史的尘雾和泥土,我们终于看到,在这片土地上的先人曾经怎样地生活和劳作,以及他们丰富的艺术创造和精神世界。
在展览尾声部分,策展者以一行文字再次点题:“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提出文明定义和认定进入文明社会的中国方案,为世界文明起源研究作出原创性贡献。”我们希望通过展示五千年前的文明之美,引发公众对文明标准的广泛讨论和深度思考,让中华文明起源之路在思辨中逐渐清晰,文化自信的种子也将在人们的心中生根发芽,这便是展览的意义所在。
为了最大程度、最大规模地呈现长江下游早期文明的显著特征,也为了给观众打造一场美轮美奂的艺术盛宴,上博此次汇聚全国19 家博物馆、考古机构的珍藏,90%以上为珍贵文物;385 件“物证”之中,三分之一以上为首次亮相的最新考古成果。展览从古国、稻作、手工业和玉器四大板块讲述文明的故事,带领观众穿梭时光,走近东山村、凌家滩、良渚、福泉山等著名考古遗址,领略长江下游史前文化艺术的魅力。
考古资料证明,距今6000 年前后的中国正处于文化相互作用圈与文明的形成期;距今5800 年,在长江下游流域的一些聚落群中首次出现了超大面积的中心性聚落;5300 年前良渚文化最终强势崛起,覆盖长江下游大部分区域,并在浙江余杭规划建造了核心都邑—良渚古城,形成以稻作农业为基础、玉为政治纽带,标识着权力与信仰的独特文明。
崧泽· 良渚时代,长三角地区的代表性文化遗址如星罗棋布。其中,在凌家滩考古发掘中出土的重达88 千克的石猪,是目前我国考古发现的时代最早、形体最大和最重的猪形石雕。出土于反山王陵最高等级M12 号坑的良渚“琮王”“钺王”和玉权杖在上博同台亮相,器物上多组完整的“神人兽面纹”图像令人惊叹,反映出良渚文化微雕技艺之精湛,同时也是良渚社会最高的权力象征。
本单元从“田连阡陌”和“渔猎蓄养”两个方面展现了崧泽· 良渚文化阶段的稻作文明,展示了点种棒、石犁、双孔石镰、五孔石刀、石铲、石耘田器、玉镰、玉耘田器等农具,以及猪形陶尊、狩猎纹陶罐、鹿钺纹陶尊、鱼纹陶盆、豚形灰陶壶等带有动物形象的器物。
手工业专门化是早期国家控制社会资源的重要表现,同时也是文明发展的推动性因素。当一部分人从农业生产中脱离出来成为专职的手工业者,说明社会分工已经达到新的高度。长江下游地区扎根于发达的稻作经济土壤之上,手工业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盛况。崧泽时代,手工业产品最突出的是陶器和玉石器,到了良渚,在玉石制作、制陶、纺织、漆木、制骨等多领域都取得了空前发展,专业化的生产模式逐渐凸显。同时,以制玉业为代表的部分高端手工业被权贵阶层所垄断。
崧泽文化的典型器物人首陶瓶,整个器物造型奇特,生动古朴,在国内新石器时代遗址中首见,具有很高的研究和欣赏价值。还有上海青浦寺前村遗址出土的双层镂孔花瓣足陶壶,是新石器时代陶器中少见的精品,说明崧泽先民在追求器物实用功能的基础上,已经开始了审美与艺术创作。
玉因稀有而独特的矿物学属性被先民们赋予了特定的观念形态。琢玉从开采到制作的各个环节都消耗着大量的社会生产力,更需要严密有序的社会组织来支撑。崧泽时代,除了提高了材料的辨识能力,玉也从简单装饰用途向着代表身份、等级的玉礼器发展。良渚文明对于玉器的热爱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他们用玉来划分等级、区别身份、显示权力,创造了琮、璧、钺等为代表的一系列玉礼器及其背后的礼仪系统,最终形成了一套不同阶层人群的用玉制度和社会规范。可以说,长江下游早期文明的最重要特征就是玉器文明,开创性的礼玉制度对后世中华文明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本单元展出的文物中,出土于凌家滩遗址的玉鹰,为“鹰—猪—太阳”合体的器物,造型独特,内涵丰富。出土于赵陵山遗址的透雕玉人首形饰,是良渚文化玉器的珍品,乃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人鸟兽图案透雕精品。而在福泉山遗址出土的象牙权杖,堪称史前最美的象牙制品,在上海博物馆文物修复师手中,这件脆弱精美的象牙权杖被首次完整清理出来公开展示,在上海乃至全国的新石器时代考古发掘中开创先河。
展览开幕以来,位于上海城市中心人民广场上的“最美风景线”—排队参观上博的观众长龙再次出现,尽管酷热当前,观众们的热情依然不减。为了缓解暑期大客流压力,提高观众观展体验,上博多次调整发布参观预约规则,将每日参观限流从8000 人提升至12000 人,依然供不应求。在社交媒体上,关于“实证中国”的相关笔记多达数千条,微博话题阅读量已突破200 万,有网友将其称为“今年中国文博圈最出彩的原创性大展之一”。
“何以中国”,何以“出圈”?展览是一个考验博物馆综合实力的最佳窗口,无论是策展思路、展陈设计、团队协作、宣传推广、文创开发,可以说,每一环节都环环相扣,每一个细节都不容缺失。
上海博物馆不仅是“考古文明”的重要殿堂,也是“讲好中国故事”的文化客厅。这个展览从立项到筹备到周期不到一年,从构思、挑选展品,到借展、布展,上博团队基本上跑遍了长三角拥有这一时期文物的重要收藏单位,上博与18 家单位协商、统筹,花费诸多心血,展品从最初预计的320 件组增加到了358 件组;内容、来源也十分丰富—既有诸多镇院之宝、镇馆之宝,还有从来没有公开露过面的最新考古发现和尚处研究阶段的发掘文物。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展览的展陈设计也突破了以往模式,团队围绕展览主题,为各年龄层次观众设置了不同的互动体验及休闲展区,为每件展品量身定制的展柜和文物支架、灯光设计,可以让观众得到最佳观展体验。
博物馆不仅是保存和研究文物的机构,也是文化传播的平台。如果只研究和整理自己的藏品,格局未免太过狭隘。策展不仅仅是围绕藏品,更要服务于城市文化需求,服务于国家战略发展需要。上海博物馆与浙江、江苏、安徽三省的文博机构保持着多年的友好合作关系,各馆皆为“考古中国—从崧泽到良渚:长江下游区域文明模式研究”课题组成员,不但实现了展品互通、人才交流,通过合作举办一系列精心策划的展览,始终保持着常年共事的默契,不但促进各方的优势互补,还推进了长三角地区文博一体化发展。
此外,为了配合公众更好地解读这次“实证中国”特展,上海博物馆还开发推出了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教育活动和文创产品。教育项目包括导赏、讲座、课程、活动等,覆盖全年龄段观众,充分体现博物馆的可及性。文创方面,选取了崧泽、良渚各类文物上的纹饰、造型作为灵感来源,开发了一系列雅俗共赏的产品。
上海博物馆2023 年1 月举办的“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创下了逾42 万观众人次、门票及衍生品销售额6800 万元的空前记录,成为业内“传奇”。2023 年5 月,上博举办了建馆以来首个古籍展“玉楮流芳—上海博物馆藏宋元古籍展”,几乎将馆藏“压箱底”的宋元珍贵古籍倾囊而出,通过官方精心策划的一系列普及推广活动,让这个相对冷门小众的研究型展览,意外受到了很多年轻人的喜爱。
出生于1995 年至2009 年的“Z 世代”人群,不仅钟情于动漫、手办、潮玩,同样也为国风、国潮和传统文化倾心。通过看展“种草”传统文化,以及国内兴起的“博物馆热”,正随着中国国际地位提升,年轻一代的民族自信心不断增强而愈加火爆。长江下游是中国早期区域文明发展高度的最典型代表,深入探讨其演进过程、特点及影响,将对深入了解多元一体中华文明的形成、探讨中华文明的特质具有重要的作用。生活在长三角“包邮区”的年轻观众,也希望了解“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脚下土地远古的样子”诸如此类的问题,而艰深的考古研究报告距离大众又太远,推出高品质、多维度的展览,让学术成果直面观众,便是最直观的回答。
只有认清中华文明的来路,方能从五千多年的历史中获得文化自信,这是博物馆人的使命担当所在,在厚重而深刻的历史中把握发展规律,带领年轻观众找寻属于自己的中国答案,树立属于中国人独有的文化自信。
在打响“上海文化”品牌的进程中,站在改革开放最前沿的上海不仅是全国乃至全球文化机构、文化项目争相抢滩的“码头”,也通过强大的资源配置能力和国际视野,整合创新出一系列文化项目争做“源头”,“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文化产品正在这样的语境中诞生,上海博物馆的“何以中国”文物考古大展系列正是这样的范例。
不久以后,“何以中国”文物考古大展系列的第三展“星耀中国—三星堆·金沙古蜀文明特展”即将作为上博东馆的开馆大展重磅推出。作为上海博物馆实施“大博物馆计划”的重要措施之一,打造“何以中国”“对话世界”“百物看中国”等一系列高品质原创展览的同时,上海博物馆也将充分调动观众的热情,运用多元文化场景的设置,打造出具有丰富文化内涵和多样化体验方式的新消费场景,激活城市经济的新活力,让古老文脉在赓续传承中弘扬光大,让中国看世界,世界看中国,让中华文明在时代发展中彰显更强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