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冬青
他有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里大红的缎子上躺着两枚黑色的石胆(鹅卵石),漆黑漆黑,像眼睛那样黑……打开盒子,就打开了几十年前的往事。
六岁那年,父亲领他去汤沟古镇上看望街坊,他跟在父亲后面走。街面一路青石板,像妈妈的洗衣石,青汪汪,滑溜溜的。有一个瞎子在街上边走边拉胡琴,声音拖得很长,像一个女人在哭泣……
“大先生,上街啊?”店铺里有人打招呼。
父亲便弯弯腰,满脸堆笑地答:“带孩子来认认街坊。”
新中国成立前,他们老家在汤沟古镇中街,祖父开店理发,父亲在布店帮工。后来站青石板的日子实在清苦,过不下去了,父亲便带着一家人离开古镇,到乡下另谋生路。
父亲匆匆地回家忙农事,让他跟着干奶奶再玩几天。干奶奶用竹涼床在街上摆摊,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在对面的街檐下看着他。那双眼睛,如秋水,似寒星,蓄满笑意。他向她走过去,从荷包里摸出一把蚕豆递给她。她摇头不接,却把一颗糖果放在蚕豆上,转身跑进了店铺,然后又停下来,朝他咯咯地笑着……
他不敢进店铺,就往回走,走到干奶奶的摊位后边,依然看她那清澈的眼睛。星星落入平静的湖水里,他那稚嫩的心湖就这样收藏了星星。
这一日,天气很热。街上那个瞎子仍把胡琴拉得像女人在嘤嘤地哭。他又看到对门的小妹妹了。
小妹妹被她妈按在门槛上坐着,拉扇子。
他走到街对面,觉得很稀奇。——这是一家鞋铺,两个叔叔在用锥子做鞋,有时在鞋凳上用小锤子敲。店铺梁上,吊着半截门板大小的硬布壳子(用旧布一层层糊起来的板子),硬布壳子下边系着长长的绳子,绳子穿过梁上悬着的滑轮,她一拉一松这根绳子,硬布壳子就前后摆动。于是店堂里有了一股凉风。
他坐到她的旁边,说:“我替你拉。”于是他替她拉扇子。一开始找不对节奏,布壳子扇扇停停。她得意地咯咯笑,两个师傅也跟着笑。
太阳快落到琵琶山的后面了。
哐、哐、哐……铜锣声从下街头由远而近地传来。伴着锣声,是粗犷的喊声:“黄梅戏《打渔杀家》啰——”那时他很小,印象中看到了一个驼子,背着一块很大的五颜六色的牌子。牌子上面,画着他在小人书上看到过的古代人。锣声、喊声,在并不宽敞的街面上回荡,他感觉屋头上的瓦片要被震得掉下来。驼子、牌子,让他幼小的心感到很沉重。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既吃惊又觉得新奇。
小妹妹一把拉起他,说:“走,我带你去耍!”他让她牵着,跟在牌子的后面走。一路上,孩子越来越多,个个心花怒放。渐渐地,他明白了,是晚上要唱戏。驼子是送戏报的。
这时候,几个小男孩拦住小妹妹,用手掐她的脸。她往他的背后躲,往他的怀里钻,还是躲不掉,就大哭起来。他在乡下做游戏“抢羊子”“调马龙”,凶得很,怎容得了这件事!他脱下外衣,一顿猛扫,骂道:“狗日的!”这一扫,把口袋里的蚕豆甩了一地。他就势抓住一个小男孩,僵着脖子吼道:“给老子一粒粒捡起来!”
后来,小妹妹连着几天都带他在街上玩。
到中街的书店,隔着柜台的玻璃看里面小人书的封面——《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鲁智深》《桃花扇》……一本本地看过来,从头看到尾。
到下街头的毛笔铺子,看师傅做毛笔。一个师傅用手摇钻头,在笔杆一头钻插毛的孔。一个师傅一只手捏着一撮羊毛,另一只手拿着蘸了水的梳子,不停地梳,把羊毛梳得齐齐的,做毛笔头。
他们看锦纶豆腐店做豆腐,看铁匠打锄头,看小猪行里卖小猪,看大众饭店炸油条,看柴市……有时跟在瞎子后面跑,听胡琴里“女人的哭声”……
累了,他们就坐在门槛上,说他的家乡。那里有棉花、水稻,有玉米、山芋和花生。塘里有鱼、黄鳝和鳖。屋前是田野,屋后是菜园。特别是有芦苇,有野鸭,有鸟窝。她很向往,说:“我们街上就是缺柴,年年到你们那里耙芦叶回来烧锅。今年我要跟妈妈去你那里,你要带我到沙滩上捡漂亮的石胆,我喜欢黑色的。”他答应带她捡石胆。
霜打芦苇,芦花白了,芦叶黄了,芦柴也被砍倒装上船了。他在江滩上精挑细选,捡了两枚纯黑的石胆,傻傻地等待她到来。
汤沟街上的人来耙柴,一船一船地满载而归。可是她一直没来……
许多年过去,他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在他心里——像星星在澄澈的湖底闪烁。
14岁那年,他到琵琶山读初中。每逢星期天,他都要怀揣黑色石胆到汤沟街上,期待邂逅小妹妹,把她喜欢的黑色石胆交给她。
他在干奶奶门前朝对面的店门看,一看就是两个小时。当年她领他到过的地方,他都去等过。等不到她,傍晚只好在大众饭店花两毛钱买一碗饭一碗冬瓜汤,填饱肚子去学校上晚自习。
其实他很清楚,即使再相见,除了那对眼睛,他已不认识小妹妹了,但他期待她能把他认出来。更重要的是,他喜欢等她的感觉……
等待的时间久了,两枚黑色的石胆就有了灵性,成了一种象征。他固执地认为,它凝聚了他与她共同的经历,镌刻了他对古镇风情的记忆,吸纳了人间最宝贵的纯真的感情……这是她留给他的礼物,价值连城。
有时候,他想再听听古镇上胡琴那忧伤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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