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外

2023-01-16 02:25常芳欣
百花园 2022年12期
关键词:亮灯屋子窗帘

常芳欣

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闪过,似乎有着柔软的质感。是白狐吗?是那个传说中的鬼魅妖物?

心一下子缩成一块石子,嘭嘭地敲打着单薄的胸膛。我感到呼吸急促,双腿绵软,浑身抖颤。从门缝收回目光,扶着门,我慢慢蹲下,缩成一团,一动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我用眼睛的余光迅速扫了一眼门缝,没有看到白东西。我长吁一口气,揉了揉胸口,摸黑蹭着地皮挪到北屋。

没有拉灯,我摸索着爬上炕,翻越弟弟的身体时,差点儿摔了一跤。我伸出左手,慢慢探出他双脚的位置,然后,躲过他四仰八叉的身体,跪着小心地挪到窗前。

定了定神,我伸出指尖轻轻撩开窗帘,只一寸的缝隙。一缕黑闯进眼眶。我睁大眼睛用力看,那黑扩展成茫然的一片。继续撩开窗帘,黑的面积不断扩大,渐渐遮蔽了一切。我沉思了一下,心一横,一把完全掀开窗帘,窗外的世界一下子就铺陈在眼前了。

左边,视线被灶火棚斩断了,它遮挡着远方的黑,却凸显出近处更浓郁的黑。盯着这片黑仔细看,我捕捉到了墙角锄头模糊的微光,虽然只一星点儿,我的心田却沉淀下一小片快乐。有光就有希望,最起码灶火棚是安全的。

我把视线移向右边,视野一下子阔大起来。我看到了院子东南角的桐树上挑着的月亮。月亮时而隐在云层中,慢慢地移动。当它出现时,满院子的白光,地面亮晶晶的,像条流动的小河。树叶宽大的影子匍匐在河面上,风一摇动,就醉了般左右晃悠起来。我猜想,它们一定在做着香甜的梦吧。想到这儿,心里不免难过起来——连树木、树上的鸟儿都睡了,可我还得提着胆儿等待,我垂下了头。不过转念一想,又开心起来,因为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朦胧地落在我眼底,院子里是安全的。

我眨巴着眼睛坐在黑暗中,等谁呢?等母亲。

这大概是我10岁时的事,弟弟当时7岁。那个时候,姐姐去乡里上学了,父亲为了贴补家用,趁着秋收后去外地贩运骡马赚差价,一走就好些天。

父亲一走,家里剩下娘儿仨。可是一到周末的晚上,母亲就要去村子里的一个婶子家,和另几位妇女聚会。她们聊天,还虔诚地合唱一些歌。

晚饭后,一看到母亲收拾停当拍拍衣袖,我就知道她要走了。那一刻,我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小小的心脏瞬间被一双无形的手提了起来,恐惧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将我包裹起来。

我家住在村南的偏僻处,仅东边有一户邻居。我家的院子很大,没有院门。院子后边是一片很大的低洼地,洼地里有村中的涝池,涝池边长着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植物,有的植物有两米左右高。院子南边,隔着一堵墙,是个大果园。用村里人的话说,我家住在“liào天地”。到底是哪个“liào”,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只要一提到这三个字,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石料厂、煤场等。

就是这样,一到周末晚上,母亲就把我俩丢在“liào天地”。一开始,我央求她不要去,她不予理睬。我开始哭。她先是好言相劝,说是一会儿就回来,说只要把门关好,不会有任何事。但攫着我的恐惧,不是她的三言两语就能打败的,我说什么都不同意。母亲厌烦了,自顾自收拾好走人。

母亲在前边走,我跟在后边嘤嘤嗡嗡地哭。她走两步,回头说:“赶快回去,星儿(弟弟)在家呢。”我依旧跟着,既不敢走得太快追上,又怕落后,总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母亲忍耐不了了,转回头狠狠地骂:“吓破你的胆儿,狼会进屋吃了你吗?这么盯人眼儿,看我不打你!”说着,佯装要打我。我知道说什么都无用了,只好站住脚,哭着目睹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然后才不情愿地走回家。

一进家门,我就哄弟弟说:“咱俩玩游戏吧。”

“不玩。”他摇摇头。

“那我讲故事给你听。”

“不听。”他又摇摇头,“我要睡觉。”

“你别睡觉好不?明天我给你买糖吃。”

“才不相信你呢,你骗过我多少次了!”说完,他就上炕脱衣睡了。

我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我想父亲了,如果父亲在该多好,我就能踏踏实实地睡觉了。正想着,突然扑通一声,从南屋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吓得我一激灵,整个人萎在了炕上。会是什么呢?犄角旮旯我都一一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呀。脑子里闪过各种鬼怪故事,心又开始咚咚地撞击胸膛,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缩着肩,屏息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决定拉亮灯。

回屋时,我曾在拉不拉灯之间犹豫了好一会儿,灯在明灭之间穿梭了好几个来回才最终安静下来。

拉亮灯,我找来本子,用铅笔胡乱地涂抹起来。我画了一座坚固的房子,小小的窗户开在高高的墙顶端。画完想了想,揉皱扔了,接着画。凌乱的图案记录了我当时的心情和那个夜晚深邃的黑暗。

当我正准备撕掉第三张纸时,从屋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擤鼻声,那声音响亮、清脆而干练。“伯(父亲)——”我从炕上一跃而下,趿拉着鞋,冲出屋子。我穿过漫长的巷道,蹚过潮湿的洼地,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不停地用手抹着满脸的泪水,鸟雀一样向父亲狂奔而去。

后来没多久,大(叔叔)结婚了。那天,唢呐吹了一整天,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家借住了很多亲戚。第二天清晨,三姑第一个起來。她刚出屋子,就惊呼起来:“苹果呢?苹果被偷了!”一家人涌出屋子,来到院子里,面对着空空如也的苹果坑(我们把苹果埋在土坑里储存),一个个目瞪口呆。

那可是我家一年的生计啊!父亲低垂着头,看着地上清晰的车辙,脸色阴郁,声音沉重地对我说:“你总是害怕鬼怪,害怕野兽,其实,比它们更可怕的是人心啊!”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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