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慈矿
时间已悄然流逝了30 年,戴尧天老师第一次给我们上书法课的情形依稀还在眼前。
那一天,他拎着一只布袋,精神矍铄地走进教室。在讲台前站定后,他环视四周,接着从布袋中取出一本字帖,举起,以略带苏北口音的普通话缓缓说道:“这本字帖是我编的。”放下,又拿起一本,说道:“这本也是我编的。”就这样,他展示了许多自编的字帖,其中就有我们读中学时用过的《中学生字帖·柳体》,我心想,这老爷子太好玩儿了。介绍完毕,他微微一笑,告诉我们,他已经快八十岁了!我顿时肃然起敬,认真端详,只见先生身材魁梧,器宇不凡,满头银发,纹丝不乱。我们还从未遇到爷爷辈的老师,亲自给初入师范的学生上课。
其后的书法课,戴老师每次都早早来到教室,先在黑板上贴一大张拷贝纸。上课时,他便拿起毛笔,饱蘸浓墨,一丝不苟地给我们示范柳体字的写法。然后走下讲台,手把手地教我们书写,最后是布置作业:每天要写几张大字,一周交一次作业。先生讲课极为生动,一次,他在讲解永字八法“磔”(捺画)的写法时,竟然走下讲台,做了一个踢腿的动作。难以想象,年近八旬的老人,身段潇洒至极,真像唱京戏的盖叫天。我顿时明白了柳体的捺脚在书写时的角度与力度。
每次上新课前,戴老师都会评点作业,凡是写得好的字他就画圈鼓励,发下来的作业上都有他画的红圈。班级中有个别同学不喜欢写字,随意涂抹几个字交差,他总是在那一堆烂字中找出一两个稍微像样的字画上红圈,并说:“你这个小调皮,认真一点是可以写好的!”我那时浅薄无知,有一天下课,不知怎么就和戴老师说起:“我不喜欢柳公权的剑拔弩张。”他听后并不生气,笑着问我:“你喜欢谁?”我说喜欢王羲之、孙过庭等,戴老师说:“要写行草,也要把楷书的功底打好才行,柳体兼具众美,是最好的入门字体。这样吧,你周日到我家里来,我家住在南昌路某弄某号。”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南昌路边上的梧桐树已是一片金黄,晚风吹过,发出簌簌的轻响。我诚惶诚恐地敲开了戴老师的家门。他热情地招呼我进屋,转身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在沙发上坐定,打量四周,才发现他的家简直就是一个博物馆——案上摊着古琴,四壁全是名人字画,蔡元培、黄炎培、沈尹默、李瑞清、刘春霖等大师的墨宝,真令我目不暇接。望着对面墙上蔡元培题写的横幅“何陋之有”,我发现上款为“春风先生”,不禁好奇地问道:“戴老师,春风先生是谁啊?”戴老师笑着说:“春风先生是我的父亲,蔡元培先生是他的朋友。”那晚,戴老师给我讲了中国书法的源流,尤其是关于《兰亭序》的本末故事,我听得入迷了。
其后的几年里,我几乎每月去先生家一次,经常能遇到来先生家里练字的学生,竟然还有来学琵琶、学古琴的,各个年龄层次的都有。原来,戴老师在传统音乐方面的造诣也极为精深,尤其擅长古琴和琵琶,他自号“弦索十一郎”,因为琴弦加琵琶弦正是十一根,上海音乐学院有几位弹琵琶的教授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收藏了两张古琴,一张是宋代的“秋声”琴,另一张是明代的“冰清”琴,老师从琴名中各取了一个字,以“清秋韵馆”作为书房的名字。作为“清秋韵馆”的入室弟子,我实在是不争气的,最初是去练字,后来渐渐忘了自己究竟是去干什么的了,每次来到先生家里,就陪先生聊天,听他讲名物常识、文史掌故、名人轶事、碑帖知识,看他收藏的碑帖拓本及珂罗版字帖,有些已是很珍贵的文物了,他却允许我一个小孩子随意地翻看。我贪婪地看,虔诚地听,先生曾给我逐字逐句讲解《书谱》《续书谱》,并指点我临写过《十七帖》,可是我实在太懒,又屡屡见异思迁,书法一直没有学好,如今连毛笔也不会用了,想想实在是愧对先生。
有一回,戴老师告诉我:“你以后到北京国子监,在进士题名碑上可以看到我高祖父戴兰芬的名字。”2002 年8 月,我到北京开会,专程到国子监转了一圈,在一块块进士题名碑上搜寻,还真被我找到了:戴兰芬,安徽天长人,道光壬午恩科状元。那一刻,我的心情激动极了。
毕业后,我曾去看望过戴老师两次,每次去聊起小学写字教学情景时,他都痛心疾首。他告诉我,当年他编写的《柳体习字教范》被叶圣陶先生看到了,叶先生非常高兴,欣然题字“中学生字帖”,后来他又被袁微子先生请到了人民教育出版社,以一己之力编写了全套的小学生《写字》课本和教学参考书,可惜这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甚广并卓有成效的教材都被弃之不用,近年中小学的写字教学目标不清,方法混乱,学生写字每况愈下。我看得出他很着急,但又莫可奈何。后来,我从其他老师那里了解到,自他离开讲台,我们那个培养小学教师的专业,就再也没有了书法课。
其后,我一则忙于生计,二则毫无成绩,不敢登门造访,就渐渐地和戴老师断了联系,直到2013 年的春天,在老西门茶城和茶友喝茶,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先生,茶友之中有一位华东师大的书法教授王延林先生,王先生激动地说:“我也是戴老师的学生啊,六十年代我在他家里跟他学书法,我的魏碑就是他教的,教学法也是他传授的!”于是,我们相约一起去看望戴老师。5 月的一天,我们来到了先生家,先生已经99 岁高龄,下不了床,我们坐在床边,轻握着他的手,和他聊了好一会儿,他的掌心依然温暖,他的思路依然清晰,他的声音依然可亲,只是听力有些下降,说话要靠近他的耳边。两年后,老师去世了,仁者高寿,101岁。
现在想来,戴老师真是一个传奇,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已近耄耋之年,几乎承担上海师专全校的书法课,每天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来校上课。除在师专上课外,他还在华东师大、上海师大兼课,每次也是骑车往返,车上挂着布袋,布袋里有字帖、毛笔和纸张,还有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就这样,他骑着车在几所师范院校来往穿梭,一直教到了93 岁,腿脚不方便了,才停歇下来。戴老师一生淡泊名利,没有教授的头衔,也没有特级教师的称号,可他往讲台上一站,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戴老师的家学渊源和全面修养,几乎无人能及。他不仅能教楷书四大家欧颜柳赵的字体,而且也能教真草隶篆各种书体,当代著名学者曹宝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开始学习米芾书法的。同时戴老师又是那样诚挚坚守,他热爱学生,热爱教育。到他家里学写字的学生竟然没有人出过学费,无论是谁,只要愿意去,他就愿意教,真是有教无类。有时到了饭点,他还亲自下厨烧饭给学生吃,普天之下,竟还有这样的好老师。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