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 天
数字平台的发展涌现了大量的平台创作者,他们以文字、音视频等知识、内容和文化服务为主要生产内容。平台某种程度消解了精英与素人的鸿沟,赋予个体成为创作者的可能性,一个平台账号就是个人创作的窗口,个体的知识、生活的展演都可能成为引发共鸣的文化产品,知识性的劳动文化过程会让个体感到意义和价值,提高工作激情和成就感,有学者称其为“数字灵工”[1]。数字灵工是依托互联网平台进行文化内容创作,提供线上文化服务的青年群体,比如自媒体创作者、网络作家、短视频博主等。区别于餐饮外卖、网约车等以体力劳动为主的零工,数字灵工的工作具有灵感和灵捷的文化特质,主要以脑力劳动或者精神劳动为主,基于个人的优势迸发的灵感生产出包含知识、文化等创意的内容和服务,且能够以资源共享的形式灵捷地链接到外部资源,形成自主内容创作的群体。
数字灵工属于灵活就业形式之一,在劳动时间、收入报酬、工作场地、保险福利、劳动关系等方面相对灵活,受限较小。灵工无须签订具有法律效应的合同,这也意味着缺乏劳动法、合同协约的保障,因此也会产生一系列问题,比如收入的不确定、资源限制以及职业持续化发展等问题,其中个体化的工作形式也容易引发负面情感。数字灵工利用可雇佣能力(能力/潜能、个人形象)换取灵活的工作时空和个人价值的认同,原本以为离开了传统工作模式就可以逃避水涨船高的量化内卷模式,但是灵活的就业方式导致他们进入新一轮的内卷困境。前期调研发现,当数字灵工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个体化工作因规模、资源限制而进入瓶颈,流量和资本的裹挟导致他们开始追求量化的数据,陷入固定模式的创作,且长期的个体化、垂直领域的创作导致单一的劳动关系,不仅失去了灵活、自由、充满创意的劳动初衷,也因此被迫卷入了非自主、重复、机械的工作中,最终陷入了缓慢增长但无发展的困境。研究感兴趣的问题是:数字灵工的内卷化困境是什么?内卷化的具体表现形式是怎样的?内在机制是什么?内卷化的概念在当今的阐释意义是什么以及可能突破的路径是什么?
内卷化概念最初描述一种固化的文化模式,当某种文化形态既无法稳定下来,也不能切换到新的形态时,内部不断变得精细复杂的状态。内卷化概念被应用于农业经济研究,表现为一种稳定性、内向性、人口快速增长、高密度、精细化的耕作过程[2]。格尔茨调研印尼爪哇农业发现,在有限的资本和土地资源下,农业生产长期以来未曾发展,只是不断地重复简单再生产,不能提高单位人均产值,因而出现了向外扩张关系受阻,劳动力不断向内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产中,致使内部变得更精细、更复杂[3]。黄宗智借用“内卷化”概念分析中国小农经济的过程,指出在人多地少的情况下,很容易出现劳动投入越来越高而劳动回报却越来越低的情况,这关键在于小农用户家庭凭借低成本的廉价劳动力能够承担包括地价在内的基本开销,故而排除了营利性农场模式,甚至抵御了现代机械化的进入,以至形成了一个顽固难变的封闭体系[4]。因此,“农业的内卷化”是缺乏经济意义上的竞争,在外部扩张受到约束的条件下内部进行着重复性的劳动,但是却没有产能提高的趋于精细化的发展过程。继而“内卷化”概念也被用以解释制度、文化层面的发展困境。由于外部条件(人力、物力、财力等方面)的限制,或者过于强大的外部力量对组织内部的渗透与割据,导致组织向外拓展不畅,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固的内部发展模式,致使经济、社会、文化、制度和行为模式等在发展和变迁的过程之中出现停滞的状态[5]。内卷概念逐渐被泛化使用,不再是人与自然的增长游戏,也被应用于讨论人与人无限竞争导致的囚徒困境和内耗的心态。项飙认为,当今人与人竞争的内卷是一个“陀螺式的死循环陷阱”,它不仅描述了一个社会或组织既无突变式发展,还会造成精神的内耗[6]。
工业时代的“赶工游戏”就遵循内卷的逻辑。布洛维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制造了“自愿服从”的计件激励机制,让工人们陷入了“赶工游戏”中。资方不断提高标准,并给予适当奖励,为枯燥的工作添加了游戏的成分,使工人们获得满足感。尽管工人的劳动强度和生产效率在不断提高,但工人的总工资水平还是停留在同样的位置,其单位时间的实际工资反而降低了。不断增加的产量给予工人明确的希望,他们认为只要不断地赶工就能产生利益。因此,这种工作形式是充满了希望的刚性模式,大部分人没有考虑改变自己的工作模式,而是在追逐利益过程中越陷越深。当今生产资料、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如技术对于生产资料和生产方式的改变、个人对于工作意义的追求等。虽然人们转向了灵活型就业,告别了传统的就业方式,但是却掉入了平台模式下的另一种刚性模式。灵工的涌入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文化内容,但注意力不会随之增多,这种结构化的矛盾使他们陷入了更加激烈的内卷游戏,即不断挖掘垂直领域和长尾市场,并为之投入更多的精力继续生产。平台内容方面,生产过剩和产品固化成为问题,稳定而可见的增长抑制真正具有新颖性的发展;而个体方面,他们仅是在一个简单层次上自我重复,挤占他人的生存空间,使自己在社会上获取少量竞争优势,但却造成精神内耗和浪费,陷入“路径依赖”和“自我锁定”的状态中[7],形成了一个“越努力越内卷”的囚笼。在内卷概念被泛化的当下,我们需要厘清几个问题,内卷概念的内涵和外延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相较于工业时代组织架构中的内卷,新型劳动形态和生产方式中的内卷困境有何新的变化,这背后的逻辑是什么这些问题值得进一步探究。
后工业时代货品和市场结构转型引发了劳动领域的转型,涉及劳动本身、机构组织方式,以及劳动主体的能力、愿望和要求。劳动从工业资本化转向文化产业化,越来越具有创意经济的特征,表现为生产商品信息和文化内容的非物质劳动[8],提供知识理论和知识分析的知识劳动[9],饱含设计的创意劳动等。技术的介入催生了平台化劳动,依赖技术的信息传播与娱乐休闲生活成为资本生产系统的一部分,信息社会中的生产者和消费者界限日益模糊,被技术平台化的非职业行为不断转变为包含劳动价值的生产实践[10]。去雇主化的平台工作赋予劳动者灵活自由的工作时空,同时平台资本和生产文化内容劳动主体结合,逐渐衍生出职业化的创作群体。
学术界针对不同群体也展开了研究,主要包括网络作家、网络主播等,主要针对平台化工作属性以及平台的劳动控制进行了研究。平台化的工作属于新兴服务行业之一,具有情感和知识生产属性。研究认为网络主播从事着情感劳动和知识生产。情感劳动源于主播渴望在虚拟世界中得到认同,也较容易通过情感与粉丝产生链接。有研究从互动仪式观角度分析主播通过话语表达、情感互动使得消费者身临其境,获得沉浸式体验,主播不仅需要简单的推介技巧,还要有很强的共情能力和情感特质[11]。但是研究普遍认为他们在平台创作过程中存在着劳动控制,平台资本实现了跨时空、跨阶级的弹性积累和新形态的垄断控制,模糊了真实的劳资关系[12]。在网络作家群体层面,平台机制诸如产量竞赛、创意规训和权责置换等方式,分别达成对网络作家“执行”、“概念”和“契约”的控制[13]。且借助其垄断地位日益侵损作家权益,使得二者之间的关系走向对立,极大地损害了网络文学的发展[14]。平台的无边界特点导致异化从生产领域延伸到了整个生活世界。在网络主播群体层面,有研究结合女性视角,指出技术变迁和性别角色共同作用于网络主播劳动控制[15]。女性主播的“变美行动”被组织成为一场游戏竞赛,成功掩饰和转移了剥削的生产关系,促使主播陷入甘愿劳动的局面中[16]。
厄休拉·胡斯认为,在资本中,脑力劳动离开了商品生产将一无是处[17]。有研究指出数字灵工的工作过程受到平台技术化的规制。平台资本通过“情感程控”“制造梦想”“公平感知”等意识形态,制造出内容创作者对平台劳动的主动“同意”;同时,依托“平台垄断”“结果管理”“数字控制”制造出被动的劳动“同意”,为内容创作者带来严密、隐蔽的劳动控制[18]。以上关于网络作家、网络主播的研究细化了人群分类,但较少对群像的共同特质和劳动过程进行归纳研究,缺乏对不同个体微观状态的关注,以及不同阶段劳动控制表现的深入的研究。因此,研究聚焦持续工作一段时间但发展停滞不前的数字灵工,以内卷化视角切入,细微观察平台化工作的阶段性劳动控制及背后的逻辑。
研究对象选取以内容创作为主体的数字灵工群体,包括文字类、视频类、音频类。文字类的平台主要包括公众号、知乎、小红书、文学网站;短视频类平台包括B站、抖音;音频类平台包括小宇宙、喜马拉雅。因工作需要,数字灵工会联动多种类型平台,同一内容,制作成符合不同平台调性的消费内容,故平台选择不能拘泥于单一平台,并且不同类型平台的制度有所不同,会导致个体化内卷呈现不同特点,以便更全面、深入探究数字灵工平台化工作内卷化机制。
对于数字灵工的选择,基于以下三个标准:一是研究对象需要在平台持续创作一年及以上;二是创作内容以泛知识生产为主;三是具有可变现能力的粉丝数量。区分于一般的内容生产者,数字灵工需要持续、深度、在垂直领域进行内容创作,且具有变现能力,并以此为职业,而不是个人化记录、偶然发生的内容分享。这部分数字灵工往往采取个体化工作形式,粉丝增长量和内容的积累都是从0到1。
研究主要采取参与观察和半结构访谈。参与观察包括线上观察体验和线下深度参与。线上体验观察包括对研究对象的平台内容的观察以及对其个人日志、工作复盘、朋友圈的追踪记录,也会参与他们线上发起的沙龙、读书会、粉丝讨论群组等。由于数字灵工的生活和工作具有同构性,除了工作内容,他们也会把平台作为生活感悟记录的工具和自我展示的窗口,而线上的沙龙等活动可以关注到他们内容创作外的衍生服务;线下深度参与主要是参与到研究对象依托内容创作进行的线下工作、活动,笔者会跟踪其工作进程或者作为志愿者参与到活动中。
研究采用目的性、多点滚雪球的抽样方式,访谈对象从长期跟踪观察的调查对象中选取,访谈对象涉及不同平台(公众号、B站、小红书、喜马拉雅等)、内容创作形式(图文、音频、视频)、内容门类等(个人成长、影视摄影、健康健身等)。本研究共完成9人深度访谈,其中男性5人,女性4人,年龄在25~35岁,内容领域包括电影评论、手账、摄影、影视剧、新闻实事等,每次访谈时间为90~120分钟,访谈以半结构化访谈为主。
数字灵工以生产知识文化服务为主要内容,平台算法会依据受众的偏好进行头条推荐和优先曝光,这不仅让数字灵工直接获得收益,满足了他们即时反馈的需求,也产生引导和强化作用,即持续生产某类内容会吸引受众,凸显形象主体,长此以往,形象主体和创作内容被固定,且在此框架下创作的内容能够使得创作持续,数字灵工进入一种自我锁定的内容生产中。
数字平台建构了虚拟的工厂,平台化的工作使得数字灵工的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重合,非工作的内容也逐渐被吸纳进来。与其他工作不同的是,平台化的工作具有展演特质,以流量和用户数据为核心的平台开启了一种新型的工作评价,即依托能力、潜能、生动的个人形象逐渐替代了依托技术资格、绩效、职称等指标,因此数字灵工需要打造可见的个人形象,并生产与之相配的有价值的知识内容。为了凸显主体,与一般生产者区分开来,数字灵工生产的内容都是围绕可见的个人形象,积累粉丝流量,他们会打造独特的身份标签,吸引目标用户。比如,一炜是“个人成长之行”公号的创作者,他的简介是“前华为海外财务,现斜杠创业自由派”。由于做个人成长的博主不计其数,一炜认为有“共鸣的标签+个人真实经历”可以唤起受众的关注。周于斯的B站认证是摄影idol。B站、抖音两个主要运营平台以分享摄影技能的短视频为主,包括设备测评、摄影技巧、后期剪辑、旅游Vlog等板块。周于斯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广告商,这要求他能够具有较多的关注度,因此持续稳定增长的粉丝量和曝光度是他的目标,这种目标驱动下的创作内容是摄影干货。
“将个人账号做大主要靠的是吸引陌生粉丝,那么当陌生人刷到你这条视频时,你认证的是摄影博主,但你却在分享生活感悟,那么你就可能失去涨粉的机会。虽然我是个爱分享的人,但是我会减少在主要平台分享与摄影干货无关的内容,我会适当穿插在微博里用三言两语的形式分享。”(周于斯/摄影博主/2021-12-01)
个性标签和独特的内容增加了数字灵工的可见性,粉丝的积累和关注度会让平台倾斜流量扶持。这也促使数字灵工持续围绕个人IP生产专业的内容,通过生产独特知识、文化的内容构建个人形象,积累粉丝流量。持续稳定且符合该受众群体的内容创作促使数字灵工的粉丝量保持在稳步上涨的节奏,这意味着更稳定的广告投入和相对稳定的个人收入,同时也陷入了自我锁定的内卷化中,具体表现为他们进入一个简单层次上的自我重复。由于他们失去被环境再次形塑的可能,大部分数字灵工到达一定阶段后,会为了稳定的收益和流量固守现有的内容风格和形式,这种固定的创作模式到达一定阶段,会导致失去了创作动力,到达一定的创作瓶颈。
数字文化要求时新,平台推崇的“优质内容创作者”需要生产者在数量和质量上双管齐下。数字灵工为了竞争注意力,需要不断创造有趣、引发共鸣的内容,造成内容生产过度和受众关注度短缺的结构性不均。在时效的限制和内容创意难以突破之下,他们会排列组合已有的内容重组分发,以降低内容成本,并维持量产需求,这也使得他们陷入了量的无序增长和精神内耗中,违背了他们创意的初衷,陷入了没有发展的逐量增长模式中。
数字灵工虽然有创作的自主权,但无法确定市场和受众的偏爱,想在众多内容中脱颖而出,获得稳定的收入,更新频率和创意缺一不可。一个能够吸引受众的爆款内容可遇而不可求,数字灵工生产的大多数内容是不能被广泛关注的,因此他们希冀耦合不确定的注意力经济,在平台曝光和推荐机制的刺激下,他们开始“试错”,展开个人化的逐量生产。手账博主羽毛根据市场热点,尝试过不同领域的内容创作,包括买手推荐、插画、探店等。每个领域都生产了较多内容,但都湮没在有限的注意力市场中。Elian是国外时事博主,新闻的时效决定她的产出节奏。“必须要一天完成,有时间期限,每天都在上一篇稿件完成中就迎来了下一篇新的任务,不知道哪个内容就有热度了。”(Elian/新闻博主/2021-06-10)
即便对于内容有质量的要求,数字灵工也难以逃脱收入不稳定和朝不保夕的处境。他们的收入受制于诸多不稳定的因素,生活变得充满风险和不可控—平台收入不完全由创作者决定,在没有保底收入的前提下,还受到平台利润分配机制的影响。比如喜马拉雅平台提现是隔月制度,主播雨烟每个月并不能确切掌握收入的具体数字,这种未知和不确定性常给她带来职业焦虑。雨烟是喜马拉雅平台上的情感类博主,以播读有声书和情感文章为主要工作内容,按照市场价80~90元/时,一本书的播读需要7~8小时,每个月的固定收入最多可达7200元。平台为每本书设置了10%~20%的利润空间,想要获得更多收益,雨烟不仅需要倾其所有时间播读,还要尽可能获得高点播量和完播率,以获得更多利润。于是数字灵工所谓的弹性时间安排,很容易面临超时超量工作的危险,因为一旦缺少工作量,就意味着经济拮据,但超时工作,意味着工作正在从数量和质量的双重层面对数字灵工展开全方位的入侵。
不稳定的平台化的就业形式迫使数字灵工展开了“混剪式”的逐量生产,大量充斥在平台上“新”的内容由已有的内容重新混合而成。所谓新,不是指以前完全没有过的全新之物,而是重组技术和混聚技术制造出相对的新。数字灵工的最大价值不在于生产有用的信息,而是产生创意,生产触动受众情感的内容[20]。混剪技巧下的量化生产虽然在旧有内容上提炼、挖掘出“新”意,但新的标准降低了,原创与复制品之间的界限变得脆弱,数字灵工开始了套路化生产。尽管内容数量和收入水平都稳步增长,但内容在排列组合中失去了原有的灵性,陷入了一种“没有发展的增长”状态,这不仅消耗了数字灵工主体创作性,也降低了生产内容的水准。平台看重注意力经济,这就导致内容生产难以被定义和预测。与传统工作最大的不同在于,劳动业绩和劳动的客观投入(劳动时长、劳动强度)呈现脱钩的状态,工作内容衡量的标准不再确定,能力和时机同样重要。为了在关注度竞争和赋值竞争中脱颖而出,让人看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们需要不断在平台输出新的内容,通过新近发生的活动将这些热情和兴趣持续地在公众面前付诸实践,吸引受众的关注,进而变现。这背后的逻辑是长远的叙事和严肃的思考有可能被“当下”这个过滤器给滤掉。数字灵工的创作内容中,相对严肃的内容不易引起兴趣,人们感兴趣的是短帖子的实时性和新鲜感。在这种趋势下,部分数字灵工会倾向于生产轻便的、具有网感的内容,因而我们看到了图文向视频的转变,长视频向短视频的转变,短视频向着更短的信息流转变,因此即便是包含了较高知识、文化水平的内容,也成了瞬间性的,并且只在瞬间被体验。
“野生老师”与传统高校里的老师不同,他们不一定经过专业的系统训练,而是以兴趣为起点,边学边摸索边输出知识。数字灵工平台化的工作是以个体化的形式展开,即个体完成策划、生产、推广、销售整个过程。从事知识生产的灵工缘起于爱好,从初期的多领域尝试到垂直领域的深耕。但是,个体化的工作形式也限制了资源链接,长时间的个体化生产和去组织化的协作方式,禁锢了职业持续化发展。
部分数字灵工个人创作缘起于“野生老师”,以己之需,产己之求是个人创作路径依赖的起点。平台上的各类野生博主,并非科班出身,他们将学习的体验和过程加工为可操作的知识、技能展示在平台上,帮助受众答疑解惑。包括摄影技巧、学习教育、美食烹饪、科学发现等,最初的创作起源于个人的兴趣、生活灵感的捕捉,带有一定的随意性,随着内容的稳定频率的输出,他们逐渐探究出符合受众品位和较为严谨的创作形式,于是他们将灵感收集组织并编辑为通俗易懂的图文或者音视频内容,发布到合适的平台。摄影博主周于斯由于喜欢旅游,他初期的创作主要是通过图文的方式发布游记,边拍摄边学习。“摄影这个领域不需要很系统的学习,大部分是碎片化的学习。我利用微博,把拍照的点滴和方法分享出来,初期的粉丝都是这么积累起来的。”(周于斯/摄影博主/2021-04-10)伴随摄影设备的轻量化迭代,他发现了手机摄影的趋势,而视频的呈现方式也成为粉丝喜闻乐见的形式,所以他开始学习手机摄影,并用Vlog取代图文。
数字灵工中的野生老师起步于个人旨趣和较小的市场,内容创作没有固定的上限,初期很难类型化,伴随同类内容稳定频率的输出,数字灵工逐渐通过原始积累和试错找到目标受众,在小圈子里获得认可,继而催生出更多的创作,演变成一个新的内容类型,并在同类型的博主中获得关注者,形成个人长尾市场,这意味着在某个领域不可替代的价值,虽然规模有限,但具有更高的价值,具有较好的粉丝黏性和内容持续性。但这部分数字灵工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个人创作呈现模式化、程序化,垂直领域和长尾市场也形成了个体独特的创作形式,合作关系和圈层趋于狭窄,导致后续创作力不足,继而引发了窄域合作形式。调查发现,数字灵工以弹性的项目合作制为主,不同主体依托平台进行任务分配、相互协作,借助远程办公工具沟通细节,共同完成任务,再各自进行利润分配。插画师、设计师、影视剧博主等会接下整个项目,并将其拆解为各个部分,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合作。设计师路琪说:“一个项目,我们负责不同的部分,我会愿意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组成小而精的团队,磨合好了就会以项目为中心,随时组队。”(路琪/设计师/2020-04-30)去组织化的合作意味着资源和人力资本的灵捷链接,对新鲜事物和意外效果持有高度开放的态度。不同灵工个性互补,互相启发,链接不同的文化资源,展开异质性的合作,他们将自己的文化素质、社会素质和情感素质以及经验放在项目里,形成“临时组队,长期协作”的无契约的协作形式。拥有5万微信公众号粉丝量的郭一炜说:“虽然粉丝在稳定增长,但始终没有找到能够持续发展的路径,因为缺少更大的平台和资源,发展到一定节点,个人能力有限。未来我可能会找一个落脚点,带着自己的平台去链接好的资源和人,一些年以后再跳出来。借助势能去整合资源。”长此以往,数字灵工看似无边界的工作模式再度陷入了狭窄、局限的合作网络关系,加之个人创作的程式化,他们被卷入自己营造的小圈层中,个人能力增长和资源链接能力都处于一种稳定向内的缓慢发展阶段,难以突破。
数字灵工的自我锁定,源自内容固化产生的创作隔膜。平台的机制和受众的偏好引导他们固化内容生产的风格和类型,生成可以稳定变现的内容,同时阻碍了差异化的内容和生产者,使他们陷入一种稳步增长但是自我锁定的创作状态。
数字灵工固化的创作模式具有抵御风险、稳定获利的能力,但其创新发展受到桎梏。一方面,技术与算法根据可见的个人标识和持续、稳定的内容输出,为数字灵工量身打造网络环境,描绘出目标受众的特征,引导数字灵工继续生产和构建能够吸引粉丝和流量的形象和内容。自媒体人林安的内容和风格缘起于微信公众号文章《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都不想上班了?》。这篇文章不仅被推荐到了豆瓣的主页,也被242个微信大号申请转载,平台推荐机制和数据流量让林安意识到她的创作内容应该是趋于严肃的职场转型的故事。此外,平台公开透明的数据昭示着多做多得,不做不得的逻辑,数字灵工通过高阅读量、点赞量、分享量等获得直接的广告收益,也可以通过优质内容变相获取隐形的社会资本。以此为职业的数字灵工会强迫自己在固定的时间产出内容,他们机械地把自己的生产力投入。一个标题是否能够获得更多的打开量,一个封面是否可以更吸引人,标签标记的是否能够被快速搜索,都是他们精细化投入的表现。手账博主羽毛为做不同平台的封面展示图会花费一天的时间在修图上,远大于实际内容的投入。但这种精细化的投入能够获得稳定的增长,削减了他们进行技术改革或资本化运营的冲动。实际上,平台的数据和粉丝的增长给予数字灵工一种尚有希望的模式,按照这个模式的运行,数字灵工就可以具有可观的收入,维持生计,缓解灵活就业的不安感,这也昭示着一旦创新就会经历内容的试错、流量难以预测、收入不稳定等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他们革新的动力。另一方面,数字灵工常常会收到“催更”的信息,他们会觉得自己是被期待的,也倾向于创作粉丝偏好的内容。粉丝的聚集和拥趸也能给他们制造一种自我价值实现的泡沫。长此以往,数字灵工进入了一种舒适的固化创作模式,也产生一种迷幻的虚假意识。
平台机制和受众的偏好期待制造了创作隔膜,将数字灵工推向了固定套路的创作怪圈,阻断了数字灵工遇到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主体和受众,而这些与自己看似不合拍的事物,是最有可能改变自我,激活潜力的因素。从根本上说,平台的用户思维和数据思维是一种典型的垄断逻辑,他们设计了一个完美提取和使用用户数据的机制,引导灵工编织用户喜爱的内容,看似百家争鸣的个体,实则在为了一个“赢家通吃”的寡断市场埋单,再次陷入高度一体化竞争的漩涡中。平台技术的加持并没有从根本上多元化职业选择,激发潜力,相反,资本对数字灵工的控制以一种更为隐秘的技术手段暗暗展开,灵工的创作依据平台推荐和流量偏好形成了套路,科技介入的平台并没有鼓励创新,而是变成了一种自相矛盾的去技能化工具。
数字灵工的逐量生产的基因来自互联网的数字技术。数字技术是制造过剩的技术。推陈出新是数字文化平台结构性的特征,互联网平台作为数字灵工的生产资料不再是稳定的生产客体,其承载的内容是过程性的,它追求新鲜度和时效性,因此平台化生产的门槛和试错成本较低,导致大量数字灵工的入场和纷繁多样的内容产生。
数字灵工普遍采取“混剪”的方式,快速加工生产内容。混剪起初是一种音乐创作的方式,创作者对初次创作的音轨进行重新混录和加工,二次甚至多次创作后,产生新的内容。目前混剪多用于短视频领域,在B站上很流行,这些视频既不同于搬运,把一些其他地方的视频下载后重新上传;也不同于原创,很多混剪取材于知名的影视剧、游戏和动漫,数字灵工对原作品重新解构,截取部分内容,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创意,混编在一起。很多视频重新配上背景音乐或者自己的解说,内容就被赋予全新的节奏和意义。自媒体创作者小玲认为:“混剪成了一种套路,做多了就熟悉了,不会再想去动脑筋开创新的内容形式,变成了生产内容的机器。”(小玲/短视频博主/2021-06-20)混剪的创作形式适合数字平台内容的快速迭代。数字灵工通过对文字、图像、音视频等数字化调取,组合使用既弥补了内容创作的时效性,也能快速结合热点满足受众对于新鲜热点的追捧。数字平台催生混剪创作形式,导致数字灵工误入过量的歧途,过量的生产卷入了超出个人承载的时间和精力,但个体化的工作方式又无法实现规模化,以至沦为内容的搬运工,失去了创意的初衷。影视剧创作者飞流说:“起初一个内容策划到生产需要精心酝酿,充满创意,但你发布的时候已经有人抢先一步了,所以为了生存需要迎合热点和流量。长此以往不再会精雕细琢内容,主要是煽动粉丝冲动消费。”(飞流/自媒体博主/2020-11-20)
于数字灵工而言,混剪可以提升创作效率,即便不能推陈出新,也可以通过混剪保证内容的产出,弥补了不稳定就业形态下的不安全感。正如皮埃尔·布尔迪厄指出:不稳定的就业形式是一种新的统治模式。它给劳动者带来了一种普遍持续的不安全状态,旨在迫使劳动者屈服,迫使他们接受剥削[19]。于是我们看到数字灵工在不稳定的劳动状态下,被迫展开逐量的生产,以此带给自己收入的相对稳定和生存的安全感。混剪会截取不同热点内容为创作者所用,这种创作逻辑下的创新则演变成一种高效率的耦合平台受众注意力的量产。数字平台承载的关注度具有垄断性,平台的推荐机制决定了受众是否可以关注到某项内容,市场价值高低和注意力关注度是成正比的,因为没有被看到,就不可能有机会获得价值认可。数字灵工生产了过多的内容,但是关注度有限且受到平台推荐机制等控制,最终注意力市场呈现二八原则:20%的内容吸引了80%的关注度,其余80%的产品只迎合了20%的需求。这种极端不平衡的市场制造了马太效应,即粉丝量和知名度高的数字灵工的内容较容易被平台推荐,也更容易吸引到新用户,这也导致大部分灵工陷入一种对不确定的关注度的追捧。于是以内容质量为主的竞争转向为激烈的关注度竞争。“什么形式火爆就转向什么形式”“内容尽量都和热点贴合”,于是数字灵工会在混剪中迎合时下热点,他们的内容生产如“走马灯”一样瞬间出现或者消失。正如手账博主羽毛所说:“东拼西凑的内容能够高效率捕捉热点,但却容易引发不专注,最后丢掉最擅长的领域。”
数字灵工的“野生老师”的发展路径形成的个体化创作形式赋予了劳动主体自主性,但垂直细分的创作领域难以找到契合的合作者,建立协作关系。即便是协作关系,由于特质和类型太相近,或者因为集体思维同质而变得墨守成规,使其陷入了封闭创作的路径依赖中,影响了数字灵工的职业持续突破式发展。
数字灵工采取个体化的工作形式,从策划、内容生产、发行到推广都由个人完成。对于是否扩大规模和建立团队,大部分数字灵工的回答是否定的。具有一定流量和变现能力的情况下,他们认为自给自足的工作效率更高。“很多时候,有了想法我就马上去执行,我的工作台就在我床边。我也尝试过加人,但我要传达我的想法,沟通明白,这样的过程下来,有时这个东西我已经完成了。”(周于斯/摄影博主/2021-04-10)
有机团结依赖于分工,社会分工越细,人们的差异越大,人和人的依赖性也越强。分工的细化有利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20]。社会分工论提出的背景是工业时代流水线的作业生产,合作完成的效能远大于前现代社会中同质性社会成员的机械团结。数字灵工不再依赖于大宗生产资料,一台移动设备,一个账号就能实现内容的创作,这种情况下个体完成具有较高的效率。那这是否就意味着彻底不需要合作关系了?调研发现,大部分数字灵工倾向于高效率的个人创作,因为组建团队意味着更高的经济和沟通成本,抑或个人的创作意愿得不到有效表达。因此合作关系对于他们来讲经济效益比较低,但这也就阻止了在合作中寻找差异性的可能,创作者会因为卷入固有的模式而变得墨守成规。
部分数字灵工试图突破个体化的限制,他们以轻资产的形式组建团队,即灵工抓住自己的核心内容,而将非核心业务,例如内容衍生形式加工、资讯整理、线下活动推广等外包出去。但他们仍然倾向于找寻同质化的伙伴,即便是协作关系,由于特质和类型太相近,或者因为集体思维同质而变得墨守成规,以至在集体这个层面上,他们不经意地产生了普适性组织的特征,并以固定的任务分配和上下等级形式固定下来,影响了数字灵工的职业持续突破式发展。此外,还会出现的一个问题是对劳动的剥削。数字灵工的合作类似本克勒提出的同侪生产,各方主体以去等级化和去中心化的生产形式参与并共享商品和服务[21]。这种合作较少具有法律效率的劳动契约,多以心理契约为主,以价值为驱动,更看重个人的自主劳动,但是存在着无薪的生产行为。自媒体博主林安主要以撰写自由职业者故事为主,依托内容她积累了粉丝,并发展了线上社群和线下活动。线下活动的负责人则是来自线上社群的粉丝,大家合作办活动并非全职,也没有强制的契约和薪资,很多活动涉及的劳动过程也无法量化,因此当林安想将线下活动作为商业模式去运作时,各个城市负责人经常会因为个人原因或者劳动无法标价而难以为继,数字灵工再次回到个体化的状态中,以至无法扩大再生产,职业发展陷入孤立封闭的状态。
数字灵工是平台工作领域的新主体,其主体意愿、工作关系价值体现与以往有所不同。传统工作价值衡量标准是薪酬、地位和晋升,劳动者受雇于固定的单边的组织关系获得职业稳定,实现忠诚的心理契约。数字灵工的工作动力大部分来自内驱力,基于兴趣、爱好生产包含创意的文化内容;而灵活性、多边能力促使他们具有较强的可雇佣能力。因此单一量化的工作衡量标准逐渐被多元的价值所替代,工作成为自我赋值的一部分。但是,这种灵活的工作形式也让数字灵工陷入内卷的状态,即自我锁定、失活创意以及路径依赖。
内卷化最初是指缺乏经济意义上的竞争,在外部扩张受到约束的条件下内部趋于精细化的发展过程,在网络传播和再演绎过程中泛指各行各业以及个体发展的一种生产或者投入过密,然而没有得到发展的状态。知识经济的发展促使劳动力的配置从制造业密集型转向线上知识生产密集型,不同于低技能、重复性的平台劳动产生的量化型内卷,数字灵工的内卷化表现为有增长而无发展的状态。具体包括,劳动主体固化和逐量的创作模式以及故步自封的协作关系。虽然数字灵工转向了灵活型就业,告别了传统的就业方式,但是却掉入了平台模式下的另一种刚性模式。以此为职业的数字灵工在平台的量化利益机制下,想要谋取更多利益就需要不断趋于专业化。朗西埃论著中的工人们意识到,当他们的角色变得专业化,他们自己变成了“活着的机器”时,他们就被剥夺了。为了获得增长,维持生计就要满足平台对创作者的专业要求,因此平台创作需要清晰可见的内容风格和持续稳定的生产量,追求稳定而可见的增长会抑制真正具有新颖性的发展,而内容固化和生产过量也成为问题;于个体方面,他们把创意固化为可增长的创作模式,伴随个体精细化的投入,规模难以壮大,协作关系也无法进一步扩展,仅是在一个简单层次上自我重复,挤占他人的生存空间,使自己在社会上获取少量竞争优势,形成了一个“越努力越内卷”的囚笼。此外,平台权力具有垄断性和排他性,它把具有信息能力的社会公众吸纳进平台资本主义体系中,成为新兴的数字劳动生产资料,平台注意力的不确定性,引发数字灵工在追求稳定可见增长时的不安感,甚至陷入内耗。由于灵工的涌入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文化内容,但注意力不会随之增多,这种结构化的矛盾使他们陷入了更加激烈的内卷游戏,即不断挖掘垂直领域和长尾市场,并为之投入更多的精力生产,但发展缓慢,这逐渐成为数字灵工生存工作的基本组织方式和资源分配方式。
缓慢增长而无发展的内卷状态让数字灵工走向了新异化。区别于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新异化”即“异化是一种缺乏关系的关系……异化并非没有关系,而是有缺陷的关系”。罗萨认为“异化指出了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深层的、结构性的扭曲,亦即一种主体在世界中的方式遭到了扭曲”[22]。换言之,自我与外部世界理想的、应然的关系是和谐的、共振的、共鸣的。正如数字灵工的初衷是为了通过灵活的工作形态打破传统工作模式中唯KPI的内卷模式,追求自主安排工作和生活节奏的自由状态,但是当发展到一定阶段时,数字灵工个体化工作因规模、资源限制而进入瓶颈,流量和资本的裹挟导致平台失去了最初的灵活、自由,他们也被迫卷入了非自主、重复、机械的工作中;而这违背了创作初衷,自我与理想的工作状态也并非理想的、和谐的关系,因此即便脱离了传统工作模式下竞争的内卷,他们也再度陷入了灵活工作赛道的新一轮内卷,这种内卷不仅是不确定性和平台规制下的量产,还有事与愿违的精神内耗,犹如卷心菜一样,层层叠叠向内生长,但却无法向外发展。可见,数字灵工即使逃离了传统工作组织类的硬性系统,仍然面临平台类开放性、软性系统的规制和约束。
探讨数字灵工的内卷化,有助于我们重新思考“逃离旧有的组织化劳动系统是否可以规避内卷的劳动形态”,也让我们警惕灵活的平台在解放劳动时空,释放个体创意时,平台资本对劳动者的裹挟。因此,这样的现象鼓励我们以创造性的方式探索数字灵工在特定背景下的情境空间、发生的问题以及如何应对。行为的调整在于对新型工作情境的认知。面对内卷,部分数字灵工开始寻求突破和转变。始于兴趣、生活方式的追求,他们暂缓当前的内容创作,以现有平台的积累生产符合自我生活方式的内容。比如有的运动博主并非认同之前的节食、大强度瘦身的内容展示,开始记录自己健康的生活方式;也有博主因为生活轨迹和人生状态进入了新阶段,会展开和过去不同内容领域的创作;还有一些灵工重新思考自我与社会的关系,努力将扭曲的关系再扭转回来,他们常见的行动方式是退出当下个体化的孤立的创作状态,通过旅居成为数字游民,融入个人体验进行内容创作。还有的数字灵工开始在社会结构性压力和平台规制中扩展工作情境结构,不局限于工作内容,回归自身、平衡工作生活、在动态发展中寻找职业方向。他们会通过平台聚合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搭建线上社群,展开线下交流活动,以此对断裂的、疏离的、异化的自我与周围的人际关系加以重新连接。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视为数字灵工将个体问题置于工作情境和开放系统中思考,反思该框架下自我的生存价值与身份意义,并根据实际情况重新定义自我,找寻文化共同体,拒绝无意义的附和、内卷与盲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