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拉模型视角下的生育意愿影响因素研究

2023-01-08 08:56高玉春
中国青年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婚育生育家庭

□ 高玉春

一、研究背景

2013年、2015年国家连续两次调整生育政策,先后实施单独二孩、全面二孩政策;2021年,全面三孩政策落地。截至目前,宽松的生育政策实施效果远低于预期。人口预测数据与实际增长数据差异较大表明,已有研究尚未完全揭开影响群众生育意愿的“黑箱”,因而人口研究一方面需要发展相关技术手段,另一方面需要关注特定的社会情境以及嵌入其中的行动者。本文将从后一角度考察生育意愿约束机制,收集数据的方法不是封闭式问卷调查,而是利用开放的网络平台微博爬取相关内容,因而面向的人群更为广泛,除了已婚群体,还包括未婚群体。鉴于目前我国婚姻登记持续走低、一孩出生人数增长不足,将未婚育的群体纳入生育意愿研究对象是有必要的。

二、理论回顾

1.宏观的人口转变视角

人口低出生率、低死亡率现象取代高出生率、高死亡率自18世纪就在西方国家出现,非西方国家于20世纪后半叶也开始呈现这种趋势,学者称之为人口转变[1][2]。其中,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伴随着相对早婚、离婚后再婚概率较高、生育发生于婚姻内等特征被称为第一次人口转变;晚婚、不婚、离婚后同居与独居普遍、丁克、晚育以及非婚生育等现象被称为第二次人口转变[3]。第二次人口转变的发生基于避孕革命、性革命(性与婚姻、生育分离)、性别革命(女性更加独立,对生育有了话语权),并且是人们追求高阶需求与自我实现的结果[4]。

如何解释人口转变现象具有多种视角。首先,社会-经济结构性视角认为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生活成本提高会降低生育意愿[5]。此外,当资源、服务、地位等财富由父母单向流动至孩子时,也会降低父母多生孩子的动力[6]。这一视角无法解释经济资源丰裕的人少生孩子的原因。其次,文化-观念视角认为,价值观念的变化影响人们的生育观,进而作用于生育行为,例如西方社会世俗化进程、对自我实现的追求等改变了人们的生育观[7][8]。该视角难以解释生育行为低于生育意愿的原因。最后,性别视角认为女性在当代社会兼具物质再生产与人口再生产双重身份,工作场域相对平等的性别关系与家庭场域滞后的性别革命(男女沿袭传统的角色分工,女性是家务劳动的主要承担者)[9][10],使得女性不仅得到较少的婚姻溢酬,反而可能因为生育遭受母职惩罚[11][12]。该视角难以解释日渐增多的男性少生孩子的原因。

上述理论倾向从宏观视角解释人口转变现象,要了解个体的生育决策,需要运用更加微观的理论模型,本文选用了推拉模型。

2.微观的推拉模型

“推拉模型”由美国社会学家Stein提出,最初用于分析人们结婚与否的原因[13],后来有学者将其应用于同居原因分析[14]。该模型的核心思路是,结婚、同居皆由诸多因素决定,其中部分因素是基于当前所处环境中的正面或吸引力因素,即拉力;部分基于负面因素,即推力。推拉模型能够简洁明晰地勾勒出个人意志与结构之间的张力,较适用于低生育意愿影响因素分析。

目前,我国已有较多研究调查了解民众生育意愿,但是多数研究针对已婚或已育一孩的女性开展[15][16][17][18],结果发现多数受调查者的生育行为低于生育意愿,生育意愿又低于理想的子女数[19][20][21],其约束因素包括:生育年龄的推迟[22],经济与教育发展带来的观念变迁[23],孩子的功利性效用下降、直接与间接成本上升,其中生育成本顾虑是影响人们生育意愿(特别是二胎)的主要因素[24]。这些研究有利于判断民众对生育政策的响应程度,为预测生育行为及人口增长规模提供参考,并作为制定与调整生育政策和其他社会政策的依据。但目前的研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第一,主要面向已婚或已育群体,没有关注到更广大生育主力及其后备军的想法,也遗漏了影响一孩生育的可能因素;第二,研究设计普遍采用封闭式结构化调查问卷,预设中本身容易忽略或难以捕捉一些与生育相关的无形因素。

基于上述背景,本文不再是自上而下发放、回收问卷,而是寻求自下而上的渠道,在自然、开放的情境下收集民众生育意愿的表达,进而探索塑造人们生育意愿的因素与进路。

三、研究方法

本文利用新浪微博作为数据收集平台。新浪微博是我国应用最为广泛的信息分享、传播平台之一,可以低成本获取多元、自然、开放情境下的数据。使用Python爬取人们为何不愿生孩子的内容时,发现2018年8月6日,新京报微博公众号转发人民日报海外版文章《生孩是家事也是国事,鼓励政策不能画饼充饥》的链接并发表微博,有大量用户参与互动,截至2021年2月1日,共有8737次点赞,11087次转发,31444条回复(含二级评论,即对一级回复内容的评论)。初步阅读部分回复,发现用户们围绕生孩这一话题畅所欲言,不少观点是以往研究未曾捕捉到的。因此,对该微博的回复内容进行爬取,共爬取27959条回复,发表自19560位用户(以ID数为准)。

针对爬取后的数据,首先按照用户ID对其回复内容进行排序,剔除下述内容:同一用户在不同评论下重复和高度相似的观点;各类无关言论,如用户之间与生育话题无关的对话;无个人观点陈述,仅表示赞同的附和话语,如“太对了”“是呀”等;纯表情包回复等。最后只保留阐述了不愿意多生育的原因的评论作为有效内容,共计1619位用户。有效数据与原始数据差异之巨反映出开放性社交媒体上言论自由与普遍的信息无价值共存的特点,但这一差异并不影响本研究的信效度,因为在开放式平台收集文本数据更接近质性研究,关注样本提供的信息是否饱和,而非是否具有代表性。

四、研究结果

整体上,较多微博用户受到负面因素影响,推动其少生孩子,即较高的生育意愿被束缚;但也可以看到,一些用户被少生孩子的“好处”所吸引,拉动其主动追求少生孩子的生活,即内在具有低生育意愿。

1.推力因素

(1)预算约束下的“养不起”

首先,住房、医疗、养老如同三座大山,对青年产生预算约束,挤压了养育孩子的经济承受能力。其中,住房支出成为多数家庭的首要负担,有人现身说法“我和老公都是研究生毕业,工资还算中上吧,两个人都在上班,但是禁不住上涨的房价哇!家里帮了忙才付得起房子首付,每个月房贷都占了我们的大部分,第一个都还没敢生”;即使想要二胎,许多人也无力置换大点的住房容纳孩子与照料者,所以有人感慨房价是“最好的避孕药”。这些观点暗示生儿育女前拥有房产不仅是现实生活需要,甚至成为社会规范,使得无房时生育受到自我内在道德审判。还有不少青年极为担忧自己与父母的身体状况、养老前景,尤其是独生子女,“一个人以后要照顾两个老人,还要买楼,娶妻,我再娶另外一个独生子,要照顾4个老的,现在全家只要有一个人生病,砸锅卖铁要救人,又会没钱,哪有钱去生那么多孩子”。对养老支出和大病医疗费用的担忧反映了社会福利保障制度有待完善。

其次,孩子的直接经济投入高昂。微博用户列举了孩子未出生前的产检费用(许多项目不能报销)、出生后婴幼儿食品与用品支出、正式与非正式教育支出、医疗费用,乃至成年后结婚买房的支出。其中从幼儿到大学的教育负担是父母最突出的担忧,不少用户表示公立幼儿园少,私立幼儿园贵,小城市幼儿园每月费用上千,大城市动辄上万,知名幼儿园甚至要摇号、排队;此外,孩子参加辅导班与其他兴趣班同样面临较高费用与竞争,如若购置学区房、送孩子出国读书,将加重家庭经济压力,有用户总结:“说了半天,其实还是生不起。给不了最好的,也总想给孩子中等偏上的,然而需要大把的钱啊!以后的兴趣班,真的不报吗?阶级固化。”这说明,青年之所以期望为孩子提供充足的资源,是为了帮助子代更好应对成长过程中面临的多重竞争压力,这其实是一种责任观,即为自己带到这个世界的生命福祉负责任。

由于工薪阶层收入、时间、精力等资源均有限,这使得生孩,尤其是生二孩、三孩成为奢望。有青年现身说法“我30有2了,早上七点半起床,接着一小时公交上班,晚上加班十来点;老公早上七点半出门,凌晨两三点回家,程序狗一枚,一个娃都没时间生”;孩子出生后的照料问题也困扰不少青年,“我家两边老人明确表示不愿意帮带小孩……现在的老人正好也是思想解放追求自己生活的一批,退休后要去旅游、跳舞、聚会,不愿意被孙子拴住。这是他们的自由,但是独生子女表示真的很无助了”。当前职场对私人时间的侵占、女性劳动参与的普遍现象伴随着第三方照料服务提供的不足,使得年轻父母的主要外援为老年父母,然而老年人生活方式选择的日益多元化也在促使他们转变观念,不愿受缚于孙辈照料中。

与此同时,孩子的预期收益大为下降,许多人生养孩子主要是妥协于家庭成员与社会主流规范的要求,或是喜欢孩子,即使生养二孩也主要是为了让一孩有伴、家庭结构实现儿女双全,而不是养儿防老,因为“实际上谁都靠不住,人老了都很可怜,一旦生病住院,丧失了劳动力,孩子不可能辞了工作来照顾老人,毕竟也不现实,还是要在有能力的时候多存点钱,为自己老了做打算”。当孩子无法成为老年生活保障时,金钱的重要性似乎愈加凸显,一部分人未雨绸缪规划个人的将来,自然不愿意多生育子女。

(2)精神负担下的“不敢生”

首先,当代青年对孩子的责任感不仅体现在对孩子的物质投入,还强烈体现在对孩子身心健康和社会成就的在意。前者表现为青年对任何可能的风险因素具有心理负担,如食品药品安全、校园与社会安全、生态安全等。有用户谈道:“先不说教育资源,就是打疫苗都不知道怎么办呢,还有奶粉。二胎肯定不考虑了,养个孩子真的过五关斩六将,衣食住行不能松懈。”究其原因,社会未构建起儿童友好型的氛围,表现为儿童相关产业缺乏相应的社会责任感,以至各类侵害儿童的事件屡屡加重父母与准父母的顾虑。

其次,青年对子女能否成才抱有期望和负担。换言之,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待在现代社会将落实责任从子女自身努力,转嫁为父母首先要给孩子提供好的环境及教育。“生下来不能让其接受良好的教育,优质的教育,在不能保证能将其培养成品行端正,国之栋梁之前,生孩子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行为”,不负责任的后果将是不能承受之重。就家庭阶层流动而言,“生一个,大人要好操心,没有优良的教育资源,养大了也是一个廉价劳动力人口,何必呢,娃娃也造孽”,这说明廉价劳动力被视为社会底层,而成为底层等同于失败者,其逻辑背后映照出加剧的社会不平等与阶层对立;就社会整体福祉而言,“如果教育不好,做出危害社会的事情来,宁可别生”。这些言论折射出部分青年不是片面地思考生育行为本身,还考虑了育儿行为及其外部效应,系统性地将子女、家庭、社会联结起来。

(3)婚育惩罚下的“不婚不育保平安”

首先,已婚育女性困境的示范效应。女性往往承受生育前后的身体痛苦,如果她们是孩子的主要照料者,心理健康也面临挑战。一位用户说:“宝宝快七个月,从出了月子就我一个人带,每天累得浑身疼,双方父母都不管的,孩子上幼儿园之前我是没办法工作了。虽然宝宝很可爱,但是还是掩盖不了痛苦,非常煎熬,条件不够真的别生。”当女性的生活重心转移到孩子身上后,难免放弃和牺牲个人原有的生活状态:“生了一个,目前生活质量直线下降,可以说没有,吃舍不得吃,喝舍不得喝,给孩子代购奶粉,代购日用品,马上又要送早教,不能比别的孩子差呀!自己?省省吧,买衣服化妆品下午茶,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母职不仅意味着女性对个人生活关注度下降,还可能遭受事业发展瓶颈,“现在单位上班,都要先问你还要不要生二胎,生嘛就不要了或者考虑下”。与此同时,婚姻市场的不稳定性与婚姻法的相关规定使得全职妈妈的权益难以得到有效维护,有用户提到“女性生俩孩子,时间成本上事业基本不成样了,然后没什么经济能力,如果老公出轨,凉凉,孩子一般跟经济能力强的……”这些现象让部分未婚育女性心有戚戚。

其次,已婚育家庭“负能量”的传递效应。对比已婚育家庭的生活状态,不少未婚育青年展示出财务自由、时间自由、精神自由的状态。一位无孩用户说:“我姐80后两个孩子,每个月穷得叮当响。而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发了工资还能给爸妈发个红包,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生孩子)?”有孩用户也表达了对无孩家庭的羡慕:“生啥生,如果可以重来,我一个都不会生。对面邻居两口子丁克,日子不要过得太爽,有空到处旅游。”这说明,许多青年频繁看到孩子为家庭造成各项约束,这些约束相对可见且较易量化;相反,孩子给家庭带来的正向影响通常主观且不可见,如育儿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等,所以权衡生育利弊时,人们更倾向以可见的效用下降来评判有孩生活。

最后,一些不堪重负的年轻人将婚育与人生困境相联系,质疑人生的意义,产生存在主义危机。例如:“85年夫妻,丁克,再过10年有4个70岁老人要照顾,如果再生个娃,仿佛人生短短几十年就是来遭罪的。”“90后不仅仅女方不愿意要孩子,很多男方也不愿意要孩子。想想以后一辈子就为了还车贷房贷,供孩子读书上大学出来找工作然后重复自己的路?人过这一辈子就真的是实现了人生价值了吗,真的快乐吗?真的有意义吗?”这些言论背后是青年对生育意义、人生意义的思考,其中“遭罪”等感情色彩强烈的词语体现了青年对育儿过程的否定,将父母为子女长期、持久、大量的付出视为不快乐的源泉,也看不到子女陷于为车、房、孩子奋斗的意义,进而反对将生育与人生价值相挂钩;在没有其他价值理念指引时,追求快乐成为部分人秉持的价值优先项。

(4)保障缺位下的“养娃是家事”

首先,家庭友好型政策供给方面面临政府与市场的双重失灵。教育、医疗、住房、养老、照料、安全等服务具有公共产品或准公共产品性质(消费具有非排他性),但是目前这些服务供给要么缺位,要么过度市场化,对效益的追求压倒了对公平的注重。例如“不孕不育医院每天挂号排队几百人,一分都不报销,全国调查下现在很多一孩都生不出来,还二孩呢,老人说以前没这么多人不孕,现在也跟社会环境有关,不孕人(数)直线增加”。有些人认为西方福利国家都不能提升其生育率,国内缺少相应的福利政策必然导致低生育水平,“……其实中国人已经很勤奋,不多生甚至不生真的不是为了自己过得更舒适,确实无能为力。出于父母对下一代的爱护,也不想下一代出来没出息”。从这些角度来看,完善的社会支持政策有利于释放这部分青年的生育意愿。

其次,过去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偏差通过网络互动被唤起。许多人忆起计划生育在基层,特别是在农村推行时,由于传统观念的阻力以及部分工作人员的粗放手段,对一些家庭造成经济、身体、心理创伤,用户提到的创伤包括童年时东躲西藏的恐惧、多年“黑户”(超生者没有登记户籍)被嘲笑的负面心理、被亲生父母寄养或遗弃的伤痛,这导致部分亲历者比较抵触政府干预生育,想要自主决定是否生育以及生育数量。此外,独生子女普遍认为其父母领取到极低的独生子女补贴,这与记忆中的政策承诺相去甚远,因而对生育鼓励宣传的公信力有质疑。

(5)其他原因

怕疼、不喜欢孩子也是一些青年不想要孩子的原因,这些原因在现代社会有了可顺心而为的路径,“喜欢孩子的可以生,不喜欢孩子又没有耐心的,把培养孩子的钱拿来给自己养老不是更乐哉”。还有些人对地球承载力的在意超过对人口老龄化的担忧,不希望为地球增加人口负担。

2.拉力因素

(1)追求为自己而活的人生

有人表示“结婚都不是刚需了,哪儿来的孩子”,可见即使婚育是主要的私人生活安排形式,其垄断地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不想婚育的重要原因是人们的婚育观念发生变化,传宗接代的想法淡化,个人幸福和追求成为决定是否婚育的首要考虑,“我不是很喜欢孩子,我也没有亿万家产非得生个孩子继承,我也没有传宗接代的观念,能把父母照顾好,在有生之年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够了。”“我感觉生孩子以后,后半生都得围绕孩子转了,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别的事,就是孩子长大你也得操心着,因为生了孩子一定得负责啊!所以不生孩子能更加规划自己的人生。”这些观点与前文提到的思考婚育、人生意义的言论有交叠,其共通点在于价值排序时,将个人开心快乐置于首位,也说明大家认为个人开心与负责任地育儿难以兼容。此外,许多不想要孩子的言论传递出青年愿意回报父母,却不愿将资源分配给孩子的想法,这说明资源有限时,青年以“差序格局”承担责任:相比想象中的孩子,青年更愿意对现实中的父母之恩与自己的生活尽职责。

(2)浪漫想象无孩生活

有些青年将有孩子的人生等同于不自在、不快乐,并且常常乐观,甚至浪漫想象单身、“无后”的人生。“结什么婚啊,还不如单身,房钱养老钱多了去了,怎么着省下一百万吧,老了房子一卖,和几个单身老友相约租个小院,旅旅游扯扯淡多好,然后悠哉等死,美滋滋。”“如果不生娃,等退休以后,把房子卖了,去旅游,等玩不动了,老两口拿着剩下的钱携手住进养老院,舒舒服服的一辈子,爽。”这些想象说明青年认为无须孩子,只要有充足的经济资源足以解决养老问题,所以干脆放弃生育,将资源留给自己。但即使不要孩子,他们还是表达了情感需求,例如友情或者夫妻情。

五、讨论:社会、家庭、个人合力促成低生育现象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当前情境下,我国青年的低生育意愿主要受到推力因素影响,顾虑预算约束、精神负担、婚育惩罚、保障缺位等。这说明我国根深蒂固的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文化规范,协同婚育本身的幸福感,持续构成生育的强劲拉力,但是,急剧的社会变革已经开始冲击这些拉力,不婚、丁克等新型婚育关系逐渐增多,其“好处”与传统婚育的“害处”频繁被放大,吸引更多青年选择主流道路之外的生活方式。这里从社会、家庭和个人三个层面进一步分析少子化趋势的成因。

1.社会不平等加剧引发焦虑

改革开放初期,我国社会因资源扩散产生财富增长与平等化效应,但是自20世纪 80年代末期开始,财富重新聚敛,社会分层逐步显现[25],各阶层以代际继承的方式实现阶层的再生产,跨阶层的循环流动更加困难[26]。雪上加霜的是,本可以发挥再分配作用的家庭友好型政策,如教育、医疗、住房、养老、照料、安全等方面的供给面临政府与市场的双重失灵[27]。

在这一背景下成长起来的“80后”“90后”“00后”,恰是当前生育主力与后备军,他们既见证了中国经济腾飞,又亲历了社会贫富差距扩大,感受到多子女家庭与独生子女家庭资源投入的差异,因而普通阶层焦虑于在阶层上升的洪流中不进则退,只能寄希望于以“质量取胜”—集中家庭资源培养一位优质后代,从而加剧子代教育竞争。青年的焦虑映照出他们直观感受到以经济资本为边界的社会阶层日益固化,并且阶层之间不平等更为显著,因而极为担忧子女因为缺乏资源投入和缺乏好的教育而落入底层。

社会不平等与社会保障缺位不仅会加剧人们的不安全感,还会导致消费主义文化乘虚而入,诱使人们相信拥有更多的财富和物质是好生活的基本,教育人们通过“买买买”建立自尊自爱、反击不安全感[28]。消费主义理念对生育的影响体现在,一些青年认为拥有足够的经济等同于拥有幸福快乐,因而倾向以经济自由与否权衡育儿意义,也更愿意将资源留给自己,要么作为当下的物质享受基础,要么作为以后的养老保障。

2.家庭制度向心力遭遇挑战

首先,计划经济解体后,家庭在住房购买、孙代照料、父代养老等事项上 抱团取暖,这其实暗含着家庭的脆弱性,例如家中成员罹患重大疾病或主要的经济支柱失业,整个家庭可能因此致贫、返贫,因此,少生孩子成为普通工薪家庭的风险防范举措之一;同时,抱团取暖背后的责任捆绑使部分不堪重负的青年质疑生活的意义,进而失去延续后代的动力。

其次,由于滞后的性别革命,女性兼具物质生产者与社会再生产者的双重身份,面临双重负担[29];同时,婚姻相较以往更加不稳定,动摇女性步入婚姻、生育孩子的信心和安全感,于是一些职业女性放弃婚育,选择公共场域作为自我实现的替代路径。

最后,市场经济中的家庭面临职场这一“贪婪制度”(greedy institution)的入侵,员工的时间与精力往往难以平衡家庭照料与工作要求[30],加上大城市普遍的长通勤时间,许多职场人士早出晚归,每日有效亲情时间极为短暂,甚至难以实现“回家吃饭”,这意味着一家人情感交流、亲子陪伴与健康调适功能失去重要的承载,而工作压力与家庭陪伴责任的冲突加剧了人们的焦虑[31]。这些现实情境制约了生育意愿的落实。

3.表达型个人主义理念兴起

社会变迁决定了代际价值观的差异,不同国家的数据表明,后现代社会的青年更注重自主性和自我表达[32],即具有更强烈的表达型个人主义理念。表达型个人主义是对人类本身的特性、品质、潜能的重视,关注自我感受,表达个人需求,在意个人成长,强调终身自我持续发展[33][34]。众多青年提到的让自己开心快乐、过好自己的生活等观点,就是表达型个人主义理念的写照。究其原因,当代青年教育水平提升、独生子女成长环境等因素赋权青年人优先考虑个人感受。

与此同时,老年人也在适应新的时代,开始转变观念与生活方式,有许多老年人拥有更加多元的生活,如跳广场舞、旅游等,主动松绑自己照料孙辈的义务,也松绑子女必须传宗接代的义务。相较于一生劳作、晚年继续照料孙辈的生活,显然,自由自在享受个人生活的老年模式为当下青年提供了另一种未来生活模板。

需要说明的是,表达型个人主义并不等于自私,相反,对个人感受的关注可能促使许多人反身性思考,由己及人对孩子产生同理心,极为强调父母对孩子的“责任心”,其责任范围涵盖物质供养、情感投入、心理关照、成就促成等多方面,即对于育儿质量有较高期待。如果权衡个人资源,青年发现难以兼顾个人、父母与子女的生活质量时,认为更负责任的选择是照顾好自己与父母。

六、启 示

本文的研究对象扩展到广大的婚育主体及其后备军,在开放、自然的环境中收集到的数据补充了现有生育意愿约束因素的研究,结果发现不愿意婚育的年轻人普遍期望自己与下一代均能有高质量的生活,而社会变迁为实现这一期望提供了多种替代路径,且青年及其父母都在调适新的路径;不但城市青年将更加自主地选择婚育行为,农村青年的观念和行为同样会被波及。届时低生育现象的扭转难度必然增大。

进行人口预测与制定人口政策时,一方面尊重而非强制干涉个人有新的家庭模式的选择;另一方面,针对这些变化制定相应的措施引导而非空头的承诺呼吁民众改变生育行为。鉴于人口规划的长远性,特别要关注广大未婚育青年的低生育意愿,避免眼下的被动单身、不育现象转为主动的单身、丁克文化;对于许多无法兼顾孩子与个人发展、孩子数量与质量的人而言,国家应当致力于提供更好的保障,特别是提供家庭友好型、女性友好型制度,让他们免于生育的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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