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菊 张易从 刘绍能
(1.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临床学院,北京 100029;2.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035)
李东垣作为金元四大家之一,开创了疾病内伤学说,独树一帜地建立了脾胃学说,对后世影响巨大,对中医学术的发展具有卓越贡献。《脾胃虚实传变论》是其代表作《脾胃论》的第一篇,文中引用了部分《黄帝内经》中对于脾胃的论述,讲述了饮食物入胃之后脾胃的运作过程、饮食物的下传及变化过程、脾胃虚则百病由生的机理以及如何养生保养脾胃。此篇题目虽为“脾胃虚实传变论”,但是全篇未论述脾胃虚实之病理状态的问题,亦未论述脾胃受病如何向其他脏腑传变的问题。笔者观现今学者对此问题鲜有论述,遂不揣浅陋而试析之。篇名中的“脾胃虚实传变”六字需要作进一步探讨,特从生理与病理角度阐述如下。
此作第一种释义。篇名中的“虚”作“空虚的状态”解,“实”作“充实的状态”解,正如姚绍虞在《素问经注节解》中所释:“此以食之所在为实,食之所不在为虚。”“传”即“传导”,指饮食物入口在体内的传送过程。“变”即“变化”,指饮食物入口之后所发生的变化,譬如饮食物入口后变成食糜,食糜又进一步转化成精气血津液和二便。此六字之义,从狭义的角度而言,是指食物入口之后,胃肠虚实更替,饮食物往下传的过程;从广义的角度而言,此六字概括了脾胃的生理运作机制,包括气血津液的生化和糟粕的代谢传变及水谷精气的升降输布传变。《脾胃虚实传变论》作为《脾胃论》的开篇文章,从统领全书结构的角度来看,也更能证明此种解释的合理性,详述如下。
1.1 胃肠虚实更替传变 此乃从狭义角度说明胃肠虚实更替的生理运作过程。李东垣在《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中第一句即引《素问·五脏别论》:“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此五者,天气之所生也。其气象天,故泻而不藏,此受五脏浊气,名曰传化之府,此不能久留,输泻者也。”说明饮食物纳入之后,传化之府是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此五者禀天气之所生,所以其作用也取法于天。“泻而不藏”是指饮食物入胃后不能久留,必须进一步输布下传,而在其传化的过程中,只有保持胃肠虚实交替的状态,才能保证饮食物下传顺畅。正如《素问·五脏别论》中所言:“六腑者,传化物而不藏,故实而不能满也。水谷入口,则胃实而肠虚;食下,则肠实而胃虚”,《灵枢·平人绝谷》亦云:“胃满则肠虚,肠满则胃虚。更虚更满,故气得上下,五脏安定,血脉和利,精神乃居。故神者,水谷之精气也。故肠胃之中,当留谷二斗,水一斗五升。故平人日再后,后二升半,一日中五升,七日五七三斗五升,而留水谷尽矣”,即是对胃肠虚实更替传变的高度概括和总结。
1.2 气血津液及糟粕之传变 从广义角度而言,《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从脾胃生理运作过程提示了气血津液的化生及糟粕的代谢传变。从整体来讲,胃为水谷气血之海,饮食入胃,所化的精微物质通过经隧布散到全身,全身上下皆得所养。正如《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中引《灵枢·玉版》中言:“海之所行云气者,天下也,胃之所出气血者,经隧也。经隧者,五脏六腑之大络也。”
分而言之,根据饮食形态及性味的不同,传变不同,在此过程中,李东垣认为脾胃升发之气最重要。食物入胃,化为精气,水饮入胃,化为津液,均需依赖脾胃的升发之气以运化输布,二者过程略有不同[1]11。
(1)食气入胃,正如《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中引《素问·经脉别论》中言:“食气入胃,散精于肝,淫气于筋。食气入胃,浊气归心,淫精于脉。脉气流经,经气归于肺,肺朝百脉,输精于皮毛。毛脉合精,行气于腑,腑精神明,留于四脏。”食物在胃中被消化后,对人体有营养作用的精气由脾胃经心、肝、肺三个不同途径由经脉布于全身[2],而散于肝、归于心、溢于肺进一步淫溢于筋、百脉、皮毛、脏腑,整个输布过程依赖脾胃的升发之气得以进行,否则精气不得输布,壅塞于中焦、心、肝、肺等脏则易出现病变。
(2)饮入于胃,输布代谢过程即《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引《素问·经脉别论》中所言:“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水饮入胃,其输布代谢过程是地气上升、天气下降的过程,即水饮上升于脾、肺,下输于膀胱的过程,这一升已而降的过程,亦依赖脾胃的升发之气。
(3)饮食物因五味的不同,纳入体内,亦有不同的传变,充养不同脏腑精气,使各脏腑发挥其功能,从而使整个机体气血津液充沛流通,形神兼养。如《灵枢·五味》言:“胃者,五脏六腑之海也。水谷皆入于胃,五脏六腑皆禀气于胃。五味各走其所喜。谷味酸,先走肝;谷味苦,先走心;谷味甘,先走脾;谷味辛,先走肺;谷味咸,先走肾。谷气津液已行,营卫大通,乃化糟粕,以次传下。”
(4)饮食入胃,糟粕、津液、宗气亦分不同道路传变。经过胃肠道消化吸收,其中的糟粕出于下焦以排出体外;津液出于中焦,注于脉中,化为血液,以荣四末及五脏六腑;宗气出于上焦,以行血脉、行呼吸、走营卫[3]1。如《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引《灵枢·邪客》言:“五谷入于胃也,其糟粕、津液、宗气,分为三隧。故宗气积于胸中,出于喉咙,以贯心肺,而行呼吸焉。”又言:“中焦之所出,亦并胃中,出上焦之后,此所受气者,泌糟粕,蒸津液,化为精微,上注于肺脉,乃化而为血,以奉生身,莫贵于此。”整个运作过程,均依赖脾胃的升发之气。
1.3 水谷精气之升降传变 从广义的角度理解,《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也提示水谷精气传变与天地四时气机升降相应。李东垣认为自然界中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升已而降,降已而升,循环无端,运化万物,只这一气而已。也因这一气的循环升降运转,而有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四季更替变化,而人生天地之间,呼吸升降,效象天地,准绳阴阳,饮食物入口也经过升降收藏的运化传变过程[1]213。其在《脾胃论·天地阴阳生杀之理在升降浮沉之间》则结合四时更替说明了脾胃饮食精气的传变过程:“盖胃为水谷之海,饮食入胃,而精气先输脾归肺,上行春夏之令,以滋养周身,乃清气为天者也;升已而下输膀胱,行秋冬之令,为传化糟粕,转味而出,乃浊阴为地者也。”《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中亦言:“阴精所奉,谓脾胃既和,谷气上升,春夏令行,故其人寿。阳精所降,谓脾胃不和,谷气下流,收藏令行,病从脾胃生者二也。”
此作第二种释义。篇名中“虚”释为脾胃“精气夺”的病理状态,“实”释为脾胃“邪气盛”的病理状态。正如《素问·通评虚实论》中所言:“邪气盛则实,精气夺则虚”,“传变”即脾胃病的“进一步下传和变化”。李东垣认为“人以胃气为本”,人体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十二经脉皆禀气血于胃而能有序运作。若胃虚,人体不得禀水谷气,则百病生焉。正如《脾胃论·大肠小肠五脏皆属于胃胃虚则俱病论》云:“胃虚则五脏、六腑、十二经、十五络、四肢,皆不得营运之气,而百病生焉。”而脾与胃关系密切,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这一角度而言,脾胃虚为其余诸脏疾病传变的起始环节,即“内伤脾胃,百病由生”。正如《脾胃论·脾胃胜衰论》中言:“胃为十二经之海,十二经皆禀血气,滋养于身”,又言:“脾胃既虚,十二经之邪,不一而出。”这是脾胃虚实传变所含的又一层深义。
2.1 脾胃虚,元气不足,百病由生 元气是人体进行各种生命活动的原动力。李东垣认为元气依赖于胃气的滋养才能生生不息,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若胃气伤,元气不充,则百病由生[4]。即《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所言:“历观诸篇而参考之,则元气之充足,皆由脾胃之气无所伤,而后能滋养元气;若胃气之本弱,饮食自倍,则脾胃之气既伤,而元气亦不能充,而诸病之所由生也。”李东垣认为元气对人体的作用更多地体现为阳气的作用。如《脾胃论·脾胃盛衰论》中言:“是以检讨《素问》《难经》及《黄帝针经》中说脾胃不足之源,乃阳气不足,阴气有余,当从六气不足,升降浮沉法,随证用药治之”,指出人身阳气不足是脾胃病之源,阳气充足则脾胃自能发挥其仓廪之官纳运饮食、升阳布精的功能。此处所指之阳气不足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指阳气消耗太过而致阳气本身不足,应当顺应天气以保养阳气。《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中引《素问·生气通天论》言:“苍天之气清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此因时之序。故圣人抟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亦言:“阳气者,烦劳则张”,指出人的思想志意应该和天气一样,清净、光明,神志清明则阳气固密,卫护于外而贼邪不能害。而过度的劳神或劳力容易使阴精耗竭,阳气外散,无法发挥其本有的功能,而出现九窍不通、阴精不布、卫外不固等一系列病变。《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提出应当恬淡虚无,精神内守,顺天志意以养生,以保护脾胃。另一方面,指脾胃虚弱或脾胃不和而致阳气不能升发。脾胃健,则阳气生化升发有源,水谷精微上布,脏腑得养。若脾胃虚弱或脾胃不和,阳气不能生长,春夏之令不行,五脏之气不生,谷气下流于阴分,变证不一而起[3]13。如《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云:“阴精所奉其人寿,阳精所降其人夭。阴精所奉,谓脾胃既和,谷气上升,春夏令行,故其人寿;阳精所降,谓脾胃不和,谷气下流,收藏令行,故其人夭,病从脾胃生者二也。”
2.2 脾胃虚,胆气不升,百病由生 《素问·六节藏象论》中提出“凡十一藏皆取决于胆”,张志聪在《黄帝内经素问集注·卷二·六节脏象论篇第九》中解释道:“五脏六腑,共为十一脏,胆主甲子,为五运六气之首,胆气升则十一脏腑之气皆升,故取决于胆也。”李东垣在《脾胃论》中明确提出“胆气春升”理论,认为胆秉少阳生发之气,疏调气机,是人体之气生化收藏的根蒂所在,胆气的升发是人体脏腑之气升降更替循环的起点和动力,胆气升则余脏皆升,为万化之始。其自拟方剂中更是有近半为升阳之剂,善用羌活、升麻、防风、柴胡等风药,服药方法以荷叶裹烧饭为丸,主张春天适当应用风药,使潜藏一冬的阳气得以伸展[5]。如《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中言:“胆者,少阳春升之气,春气升则万化安。故胆气春升,则余脏从之;胆气不升,则飧泄肠澼,不一而起矣。”《内外伤辨惑论·辨内伤饮食用药所宜所禁篇》曰:“甲胆者,风也,生化万物之根蒂也。”并且说明甲胆可以助胃和小肠消化食物,从而辅助水谷精气的化生,且周身血气之输布亦有赖于少阳胆气的温化和升发。如《脾胃论·胃虚脏腑经络皆无所受气而俱病论》中云:“甲胆,风也,温也,主生化周身之血气;丙小肠,热也,主长养周身之阳气。亦皆禀气于胃,则能浮散也,升发也;胃虚则胆及小肠温热生长之气俱不足,伏留于有形血脉之中,为热病,为中风,其为病不可胜纪。”而少阳甲胆正常行使升发温化功能,有赖于胃气的滋助,若脾胃虚则胆气升发之气不足,余脏之气皆不得升,则百病不一而起。如《内外伤辨惑论·辨内伤饮食用药所宜所禁篇》中所云:“胃气者……资少阳生发之气也”,《脾胃论·胃虚脏腑经络皆无所受气而俱病论》亦云:“胃虚,则胆及小肠温热生长之气俱不足”,可见胆气胃气两者相辅相成,衰则俱衰,胃腑功能正常则胆气升发有源,而胆气升则脾胃生化不息[6]。二者在生理方面相互协调,在病理上相互影响。另外,胆气为万化之始,胆气升,则阳气始升,阴气始降,清升浊降;若胆气不升,清气不升则易发飧泄肠澼,浊气不降,更是祸患无穷。《灵枢·小针解》言:“水谷皆入于胃,其精气上注于肺,浊溜于肠胃。”《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引《素问·五脏别论》云:“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此受五脏浊气,名曰传化之府,此不能久留,输泻者也。”此处的“浊”可理解为“糟粕”,亦可为“邪气”或“病理之气”[7]。胃、大肠、小肠、膀胱的功能,在生理上为传化水谷及糟粕,在病理上则表现为接受和排泄五脏的各种病理产物[7],“魄门亦为五脏使”即是此意。脾胃虚弱,胆气不升,浊阴亦不降,五脏泄浊无路,百病生焉。
综上所述,李东垣将《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置于首篇是有其深意的,他在文中言:“《内经》之旨,皎如日星,犹恐后人有所未达,故《灵枢经》中复申其说。”他有感于“圣人谆复其辞而不惮其烦者,仁天下后世之心亦倦倦矣”,以及“恐或者不知其源,而无所考据”,遂将《内经》中论述脾胃的部分列于第一篇。立足《内经》根本理论,论述脾胃生理功能,开创性地提出“内伤脾胃,百病由生”的见解,阐明脾胃之气对人身之至关重要的作用。理解这些,对全面准确把握和深入研究李东垣《脾胃论》学术思想,提高内伤脾胃病的理论水平和临床诊治水平,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