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翻译中的不可译现象刍议

2023-01-05 16:54王珊珊
亚太传统医药 2022年7期
关键词:方剂译者语言

王珊珊,吴 青

(北京中医药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102488)

每个民族的语言和文化都具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有可能给翻译实践带来诸多障碍,表现在语言文字结构、惯用法、表达法、语义表述和文化方面[1],导致“不可译”现象的存在。唐代高僧玄奘在佛经翻译中提出了“五不翻”原则,即神秘语、多义词、中国没有的物名、久已通行的音译和为宣扬佛教需要的场合可以不翻译。英国著名语言学家和翻译理论家约翰·坎尼森·卡特福德(J.C.Catford)在翻译限度理论中对“不可译”作了如下阐释:为了建立翻译的等值关系,源语和译语文本都必须与功能上相关的语境特征相联系,反之,如果不能将功能上相关的语境特征建立在译语文本的语境意义中,就无法进行翻译或者说出现了不可译性[2]。他将不可译性分为语言上的不可译性和文化上的不可译性。前者指在语言形式方面,译语中没有与源语文本相对应的形式特征;后者指在语篇功能方面,译语文化中没有与源语文本功能上相关的语境特征。翻译作为一种语际间的交流活动,既是语言转换的过程,亦是文化移植和传播的过程,甚或是一种创造性的艺术活动。人类语言的相似性、世界文化的相通性以及人类具有的创造性决定了不同语言和文化之间总体上是可以转换并被理解的。本文首先阐述中医语言与文化的特点,然后从语言与文化两个视角举例分析中医的不可译性,以期为探讨中医可译的趋向提供参考。

1 中医语言与文化特点

中医植根于中国古代哲学和传统文化,对人体生理、病理的阐释有其独特视角,中医也因此形成相对独特的语言风格,具有抽象性与模糊性特点。例如“阴阳”“五行”“气”“经络”“天癸”等是中医理论体系中独有的概念,异质文化中没有对应词。中医藏象学说中的“脏腑”概念不能等同于西医解剖学中的心、肝、脾、肺、肾等概念,其还包含了古人对生命的感性认识。正因如此,中医语言善用修辞,将一些抽象模糊的概念术语形象化、具体化,使得普通大众也能理解。例如“七怪脉”的命名:“釜沸脉、鱼翔脉、弹石脉、解索脉、屋漏脉、虾游脉、雀啄脉”,极为贴切生动,体现了中医援物比类的思维模式。自古以来文人通医,古代医家多是资深文人雅士,其著述兼具鲜明的文学性,例如《黄帝内经》以对话文学为体裁编撰,用古典文学浪漫主义手法陈述了传统医学天人感应、阴阳合一的医道。李时珍的《濒湖脉学》用朗朗上口、易于记诵的七言诗句写成“体状诗”,对每一种脉象作了形象描述,几句话就可把脉位、脉象、临床意义表述得很清晰。此外,中医语言还具有人文性特征。中医经典是医家思想和情感的外化,既体现了深刻的理性思考,又有深厚的情感魅力。“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既是治病的指导原则,也同样是做人做事的指导原则。要将承载着丰富优秀传统思想文化的中医译得精妙着实艰难。李照国[3]指出,要使中医特有的概念在译语中既保持特有意义,又不为外国读者误解,并非易事。

2 中医不可译性

2.1 语言不可译性

语言文字在表达功能上可分为认知、文化和艺术等类别。其中认知表达功能类的语言文字体现了人类社会中共有事物和共同情感,不同民族语言间往往能够找到对等语。文化功能类的语言文字包含了一个民族的信仰、法律、道德、风俗等以及与人相关的方方面面,有可能在另一种文化中空缺,通常被认为是部分可译。还有一类是艺术功能类的语言文字,在翻译中被很多名家称之为“不可达到之境界”。以下从音韵、句法形式和修辞角度举例探讨。

2.1.1 音韵不可译 医古文注重音韵,读来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和传诵。例如《黄帝内经·四气调神大论》言:“秋三月,此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以缓秋刑,收敛神气,使秋气平,无外其志,使肺气清……”此外,《黄帝内经》善用叠字,使得音律和谐,语言形象,节奏明快。例如《灵枢·通天》中云:“阴阳和平之人,其状委委然,随随然,颙颙然,愉愉然,眩眩然,豆豆然,众人皆曰君子,此阴阳和平之人也。”此处连用六个叠字词,形容一个人神态从容、待人和蔼、安静自处、不务名利、心安无惧、寡欲无喜、顺应事物等特征,韵律感极强,突出了“君子”的形象。吴氏父子译为:“For a man of both mild in Yin and Yang type,his appearance is nice,he appears to be obedient,gentle and respectful,he is amiable and pleasant with kind,benign looks,and people call him a gentleman.This is the appearance of the man who belongs to both mild in Yin and Yang type.”[4]意思晓白,音韵之美却无法兼顾。朱光潜老先生也曾感叹:“无论是以中文译西文或是以西文译中文,遇上声音上的微妙处,我们都不免束手无策。”[5]

2.1.2 句法形式不可译 不同民族文化、生活方式造就了不同的思维模式,思维模式的差异进而促成了语言的差异。这种差异特征在句法结构中尤为明显。英汉两种语言属于不同的语系,句子结构各具特点。汉语重意合,因此句中词语多有省略;英语重形合,需要通过恰当的连接词体现逻辑性。中医典籍多语言简练,句式工整,尤为擅长使用对偶句。对偶句结构匀称,节奏鲜明,音调和谐,感染力强,令读者印象深刻。译者在翻译时只能尽力传达原文意思,而不能保证保留原文结构之工整。比如由清代医学家陈修园所著、被称为中医启蒙四小经典之一的《医学三字经》,在行文格式上,三字一句朗朗上口,具有通俗顺口、便于记忆等特点。三字体,作为一种特殊的文本现象,体现了汉语言的结构之美、韵律之美,在翻译中能够兼顾到“音、形、义”已非易事,再要保持句式的简洁性和整齐性更是难上加难。《医学三字经》迄今尚未出现任何外文译本。

2.1.3 修辞不可译 中医既是一门科学,又凝结了人类数千年来生活中积累的丰富感知和经验。由于中医术语多用自然语言表述,善于“取象比类”,其隐喻性的特征尤为显著。隐喻,即以我们熟悉的事物说明我们不熟悉事物的一种方式,隐喻建构的基础是基于经验主义的体验哲学。“心为君主之官”“肺为相傅之官”“逆流挽舟”“提壶揭盖”等富含隐喻性的术语表达,在翻译时就很难完整有效地再现原文信息和修辞之美。中医病因学“六淫”中的“风”,是古代中医学家将人们对自然界“风”的认识移植到中医理论之中形成的,体现了中医病因的隐喻特征。诸多含有“风”的术语,如“肝风”“内风”“血虚生风”“肝阳化风”,在西医体系里找不到意义对等的词,也很难用简洁的语言向异质文化读者解释清楚风的来源与隐喻含义。

2.2 文化不可译性

文化具备特有性、传承性和民族性特征。文化的特质决定了完全对等的翻译是难以实现的,再加上译者自身对两种文化的理解有限,在翻译过程中出现文化误读、文化亏损、文化错位在所难免。奈达认为:“事实上,译者在翻译时,不同文化间的差异会引发比不同语言结构更复杂的状况。”[6]以下从方剂名、病症名、药名诗翻译几个方面举例探讨。

2.2.1 方剂名翻译 方剂名翻译目前尚无统一标准,给中药方剂在世界范围内的推广和应用带来不少困难。历代医家每每创制一方,必据其对该方之实予以定名。中医方剂的命名凝结了中国数千年来的传统智慧,体现了耐人寻味的民族文化属性。李照国[7]将方剂名称的构成方式大致概括为十一种,可归纳为成分命名、功用命名、数字命名、混合命名和特殊命名。当前对方剂名翻译初步形成一套模式,其翻译方法分别为主药名、病症名、功效名等加剂型名。既有直译法,又有意译法,但是许多翻译无法传达出方剂命名的渊源,甚至会引起歧义。“三子养亲汤”,原为高年咳嗽、气逆痰痞者而设,方中有紫苏子、白芥子、莱菔子,此为“三子”,又同“子女”的子,三药为伍,各有所长,对于老年人常见病痰壅气逆食滞疗效极好,其命名同时体现了儒家重孝道的思想。“玉女煎”“禹功散”“黄龙汤”的命名极富神话传说色彩。“桃花汤”,其君药既非桃花,亦非桃仁、红花,该方实则由赤石脂、干姜、粳米组成,以此命名是由于君药赤石脂别名桃花石,同时取赤石脂之色如桃花之意。无论是翻译成Taohua Decoction还是Pink Decoction都不够准确或无法“传情表意”。若以君药名加剂型,译为Red Halloysite Decoction,则回译为“赤石脂汤”,不但不利于信息传达,其色如桃花的美好意象也无法让人感知。方剂名的翻译,其科学属性和文化内蕴的传递都很重要,然而科技属性易于传达,文化气息却不易体现。一般来讲,涉及方剂主要组成及功效的名称翻译容易理解,文化内涵深刻的方剂名称则译法五花八门,不容易被译文读者理解和接受,其回译性也较差。

2.2.2 病症名翻译 中医许多病症命名借用了比喻、类比等修辞手段,令译者颇感棘手。“奔豚”,又称“奔豚气”。豚,即小猪。该病症因发作时心胸躁动不安,冲气上逆,胸腹如有小猪奔闯而命名。从证候表现看,类似于西医的胃肠神经官能症(肠道积气和蠕动亢进或痉挛状态)及冠心病等。有词典译为sensation of piglet running[8],外国读者恐怕难以理解此为何症,更无法体会此症之凶险。“头风”意为经久难愈之头痛。中医理念中,风邪侵袭,常伤及人体的上部(头面)而致头痛,故称为“头风”。“雷头风”指头痛兼有似雷鸣之响声,且起发甚快,有如雷霆之速。风性善行而数变,风邪致病具有发病急骤、变幻无常的特点。“雷头风”之名不仅包含了致病因素,还形象描述了发病特点。有词典译为thunder-headache[8],只译出了“雷”的特点,“风”的内涵和意象则难以传达。对于中医病症名的翻译,有专家学者建议借用与之相近的西医术语,这种翻译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医国际化的推广进程。中西医理论体系和思维方式虽不同,对于一些疾病的症状和外在表现的描述却有共通之处。然而,有些中医病症与西医中的概念并不完全等同,如“缠腰火丹”“痨瘵”“缠喉风”,如果直接译为herpes zoster(带状疱疹)、pulmonary tuberculosis(肺结核)、diphtheria(白喉),则存在异议,毕竟这些疾病在病因、病机、临床表现、治疗上均存在一定差异。借用西医词汇翻译中医,如不能准确把握中西医术语内涵和外延的差异,则容易造成中西医概念的混乱和错位,从而不利于中医国际化。

2.2.3 药名诗翻译 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是当今西方大众了解中医药文化的一个窗口,因此中国古典涉医文学的翻译也应引起重视。比如,诗词与中医药都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将二者融合起来的药名诗,可谓精妙至极。《西游记》第三十六回中,有一首唐三藏抒发情怀的诗:“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全诗涉及“益智”“王不留行”“三棱子”“马兜铃”“荆芥”“伏苓”“防己”“竹沥”和“茴香”九味中药名称,虽然药的功能与诗的内容无关,但这首诗却巧妙地利用谐音双关等手段,生动地描述了唐僧去西天取经的决心和路途中的坎坷艰辛。像这样蕴含丰富药学知识的文学作品,无疑为译者增加了难度。詹纳尔译为:“After I grew in wisdom and took my vows,/His Majesty escorted me from the capital./On my journey I met three wayward ones/To help me along as I rode in the saddle./Over Hillside and gully I seek the scriptures,/Climbing many mountains to worship the Buddha./Guarding myself as if behind a fence,/When will I return to visit the royal palace?”[9]译者在充分考虑译文读者可能的阅读障碍基础上,最大化地实现了原诗信息的有效移植。该译文最绝妙之处在于挖掘出每味药在语义和语音上的引申内涵[10],将“益智”“三棱子”“马兜铃”“荆芥”“竹沥”转译为“立志”“三楞子”“马铃”“经戒”“竹篱”,并且注重押韵,既能够将全诗的深意显化出来,又使得语言简练明快,韵味十足。该译文体现了詹纳尔高超的翻译水平以及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西游记》另一个全译本的译者余国藩也同样使用了意译法来处理。二者都完全舍弃了诗中的中药意象,但缺憾是源语读者所能体会的美学享受在译语读者那里荡然无存。

3 讨论

由以上例证可见,源语与译语本身语言特征的不同以及所承载文化的不同,使得中医翻译中不可能做到完全对等,不可译现象确实存在。然而中医不可不译,并且要“译有所为”。既不能过分固守原作而忽略译语读者的认知水平和审美习惯,也不能过于照顾读者而折损原作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事实上,“任何文本都可以翻译,只是原文的语义及各种特征能否完全传递,这才是个问题。也就是说,翻译其实是一个程度问题,具有相对性。”[11]可译性和不可译性“不是泛指两种语言之间能否相互传译的问题,指的乃是某些感情和艺术色彩以及文化特色比较浓的作品,在传译时由于语言的差别而所能达到的译文确切性的程度问题。”[12]卡特福德也认为,可译性确实更像一个连续体而不是一个界限分明的二分体,原语的文本或单位或多或少是可译的,而不是绝对不可译[2]。实际上,有些语言文字的本质特征和物理形式造成的困难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但有些语言和文化背景差异导致的问题则可以通过翻译策略的运用进行一定程度的弥补。近年来,不少译者也在探讨各种译法,寻求各种变通,如使用仿译、创译、异化加注、语义归化、修辞归化等,使“不可译”逐渐成为“可译”。例如,上文中提到的七怪脉之一“雀啄脉”可译为“Pecking sparrow pulse”,其后加注释“It is hasty,uneven and extremely deep between the sinews and muscles,like a sparrow pecking at food at irregular intervals”。这样处理译文既保留了脉象命名缘由,又使读者进一步明确脉象特征。又例如,中国古典涉医文学,由于题材和内容的特殊性,其医学相关内容更多是为故事情节服务,翻译时不必过于追求“视野融合”,因为读者的视野和文本的视野本就难以完全交融。因此,有时为了照顾译文读者的阅读连贯性,译者只能进行文化过滤,浅化中医内容。两种语言在字形、音韵、句法形式乃至修辞上的不可互译,从根本上讲是由其语言特征决定的,翻译时不妨“舍形取义”,即当翻译无法达到语言形式上的对等时,可以采用意译法或创译法体现其内涵,优先实现语义功能上的对等。

4 结语

可译与不可译是个限度问题,具有相对性。所谓的不可译可能只是在某一历史时期或某一文本中暂时存在。随着各民族语言和文化之间的相融,以及译者的综合性、创造性劳动,“不可译”将无限趋向于“可译”。全球多元文化发展的趋势和后现代价值观念的普及将带动、促进中医文化在异质文化中的被识解和共融。在推动中医国际化的进程中,中医译者当保持“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尽一切可能译出中医文化之“真”、中医文化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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