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江户时代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
——以汉学私塾咸宜园为例

2023-01-05 13:03李曼冉毅
东疆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门人江户私塾

李曼,冉毅

江户时代的日本国民识字率高,是当时世界上教育极为先进的国家之一,全国各地既有藩校、乡学等公立性教育机构,也有寺子屋、私塾等民间私立教育机构。江户幕藩体制重视身份、阶级差别,为维持这种身份等级制度,这一时期“道德教育尤其是忠孝道德位于教育的核心地位”[1](40)。公立性的藩校、乡学一般处于幕府或各藩的监督之下,通过学习朱子学等汉学典籍进行道德教育。民间寺子屋的道德教育则是幕府或各藩通过指定教科书等方式加以干涉,以强化思想统治,不仅强调个人的资质和教养,还加入儒学封建礼教与道德,具有将伦理与政治一体化的倾向[2](60)。另一方面江户时期还有许多著名学者为倡导自己的学说开办的民间私塾,其教学颇具学术性,相当于高等教育机构。学者所开设的私塾一般不受幕府和各藩的直接控制,学者可依据自己的观点讲授儒学或某派别的学问,所以根据塾主的教 育理念,各私塾有着各自的教育模式和不同的学风。广濑淡窗(1782—1856)创办的咸宜园(1817—1897)是日本江户时代规模最大的汉学私塾。作为江户时期最兴盛的私塾,咸宜园课程非常注重学力培养,同时也重视道德教育。据笔者管见,国内外对江户时期道德教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基础教育阶段,对江户私塾的道德教育尚缺乏必要的研究。笔者试探讨江户时代最大的私塾咸宜园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模式形成的背景,并通过塾主淡窗的汉诗分析咸宜园道德教育的主要内容,从而探究以诗为教模式下咸宜园道德教育的影响和时代意义。

一、咸宜园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模式形成的背景

江户时期,私塾作为封建制度下的私立教育机构,与由封建权力设置并维持的官学机构性质不同,具有不受政治制约自由开放的特征,有强大的社会影响力。私塾面向仰慕塾主学问德行的所有向学之人开放,没有阶级差别,进出自由,根据塾主的教育理念,具有独特的教育方法和自由学风。但值得注意的是,许多私塾存在课程、规章制度松散,对于年轻气盛的学子不加管束,对于学子的放浪行为、消极怠学不予惩治的情况。有些私塾甚至没有任何规约和考试,门人生活放荡、奢侈。由江户后期的儒学家、教育家广濑淡窗创办的汉学私塾咸宜园则以课程充实、规章严格著称,培育了来自日本各地的数千门人,在化育人生、培养人才等方面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关于开办咸宜园的初衷,淡窗在《夜雨寮笔记》中回忆,“审视当世儒者之教育,深感有诸多未尽善之处。若在此用心引导后学,于世间并非无所裨益”[3](18)。淡窗认为,当时儒者开办的私塾教育中存在许多不完善之处,希望用心进行更好的教育探索。淡窗所言当世儒者之教育主要指各私塾以论述本学派学说为主,学规不严,门生行为放浪处于自由放任状态的教育。淡窗创办的咸宜园规约严格,实行彻底的平等主义和实力主义。在学习方面,注重学力评价,在入门时采取“三夺法”夺去学生年龄、学历、身份,一律平等地从无级开始学习。每月月初按上一月的学习效果严格评定等级,通过这种“月旦评”的等级评价方式激励门生刻苦勤学。在实践方面,他规定每个门人的职务,学生自主运营管理私塾和宿舍内事务,通过共同生活中的职责培养门生个人能力。在道德教育方面,淡窗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约束门人的行为且赏罚分明,对败坏伦常、践踏规约、破坏学风的行为,予以开除、除名等严厉惩罚,去除门生放荡怠学之风气。另外,他还开设大量汉诗课程以培养学生情操,这成为咸宜园的教育特色之一。

关于汉诗对于塾主淡窗的意义,《夜雨寮笔记》中有如下记载:“余平生多病,常心思郁闷,逢此时必吟咏古诗以排解。心思忧苦之时,则咏古人寄思神仙、寄思云霞之诗荡涤心中郁滞。志气昏沉不振时,则咏古人雄壮豪迈、乘长风破万里浪之气象之诗以为鼓励。如遇忿怒不平之事,则取安平乐易之作诵之。散乱烦躁之时,取幽闲沉静之篇玩味之。”[3](50-51)淡窗一生体弱多病,故常有心情郁结之时,他通过吟咏、玩味优秀的古诗以排解郁闷、荡涤郁滞、驱散忿怒不平与烦躁,得到身心的愉悦与安宁,于淡窗而言,汉诗是让他身心得以解放的精神家园。在审美价值之外,淡窗重视汉诗的情感体验功能,他认为汉诗能感染人、震撼人,在情感体验中人的精神需求可以得到满足,生命的质量亦因此得到提升。他在《淡窗诗话》中这样阐述在咸宜园进行汉诗教育的缘由:“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温柔敦厚四字,唯一情字形容。此乃予使弟子学诗之所以。”[4](11-12)以《诗》陶冶教化人的性情,这是中国古代儒家的传统诗教,“温柔敦厚”指人们在《诗》的陶冶之下所达到的性情和品行。淡窗进行汉诗教育的目的就在于以诗育情,培育门人“温柔敦厚”的人格。太田青丘指出“淡窗的儒学、诗学素养,及其教育家的立场,使他重视情中的修为面,将君子的教养归于温柔敦厚四字”。[5](415)“温柔敦厚”是个体心理情绪、行为方式及社会情操的“中和”之境,淡窗认为这是君子人格的特征。他指出,“作诗之人温润,不好诗之人刻薄。作诗者通达,不作诗者偏僻。作诗者文雅,不作诗者粗鄙。其故何焉,诗乃出自于情也。不好诗,因其人天性少情之故。若使其学诗,则自然生情。”[4](12)淡窗所指之“诗”并不仅限于《诗经》,而是泛指一切优秀的汉诗作品,以诗为教即以诗陶冶情操,建构温润通达、朴实宽厚的君子人格。汉诗通过激发个体的情感体验,使人产生情感共鸣,从而影响人的情感、思想、价值观,起到潜移默化的道德教育作用。可以说,教育家淡窗的汉诗观及儒学、诗学素养使他形成了“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理念,并促使他在咸宜园实行通过汉诗培养情操的道德教育实践。

江户时期随着儒学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汉文学也达到发展的鼎盛时期,不过汉诗文被看作经学以外的附属,儒学者们一般不特意开设汉诗课程[6](70)。将诗文提高至与经学同等地位,实行尊重门人个性教育的是荻生徂徕,徂徕门下涌现出服部南郭、高野兰亭等以汉诗文为业的诗人。淡窗的老师龟井南冥亦受徂徕熏陶,在龟井私塾开设汉诗文课程“作文附会、作诗附会”,在集会时以抽签的方式分题作文赋诗。青年时期的淡窗师从龟井南冥和其子龟井昭阳,在龟井塾的学习经历无疑影响着淡窗,咸宜园也在教授经书、历史诸子典籍等汉学经典之外,开设了许多与汉诗教育相关的学习科目。咸宜园开设汉诗讲义,讲授中日古今诗集;设置根据规定题目作诗的考试(称为试业);为门人召开“诗会”,磨炼作诗能力;设立“放学”日,这一天暂停私塾内所有课程,带领门生去附近的山林河流游玩并在山水自然中作诗。汉诗教育在咸宜园课程中的重要性从中可窥见一斑,这也意味着淡窗对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的重视。咸宜园汉诗授课的内容不拘泥于某一诗人或时代,对中国、日本诗人的诗都选取讲解,特别是塾主淡窗反复多次讲解自己的诗集《远思楼诗钞》(初编、二编),据淡窗日记记载,自文政六年(1823)“夜始讲远思楼诗集”[7](292),其后天保八年(1837)《远思楼诗钞》正式出版后当月即“从诸生请,休尚书讲开远思楼诗钞讲”[8](645),且此后几乎每年开讲,可见淡窗的汉诗在咸宜园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二、以诗为教模式下咸宜园道德教育的主要内容

塾主淡窗创作的汉诗是咸宜园汉诗课程学习的重点,作为教育家的淡窗在其汉诗中渗透了不少道德教育思想,而这又主要体现在政治道德教育、家庭美德教育和个体品德教育三个方面。

(一)政治道德教育

受儒家文化人生价值取向的影响,淡窗非常重视入仕。“岂无朔雁随阳意,尚抱吴牛喘月心”(《秋晚偶成》)[9](13),他指出自己并非没有出仕大展宏图之心,只是因病无法一展政治抱负。江户后期幕府内忧外患,淡窗关心国家、社会的命运,政治道德教育思想在其汉诗中占有重要位置。

淡窗以儒家思想为核心教导门人立身处世,在汉诗中体现了色彩鲜明的忠君报国、守节取义思想。淡窗认为,君子应该秉承守节取义的伦理节操为国尽节。他常援引忠君报国的义节之士入诗,如“叠山宋甥舅,义不仕胡元。黄生一进士,亦殉明家恩”(《读黄陶庵》)[9](27),对带领义军抗元,宋亡后拒绝出仕元朝,不屈绝食而死的南宋末年忠臣谢枋得,以及在清兵入关后进行抗清起义,因寡不敌众城破后自缢于馆舍的明末进士黄淳耀给予高度评价。淡窗认为,在国家危难之时见危授命才是忠君。另如“西方有伟人,姓朱号舜水。千里蹈海来,正逢时运否”(《读先哲丛谈七首》其四)[9](31),称赞明末朱子学者朱之瑜。朱之瑜在清军南下江南后投身抗清斗争,在清政权日益坚固复明无望后,毅然辞别故土流亡日本以保全气节,其后寄寓日本多年依然着明朝衣冠以追念故国。对朱舜水这种不臣二主的守节行为淡窗极其赞扬,他咏唱道,“与偷季布生,宁作田横死”(《读先哲丛谈七首》其四),[9](31)认为做人应该义烈有节,宁死也不做苟且偷生之事。淡窗对国家危难之时为国分忧,保卫国家的义节之士予以极高的赞誉,他鼓励学生奋力进取,“凡此诸子百夫英,著鞭同期万里行”(《醉后戏题》)[9](34),化用《晋书·刘琨传》“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我著鞭”[10](1420)句,勉励咸宜园门人要像刘琨一样勤勉奋进,争先立功报国。 在江户封建制度下,有志之士要为国家分忧有所作为,必须参与到政权之中,淡窗的汉诗中蕴含了不少关于从政为官方面的政治道德教育思想。首先从政为官应勤政爱民,造福一方。在淡窗看来,为官一方就应该治理造福一方,让百姓安居乐业。譬如“公子英才本出群,声名别后转芳芬。原尝誉为交游著,卓鲁称因政化闻。堤柳风轻春试马,檐花雨细夜论文。汉庭应有超迁日,肯许吾民借寇君”(《春日奉怀东都羽仓明府》)[9](8)。诗中援引多位中国古代勤政爱民、造福一方的官吏,借以称颂羽仓简堂在任地方官(日田代官)期间为官贤能、政绩卓著。“卓鲁”是东汉时卓茂与鲁恭的合称,以循吏见称,为以德教化百姓的县令。尾联中“寇君”即东汉寇恂,据《后汉书•寇恂传》载,寇恂政绩卓著,深受百姓拥戴,离任后当地百姓拦住道路请求光武帝“复借寇君一年”[11](546)。淡窗化用这些典故称赞羽仓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另如“君家邑政有清风,人道当年陈仲弓。两市街头门不锁,读书声涌月明中”(《三松坊正别业》其一)[9](10),诗中将三松比作为政清廉仁惠,德行极高的东汉陈寔。引用“陈寔遗盗”[11](1284)之典盛赞三松为人品德高尚,在他的德治下民风清惠。淡窗认为,爱民勤政、德行高尚,有作为和担当是为官一方的官员应该具备的才干与节操。其次从政为官应廉洁自守。江户幕府末期政风腐败、贿赂盛行,农民生活极其贫困。淡窗认为做官不能贪腐,应清廉自守,清白安分。“躬耕重向此中住,不假成都八百桑”(《题孔明隆中草庐图》)[9](9),他赞美诸葛亮内无多余衣物,在外没有多余钱财,具有清廉高洁的品质。“当国郑侨多惠政,传家杨震有清声”(《次韵野村大夫涵泳楼即事》)[12](15),称赞汉朝杨震持身清俭,为官廉洁。再如“美哉恭且俭,晏墨殆不如”(《读徒然草六首》其六)[9](1),援引食不兼味的晏子和抨击奢侈浪费的墨子这两位中国历史上“恭俭”的代表人物,赞扬北条时赖的清廉俭朴。“请看清时风教远,东溟何水不朝宗”(《送人使萨摩二首》其一)[9](7)他认为只要政治清明,幕府的教化便会远播,则自然天下归心。面对江户末期社会上贪污贿赂、权贵恣肆的现象,淡窗持坚决反对态度,他认为君子处世应该清正廉明,抑制私欲,这样国家才能太平。

淡窗主要生活在江户后期,从18世纪到19世纪中叶江户幕藩体制开始呈现各种矛盾,政风腐败、天灾人祸频发,农民生活困苦。嘉永六年(1853)美国黑船以炮舰威逼日本打开国门,加速了幕府力量的衰退,可以说19世纪前期幕藩制度在内忧外患下风雨飘摇。淡窗汉诗中蕴含的忠君报国、从政为官应勤政爱民、廉洁自守的政治道德教育思想适合江户时代的幕藩体制和当时的社会现实,有助于维持德川幕府的统治。虽然私塾不受政治约束,学风自由,但毫无疑问,咸宜园道德教育的实施是以维护江户封建社会体制为前提的。忠君奉公等支撑幕藩体制社会秩序的道德规范,是江户幕府的封建统治得以稳定的基础。

(二)家庭美德教育

家是个人安身立命之地,淡窗重视孝悌,认为不论做人还是做学问皆要以此为根本。他在《桂林庄杂咏示诸生》中勾画年迈的母亲倚门而望的画面,表达父母盼望儿女归来时的孤寂。淡窗认为在异乡求学的游子学业未成不能侍奉双亲是非常遗憾的,如“遥思白发倚门情,宦学三年业未成。一夜秋风摇老树,孤窗欹枕客心惊”(《桂林庄杂咏示诸生四首》其三)[9](11),诗中“一夜秋风摇老树”句让人联想“树欲静而风不停,子欲养而亲不待”[13](69)句,充满思乡怀亲之情。在送别胞弟子礼的诗中他写道:“如何斑服子,忽着远游冠。白发愁亲老,沧波怯路难”(《送弟子礼之对马二首》其一)。[9](6)诗中“斑服”即“斑衣”,指斑斓的小儿彩衣,春秋楚人老莱子行年七十却身穿彩衣学婴儿戏耍以娱父母,尽心孝事双亲。淡窗借此称赞弟弟子礼始终孝养双亲。《论语·里仁篇》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14](37),弟弟子礼“着远游冠”意味着离开年迈的父母,不能尽早晚侍奉之孝道。看到父母的白发,愁苦于他们来日无多,淡窗心中也充满愧疚与伤感。另一首送别子礼的诗写道:“身附青云虽可喜,亲垂白发亦堪惧。唯愿团圆着彩衣,春风日倚紫荆树”(《送子礼东行》)。[9](30)淡窗认为登上显赫高位固然可喜,但他更看重孝顺父母。高官厚禄是一时的,而家是长久的,德行才是人立身之本。“我喜高堂老,康强八十龄。善知天有报,健笑药无灵。处处陪鸠杖,朝朝趋鲤庭。秋风兰菊发,晨膳足芳馨”(《东家二首》)。[9](38)他认为应当尊敬长辈,并时常陪伴身边聆听教诲。“数侍潘舆去,时怀陆橘回。萱堂人不见,其奈渭阳哀”(《怀旧四首》其二)[12](37),就像以母疾而去官的潘岳,怀橘孝敬母亲的陆绩一样,淡窗回忆自己曾陪侍母亲乘轿回乡的经历,颂扬儿女尽孝养亲,孝敬赡养父母亲长的行为。

在《送弟子礼之对马二首》(其一)中,淡窗既表达了对弟弟子礼受幕府之命去遥远的对马岛赴任的忠告,也表达出对航路艰险的忧虑及对弟弟的关爱。“节旄临二岛,舟楫控三韩。专对非卿事,殷勤奉长官”[9](6),他叮嘱胞弟子礼做事不要冒失,要谨守本分积极完成长官所吩咐之事。淡窗认为家是孝德的摇篮,兄弟间应互敬互爱共同孝养父母,这是修身之根本。有孝德之人才能学会与人为善、宽厚待人。

在以汉学古典进行儒家道德教育之外,淡窗通过汉诗向门人传递儒家关于社会家庭秩序的伦理道德观念。这与江户幕府强力推进儒家的人伦道德,重视忠孝这一君臣关系和父子关系的道德原则一致。饶从满指出,“德川时代道德体系的核心是建立在士农工商四民等级秩序和家长制的‘家’制度基础上的人伦关系,其中作为君臣主从关系和亲子关系的道德原则——忠和孝受到高度重视,并成为江户封建社会体制得以存续、稳定的伦理基础和精神支柱”[1](41)。作为统治阶级的幕府和各藩,亦希望通过强化“孝”的社会功能以培养对君主的“忠”,从而加强对民众的思想统治。

(三)个体品德教育

作为私塾咸宜园的塾主,淡窗创作了大量描写私塾内学习生活的汉诗,其中许多体现了个体品德教育思想。淡窗通过富有诗意的句子将咸宜园的学习生活融入汉诗中,调动门人对自己学习生活的联想,使其心灵受到触动,从而潜移默化地达成教育目的。

“温柔敦厚”的人格性情首先是对于人的自身修养而言的,淡窗希望通过汉诗培育门人温和柔顺的性情、端正的品行、谦逊谨慎的态度。他认为在塾内学习,或是外出游学时,需戒奢靡、检束行为、专心学问。淡窗在《夜雨寮笔记》中指出当时民间私塾存在的种种恶习,如“长侮幼强凌弱”“在青楼酒肆游荡”“浪费父母寄送的游学费用”[3](19)等。在送别外出游学的门人时淡窗提醒其切忌沉溺于繁华的街道,“独伤青衿子,佻达不自持。目逐繁华乐,心如驷马驰”(《送麻生彦国游京师》)[9](17)。并对游学学子放浪形骸自甘堕落的生活状态进行批评,“鸭水观月夜,祇园赏花时。徒携谢公妓,不窥董生帷”。[9](18)再描写他们在奢靡放浪生活后身败名裂不得不返回家乡的情形,“一朝黄金尽,蹙蹙无所之。归乡惭僚友,低面多遁辞”。[9](18)最后鼓励的同时告诫门人在外游学需节俭、苦读圣贤之书。“季子裘已弊,卜商身未肥。游学为游冶,人心固难期。麻生后进秀,素抱良璞姿。犹须琢又磨,勿恃涅不缁。仲尼观京周,大史探九疑。去去当努力,圣贤是汝师。”[9](18)其中“犹须琢又磨”句化用自《诗经•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15](84),指出君子需进修学问砥砺品德。“勿恃涅不缁”句化用自《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14](209),意指君子的品质应该经得起考验,不会因不良环境影响而改变言行。淡窗给有志学问的青年敲响警钟,告诫其出门游学切忌沉溺玩乐奢靡放浪,应该生活节俭专注学问,坚守君子品格。

另外,淡窗认为要成就学问还需谨慎谦虚。在“月旦评”的等级评定制度下,成绩的优劣容易形成学生间的地位尊卑,淡窗认为不论成绩等级如何,言行需谨慎谦恭,遵从道德规范。咏唱咸宜园弟子五人的《记同社五首》(其二)曰,“彦国耽佳句,冥搜要惊人。龙门波底珠,夺为席上珍。寄语谢关子,莫夸髯绝伦”[9](14),淡窗称赞麻生彦国潜心作诗之态度,同时又援引《三国志•关羽传》中“髯羽超群”[16](598)之典,用关羽受夸奖后洋洋自得的样子,暗指彦国在诗会上发表诗作时的情形,忠告他不要自恃诗才而炫耀。再如“小成君莫恃,须对短灯檠”(《送升道游南肥》)[9](4),这是送别门人时的叮嘱。“灯檠”是刻苦学习的象征,淡窗告诫被称为才子的升道不要满足于一点小成就,应坚持谦虚的刻苦学习的精神。为人之师的淡窗一直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他认为教师既是引导者,也应承担榜样角色,在道德教育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绛帐开新讲,青樽酌旧醅。未蒙稽古力,本乏指南才”(《新年杂咏》)[9](6),作为私塾的创办者,淡窗谦逊地指出自己虽然开私塾传授学业,但仍不能通晓古圣贤之学问,也缺乏教导他人的才能。再如“一病才痊百事抛,偶闻弦诵觉喧呶。厚颜空费先生馔,便腹难辞弟子嘲”(《五月十九日同诸子赋》)[9](29),化用后汉边韶之典自嘲因卧病懈怠了塾务和学习。为人处世中淡窗没有丝毫志得意满,在汉诗里时时透露出谦虚和谨慎。他认为教师更应注意自身的道德修养,在咸宜园告谕中他指出,“欲为人师,需加强道德与学业修养,要刻苦钻研”[17](10),他认为传道授业不单纯是知识的传授,还包括道德修养的培育。

其次,“温柔敦厚”还指为人处世的态度,指在与人的交往中应和谐相处。淡窗认为团结友爱勤勉努力,这是提高智慧和道德修养的途径。咸宜园课程充实,在严格的教育体系下门人的学习积极性高涨,并且在个人能力和学力方面展开激烈地竞争。但一味注重竞争也会产生弊端,“作月旦评,诱掖门人,是门下所以盛也。然亦其弊不少。诸生课程,务外而废内,取名而舍实”[18](3),他指出过于关注月旦评的等级往往容易忽视个人内在修养,难以形成融洽友爱的氛围。淡窗认为私塾内应该有勤勉的学习氛围,门人之间应该保持友爱互助的学友关系。在《桂林庄杂咏示诸生四首》(其二)中,淡窗咏唱了门人参与塾内事务的场景:“休道他乡多苦辛,同袍有友自相亲。柴扉晓出霜如雪,君汲川流我拾薪”[9](11)。转句和结句通过具象场景描写求学之艰辛和同窗间的友爱:拂晓与同窗出门时,晨霜如白雪般尚未消融;准备饭食时,你取河水我拾柴薪,互相协作。拂晓的晨霜是严寒的象征,暗喻桂林庄学习、生活的艰辛。你取河水,我拾柴薪指共同协作参与私塾内事务。淡窗鼓励学生不畏严寒与艰辛,与学友相亲相爱勤勉学习。“同袍有友自相亲”句化用自《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子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15](198)句,表达出学友间志同道合、相互友爱的情谊。另一首《冬晓即事》也描述了寒冬拂晓时门人共同生活学习的情形:“一百生徒载浊醪,山厨光景未萧骚。边韶敢道读书懒,德耀莫辞操作劳。残月在空人影淡,凝霜满地履声高。寒衾欲引须臾梦,隔壁频惊讲舌豪”[9](29)。淡窗重视门人对私塾内共同事务的参与,他认为这是在紧张学习中培养学友间团结协作的有效手段。此外学友间还应互相切磋琢磨互相帮助,如“忆在西都时,同寮相吹喣。诗书互假借,笔砚无常主”(《送林万里》)[9](4),诗中描写出学友相互讨论切磋,互借书籍共用笔砚文具的情形。另外称赞门人刻苦学习的描述淡窗诗中有多处,如“衰年常少睡,多起五更头。乱竹灯光出,弧窗人影留。虫声犹带夜,露气已含秋。汲汲门生志,偷闲独自羞”(《晓过书塾》)[9](34),称赞门人凌晨苦读努力追求远大的理想。“几人负笈自西东,两筑双肥前后丰。花影满帘春画永,书声断续响房栊”(《桂林庄杂咏示诸生四首》其一)[9](11),描写远离家乡负笈求学的门人积极向上、勤勉努力的氛围。“村塾宁嫌陋,朋来足俊英。齐言间楚语,墨行杂儒名。洗砚晴渠暗,翻书夜火明。田夫停不去,似爱诵弦声”(《村居杂诗八首》其二)。[9](34)咏唱私塾内说着不同方言的各地俊杰,每天努力切磋钻研学问的场景。另如“请看佩印人,深夜锥其股”(《送林万里》)[9](4),援引战国纵横家苏秦困倦欲睡时锥刺大腿刻苦学习之典,鼓励门人自我激励勤勉苦学。作为教育者的淡窗认为,学习要劳其筋骨,持之以恒。学子间应相互竞争勉学勤奋,同时要不忘学友间的友爱协作。门人间应择君子为伴共同进步,君子的标准是“勤学者为君子,懒惰者是小人;严守私塾规约者为君子,违反者是小人”[17](9)。淡窗希望门人养成勤勉、友爱、自律的君子品格,对于怠学、违反塾规者则根据塾规严厉惩罚。

咸宜园通过汉诗使塾生确立忠孝道德观念的同时,还注重培养门人自身的道德修养和生活态度。通过刻苦学习以及团结协作的生活,将谦虚、节俭、勤勉、团结等道德规范渗透到门人的日常行为中,又以汉诗为媒介将其中蕴含的道德教育思想传递出来,渗透到门人心中,起到润物无声的作用。塾主淡窗还通过自己谦虚谨慎、朴素俭约等实践言传身教,用自己的个人修养潜移默化地感化门人。

三、咸宜园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模式的影响及时代意义

审美性和道德性一直是日本汉诗的两大重要主题。在历史上它们并行不悖,对日本人的艺术修养和道德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这方面,不仅江户时代具有典型性,广濑淡窗及其私塾咸宜园也具有代表性。广濑淡窗的汉诗体现了艺术的道德性和审美性的很好结合。咸宜园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不是生硬的道德说教,而是通过汉诗艺术的感召力,直抵人的心灵,唤醒道德思考,从而升华人的道德境界。

在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模式下,门人的汉学素养得到提升,也潜移默化地接受政治道德、家庭美德和个体品德教育。咸宜园涌现出一批德才兼备具有君子人格的门人,他们毕业后活跃在教育、医学、经济、政治等各个领域。任佐伯藩校教授的中岛子玉被称为“咸宜园第一英才”,淡窗评价他“其才能与赖山阳匹敌,其人格远胜之”[19](140)。作为咸宜园无双的才子,子玉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出众的才华,更在于他的高尚人格。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许多门人学成后回乡开办私塾,并引入咸宜园的教育体系重视道德教育,从而将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模式进一步传播开来。淡窗门人开办的私塾中影响力较大的如:恒远醒窗(私塾藏春园)、末田重邨(事畴园)、井上直二郎(私塾柳园塾)、重富健助(私塾三乐学舍)等。回乡开办汉学私塾的恒远醒窗,在塾内引入“月旦评”的评价方式,鼓励学生相互竞争提升学力。教育内容重视汉诗和汉文写作。学习方法采用素读、轮读、讲义及塾生研讨会等形式。恒远醒窗在私塾制定了严格的规约,他认为良好的行为规范是塾生学业进步的关键。可以说藏春园的教育是以咸宜园教育为模范的。正如淡窗在《夜雨寮笔记》中所言:“今予之学徒,于四方讲业,其教法大抵效仿予所为。又,非予门人者,传闻予之学风,多模拟如是。”[3](19)恒远醒窗和恩师淡窗一样特别喜爱汉诗,也同样为教育事业倾注了毕生心血。一生淡泊名利,为人谦虚淳朴的恒远醒窗受到许多人敬仰,去世后被追谥为“温恭先生”。江户后期的儒学家篠崎弼在《远思楼诗钞·初编序》中对淡窗的汉诗教育有如下评价:“今之学诗者,赋叙我志以检邪正,均之期乎温柔敦厚而不愚也已。且其为教也,师弟亦亲,无隐无犯,有从容不迫之乐,而无扞格不胜之患。虽看花听鸟之间,亦能使人有所感发兴起。可以事父,可以事君,在为之师者指导如何耳(中略)叩其所业,诵读著述,虽固不偏废,而由诗入德者多矣”[9](1)。篠崎认为淡窗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使咸宜园有良好学风,学友间有融洽的关系,并以此培育了门人“温柔敦厚”的人格,是淡窗培育出众多人才的原因之一。

在封建等级身份制的江户社会,寺子屋和乡学主要招收庶民子弟,藩校主要招收武士阶层的藩士子弟,私塾则没有阶级差别,面向所有存向学之心的人开放。从咸宜园的入门薄来看,门人中武士出身者极少,大约只占6%,另外僧侣约占34%,占比最多的是出身于医家、商家、农家等的子弟约占60%[20](217)。从门人的出身情况可知,咸宜园教育的性质并非以培养幕藩体制的承担者——武士的教养为目标,或者说并不以强化封建统治阶级势力为目的,而是主要面向被统治阶级的庶民。江户时期对武士阶级的教育“主要围绕如何将支撑封建体制的忠臣和恩义之类的道德规范传授给下一代这个中心展开”[1](41),而从咸宜园道德教育的主要内容来看,这种以忠孝等观念为核心道德规范的武士道德,也渗透到被统治阶级庶民的道德教育中,成为指导庶民道德教育的基本理念。中国儒学的纲常伦理作为官学,作为德川幕府的意识形态,也支配着庶民阶层的道德与思想。私塾咸宜园培养了具备忠孝道德和个体品德的弟子,这一方面有利于维持德川幕府统治,另一方面又为日本近代化的发展准备了可加以利用的智力资源和道德资源。在这种教育熏陶下,咸宜园的弟子中涌现出一批参与实行社会转型和国家改造的人才,如创立日本学制基础的长三洲、创建明治时期兵制的大村益次郎等。可以说咸宜园以诗为教的道德教育在培养门人道德修养方面适应了时代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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