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话语与文本互动: 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交流

2023-01-05 13:03汤振
东疆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民众韩国

汤振

朴殷植①朴殷植(1859—1925),字圣七,号谦谷,又号白岩。韩国近代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爱国启蒙思想家、独立运动家,1911年流亡到中国,积极从事历史人物传记著述和报刊舆论活动,曾担任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第二任总统。1925年因病逝世于上海。在华期间积极从事文学、历史著述和报刊舆论等人文活动,他审时度势,以中韩联合为导向,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交流和联络,促进了共同话语的构建和共同的身份认同,为中韩联合反帝乃至抗日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朴殷植文史文本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参考其所作《安重根传》《韩国痛史》《韩国独立运动之血史》等作品进行安重根书写、韩国沦亡书写以及“三一”运动书写,希望以韩国“他者”为鉴,警醒和激励“自我”,激发中国民众的爱国精神和民族意识。与此同时,这也促进了中国近现代文学中韩国叙事的丰富与发展。考察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交流情况,有利于保存相关重要史料和还原中韩近现代人文交流的历史现场,管窥朴殷植及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为促进中韩联合所做出的努力。同时,还有利于考察朴殷植其人及其文本在中韩近现代人文交流史上的重要地位与价值,可为当代中韩人文交流提供借鉴和启示。

一、同气相求: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人际交流

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之间的人际交流活动主要通过汉字笔谈、作序以及发表报刊文章等方式展开。双方进行政治观点和思想方面的交流,促进了中韩近现代知识分子共同的身份认同,推动了在华韩国独立运动的发展以及中韩联合。

第一,朴殷植以汉字笔谈的方式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进行思想交流。朴殷植曾与景梅九①景梅九(1882—1961),名定成,字梅九。辛亥革命先驱,著名的文学家、媒体人,南社元老级人物。1905年于日本加入中国同盟会,并积极进行民主革命活动和抗日救亡活动,曾担任《国风日报》《国光新闻》等多家报纸的编辑。、黄介民②黄介民 (1883—1956),原名黄觉,同盟会成员,辛亥革命先驱。曾担任上海《救国日报》编辑。1914年参加中华革命党,宣传讨袁斗争。1915年与陈其尤等人组织新亚同盟党(后改名大同党),致力于反抗强权以及声援朝鲜独立运动。曾撰写《三十七年游戏梦》。、周霁光③周霁光曾担任中韩国民互助社第一届理事会教育副主任。等革命党人以笔谈的形式进行思想和观点的沟通。1919年秋,景梅九寓居上海时,朴殷植经常前来拜访,朴殷植“不通华言,每至予寓所,相逢一笑,即把笔述怀”,[1](1491)二人以笔谈的方式进行交流。朴氏对中国革命怀有期待,“愿与中国同志携手共进”,主张中韩联合抗日,景氏亦“笔述赞同之意于后方”,即景氏也赞同和提倡中韩民众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朴氏批判日本对韩侵略,表达韩国民众对日本的反抗之意,认为“三一”运动“已播植普通革命种子于半岛之上”,对韩国革命前景充满期望。景氏对此表示赞同,认为韩国终将光复。[1](1491-1492)朴殷植与黄介民两人志同道合,多年来交往密切,双方都提倡“大同主义”,以“人类平等、世界大同”为终极目标。朴殷植临终前还希望全韩人士“和衷奋斗”,且不忘关心中国革命,叮嘱黄介民等诸位旧友,谨记“中华不靖”,切勿掉以轻心。黄氏对此表示认同和尊敬,称赞朴殷植作为知识分子,心怀天下,对祖国民族一片丹心。[2](89)朴殷植与周霁光二人因文字而结缘,相交数年,经常一起“把酒论文”,通过笔谈交流诗文。周氏称赞朴殷植为祖国光复独立而苦心孤诣、四处奔走的大无畏牺牲精神,认为中韩两国是兄弟民族,感情深厚,坚信韩国独立运动一定会取得成功,日本帝国主义终将被打败。[3](133)

朴殷植与景梅九在主张中韩联合抗日、批判日本对韩侵略、韩国革命终将胜利等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朴殷植与黄介民都主张“世界大同”,关心中韩革命。周霁光则认为中韩友谊深厚、韩国独立运动终将成功,这也与朴殷植意见一致。通过笔谈,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在政治观点和思想观念方面形成一致意见,志同道合,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第二,朴殷植邀请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为其著作作序,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就其著作蕴含的观点进行交流和呼应,并达成共识。朴殷植所作《韩国痛史》(简称《痛史》)描述了1864年到1911年的韩国近代衰亡的历史过程,分析了导致韩国沦亡的内外因素,揭露了日本对韩国的残酷侵略真相,对日本侵略者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与鞭挞。朴殷植曾邀请康有为为《痛史》作序,康有为在序文中对韩国亡国之痛深表同情,他认为韩国亡国既有外因,又有内因,但重点还是在于内因,即国民性问题。此外,他还批判了日本对韩国的无耻欺诈与残酷侵略。[4](1-6)康有为在日本侵略韩国、韩国亡国原因等问题上与朴殷植在《痛史》中的观点一致,二人达成共识。朴殷植的《韩国独立运动之血史》(简称《血史》)一书详细系统地记录了1910年韩国被日本吞并直至1919年“三一”运动以来近代韩国民众抗击日本侵略独立运动的过程和历史,更为具体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日本对韩国的侵略暴行。朴殷植曾邀请景梅九为《血史》作序。景梅九在序文中盛赞1919年“三一”运动以来韩国民众为争取祖国独立和自由所做出的抗争和牺牲,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表示批判,对韩国民众表示同情。他相信韩国独立运动定会获得各国人道主义者的支持和援助,最终会取得成功。景氏还认为韩国问题至关重要,关乎东亚问题乃至世界命运。[5](3-4)这些主张都与朴殷植《血史》中的观点和信念达成一致,形成共识。此外,罗南山、曾镛、潘湘累等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曾为朴殷植的《安重根传》撰写序文,他们认为中韩地理位置临近,唇亡齿寒,自古以来休戚与共,主张中国应该仗义支持和帮助在华韩国独立运动人士,号召中韩联合。[6](125-142)他们赞同和呼应了朴殷植在《安重根传》中所提倡的中韩联合理念。

第三,朴殷植受邀担任中国报刊杂志的编辑、主笔或撰述人,并发表相关政论文章支持中国革命或建言献策。1920年,朴殷植本着中韩联合革命的理念,参与到当时广东省孔教会会长林泽丰所创建的《四民报》报刊工作中,先后担任翻译、客座撰述员及主编等工作。他曾在该报纸上发表《民力进展之希望》等政论文37篇之多,涉及“民族”“民众”“民力”“民意”及“人道主义”等问题,主要侧重于批判北洋军阀的卖国借款行为及其专制统治,主张实行民主政治,呼唤民力民意,关注中国革命的发展。1923-1925年,朴殷植担任由吴山①吴山长期主持中华全国道路建设协会日常事务,并担任总干事职务。主编的《道路月刊》②《道路月刊》由中华全国道路建设协会于1922年3月创刊,至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停止,每年出版10期。的名誉撰述。他曾在该杂志上发表《庚款筑路之主张》等6篇政论文,关注中国和世界的道路交通事业,关心国计民生。朴殷植还曾担任1923年于上海创刊、由周霁光担任主编的杂志《五九》的名誉撰述,在该杂志上发表《我之希望于中国者》《中国五四运动》等文章,关注中国时政,对中国革命寄予期望,为中国革命建言献策。

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通过笔谈、作序或发表报刊文章等方式进行人际交流活动,双方在韩国亡国原因、日本侵略韩国、韩国独立运动及中韩联合等若干问题上进行了沟通与交流,并达成共识。朴殷植还针对北洋军阀统治、民力民意以及中国的道路交通建设等问题提出意见和建议,为中国革命建言献策。他们之间的互动与往来促进了中韩近现代知识分子共同话语的形成和共同的身份认同,推动了中国各界知识分子对在华韩国独立运动的支持与帮助,促进了中韩联合,为中韩联合反帝乃至抗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促进中韩两国获得独立自由以及维护东亚和平做出了重要贡献。

二、接受与改编: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朴殷植文本的互动

随着朴殷植与中国社会各阶层知识分子交流的扩大与深入,其著作《安重根传》《韩国痛史》《韩国独立运动之血史》等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得到广泛传播和阅读,并深受关注和肯定。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参考朴殷植著作进行安重根书写、韩国沦亡书写以及“三一”运动题材戏剧书写,以韩国“他者”来观照“自我”,推动了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韩国叙事的丰富与深化。

朴殷植的《安重根传》(1914)以其独特的立传方式、卓越的文笔及其所包含的丰富可信的历史资料,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得到了广泛传播和阅读,产生了重要影响。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参考朴氏传记创作安重根题材作品,例如杨南邨的传记《安重根》[7](73-77)、叶天倪的传记《安重根传》[8]、资弼的小说《安重根外传》[9](1-6)等,以安重根事迹鼓舞中国民众,呼唤爱国精神。以上列举的三部代表性作品从情节构成、情节(场面)描写、人物形象塑造及思想主旨等方面对朴殷植《安重根传》进行了接受与改编,可分别看作是对朴氏传记的缩略与简写、借鉴与重构、参考与改写。以上述三部作品为例,可管窥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安重根书写对朴殷植《安重根传》的接受与改编情况。

从情节构成来看,三部作品关于安重根生平事迹或国际政治形势的叙述与朴氏传记的章节内容存在对应关系,是对朴氏传记章节内容的节选与重组,但对叙述内容和篇幅进行了简写及缩略。而且,三部作品的叙事顺序与朴氏传记较为一致,基本按照安重根生平经历的顺序进行讲述,但也存在对部分事件前后叙述顺序的调整。在情节(场面)描写方面,三部作品与朴氏传记中的场面描写相似度较高,且都采用文言文表达,遣词造句或用语表达十分相似。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三部作品中所描述的主人公安重根以及伊藤博文、禹德淳等其他人物角色与朴氏传记中记载的相关历史人物较为一致。叶天倪重点阐明了安重根义举对于维护中国、东亚乃至世界和平的重要性,凸显了安重根“世界伟人”的伟大形象,十分符合朴氏传记对安重根的评价。杨南邨和资弼通过描述安重根生平事迹及对安重根的心理、性格描写,将其塑造为具备若干优秀品质、以天下为己任且致力于恢复祖国独立自由的抗日爱国义侠或志士形象,更加符合中国本土爱国志士形象。在思想主旨方面,叶天倪呼吁中国民众增强危机意识,学习安重根的国家主义和世界主义精神,抗击日本侵略,维护中国、东亚及世界和平,较为符合朴氏传记的主旨思想。杨南邨《安重根》和资弼《安重根外传》则主要借助安重根这一“他者”来激励国人,警诫中国民众保持警醒,呼吁国人向安重根学习爱国精神,争做“安重根”式的爱国者,更加针对中国社会背景和中国民众,具有本土化意义。

朴殷植的历史著作《韩国痛史》(1915)以其珍贵的史料价值和深刻的警示意义,受到中国知识分子的肯定和关注,并得以广泛传播。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以《痛史》为史实依据创作韩国沦亡题材作品,例如,张冥飞的戏剧《高丽闵妃》(简称《高》)[10](26-32)、杨尘因的小说《绘图朝鲜亡国演义》(简称《绘》)[11]、戏剧《海牙剖腹记》(简称《海》)[12](5-21)等,以警醒和激励中国民众。以上三部作品从情节构成、人物角色、思想主旨、艺术特色等方面对《痛史》进行了借鉴与改编,可分别看作是对《痛史》的节选和重组、演义以及对“海牙密使事件”的戏剧化改编。以如上三部作品为例,可透视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韩国沦亡书写对《痛史》的接受与改编情况。

在情节构成方面,三部作品的故事情节或所涉及的韩国近代历史事件都参考了《痛史》中记载的历史事件,与《痛史》的相关章节存在对应关系,是对《痛史》相关重点章节的节选与重组。而且,叙述顺序与《痛史》中记载的历史事件顺序基本一致,但也存在部分事件顺序的前后调整。从人物角色来看,三部作品中的人物角色与《痛史》中记载的历史人物较为一致,但也存在虚构的人物角色,如《绘》中的云在霄、侯弼等人物。《高》只是简要描写了人物角色名称和行为,未具体描写人物语言、性格和心理,人物形象没有得到彰显。《绘》塑造了金玉钧、李完用等卖国奸臣形象以及安重根等的爱国志士形象。《海》对以闵永焕为代表的爱国忠臣与以李完用为代表的卖国奸臣正反两派人物形象进行了刻画。与《痛史》中平面化的历史人物描述相比,《绘》和《海》中的人物刻画更为丰富立体、生动逼真,且形成鲜明对比。在思想主旨方面,《痛史》的核心思想在于表述国魂不灭,国家就不会灭的观念,激励民众振奋精神进行抗日复国斗争,以恢复祖国独立自由。三部作品因时代背景及作者创作意识不同,思想主题发生了演变。《高》旨在向民众普及朝鲜沦亡的相关历史知识,激发民众的危机意识和民族国家想象;《绘》则侧重于进行国贼批判和呼吁国人爱国;《海》则借“海牙剖腹事件”激发中国民众的爱国精神和抗日意识,强调“国亡民不亡”,以促进抗日运动的发展,彰显了《痛史》的精神内核。在艺术特色方面,《高》接近于《痛史》的严肃历史叙述,并未体现较多艺术特色。《绘》和《海》则从语言表达、叙事模式、叙述视角、古典诗词和俗语的化用等方面各自展开艺术特色创作,对文本进行补充、丰富和完善,更具文学艺术价值。

朴殷植所作《韩国独立运动之血史》(1920)一书对于中国民众了解近代韩国反抗日本侵略的历史具有重要意义,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得到广泛阅读和传播。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以《血史》中记载的韩国独立运动史实为依据,创作韩国“三一”运动题材剧本,例如,侯曜《山河泪》[13]、朴园《亡国恨》[14](88-106)和周癸叔《野祭》[15](814-822),以宣扬抗日精神,激发民众的抗日意识。这三部作品从故事情节及语言、场景描写、人物形象塑造、思想主旨、艺术特色等层面对《血史》进行了接受与改编,前两者可看作是对《血史》的节选、重组与改写,《野祭》可看作是对《血史》的节选与演绎。以上述三部作品为例,可管窥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三一”运动书写对《血史》的接受与改编情况。

从故事情节及语言、场景描写方面看,三部作品都吸收借鉴了《血史》中若干章节的内容,例如,日本侵韩政策和相关案例、安重根事件以及韩国“三一”运动事件等,可看作是对《血史》章节内容的节选与重组。而且,三部作品的用语表达与《血史》较为一致,相似度较高。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山河泪》和《亡国恨》都刻画了安南潜这一带领韩国民众进行独立运动,为恢复民族的独立和自由而不惜牺牲生命的伟大爱国革命者形象。该形象是根据《血史》第十三章“震动世界之义侠声”中记载的安重根这一人物而刻画的。《野祭》刻画了国破家亡、漂泊异乡但又不放弃希望,依然为祖国光复独立而奔波努力的四位韩国爱国志士形象以及为韩国亡国悲叹同情,支持韩国独立运动,也为中国前途命运担忧的忧国忧民的中国爱国志士形象。在思想主旨方面,《血史》的核心思想在于呼唤韩国民众继续进行反日爱国斗争,争取实现民族独立与自由。三部作品结合时代背景和作者创作意识,进行了思想主旨的转移。《山河泪》主要以韩国民众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斗争精神来号召中国工人大众奋起反抗帝国主义的压迫和剥削,争取平等、自由与权利。《亡国恨》希望以韩国民众的反日爱国精神,激发中国民众抗日精神,为维护祖国的独立和主权而战斗。《野祭》则主要借韩民族独立斗争的悲壮历史来宣扬“国亡民不亡”的信念,号召中国民众向韩国民众学习,携手共同抗战。伴随着时代和民族主要矛盾的变迁,以《血史》为参照的韩国“三一”运动题材戏剧作品的主旨思想实现了从反帝爱国话语到抗日救亡话语的转变。在艺术特色方面,《山河泪》《亡国恨》中插入了书信、歌词和日记等多种文体,更为生动地传达了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野祭》语言文体多为曲调格律文,讲究平仄去声,且插入典故,传统文化因素浓厚。三者的文本叙述比《血史》的历史严肃叙述更为生动感人。

三、背后动因及本土化改写的价值

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对朴殷植著作的接受与改编与朴殷植文本自身所具有的重要价值以及时代背景等若干因素有关。以朴殷植著作为参考的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韩国叙事更加具有中国本土化价值和意义。伴随时代变迁,其思想主旨展现了从民众启蒙到反帝爱国再到抗日救亡的话语转变。

朴殷植文史著作本身具有重要的史料意义和社会价值。朴殷植的《安重根传》具备丰富翔实的历史资料和较高的可信度,在当时安重根著述《安应七历史》及《东洋和平论》还未面世的情况下,与同时代其他安重根传记相比,无疑成为中国文人进行安重根叙事的最佳参考资料,对于中国知识分子了解安重根其人及其义举具有重要价值。《痛史》以翔实完备的史料和较为公正客观的立场,以及作者切身的亡国体验和痛憾为特征,故而,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和可信度,堪称当时最具代表性的韩国亡国史书写。《痛史》作为宣扬民族国家意识和爱国精神的重要域外亡国史资源,对中国有识之士反省自我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血史》对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了解近代韩国民众抗击日本侵略、争取民族独立的历史具有重要的史料参考价值。加之,朴殷植的这三部文史著作都以汉文写就,伴随着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之间交流的扩大与深入,他的著作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得到广泛阅读和传播,并得到认可和肯定,在中国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国家民族观念觉醒之初,中国需要一个“他者”作为参照物,在“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的相互观照中,促使“自我”民族意识的觉醒和更加成熟。[16](34)韩国叙事是当时激发民众国家民族意识的重要域外叙述资源,而朴殷植著作作为韩国叙事的重要参考,备受关注。叶天倪、张冥飞及杨南邨等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关心韩国命运、支持韩国独立运动。叶天倪为民国政府工作人员,对韩国、日本及伪满洲国局势颇为关注。张冥飞曾在申圭植所创办的杂志《震坛》上发表《我对于韩人之感想》一文,呼吁中国人同情和帮助韩国独立运动人士。[17](2-3)杨南邨、张冥飞等作为南社成员,与朴殷植、申圭植等在华韩国独立运动人士来往密切,因而对朴殷植著作颇为关注。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以朴殷植著作为参考,采用戏剧、小说和传记等较为通俗的文体形式,进行安重根书写、韩国沦亡书写及“三一”运动书写,以“他者”为镜鉴来警醒激励“自我”,激扬民族意识,探索救亡强国之路。

1909年,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事件引起东亚乃至全世界的广泛关注,中国的安重根书写由此兴起。1910年朝鲜半岛被日本吞并,更是给予中国知识分子以极大震撼和冲击,韩国亡国书写由此兴起。1915年,日本提出将中国“保护国化”的“二十一条”,试图把中国变为第二个韩国。日本对华侵略进一步加深,中日民族矛盾激化,中华民族危机严重,但当时的中国民众蒙昧且民族意识淡薄。此时,韩国沦亡叙事成为激励中国民众引以为戒的重要叙事资源。韩国沦亡题材小说、戏剧作品不断涌现,例如,倪轶池、庄病骸《亡国影》(1915)、张冥飞《高丽闵妃》(1915)等。张冥飞根据《痛史》改编成戏剧《高丽闵妃》,通过描写韩国亡国的整个历史过程,激发民众的危机意识和民族国家意识。杨南邨则参考朴殷植《安重根传》,创作安重根题材传记,呼吁激发民众爱国意识,激励民心。

1919年,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会议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各项权益全部移交给日本。中国各界人士纷纷起来反抗,其间爆发五四运动,学生火烧赵家楼,呼吁打倒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和章宗祥。陈独秀发表文章影射当时中国的头号卖国贼——曹汝霖。[18](2)可见,当时国内卖国贼横行,而民众却大多愚昧麻木,爱国意识淡薄,对国家民族漠不关心,民气萎靡不振。鲁迅曾创作小说《狂人日记》,试图唤醒愚昧麻木之国民。在这样的背景下,安重根便成为了振奋民气的爱国英雄人物的代表,其相关题材作品不断出现,例如,郑沅《安重根》(1919)、叶天倪《安重根传》(1919)、资弼《安重根外传》(1919)等。叶天倪、资弼等以朴殷植《安重根传》为参考,创作安重根题材传记、小说,呼吁民众向安重根学习,呼唤爱国民族英雄。与此同时,韩国沦亡题材通俗小说也大量出现,以韩国沦亡来警醒自我。例如,闲闲居士《三韩亡国史演义》(1919)、杨尘因《绘图朝鲜亡国演义》(1920)、广文书局编译所编《朝鲜亡国演义》(1921)等。其中,杨尘因《绘图朝鲜亡国演义》参考《痛史》而创作完成,曾在1920及1929年两次于上海益新书局出版发行,销量可观,受到市民读者的欢迎。该小说通过大幅刻画韩国亲日派卖国贼的卖国行径,呼吁打倒国内卖国贼。同时,借韩国爱国志士救国事迹激发本国民心,唤醒麻木的国人,呼吁民众争做爱国者。

1919年3月1日,朝鲜半岛爆发“三一”运动,震撼世界。傅斯年、陈独秀等中国知识分子纷纷撰文赞扬韩国民众的爱国精神和独立斗争精神,慨叹国人之未觉醒。以“三一”运动为转折点,韩国从中国的反面教材变为正面范例,成为值得肯定的“他者”。进入20世纪20年代,伴随着日本帝国主义及西方列强对华侵略的进一步加深,中华民族危机进一步加重。韩国“三一”运动题材戏剧作品开始出现,例如,侯曜《山河泪》(1924)、唐舞华《朝鲜独立》(1929)等。其中,侯曜参照《血史》创作《山河泪》。《山河泪》一剧曾在国内各地多次上演,该剧以韩国民众独立运动精神来激发中国民众奋起反抗帝国主义、争取平等权利和自由。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三省沦陷,民族危机深重。1937年“七七”事变标志着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抗日救亡成为时代主题,中国知识分子与韩人有了更加深刻的情感共鸣,产生了民族独立的共同政治诉求,韩国题材叙事依旧备受关注。参考《痛史》而创作的《海牙剖腹记》以及以《血史》为参考依据的《亡国恨》《野祭》等作品旨在宣扬“国亡民不亡”的信念,呼吁民众向韩国民众学习爱国精神,激发民众抗日救亡意识,呼吁民众同仇敌忾、共同抗战。

伴随时代变迁和中华民族所面临的主要矛盾的变化,以朴殷植文本为参考而创作的韩国题材作品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思想主题也不断发生变迁,成为彰显时代意义和本土化价值的范本。在民众启蒙的时代语境下,以朴殷植文本为参考的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安重根书写、韩国沦亡书写形成二重奏,推动了韩国亡国历史知识的传播、普及和大众化,展现了英雄想象,激发了民众的亡国危机意识和爱国意识。在反帝爱国的时代语境下,以朴殷植文本为基础的安重根书写、韩国沦亡书写及“三一”运动书写三者同时存在,形成三重交响,号召向安重根学习爱国精神,争当爱国者,批判并呼吁打倒卖国贼,并以韩国民众进行独立运动的伟大斗争精神号召民众增强反帝爱国意识,为争取自由权利与国家民族的独立进行斗争。在抗日救亡的时代语境下,以朴殷植著作为参考的韩国沦亡书写以及“三一”运动书写依旧如影随形,都在表达抗日主题,宣扬抗日精神和民族精神,以此激发民众的抗日救亡意识,呼吁团结抗战,促进了抗日运动的发展。基于朴殷植文本的韩国叙事彰显了从民众启蒙到反帝爱国再到抗日救亡的话语变迁。与此同时,它也加深了中国民众对韩国近代历史社会及独立运动的认识和理解,从而在各方面给予在华韩国志士独立运动以声援和支持,推动了在华韩国独立运动和中国抗日运动的发展。

四、结语

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交流涉及人际交流与文本互动两个层面。人际交流主要以笔谈、作序、发表报刊文章等方式来呈现,双方在韩国亡国原因、日本侵略韩国、韩国独立运动及中韩联合等若干问题上进行了沟通与交流,并达成共识。朴殷植还对北洋军阀统治、民国政治、民力民意以及中国的道路交通建设等问题提出意见和建议,为中国革命建言献策。双方的互动与往来推动了共同话语和共同身份的构建,促进了中韩联合的发展。

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文本互动则体现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对朴殷植文本的接受与改编上。以朴殷植《安重根传》为参考的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安重根书写从情节构成、人物形象及思想主旨等方面对朴氏传记进行了借鉴、吸收和改写,其中的安重根形象塑造及思想主旨更加符合中国民众和中国社会,更具本土化意义。以朴殷植史学著作《痛史》《血史》为依据的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韩国沦亡书写和“三一”运动书写从故事情节、叙事顺序、人物形象塑造、思想主旨、艺术特色等若干方面分别对《痛史》和《血史》进行参考与改编,遵循本土文学观念和叙事传统,将其改编为与本土语境和民众思维逻辑相符合、通俗化与政治化相结合的本土化文学叙事,脱离了历史叙述的框架,完成了跨语境和跨文体的变迁,极具本土化意义和价值。

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对朴殷植文本进行参考与改编与若干因素有关。首先,朴殷植文本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成为中国知识分子进行韩国叙事的重要参考。其次,张冥飞、叶天倪、杨南邨等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与申圭植、朴殷植等在华韩国独立运动人士交往密切,因此,对朴殷植的著作较为关注。再者,在时代背景方面,每当中华民族出现危机时,韩国作为重要的“他者”,以朴殷植文本为参考的韩国题材文学叙事作品便会应时出现,以激发民众的爱国意识和民族意识。主要出现于中日“二十一条”时期、“五四”运动时期、“九一八”事变及“七七”事变等中华民族危机的关键节点。以朴殷植文本为参考的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韩国叙事更加具有本土化价值和意义。韩国题材书写激发了民众的危机意识,增强了民众反帝爱国精神和民族国家意识,宣扬了抗日救亡思想,促进了抗日运动的发展。随着时代语境的变迁,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对朴殷植文本的改写展现了从民众启蒙到反帝爱国再到抗日救亡的话语变迁,促进了中国民族主义话语的发展。

朴殷植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之间的人际交流以及中国近现代文学对朴殷植文本的接受与改编体现了中韩近现代知识分子间密切交流与互动的一面,促进了中韩近现代人文交流的发展。由此,我们也可窥见朴殷植其人及其文本在中韩近现代人文交流史上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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