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弋贺,魏 涛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学派谱系的梳理是当下学术界探讨的热点问题,不同于关学(1)关学是萌芽于北宋庆历之际的儒家学者申颜、侯可至张载而正式创立的一个理学学派。关学是儒学重要学派,因其实际创始人张载先生是关中人,故称“关学”。又因张载世称“横渠先生”,因此又称“横渠之学”。已有60余年的研究积累,洛学史谱系在概念界定、梳理标准、学术归属、代表学人等问题上都缺少深入的研究。要想在这些问题上有较为实质的进展,我们必须仔细审读理学或洛学学人所编著的关于洛学史谱系梳理的文献资料,借鉴当时学人对洛学谱系梳理、构建的思路。历史上关于洛学史梳理的文献很多,而《洛学编》无疑是开创之作。《洛学编》由清初理学家汤斌所著,时值明清交替、思想动荡的大背景下,汤斌奉师命编纂《洛学编》一书,同时借鉴孙奇逢《理学宗传》与冯从吾《关学编》的体例和编纂原则,选取中州地区品行较为突出的理学人物,记录其生平与学术成就,同时在学术上亦是与孙奇逢一样采用“经道合一”“朱王合一”的态度,随着尹会一、郭程先等人分别续写《洛学编续编》《洛学编补编》,《洛学编》完整地梳理了自汉代至清代中州地区学术演变的发展脉络。“洛学”一词因二程讲学于洛阳而得名,在两宋的时间维度下多指程门学派,与濂关闽等学并称,而在此则已扩大为中州之学的代称,其内涵亦有很大程度的拓展。
洛学史谱系的构建首先要明确“洛学”概念的具体内容,即“洛”作为地域性概念的具体指代及强调程度和“学”作为学术性概念的具体内涵。
地域性是中国古代学术学派的普遍特点,如“关学”以“关”为名,在地域上多局限于关中地区,“蜀学”则多局限于巴蜀地区,湖湘学派则局限于湖南地区。“洛学”作为中国古代传统学术学派,地域性亦是其基本特点之一。“洛学”早期得名于二程讲学洛阳,宋代沿袭五代传统,以洛阳为西京河南府治所,按照《宋史》记载,河南府辖十六县,洛阳地区实为宋代河南府所辖地域。此时“洛学”以“洛”为名,虽然在字面上带有明显的地域特色,但实质是因其学派思想与二程的紧密联系,“洛学”在此并非地域性学术概念,而更侧重于对学派思想内涵即二程天理之学的指代。二程“洛学”在两宋时期由小到大直至成为有影响的学派,是二程及其后学弟子不断开创探索、发展壮大的。“洛学”在两宋时代,贯穿于从二程创立到朱熹集理学之大成的时段,其概念更准确地说应当指宋代新儒学中诸多学派的一支,这种学派思想以心性天理为核心概念,接续汉唐儒家经学研究,深化儒家传统的人伦道德理念。二程弟子不仅数量众多,且在思想上不断探索创新,这是因为程颐不仅在洛阳地区讲学,还到汉州、许州、关中地区讲学,因此二程“洛学”不论是在影响范围还是弟子分布上,都不局限于洛阳一地。南宋学人真德秀说:
二程之学,龟山得之而南,传之豫章罗氏,罗氏传之延平李氏,李氏传之朱氏,此一派也;上蔡传之武夷胡氏,胡氏传其子五峰,五峰传之南轩张氏,此又一派也。若周恭叔、刘元承得之为永嘉之学,其源示同自出。然惟朱、张之传,最得其宗。[1]
除真德秀所列这几派外,二程之后还有大量缺少深入研究的弟子与门派。因此在探究两宋时期“洛学”概念时,如果仅局限于洛阳一地,则不能把握“洛学”发展脉络的全貌。
随着二程众多弟子的分化演变,二程心性天理之学发展成熟的阶段,又是“洛学”逐渐衰落式微的阶段。李敬峰云:“到朱熹理学成熟之后,二程后学的影响逐渐衰落。”[2]此时“洛学”已如道南学、闽学等概念,内含于理学范畴之内,而囿于二程弟子中真正河南籍的弟子并不多,“洛学”在发展传承上反倒更显势弱。汤斌作《洛学编》一书,虽然题名为“洛学”,但在人物选取上严格以中州籍或河南籍学者为主体,这种思想延续至后来的《续编》《补编》等书,此处的中州概念虽然随着历代行政区划的变迁而有所区别,但大体上仍旧是以今河南地区为主体,是以河洛地区为中心的中原地带。汤斌在凡例中特意强调了学人归属问题,可见其有意强化“洛学”的地域性色彩,同时以“洛学”指代中州学术。此种做法看似将“洛学”概念定义为带有地域色彩的学派概念,但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又无疑明确了“洛学”的地域维度,使其内涵更加清晰明确。
学理思想是“洛学”概念的又一重要基础,因此必须明确汤斌《洛学编》一书的“学”究竟指什么,根据《洛学编》的内容倾向可以明显看出,汤斌在诠释“洛学”的学术内涵时完全是以理学为主。基于这样的认识,则洛学史谱系的构建必定是始于二程。孙奇逢在《洛学编》序中亦提到:
至程氏两夫子出,斯道大明,人知所趋舍,学者于日用伦常,至庸极易之事当下,便有希圣达天路径,是道本于天,而学寄于人,盖洛之有学,所以合天人之归,定先后之统,所关甚巨也。[3]
可见孙奇逢、汤斌师徒都将洛学的体系构建追溯自二程。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孙奇逢在序中说道:“余惟洛为天地之中,嵩高耸峙,黄河亘延,自河洛图书,天地巳泄,其秘而浑穆,醕庞之气,人日由其中,而不知是道寄于人,而学寄于天。”[3]这里既展示了中州作为文化重地,学术传承经久不息,只是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特点,同时也将“洛学”的思想内涵引申至天命道德的哲学范畴,这与孙奇逢弥合争端,推崇完整连贯、直击本源的学术观是相吻合的,汤斌继承了这一思想,同时以此来建构“洛学”的学术内涵。“道学”一词在北宋就有使用,其早期内涵广泛,“道”一字都有着最高价值认同的指向。梁山在《宋人“道学”与“理学”名称考辨》一文中提到:“随着洛学的薪火相传,程门弟子在政坛上占据了重要地位……在他们口里“道学”……那就是二程先生及其学问。”[4]可见随着二程弟子尤其是朱熹的努力,“道学”一词逐渐成为程朱一脉的专用,其内涵也成了“洛学”一词的代名词,孙奇逢与汤斌在《洛学编》中以“道学”特指二程或“洛学”的学术思想成就与此有必然的渊源,而“洛学”在其哲理内涵上也具体指代以二程诠释天理道德路径为范式的思想体系。
《洛学编》一书虽是理学著作,但并非学案。在结构上,《洛学编》并不是对理学门派的梳理罗列,而是主要汇集了汉、宋、元、明诸代的经学理学人物,在内容上,《洛学编》同样没有收录学人的著作、言论等,而只是传记式的学术史记述。可见汤斌创作此书在学理旨趣上并无明晰具体的理学思想体系。孙奇逢《洛学编》序云:
因念斯道在人,求之即得,表前贤以励后进,如射者之趋的,必括于度,舟子之涉海,必操其舵,所谓呼之使灵,叩之使觉,千载上下,南海北海心同理同,又何有于洛与濂关闽耶。[3]
汤斌继承其师的思想,在洛学谱系的构建上并没有突出“洛学”作为理学学派思想的独特之处,而是着重表彰二程躬行实践、以明“道”为己任的践履精神,其思想旨趣在于表彰前人功绩,详述中州地区的学术风气,以期砥砺人心,激励后人。因此汤斌视域下“洛学”概念中“学”字的学理指向既有二程天理之学,同时又包含中州大地学人绵延不息的学术风范。
“洛学”作为思想派别,“学人”是其基本承载,通过对《洛学编》学人谱系的梳理总结,可以明晰汤斌对洛学学人谱系构建的准则。
如前所述,《洛学编》在对“洛学”概念进行诠释时本身就有着地域维度的指代,因此《洛学编》在构建学人谱系时同样有着地域的考量。在凡例中汤斌写到:“《洛学编》首列圣门诸贤,按七十二子中宋卫陈蔡约得十有六人,因系统圣门,不敢以方域论,故前编断自两汉,正编断自程子。”[3]可见《洛学编》一书正是以方域来进行选择,也因此其前编从两汉开始。而两汉收录人物为何不多,在凡例中汤斌也作了解释,即汉初经学多出齐鲁,这同样是地域上的考量。
但是这里的地域并非明确的中州籍贯,更准确地来说是其所收人物在地域、学术上与“洛学”有紧密的联系。他在凡例中写到:
横渠世家大梁,父知涪州,卒于官,诸孤皆幼,遂侨寓郿县,则横渠实中州产也,蓝田吕氏原籍汲郡,因久列关学,俱不敢附入河洛正学,收薛西原,考西原原籍偃师,生长亳州,亦犹蓝田吕氏也,概不敢泛入。[3]
张载、蓝田吕氏、薛蕙等人均祖籍中州,假如《洛学编》泛泛的以籍贯为标准,则这些人均应收录,但是由于他们与“洛学”的联系较弱,“久列关学”,因此即便是中州籍贯亦没有收入。而“薛文清公本贯河东,发解中州,平生师友半在河洛,实中州明儒之宗,故详列其传,使学者有所考焉,非敢扳附名贤以自增重也。”[3]明代大儒薛瑄祖籍并非在中州,但是因为他与“洛学”有着紧密的联系,因此要将其收录于书中。可见,《洛学编》在学人谱系构建中虽然有着地域性的建构准则,但这种准则相对灵活,并非死板地拘泥于籍贯,最根本的原则是与“洛学”的联系程度。
学术上的收录准则与前述《洛学编》在洛学谱系构建中学术维度的考量相同,汤斌的理学观念同样影响了这一标准。首先洛学既然以理学为本色,则收录学人学术思想必然要忠于理学名教。汤斌在凡例中提到:“至戴圣删定《礼经》,王弼注疏《大易》,俱有功圣学,一以治行不检,一以祖尚老庄,并罢从祀,故不敢与缑氏诸贤同列前编。”[3]这些人虽然有功于圣学,但不能恪守儒家传统,因此未被列入。
当然,虽然说此书是专为中州理学学人作传,选取人物皆与学术有关,以期展现中州理学的学术演进,但汤斌与其老师孙奇逢一样,皆不注重门户,主张躬行实践。《清儒学案》虽然将汤斌归于陆王心学一脉,但汤斌对陆王心学的空疏之弊深感痛心,极为强调践履工夫,“学当躬行实践,不在乎讲。讲则必有异同,有异同便是门户争端。”[5]理学概念的辩驳只会引起门户争端,真正的道德实践才是检验一个人儒学修养的标准,学问必然要在日常洒扫应对中体现,或许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在对学人谱系的学术构建上,汤斌并没有侧重于对学人理学思想的诠释,而是运用学术传记的形式展示学人的学术道德气象,部分学人传记之后,汤斌还会进行评论,如《吕新吾先生》之后,汤斌便以“汤斌曰”的形式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汤斌这种不看重学术范畴体系而重视躬行实践、道德人格气象的态度,或许是继承了冯从吾《关学编》、孙奇逢《理学宗传》的指导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拓宽了洛学学人谱系构建的形式多样性,展现了中州学人的学术面貌,但同时也淡化了洛学作为理学学派的学术思想特点。
“洛学”学人众多,在《洛学编》架构下跨越汉、唐、宋、明多代而不间断,显然《洛学编》并未将“洛学”建构成一个松散的学人群体,而是一个具有独立学脉传承的学术流派。因此我们有必要辨析,“洛学”作为学派概念,其绵延传承的思想内核究竟为何。
汤斌编纂《洛学编》,并未受到当时大的学术思想背景下汉宋之争、陆王之争的影响,而是采用“经道合一”“朱王合一”的态度,完善“洛学”的时间发展脉络,广泛扩展“洛学”的思想形态。受冯从吾、孙奇逢等人的影响,《洛学编》在结构上分为《前编》《正编》。《前编》收录汉唐诸儒6人,其中经学家5人,穆修虽为宋儒,但因其在《易》学和《春秋》学的贡献,故也被列入《前编》。以上6人未被列入《正编》,体现了《洛学编》在体例上以宋明理学家为主体、在谱系梳理上汉宋兼采、经道合一的学术意识和主张。通过这种构建,汤斌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洛学”作为中州学术的代称在汉唐经学时代的发展演变,使“洛学”作为学术思想流派的演进历程更加完整。
中州地区在元明以来多奉程朱一脉为正统,在理学内部的道统继承上多有偏向,但汤斌摆脱了这种门派之见。一方面,如前所述,汤斌在内容记述上以反映理学人物整体的道德气象为主,而非梳理学人具体的哲学思想,以避免出现所谓“讲则必有异同”的局面。另一方面,他在学人选取上也兼顾陆王。明中叶以后,中州地区一改程朱一家独大的局面,陆王心学亦在此得到广泛传播,汤斌为这一时期中州地区的王学传人尤时熙、孟化鲤和徐养相三人立传,不比较其优劣异同,客观反映了当时中州地区“洛学”发展流变的实际情况,同时也体现了他在洛学史谱系构建中调和程朱陆王的态度。可见“洛学”作为学术思想范畴的概念,是有着多样的表现形式的。
汤斌在《洛学编》中将汉宋、经道、朱王诸儒合为一体,他所做的这种弥合门派争端的努力,既是明清之际学人普遍反思争端、回归儒学本源的学术探索,也是对洛学史谱系建构的独特创造。“洛学”可以作为一个统一的学术门派概念,其统一性恰恰体现在这种绵延的发展分化中,这既是一个学术派别得以长期存在的依托,亦是“洛学”作为学术概念存在的丰富内涵。
“洛学”作为程朱理学之先声,可视其为理学发展的重要一环,同时也是中原学术思想发展的新高峰,但随着理学逐渐分化演变以至成熟,“洛学”渐渐成为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将“洛学”作为中州学术或河南理学的指代更能体现“洛学”作为学术派别的独特性,也便于明确展示“洛学”发展演变的独立历程。作为全国理学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洛学”就其具体概念上体现为承载自二程创立而后一脉相承的中州地区的理学形态。一方面,中州理学的形态发展受全国理学演变的影响,成为中国古代思想历史长河中儒学演进的一个缩影。另一方面,中州学人恪守学脉传承,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拥有一致的学术认同,长期维持“洛学”的学统精髓,保证了其作为学术门派的特殊性。
清初受《洛学编》影响而编撰的洛学史著作,有耿介的《中州道学编》及刘宗泗的《中州道学存真录》,这三部著作在体例与内容上都具有很大的共通性。首先在体例上,这几部洛学史著作都属于学人学术传记体的形式,以记载学人言行、事迹为主,在编排上,这几部著作也都以时间先后排序。其次在内容上,这几部著作收录的学人多有重复,学人收录标准也均是以地域、道德、学行为主。
另一方面,这几部洛学史著作在谱系建构上仍有一定的差别。耿介《中州道学编》虽然也是对中州学术谱系进行建构,但其只收录宋、元、明的理学大家,凸显二程的道统传承功绩,而且明确指出,在此之前中州学术支离破碎,因此他所构建的谱系准确来说是中原理学在二程以后的发展流变,具有浓厚的道统思想。通观《中州道学编》一书,其以中州洛学学脉谱系的梳理凸显所谓“道统正宗”,尊崇程朱理学,传承中州道统的目的非常明确。窦克勤评述道:“先生之编是书也,存道脉也。存道脉则专录道学,非道学自不得旁及,例也。”[6]这就使耿介所建构的洛学谱系在内涵上受到很大局限。刘宗泗《中州道学存真录》在洛学谱系构建上最大的独特之处是对汉代经学的强调,以经学为理学发展之前躯,将中州道学放入整体的中州学术发展历史中审视,表彰两汉经学在接续孔孟道统中的作用,并阐明经学传承源流。
将《洛学编》所建构的洛学史谱系与关学史、湘学史、蜀学史谱系的建构进行对比,其与后者既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又有独特之处。
随着中晚唐时期中国思想文化转型,地域性的思想文化形态进入了繁荣期,因此不论是洛学、关学、湘学、蜀学,都是这一文化转型的结果。作为区域性学术派别,以上学派在谱系建构中皆以地域为线索,展现多样化的学术思想风貌,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学人谱系建构,都体现地域性原则,所收录人物或有该地域籍贯,或与当地文化有着紧密的联系。叶德辉说:“湘学肇于鬻熊, 成于三闾。宋则濂溪为道学之宗, 明则船山抱高蹈之节。”[7]他将湘学源头追溯到文王时期,必然是基于凸显文化地方性的考量。
(2)谱系构建均反映了两宋儒学转型背景下地方学人群体的崛起,几种学术谱系学脉传承的关键人物均是两宋时期富有才学和名望的理学家,如洛学的二程、关学的张载等。但几种谱系在凸显学派主体思想时不局限于理学,亦不固守道统说,区分所谓正宗别宗,而是最大限度地还原地方学术全貌,扩充学人群体,展现地方学术思想的多元化气象。
然而相比于其他几种学术谱系,《洛学编》在洛学史谱系建构上有其独特的贡献,这种独特性是基于理学本身的发展演化与地方独有的学术思想渊源和特色形成并实现的。“洛学”在两宋时期特指新儒学派中由二程兄弟所开创的派别,此时“洛学”是一个学派概念,而后经由朱熹的总结,理学达到了成熟,成为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发展的新阶段,后代学人亦多以“程朱”并称,这使“洛学”概念作为纯粹的学派概念有所减弱、淡化,因此在这种特殊的学术流变背景下,汤斌《洛学编》一书最大的贡献便在于使“洛学”成为“中州理学”的专指,容纳了汉宋经学家、理学家,较为完整地总结了“洛学”千年发展的学术成就与传承谱系,明确了“洛学”概念的多重维度。
冯从吾《关学编》对“关学”学术谱系的建构具有极大的开创意义,魏冬就此问题有过详细的讨论。[8]汤斌《洛学编》不论在体例、内容或主体思想上均受到《关学编》不同程度的影响。冯从吾云:“关中理学,推重横渠。”[9]魏东亦关注到冯从吾强调横渠对关学后人的模范作用,同时就张载“以礼为教”的传统,冯从吾也格外重视关学后人对“礼”的实践与遵守。这也反映了冯从吾在梳理关学史谱系时,虽然也意识到展现“关学”学派思想内涵的多样性,但同时也注重关学学术思想谱系的统一性,即魏东所言“宗风一贯性”,就其具体内涵而言,可用持守礼教、注重践履、经世致用等词语来概括。它反映了关中理学在学脉传承中所具有的独特学术气象。“湘学”作为学术概念诞生于清末维新运动,维新运动是由近代维新人士在救国热情和炽热乡情双重影响下发起的,他们梳理湘学史谱系的目的是要传播系统的学术知识,展现湖南地区丰富的文化蕴含。方克立云:“广义地说,湘学史就是湖南地区的学术思想发展史,特别是宋以后的湖南学术史,湖湘学派倡导的理学历史和务实学风一直贯穿于其中。”[10]历代湘学研究者基本上都是将“湘学”定义为湖南地区的学术史,因此它的主体既不是哲学,亦不是理学,相反,时值西学入侵的大裂变时代,“湘学”的学术内涵更加宽泛,既有哲学、国学,亦有文学、史学、科学、宗教等,而系统性的知识体系是其谱系建立的独特标准。如朱汉民所言:“湘学之‘学’首先是指学理化的知识系统,而屈、贾(屈原、贾谊)所留下的著述主要是表达主观情感思想的文学作品,而并非学理化的知识体系,即非标准的‘学’。”[11]因此“湘学”研究者们在进行谱系建构时其主导思想便是展现湖南地区多元化、多领域的学术知识创造,而非所谓不间断的学脉传承,亦非较为统一的学术底色。“蜀学”与“洛学”相似,在宋代多指苏氏蜀学,到了近代,蜀学研究受到了人们的重视,夏君虞云:“既谓之蜀学,当然以四川一省的学问为对象……为四川人奉行的学问,都可谓之蜀学。”[12]因此“蜀学”在地域上局限于巴蜀地区,而在学术内容上亦是以巴蜀地区学人为主体和根本。胡昭曦在明晰“蜀学”概念时,就其内容区分了“蜀学”与“巴蜀文化”概念的不同,时间节点上强调自先秦至现代各阶段的发展状况,因此“蜀学”作为地方学术学派概念,胡昭曦在对其进行谱系建构时并未将其学术内涵过度放宽,而是集中于文学、史学、哲学三个方面,同时注重巴蜀地区独特的地方文化传承。这与中国传统的地方学派概念不论是在地域性上或学理性上都是相吻合的。另外,胡昭曦梳理蜀学史谱系的又一独特贡献,是如实反映了巴蜀地区作为移民文化繁荣的地区,其学术思想发展演变的实际情况。胡昭曦梳理了两宋时期“蜀学”经历的三次学术融合:二程洛学传蜀,南轩之学返蜀,朱熹闽学传蜀,即濂洛理学、湖湘理学及朱熹理学与所引起的“蜀学”三次文化转型。[13]可见“蜀学”研究者在进行蜀学史谱系建构时是以哲学、文学、史学为学术底色,重点展现蜀学在中国古代学术历史中发展、演变、交融的传承状况。
汤斌《洛学编》在构建洛学史谱系时与上述几种谱系均有不同,首先尽管汤斌等人摒弃门户之见,兼采汉宋朱陆,但其学术体系的开放性并没有超出理学传统的话题,仍旧展现出很大的理学色彩,在学术思想上更为遵循传统,集中于儒家道德精神实践的讨论上,这种态度在后来的《续编》《补编》等书中体现得更加明显。其次,汤斌在构建学术谱系时具有极强的文化使命感。如孙奇逢所评述:
汤子少负远志,壮岁即以病请,孜孜以斯道为己任……因念斯道在人,求之即得,表前贤以励后进……我辈生诸贤之后,教泽在望,苹藻常修,诚属厚幸,聋聩老生,睹此编之成,不禁喜跃。[3]
这种承前启后、展现中州理学学脉传承的热情是其他几种谱系建构所少见的,尹会一在续写《洛学编》时亦在序中写到:“先哲之就湮,后学之寡识,悠悠岁月,遂熄薪传,是余之大惧也,敢弗承文正公之志而续其后哉。”[3]最后是直接目的不同,汤斌等人在构建洛学谱系时重点放在了表彰中州学人学术风貌上,以期展现中州理学繁盛、学脉传衍不息的盛况,而非明确“洛学”作为学术概念的具体的一贯思想或完整的学术知识体系,也非明确“洛学”在历史发展中的具体演变、分化情况。郭程先作《补编》时,在每一个补充收录的学人传记之后都以“郭程先曰”的形式对学人的学术品德、人物气象气节进行总结和褒扬,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展现中州学人崇高的学术道德与敦实的道德践履精神是汤斌等人建构洛学谱系的基本准则。
汤斌《洛学编》作为洛学史谱系建构的开创之作,开启了洛学史的编纂,为后来洛学史著作所借鉴,影响巨大。《洛学编》较为完整的梳理了洛学自汉代到明代的发展演变轨迹,凸显了洛学学脉乃至中州学脉的连续性。从整体来看,汤斌所建构的洛学史谱系明确了“洛学”作为学派概念的地域限制及作为思想流派的理学底色,以“经道合一”“兼顾朱王”的开放学术态度,展现了中州理学的学术传承及学术思想的多样形式,客观反映了中州理学的发展状况,突出了中州学人群体恪守诚敬、务本敦行的学风气象。但汤斌《洛学编》所建构的学谱体系亦有一定的局限,首先在人物编排上仍受道统思想的影响,如将许衡、薛瑄置于姚枢、曹端之前,另外对学人的理学思想记述过简,无法展现“洛学”作为理学学派的思想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