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习 斌
(岭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在新月同人群体中,闻一多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显得密切而又复杂。他由文学而文化,由古典文学而国学典籍,对古典和传统进行审视、扬弃。他对传统文化的关注点不同,对《诗经》《楚辞》《唐诗》《庄子》关注最多,对唐诗又推崇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等诗人的诗,形成其对传统文化的分流。在对传统的理解和坚守中,形成了技术(学术)、思想、信仰的不同分层。在闻一多人生的中晚期,产生了与其身份转变相对应的两次转向,这两次转向看起来似乎相互矛盾,但从闻一多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来看,又具有内在的关联性和统一性。
闻一多1925年6月回国后经过短暂的修整便进入了教育界,先后在国立艺术专门学校、吴淞国立政治大学、第四中山大学任教或任职,但因为时局动荡、时间短暂,此时的主要任务是谋求生计和站稳脚跟,未能在学术上取得多大的成果。然而,这一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从创作者到研究者的身份转变。闻一多曾经在致饶梦侃信告知寒假在浠水老家的成果时说:“数月来仅得诗一首,且不佳。惟于中国文学史,则颇有述作。意者将来遂由创作者变为研究者乎?”[1]210由此可见,对于这种转变,他自己是有预知和感应的。在不同时期,他曾不止一次感受到创作的灵感与研究的理性之间的矛盾:1930年11月给饶梦侃的信中不无惋惜地说“故纸堆终究是把那点灵火闷熄了”[2]297;1940年5月26日致赵俪生信:“早年本习绘画,十余年来此调久不弹,专攻考据,于故纸堆中寻生活,自料性灵已濒枯绝矣。”[2]333惋惜归惋惜,但闻一多最终还是压制了绘画与诗歌,选择了大学,选择了研究,选择了“潜入”以国学为主的传统文化。
1928年8月,闻一多到武汉大学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慢慢踏进了学术的大门,进入人生的研究者时期。其实在武汉大学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由于时间不长、行政事务拖累、新旧文学的话语权争夺等原因,闻一多也没有做出多少学术成果。但是教授楚辞研究的游国恩建议闻一多也进行楚辞研究,似乎收到了效果,直到1932年在青岛大学时,两人住楼上楼下,仍“早晚谈论《楚辞》《诗经》”[3]27。闻一多到了清华大学之后,与游国恩多次通信讨论中国文学研究,俨然学术知己。更重要的是,武汉大学一直存在着“传统国学与新文学两种学派的矛盾”,“传统国学在武汉大学文科占有极大优势”[4]346,这也是带着新文学标签的闻一多辞去文学院院长的深层原因,这对他的提醒作用是很大的,也对其日后研究方向的选择产生了直接影响。
在闻一多进入大学任教的时候,新文学虽然已经站稳了脚跟,但仍然未被历史化,离经典化更是有一定距离,大学课程涉及新文学的也不多。为了更好地适应大的时代背景和学校的课程安排,闻一多开始了课程上的“向内转”——主要教授古代文学方向的课程。吴组缃曾回忆道:“闻先生的文人气质很浓,他是新诗人,却讲古代文学,所以总觉得同学不满意……再说当时文学史上占统治地位的是古代文学,朱自清讲中国新文学研究,有很多人反对。同学们中间确实有人存有闻先生是新月派,教不了古代文学的想法。”[4]391-392闻一多于1930年9月正式任教于青岛大学,并兼任文学院院长、中文系主任,开始讲授“中国文学史”“唐诗”“名著选读”等课程(此前闻一多在武汉大学主要讲授“西洋美术史”“现代英美诗”“英诗初步”等,在此之前的几所学校,讲授的也主要是“美术史”“现代英美诗”等课程),正式以开设中国传统文学的课程为主。1932年8月应聘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讲授“文学家研究”“先秦汉魏六朝诗”“大一国文”等课程,主要涉及王维、孟浩然、王昌龄、杜甫等唐代诗人以及《诗经》、楚辞等。一年之后,又将相关内容挑出来,分别开设了“诗经”“楚辞”“杜诗”三门课程。1934年秋季学期,又增设了“唐诗”和“乐府研究”两门课程。1935年开始,指导文科研究所研究生的“中国古代神话研究”,着重训练学生的治学方法,在学生中影响较大。后在西南联合大学,除了新开的“尔雅”“上古文学史”等课程,“诗经”“楚辞”成为闻一多的必开课程和颇受学生欢迎的王牌课程。这些课程的开设和讲授花费了闻一多的时间和精力,自然也将其关注的领域聚焦在国学和传统文化上。
在当时,学术话语权和学术资源被古代文学和传统文化研究学者占领,要想有学术地位,甚至在大学站住脚跟,必须研究古代文学、文献和传统文化。与课程教授相适应,自青岛大学始,闻一多开始集中精力进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尤其是唐诗研究和《诗经》研究,综合运用了音韵学、训诂学、精神分析学等方法,产生了不少颇有价值的成果,以实现学术研究的“向内转”。随着课程内容越来越细,其学术钻研也越来越精深,研究也越来越有心得。1933年9月29日致饶孟侃的信中,表达了自己被逼“向内发展”从事学术研究的痛苦以及“把向内的路走通了”的欣喜,并自我诠释了“向内发展的工作”的内涵,包括毛诗字典、楚辞校议、全唐诗校勘记、全唐诗补编、全唐诗人小传订补、全唐诗人生卒年考、杜诗新注、杜甫传记等八大内容[2]311-312。这一宏大工程有的已经实施,有的只是计划,有的终究没有完成,但它却是闻一多对与之有高度认同度的中国传统文学、文化的一次全方位检视。1933至1936年,闻一多共致信游国恩8封,探讨古代文学的相关问题。这些书信基本都是用文言文写成的,与闻一多的白话书信形成对比,由此可以推见一个现代诗人、学者与古代文学和古代文论之间的深层关联。清华任教时期是闻一多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达到成熟的时期,冯友兰曾撰文认为,“由学西洋文学而转入中国文学,一多是当时的唯一底成功者。”[5]10
在西南联大期间,闻一多始终坚持研究国学经典和传统文化,尤其在前1938~1940年里,闻一多在躲避轰炸和生活流离中丝毫没有放松学术研究,收获了继清华之后又一个学术黄金期。闻一多1938年1月26日致顾毓琇的信中说:“惟是弟之所知,仅国学中某一部分……且累年所蓄著述之志,恨不得早日实现。”[2]326字里行间透露出国学研究的宏伟大志和急切心情。1938年5月26日于云南蒙自致张秉新信:“近方整理诗经旧稿,素性积极,对国家前途只报乐观,前方一时之挫折,不足使我气沮,因而坐废其学问上之努力也。”[2]327他坚信时局的不利是暂时的,而国学研究之努力则一日不可荒废。1939年闻一多迁居晋宁县城休假近一年,“除略事整理诗经、楚辞、乐府、神话诸旧稿外,又从易经中寻出不少的古代社会材料。下年将加开《上古文学史》一课,故对于诗歌舞蹈戏剧诸部门之起源及发展,亦正在整理研究中。”[2]334此外,在1938年至1940年间,身处云南的闻一多还在与孙作云、梅贻琦、赵俪生等人的通信中谈到自己在国学研究方面的计划和进展,尤其在1940年11月11日致校长梅贻琦的信中,还附上了“中国上古文学史研究报告”,详细报告了自己的研究旨趣、研究工作、研究结果和相关问题论文目录,可以说是闻一多对自己有文字记载之前的上古文学和文化研究的一次全面总结[2]338-340。
闻一多从20世纪30年代初正式开始的“向内转”,从外部来看,是由他的身份转变和由此产生的职业需求所决定的。大学教授本质上是研究者,虽然诗人的创作者经历有利于从事文学研究和教学,但二者在思维方式、理性程度等方面都有着较大的区别;而在当时的环境下,一个文学学者要想站稳讲台,研究出能够被人关注和认可的成果,首选古代文学和传统文化。当然,这只是初始原因。当闻一多对国学和传统进行深入研究之后,便对其产生了同情性的理解。加之早期闻一多所打下的传统文化根基,所遭受的西方文化的心理“伤害”,实际上已经确立了国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本位主义观念,“向内转”之后的闻一多对国学和传统萌生了发自内心的需要,由研究而获得了同情,由同情而产生了热爱,由热爱而形成了信仰。1935年新月派新秀方玮德去世,闻一多发表《悼玮德》一文,认为孱弱而又有责任感的文人方玮德体现了“中国本位文化”的风度,并说“技术无妨西化,甚至可以尽量地西化,但本质和精神却要自己的”[6]186,这可以表明闻一多在“中国本位文化”与“全盘西化”大讨论中的基本态度,也可以视为他在“向内转”时期对传统文化的本质主义肯定。
如果我们将闻一多潜入国学和传统进行研究并被其魅力吸引和折服称为“向内转”,那么,他从国学和传统中回过头来进行反思、扬弃,并最终从书斋的学问中走出来,面向当局和大众实践自己认同的文人理想,则是所谓的“向外转”。
这种转变是有征兆的。1938年南迁途中,选择和青年学生一起步行的闻一多得以见识底层民众的凋敝生活,促使他开始反思纯粹艺术(包括后来的纯粹学术)在特殊时代的局限性问题。他在批评推荐他的诗歌给学生的刘兆吉时说:“《红烛》《死水》那样的诗过时了,我自己也不满意,所以这几年,没再写诗。国难期间,没有活力,没有革命气息的作品,不要介绍给青年人。”[7]到了云南特别是在20世纪40年代之后,闻一多对传统文化的深情不减,但研究角度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而且更加注重研究内容的时代性,着力寻找传统文化中与现实关联甚至对现实“有用”的资源加以拔高和提倡,以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这一思路在闻一多对现代诗人田间和古代诗人尤其是屈原的评价中可以看出,从中也可以窥见闻一多思想转变的原因和轨迹。1943年10月,闻一多在一次唐诗课上讲起了“鼓手时代”,重点介绍新诗人田间,从诗的节奏之鼓过渡到时代精神之鼓,并于11月13日发表了《时代的鼓手——读田间的诗》,称田间为“时代的鼓手”。他同时对古代诗人进行了符合时代要求的点评:“仔细研究中国诗歌底历史,我发觉中国古代只有屈原、嵇康、杜甫、白居易这几位诗人才值得佩服,因为他们底诗多少喊出了时代人民底声音;……我同时还发现《诗经》《楚辞》《乐府》才是人民底歌曲,里面含有很多人民底血液。……诗歌是鼓,今天的中国是战斗的年代,需要鼓。诗人就是鼓手,艾青与田间已成为中国现阶段底鼓手。”[8]7在讲究人民性和时代性方面,闻一多发现了同时代诗人田间与屈原等古代诗人的相通之处,并宣称:“今天是鼓的时代,我现在才发现了田间,听到了鼓的声音”[9]。
显然,此时的闻一多已经不再满足于对传统经典做训诂与考古式的细节性专业发现了,他更有兴趣的是从总体上对传统文化和国学进行评估和评价,摒弃那些没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文化负荷,使之能够适应时代发展需求,顺应社会发展潮流。如果说闻一多此前还有犹豫,那么1943年11月25日致臧克家的信则表明了闻一多思想和文化选择的坚决态度。他说:“我不能想象一个人不能在历史(现代也在内,因为它是历史的延长)里看出诗来,而还能懂诗。在你所常诅咒的那故纸堆内讨生活的人原不止一种,正如故纸堆中可讨的生活也不限于一种。”[2]349这显然是对闻一多向内转表示惊讶和不解的人的一种反驳。在闻一多看来,现在的自己并不是为钻故纸堆而钻故纸堆,而是在以故纸堆为主要载体的传统文化里寻找现实的出路,至少是文化的出路。闻一多对自己的成果颇为自信:“经过十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子。方单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是。最终的单方能否形成,还要靠环境允许否(想象四千元一担的米价和八口之家!),但我相信我的步骤没有错。”[2]349-350关于这一时期闻一多与代表传统文化的“故纸堆”的关系,他自己有一个形象的说法:“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2]350郭沫若在为《闻一多全集》所做的序言中有一个“鱼雷”的比喻:“闻先生不是这样的糊涂虫,他虽然在古代文献里游泳,但他不是作为鱼而游泳,而是作为鱼雷而游泳的。他是为了要批判历史而研究历史,为了要扬弃古代而钻进古代里去刳它的肠肚的。他有目的地钻了进去,没有忘失目的地又钻了出来,这是那些古籍中的鱼们所根本不能想望的事。”[10]6所有这些,都是闻一多在面对传统时采用的方法论,而在具体内容的对待上,闻一多用近二十年的在场研究得出一个看似平常的结论:“我在那故纸堆里钻了很久很久……我总算摸清了一点底细,其中有些精华,但也有许多糟粕”[11]288。这个结论包含了闻一多对古典与传统的扬弃。对于闻一多而言,在向外转的第一步,他和传统文化的关系的确有所改变,由此前的身处其中变成了有距离的反观。当然,无论是“杀蠹的芸香”,还是炸鱼的“鱼雷”,都夸大了二者之间的对立,倒是“里应外合”说比较符合此时的闻一多与传统之间的关系。虽然闻一多自己曾说“予治中国古学,然深信其毫无价值”[12]64,但我更愿意将这句话理解为真情的闻一多在需要传统文化为纷乱的时代发力的时候的一种无奈,而不是真正从心底里认为“古学”毫无价值。实际上,闻一多为民族、文化病症所开的药方正是建立在对传统文化深入了解的基础之上的,他也说了,“单方”能否形成还要看环境是否允许,可以推知,如果“环境允许”,闻一多仍然会沿着这个药方去诊治民族、文化之病,只是后来的时局变化太过激烈,他才暂时放弃从文化中寻找救赎,转而进入向外转的第二步,依靠基于人民的现实斗争来寻找出路了。
1944年始,闻一多被诸多几乎无法调和的现实矛盾和难以摆脱的生活困境所困扰。物价暴涨,生活都成问题,不得不靠挂牌治印来贴补家用,成为促使他思想和行动发生转变的直接因素。闻一多一步步“向外转”的原因很多,当局的腐败,共产党的影响,自身现实处境的刺激,时局的变化,都是重要的原因。而对于一个文人影响最为深远、促使他做出最后选择的,恐怕还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文化根性。其实,在潜心书斋专心学问“向内转”之前,作为青年学生和诗人的闻一多与现实的接触一直是比较紧密的,也一直在以一个文化人的身份进行表达,他对清华美国化的批判,他的诗歌体现出来的现实关注和爱国主义情感便是明证。这种紧密关系是文人精神的外显,在时局变动的时代表现得更加明显。
1944年4月在为新成立的西南联大新诗社进行指导时,闻一多勉励同学们建设“‘新’的诗社”,成为“新的诗人”,他说:“今天的诗人,必须到群众中去,为人民服务,向人民学习,这是文艺青年的必由之路。”[13]此后不久,闻一多在昆华中学讲课时鼓励学生在危急的形势下多关注社会,“我不是不让研究古典,但我有资格说现在不是研究古书的时候。”[4]629几个月之后,他更是主张文艺工作者放下手中的笔,直接投身到民主斗争中,“在今天,我们有比写文章更急要的事。我们需要的是行动!”[14]可以说,这一阶段的闻一多看重的是人民(甚至人民至上),看重的是革新与变化,感兴趣的是传统文学和文化中包含这些方面、有利于现实斗争和反抗的因素,任何不利于此的都在批判和摒弃之列。我们不仅从他对田间和屈原的评价以及鲁迅的再评价中显而易见地看出,还可以从他对孔子、封建士人、旧文艺形式等的批判中明显地感受到。虽然闻一多自己也承认这是“走极端”,“过分了一点”,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并不愿意改变观点,而是坚持知行一致,并一步步走向实际行动,在白色恐怖笼罩被劝离开昆明时发出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生死之声,完成了一个脱胎于忧国忧民传统士人的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坚守。
在闻一多人生的中后期,发生了令人猝不及防的两次转变,从职业需要下的文化沉潜到犹疑与更高意义上的“否定”,这种变化既有现实处境的逼迫,又有职业和专业的需要,是面对时代和时局所做的文化选择。与其他新月同人相比,闻一多对传统表现出“先肯后否”的不同路径,而且“否定”也不是真正的否定,而是一种现实斗争的策略,或曰一种更高层面的选择性评价。从闻一多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来看,这两次转变看似方向相反,实则有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