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军
(岭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相浦杲是日本鲁迅研究专家,我们熟知的应是其1996年在我国翻译出版的《考证·比较·鉴赏——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论集》。他1972年10月由日本放送出版协会出版的《现代中国文学》因未被中文翻译出版,则不为大家所了解。但王瑶曾予以好评:“作者以文艺思潮的历史演变统贯全书,言简意赅,确实是很有功力和见解的一部著作”[1]。王瑶的评价如此之高,充分显示了该著在中国新文学史学史中的地位,所以非常有必要对其内容与特色进行介绍与分析。
相浦杲的这部文学史是以文艺思潮的历史演变将中国近、现、当代文学史编写在一起的,但他并不局限于单个文艺思潮的讨论,而是以一种整体化的思维予以通贯性思考。
首先,整体化思维表现在该著的文学史分期和框架体系中。他在《序》中就指出,为了弄清现代文学的性质,必须事先了解其前一时期文学的由来和沿革,就必须说明中国文学的全历史过程和构造。所以他先提示中国大陆将近代以来的文学分为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然后特意指出,这里“当代”文学的“当代”一词意思是“现在的时代”,并不是日文中“近代”“现代”所能对应的概念,这也可以包含在“现代”中。所以该著以“现代中国文学”之名予以了统称。
相浦杲这里还带有对现代文学现代性的发生与发展的思考。他在《序》中也指出,中国近代文学之所以与漫长的古典文学对立,是由于清朝封建统治体制内部的自我崩溃和外部的来自西方的强烈冲击,促进了社会和文学的质变革命。鸦片战争集中地象征着这种情况,成为近代史时期区分的里程碑。而现代文学的第一位作家是鲁迅。从这个意义上,他对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的潮流和特征也费了相当的篇幅进行描写,这样更有利于读者理解现代中国文学的性质。思考现代文学的现代性在中国大陆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直至当下都很盛行,而相浦杲等海外汉学家无疑走在了前面,也显示了中国大陆学界在新时期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受到过海外汉学的影响。
尽管相浦杲对中国近、现、当代文学都予以了书写,但在《序》中他却一再声称其重点是考察当代文学。他甚至认为他所说的现代中国文学,指的是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文革”时期的文学。这显示了他对中国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新中国政权的拥护与认同。而从篇幅体例来看,当代文学在该著中也占住大部分,约等于现代文学和近代文学的篇幅之和。但该著总体上是对中国近、现、当代文学的整体化描述。
其次,整体化思维也体现在以文学思潮为主线。这可以从该著的章节目录见出。该著共有四章,每章有两节,每节有若干小节。具体如下:第一章《现代和文学》重在说明中国新文学的现代性是如何发生发展的,分为两节:《近代文学的流脉》《现代文学的形成和发展》。第二章《文学和反法西斯运动》的两节为《革命文学和左翼作家联盟》《以抗战文学为中心》。这是将反抗国民党政府和日本侵略的文学运动都视为反法西斯运动,这说明他的撰史立场与中国共产党保持了一致,这在海外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中是很少见的,作为日本学者就更为难得。第三章《工农兵文学》的两节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农村作家和工人作家》,主要介绍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引下的工农兵文学运动。第四章《当代文学和文化大革命》的两节为《文学的情况——作家和作品》《政治和文学体制》,主要是介绍当代文学。可见这是以文艺思潮为纲编织文学史,作家作品是重要内容但并未偏重,而是抓住文学思潮中的关键节点和重要现象予以论述,以点带面完成中国新文学史的整体化书写。
最后,相浦杲虽然将现代中国文学分为近、现、当代文学三个不同的阶段,也有四个章节的分类,但是在论述之时,却并未被具体分期束缚手脚,而是以文学史的整体化思维予以叙述。例如第一章为了书写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将龚自珍的创作视为近代文学的胎动,但视野前伸至支配着19世纪中国文学的桐城派、文选派、江西派,嘉庆道光年间的诗人张维屏在鸦片战争时期的诗歌创作,太平天国运动的文化政策、宣传文章等,同时又将下一章所要书写的革命文学的开端予以了介绍。第二章重在书写文学的反法西斯运动,他指出解放区文学以1942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分期,经过抗日战争的胜利、解放战争之后,成为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文学主流;而国统区的文学在政治黑暗中艰苦奋斗,继承了战前的现实主义文学,迎来了革命战争的胜利,在1949年的第一次文代会上向主流汇合。这样的叙述就考虑了同一时期两个不同地域的文学走向,以及最后的殊途同归。所以在《以抗战文学为中心》这一节论述具体作家作品之时,就介绍了国统区在1937-1949年的文学运动及作家作品,但只介绍1937-1942年的解放区的文学运动及作家作品,1942年之后解放区的文学运动被放在了下一章。第三章主要书写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影响的工农兵文学运动,不仅列举了1942-1949年间的作家作品,也注意到1949年之后周立波的《铁水奔流》、艾芜的《百炼成钢》、草明的《乘风破浪》以及胡万春的“成长”等。这样,该著在文学史分期和具体作家作品的分类列举上存在着时空“交错”的现象,其实质却是新文学整体化视野的体现。第四章主要书写当代文学,但实际介绍的是1945年至1970年的文学,这就将当代文学的视野溯源至1945年;并将1945-1960年分为三个时期,这在同时代中国大陆的新文学史著中是很少有的。2006年黄万华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将中国现当代文学分为三编,下编就为1945-1960年后期的文学。他认为“1945至1949年的文学跟战时8年的文学有很大差异,它更多地联系着50年代的文学,甚至在许多方面构成着50年代文学的先声”[2]369,这应与相浦杲的文学史分期、述史理念不谋而合。
将中国近、现、当代文学史整合在一起的理念,这在“十七年”中国大陆的中国新文学史著中就有萌芽。例如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附编”中的《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文学简述》[3]319就书写了近代文学史。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就附录介绍了新中国成立后的文艺运动[4]446。当时一些没有公开出版的现代文学史著也是将现当代文学合并在一起编写。这主要是受第二次文代会的影响。周恩来、周扬等人在这次会议上的报告就认为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直至新中国初期,都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阶段。当时的新文学史著都醒目凸显1942年的重要性。例如1956年编写的未出版的师范类大学的中国现代文学教学大纲就是将1942-1956年作为一个时段编写。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也是将中国现代文学史分为四个阶段,其中第四阶段是新中国成立以后[5]19。这一阶段丁易尽管没有书写,但显示了新文学整体化的潜在思维。将相浦杲的文学史分期与丁易的中国新文学史著相比,我们会发现两者在分期上大致相同,这说明有受影响之处。
但是进行新文学史整体化编写,相浦杲也是继续了日本学者的固有传统。因为日本学者进行新文学整体化编写并公开出版文学史著最早,其中的代表就是岛田政雄1952年8月在日本鸽书房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入门》,该著也是将中国近、现、当代文学史一并书写,文学史内容截止在1952年。这更多受李何林等人的《中国新文学史研究》[6]和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的影响,应是最早完整展现中国新文学史全貌的文学史著。因为此时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还未出版。但是在新时期之前中国大陆正式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中,却没有新文学史整体化编撰的个例。直至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学者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7]“新文学整体观”[8]等文学史观念,掀起了“重写文学史”浪潮,新文学整体化编撰的文学史著才大量出现。由此可见,新文学史整体化编写的理念起源本在中国大陆,但最早开花结果在日本,而后反馈回中国大陆并繁荣兴盛。
相浦杲在新文学史整体化编写与文学现代性的书写方面虽然走在了中国大陆学界的前面,但是其潜在的研究基础却借鉴了中国大陆“十七年”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其文学史观带有较多的左翼色彩,这表现在文学史分期和作家作品的选择及解读上。
相浦杲在文学史分期上与丁易文学史著类似,但是并未如丁易那样线性描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萌芽、发生、发展及繁荣,而是以文学思潮为中心书写了中国新文学的现代性发生、反法西斯运动、工农兵文学及当代文学,这样更多注意的是文学思潮的板块性转进和发展,这是其创新之处。但是他所关注的这些思潮正是左翼文学运动主潮,也高度重视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历史作用,这正是左翼文学史观的投射。
该著的左翼文学史观也表现在对作家作品的选择及解读上。首先,相浦杲有意淡化了胡适等自由主义作家的历史作用。他认为接受了中国近代文化之精粹的鲁迅在现代文学拉开序幕的前夕,通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提出了结束近代思想的设想;《狂人日记》展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实绩。而胡适在文学革命运动中的功绩在该著中则被打了折扣。对于周作人只是在论述相关议题之时提及他的《人的文学》《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以及对郁达夫《沉沦》的评析、创办《语丝》,除此之外无更多评价。其次,对一些非左翼文学流派的文学运动予以批判。新月派和现代派在“十七年”中国大陆的文学史著中成为批判对象,该著也将批判穿插在对其他文学现象的评析中。如评析“五卅”之后新月派及徐志摩追求形式美的诗是在梦的涟漪中读书等。再次,相浦杲生前始终强调日本应该反省并承担在侵华战争中的侵略责任、非人性行为的责任与历史的责任[9],所以该著没有提及曾被一些日本右翼学者所鼓吹、辩护的殖民文学,而是正视日本的侵略行为,尊重中国的抗战文学。
最后,重点介绍左翼作家。这从章节目录中可以看出,鲁迅、老舍、丁玲、巴金、左翼作家联盟、茅盾、闻一多、郭沫若、李广田、夏衍、丘冬平、延安文艺座谈会、《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赵树理、周立波、艾芜、草明、胡万春、《白毛女》等作家作品、文学社团成为该著中的章节标题。这些作家作品中,“十七年”中国大陆文学史著中所重视的“鲁郭茅、巴老赵丁”等在此得到同样地位,而且叙事技巧也非常雷同,他应是予以了借鉴。
但是丁玲的情况有些特殊,自从其被批判之后,她在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史著中就成为被否定批判的对象,唯一被肯定的作品只有《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因为这是获得过斯大林文学奖的。相浦杲对丁玲却依然“情有独钟”,不仅评价甚高,而且在章节上也予以了高度彰显:在第一章就将丁玲排在老舍与巴金之间并列讲述;在第二章还专门用一小节书写《解放区文学(1)——丁玲的作品》,将其作为解放区代表作家叙述;第三章则用一小节书写“丁玲文学的发展”;第四章则用一小节书写“丁玲批评”,这样丁玲俨然是该著唯一贯穿四章的最重要的作家。
该著对丁玲的如此重视与她在“文革”时的惨淡境遇相比有霄壤之别。这种书写也体现在对艾青、李广田、夏衍等作家作品的书写中,他们此时与丁玲有着同样的处境。这充分说明相浦杲对中国左翼作家的友好态度,对“文革”保持了难得的清醒,从而坚守了自己的学术判断力。这对于当时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家及人民来说,无疑是一种慰藉和支持。
左翼文学内部矛盾大致围绕以下议题展开:革命文学运动的倡导及论争的功过,国防文学论争的对错,左翼作家、文艺理论家胡风、周扬、冯雪峰、丁玲、鲁迅等人在左翼文学运动中的历史作用,他们与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联系。怎样书写上述议题直接体现了文学史著书写者对左翼文学运动的历史态度和研究立场。新时期之前,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史著对左翼文学内部的争鸣与歧异的书写,直接反映了时代政治运动及人事浮沉,这导致中国现代文学史著成了“能够参与社会主义中国的现实建构的当代左翼文化”[10]。而在相浦杲的这部文学史著中,我们发现其对左翼文学内部的多种支流都能予以尊重,并合理分析他们的矛盾所在以及这种矛盾又是如何触发了现实斗争。
相浦杲在书写现代文学时期左翼文学内部矛盾之时,与丁易等人的文学史著大体一致。如在书写革命文学论争中没有批评鲁迅和茅盾,而是维护鲁迅的文学史地位,与之争鸣的一派依旧呈现的是教条主义的“负面”形象。相浦杲的创新在于对当代文艺理论及论争的书写。他注意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学论争与如何理解及执行工农兵文艺路线有关,而且受到了现代文学论争的影响,并有着新的发展。如在叙述了国防文学论争的起因、经过与结果后,他指出周扬和胡风之间因为国防文学就有争论,似乎也有感情上的对立,甚至这导致了周扬在当代文学时期对胡风进行批判。他叙述了这一时期对胡风主观论的批判过程,展示了胡风的文艺观点,以及他与周扬的相互批评。他认为胡风在形式上对林默涵、何其芳、周扬进行批判,但实际上却与工农兵文艺路线相对立。他书写对丁玲的批判也用了较客观的叙述,并指出对丁玲、陈企霞的批评,占据了当时批判斗争的中心位置。
相浦杲还较早发现了周扬在执行文艺路线时的心路历程。他认为,在1959年到1961年的困难时期,文艺界发生了“纠偏”的倾向,在1961年、1962年达到了最大高潮。周扬的立场现在看来很微妙,他实际上是在支持这个行动的,这在后来对周扬批判中已经明确了,但是他还是站在了另一边。如果把京剧改革、《海瑞罢官》批判、三十年代文艺批判等事件列为一条线,会发现周扬及其文艺观点逐渐陷入了被动,直至后来以他为主心骨的文学体制在“文革”中被批判。
对文艺路线的时代性进行分析,并剖析周扬执行文艺路线之时的心态,这是对当代文艺理论的学理化分析,这是新时期之前中国学界所未能进行的研究,相浦杲在这方面走在了前列。这与他重视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学体制研究有关。这在该著第四章第二节《政治和文学体制》予以了专节书写。他认为中国第一次文代会的召开,意味着以全国性、组织化、受宣传部门指导的文艺团体诞生了,文艺被编入了新的国家体制中。这是1930年左翼作家联盟的组织,到解放区的文学组织,由于革命的发展和成功而扩大到了全国规模。文学的创作和批评开始在这个体制内部进行。出版、杂志的编辑、创作和批评的标准,都是按照这个体制的运动和方向来计划、定位、实施。在这个体制中,政治和文学并不是像以前那样矛盾和背离,而是将政治和文学结合起来,这是当代文学和以前文学相区别的特性。从其对新中国文学体制的理性分析之中,我们看到了他对新中国及其文学运动的内心热爱与真诚关注!
对文学体制研究我们非常熟悉,因为在20世纪90年代直至当下这都是中国大陆学界文艺研究的热点。当代文学研究著名学者洪子诚的论文《关于五十至七十年代的中国文学》[11]、两部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中国当代文学概说》[12]《中国当代文学史》[13]对中国大陆当代文学体制的研究贡献卓著。其中《中国当代文学概说》就是他1991-1993年在日本东京大学讲授中国当代文学之时的讲义[14]1,其重要论述和学术观点与相浦杲在该著中的观点构成了对话。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相浦杲借鉴了中国大陆“十七年”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的经验编写了该著,在中国大陆现代文学研究“停滞”的1972年,又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与创新对此予以推进,甚至引领了此后中国新文学史研究与编纂的方向。所以我们应从中外学术交流及中国新文学史学史的高度来肯定其学术价值,进而从更为宏阔的角度来描画中国新文学研究史及学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