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晓
(上海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上海 201203,wangyx66@126.com)
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医疗技术的进步,我国的医疗卫生事业取到了快速发展,但市场经济的逐利性和医学的不断技术化,使得医学原本的人文关怀逐渐消解、医患关系渐趋物化和冷漠、医德医风失范现象屡有发生,严重阻碍了医疗卫生事业的健康发展和社会和谐。尽管造成这一现状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良好的医德是构建和谐医患关系的关键。医德建设成为保障全民健康的重要举措。“尚德”是历代医家的优秀传统。源远流长的古代中医医德植根于中国深厚的传统文化。儒家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长期占主导地位。先秦儒家以“仁”为核心的仁学思想,对古代中医医德影响较大。本文立足先秦儒家仁学视域,厘清其对古代中医医家医德理想、医德目标、待患情感等医德思想的形塑,以冀重拾古代中医医德思想瑰宝,同时以古鉴今,揭示其对当代医德建设的价值启示。
儒家“仁学”由孔子开创。孔子的“仁”是标志道德与价值的最主要观念[1]。孔子所言“仁”内涵丰富。《论语·颜渊》载,面对“樊迟问仁”,子曰:“爱人”[2]156,这是孔子对“仁”基本含义最具代表性的回答。孔子认为“爱人”是“仁”的本质与核心,即“仁者爱人”是也。今人理解孔子“仁”的思想,也多从此出,甚至“仁爱”并举[3]。
具体而言,“仁”或“仁爱”的第一步是血缘之爱[4]。《论语·学而》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2]2,指出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亲情之爱”是“仁”之本源。同时,孔子又将这种基于血缘的“爱亲”外推至跨越血缘的“爱人”。《论语·颜渊》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2]148,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果能够以亲兄弟那样的态度与情感对待,那当然是“泛爱众”的体现[5],故《论语·学而》子曰“泛爱众而亲仁”[2]4。这是对“爱人”的伦理升华。
先秦儒家“仁者爱人”的主导思想,深刻影响着古代中医学医术、医德的发展。
回望中医学形成过程,医学的目的始终是“解除病痛,治病救人”,这与先秦儒家仁学倡导的“爱人”完全契合。明代医家徐春甫直言“医以活人为心,故曰医乃仁术”[6],明示医学之所以被称为“仁术”,是因医者以治病救人为价值追求。古代亦有不少以“仁”命名的医著,如《仁术志》《仁斋直指》等,反映了古代医家对“医事”“仁术”两者二而一关系的认可。医学与“仁术”紧密相连,“医乃仁术”是古代医家对医学的根本认识。医家在医事活动中,凭“仁心”施“仁术”,实现医学“愈疾活人”的使命。
不难发现,医生通过治病将仁爱之心播撒给患者时,也在将爱人之心外推至患者家庭乃至整个社会,实现用医术使百姓安康、家庭和睦、社会和谐的目标,这也造就了医生通过救人而济世的强烈社会责任感。春秋时期,“上医医国”的理念裹挟着对医者的评价,也寄托着医者的救世理想[7]。
中医经典著作《黄帝内经》明确概括了医学的社会功能。如《素问·疏五过论》篇首直言:“圣人之术,为万民式,论裁志意,必有法则,循经守数,按循医事,为万民副”[8]159,先贤将医术的功效与民众的安危相联系,认为习医目的主要是为民众谋福利,由此勾勒出古代医家“赤诚济世”的价值追求和为医理想。医术传承不仅是为了治病救人,更是以医术作为实现济世理想的途径[9]。
《内经》以降,关于医学具有济世社会职能的相关医论屡见于医著。金元名医刘完素认为,医道“以济世为良,以愈疾为善”[10];明代医家李时珍直言“医之为道,君子用之以卫生,而推之以济世”[11]。类似论述,不一而足。质言之,医家以仁心仁术救治患者,通过治病向社会播撒仁爱之心,使家庭敦睦、社会和谐,进而实现医学济世的社会职能。
由此观之,“济世活人”的医德理想已然成为绝大部分古代中医医家共同追求的价值目标。
作为先秦儒家重要范畴的“仁”,在早期就展现出丰富多样的文学书写形态,对生命的关注是其中的重要方面[12]。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生”与“仁”意思相通,仁的本意具有对生命怜悯、爱惜的意涵[13]。先秦儒家效法天地“生生之德”,把创造生命视为天地最高德性表现,注重生命价值,珍惜万物生命,这种“以生为德”的爱生思想成为仁德根基。这一“爱生”内涵首先表现为对人的生命和其他生物的生命秉持有差等的爱,珍爱人的生命是孔子爱生的核心[12]。荀子认为“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14],显现了孔子的爱生思想。
先秦儒家“仁学”推崇以仁爱之心珍爱人生命的爱生思想,深刻影响着中医人对生命的认知与态度。
自《黄帝内经》起,中医学就关注生命,对生命现象开始了理性认识。《素问·宝命全形论》曰“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8]45,提出了“人贵”的观念,这在一定意义上标志着“生命至重”观念的正式形成,这也是古代医家对待生命的基本态度。
唐代医家孙思邈指出“二仪之内,阴阳之中,唯人最贵”[15]2,而“人之所贵,莫贵于生”[15]410。正是因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15]7,所以孙思邈将其两部医学巨著均冠以“千金”二字,以彰显生命珍贵。清代医家冯楚瞻自述“自业医以来,日夕兢兢,常思人命最重”[16],诫示生命至重,业医应严格自律医疗行为。
可见,敬畏生命成为医家侍诊时首要的业医准则,为医家拯病疗疾提供方向性指导。“生命至重”成为古代中医医家坚守的医德目标。
孔子回答颜渊“问仁”时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2]146,意谓遵循“礼”的要求,克制自己的欲望,使自己的言行举止符合“礼”的规范,便可推行仁政,使社会稳定,人际和谐。据此,孔子进一步提出“为仁由己”[2]146。
如何由“己”实现“仁”?孔子提出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2]73,“己所不欲,勿施于人”[2]206。要而言之,仁爱之人应“成己成人”“由己及人”。孔子所倡导的这两条规则成为先秦儒家基本的人际交往准则。这一人际交往准则,是建立在“爱人”基础上的。凭“爱人”之心,行推己及人之道,有助于实现关系和谐,这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好方法,是实现孔子“为仁”的最佳路径,即后世所谓的“推己及人”的仁学道德思维。
受先秦儒家“克己复礼”为仁思维影响,古代中医医家倡导“推己及人”的待患情感,即在行医时将患者或视为自己或视为亲人,自觉从患者角度感受其疾苦,以“爱人”之心对待患者。如:孙思邈认为,苍生大医接诊患者时应“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皆如至亲之想”[15]1;宋代医家窦材要求“以救己之心,推以救人”[17];明代儿科名医万全也指出“医者,仁术也,博爱之心也。当以天地之心为心,视人之子犹己之子”[18];清代名医喻昌曰“医,仁术也,仁人君子,必笃于情。笃于情则视人犹己,问其所苦,自无不到之处”[19]。
由此可见,古代中医医家行医实践中信奉“推己及人”的待患情感,与先秦儒家“克己复礼”为仁路径下的“成己成人”“由己及人”的仁德思维方式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这一待患情感,能让医家和病家在情感上产生共鸣,有利于构建和谐的医患关系。
在先秦儒家仁学“仁者爱人”“以生为德”“克己复礼”等思想的涵养和规约下,古代中医学逐步形成了“济世活人”的医德理想、“生命至重”的医德目标、“推己及人”的待患情感,从而使古代中医医德思想具有浓郁的人文情怀和高远的价值追求,这为当代医德建设提供了价值启示。
全面实施健康中国战略的提出和医学模式的转变,要求医务人员秉持“防治疾病、提升生命健康质量”的思想来综合考量救治方案,更加关注处于社会关系中作为整体的患者的人文关怀方面,而非单纯消除病灶。当我们擎画“十四五”规划宏图时,人民健康已是关系到千家万户幸福指数的重大民生问题。当代医学技术的不断进步逐渐加大了对生命的干预,人类在受益的同时裹进对技术的忧虑中,直至陷入生命被技术化的困境,以致医生职业情感淡漠。此时,亟须医学道德教育来唤醒医者“救人”“济世”的职业自豪感,帮助医务人员从容应对由社会境遇和社会需求变化而带来的一系列职业困境。
医德教育是一种具有时代性的思想道德教育[20]。当代医德教育应把握时代特征、紧密结合时事与社会发展需求,因时而变地制定教育内容和策略。新时代医德教育,可将我国医务人员在重大突发事故或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展现出的感人事迹进行广泛宣传,向全社会生动展示医务人员的职业精神、职业道德和职业形象,树立医生“济世活人”的光辉形象,营造全社会“尊医重卫”的良好风尚,激发医务人员的职业自豪感与职业认同感。
当前在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殊死斗争中铸就的伟大抗疫精神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创新,“仁者爱人”“天地之大德曰生”等先秦儒家仁学思想是抗疫精神之源[21]。榜样教育是最能荡涤人心灵的教育路径。新冠疫情防控过程中,一批批医务人员白衣为甲、逆行出征、舍生忘死、将守护人民群众的生命放在首位,用自己的无私奉献甚至是生命代价换取百姓的健康安全,这是对医者仁心的最好诠释[22],他们用行动书写了医者“济世活人”的伟大理想,充分展现了医务人员在这个时代的责任与担当。加大抗疫典型先进事迹的宣传力度,充分利用抗疫英雄的榜样效应,加强舆论正向引导,让“救人”与“济世”这一古代上医的评价标准和价值追求,成为当代医务人员的职业情感,内化为医家不断精进医业、上下求索的自觉动力,有助于医生在救死扶伤、防病治病的医疗实践中,不忘用仁心关爱患者,感知医术医济苍生、爱泽天下的神圣感和社会责任感,增强职业自豪感,进而从主体层面为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助力,对标人民群众对于“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
医学科学与医疗技术的进步本是源于对生命的敬畏和珍爱,但是随着医学日益技术化和专业化,医学渐渐陷入技术至上与人文关怀减少的困顿中,医患间缺乏有效沟通,导致医患关系渐趋冷漠。
健康中国战略的提出,赋予当前的医疗卫生事业更多内涵和希冀,特别是在经历新冠肺炎疫情后,广大人民群众对医疗健康事业的关注度空前提高,健康向上的生活方式成为广大民众的追求,医学的社会化逐渐加深。医患双方是相互合作的联合体[23]。唯有医患双方互相信任、彼此尊重、共抗病魔,才能协调好医疗行业与全社会的关系。有鉴于此,当前的医德建设迫切需要构建新型医患关系以提高医疗服务,推进健康中国建设。
隐性教育渗透性、不易察觉性的特点[24],对构建和谐友善的新型医患关系具有“润物无声”的效果。借助医患所处的诊疗环境,营造生命至上、尊重患者、尊重医生的文化环境,让踏入医院的医务人员、患者双方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接受并内化环境中间接、内隐的内容,进而对其思想状态、道德境界、行为习惯产生强烈的影响力。
先秦儒家仁学涵养下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引领着古代中医医家关爱人的生命与健康,汲取古代中医医德思想养分,将古今名医大家对生命的认知与态度,借助凝练的标语展板、图文并茂的宣传立牌和随处可见的宣传海报等[20],展现在医院的各个诊疗区域,让医务人员一踏入院区就下意识地认识到自身所处的职业领域、让患者一步入院区就感知到自身所在环境的神圣庄严。通过创设医院内隐性教育的文化环境,表达独具特色的道德内涵,于“无声”中让医患双方均能感悟到生命至重、医生是生命的护佑者,进而警示医生救治患者时,不应忽视对患者的关爱;提醒患者接受医生治疗之际,不应无视医生的付出,如此营造医患彼此尊重的社会氛围,有利于当代医学发展回归医学本性、构筑和谐医患关系,为健康中国的实施提供精神助力。
市场经济的逐利性,使得医疗服务趋向商品化;医学科学的日益专业化,增加了医患沟通的难度。医患沟通的不顺畅,削弱了医患之间的信任,容易引发各种医疗纠纷。改善紧张的医患关系是当前医德建设的重要任务之一。
古代中医医家在先秦儒家“成己成人”“由己及人”人际交往准则指引下,倡导推己及人的医患情感交流,可消除医患间的淡漠情感,增加医患间的相互信任,有助于化解医患矛盾、促进医患关系的和谐发展。由此观之,当代医德建设必须大力倡导推己及人的医患情感交流。
“载体教育”是指导与训练医生如何与患者进行良性情感交流的途径之一。载体原指承载体,在道德建设领域,即指能承载思想教育内容的形式,利用载体进行教育,可使受教育者有如置身其中的真实感。医患有效、良性沟通的载体是多元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无数医务工作者在护佑患者生命与健康的同时,始终立足患者角度,给患者注入更多的人文关怀与尊重;多立足医者角度,想医者的辛苦付出,给医者更多的理解与信任。这是古代推己及人医德思想的传承。疫情下的医患关系总体和谐,有力地印证了医患双方多些换位思考将使医疗活动充满温度,这是医德教育的无声教材。此外,古代名医大家的传记、医论、医话等是蕴含着丰富的医家异地而观待患情感的文本资料,撷取其中富有同理心和人本主义情怀的传记、医论、医话等文本,结合当今医疗实际对其详细解读,将其有机融入医学伦理专家的讲座、情景模拟教学、影视作品演艺等具体活动中,使抽象而无形的医德教育内容通过多样的载体与医务人员的内心进行传递、交流,为实现推己及人的医患间交流方式提供价值导向和方法训练。
中医学历经几千年发展而延绵不绝,在一定程度上与先秦儒家仁学思想影响下的古代中医医德密切相关。古代中医医家“济世活人”的医德理想、“生命至重”的医德目标、“推己及人”的待患情感等医德思想的形成,既是古代中医学发展的智慧结晶,也是先秦儒家仁学思想与医学实践相互融合的产物。在先秦儒家仁学思想涵养下的古代中医医德到处闪耀着人性和理性的光芒。以古鉴今,通过把握时代特征、利用榜样效应培养医务人员“救人”“济世”一体的职业情感;利用院内文化环境,隐性教育医患双方敬佑生命、尊重生命健康,进而营造医患互相尊重的社会氛围;借助多样的载体以训练医务人员推己及人的医患交流技巧等路径,将古代中医医德思想的精髓融入当代医德建设,不仅有利于克服当今医疗实践中生命被日益技术化、医疗服务被日趋物化的医德失范问题,还可有助于让医学发展回归医学的人性与仁性,亦是促进医学健康发展、构建和谐社会、实施健康中国战略目标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