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善,高晨曦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明清之交大量《楚辞》注本集中涌现,这些注本多是注者有感于复杂黑暗的时局,将自身忧思寄寓其中所作。及至明朝覆灭,更是有一大批明遗民借注屈以抒发遗民黍离之悲、亡国之思。在这些注本中,《楚辞疏》与《离骚草木史》两书颇具代表性。
陆时雍作为明末士人注屈的代表,其所作《楚辞疏》虽然表现出对混乱世事的隐忧,然而依旧因循着理学谨守君臣规范的思想,将国势衰颓归咎于奸佞欺君;与陆时雍为同乡挚友的周拱辰,在经历了朝代鼎革之后所作的《离骚草木史》则一改传统中庸的姿态,在注释中大胆抒发亡国之声,直陈君王之蔽,呈现了与陆时雍不尽相同的注释风貌。就此而言,将两部注本对屈赋的接受与解读进行比较,有助于认识明清易代之际学人注屈的异同,进一步探究明末清初学人的君国情怀与情感嬗变。
将周拱辰的《离骚草木史》与陆时雍的《楚辞疏》相提并论,不仅是因为二人是同乡密友,且都有注疏《楚辞》的作品,更是基于以下三点考量。
其一,二者都博学但不得志。周拱辰,字孟侯,浙江桐乡人。他家中藏书甚多,其友唐元弼称周拱辰藏书之多在江南地区都有盛名:“吾友孟侯藏书号江南第一,寒暑愁苦不释卷。好历名山,胸中万卷。曾注《离骚草木史》,文坛祝为‘骚圣’。”[1]李际期说他:“喜藏书,家多秘本。而彩笔炤世,曹仓江管,夙称两绝。”[2]李际期序,第2页《冷庐杂识》载他坐小楼读书不辍,记曰:“(周拱辰)聪颖绝人,又励志于学,尝坐小楼,去梯三年,读古今文五千篇有奇,由是才藻艳发,名噪一时。”[3]可见周氏不仅藏书体量庞大,更是手不释卷,遍读群书。他自己也曾作《危楼读书赋》以表爱书之至,自谓其父犹在时,家业中落,且母多病。尽管家中人常忍饥挨饿,他依旧避居楼上,尽日读书,“把书朝夕,一日三年,计一千有奇日。读古今文五千有奇”[4],其藏书览书之丰富,可见一斑。如此广博的阅读与积累,为他尽心尽力研读与注释屈赋打下坚实的基础。陆时雍,字仲昭,与周拱辰为同乡挚交。他家世清明,先祖自浙江吴兴徙居桐乡,其父是隆庆万历年间的良吏。同时他又立志于学,周拱辰曾对陆氏之才学大为称道:“吾友昭仲之才之望,所称自进于天下者也。经济不愧於莬、叔敖,读古不愧倚相、射父,登高作赋,不愧屈、宋、景、贾诸人”[5]周拱辰叙,第1页,可见陆氏才高。周陆都身负才学,因有共同的志趣及对屈原情志的推崇,二人惺惺相惜,成为挚友。周陆二人虽俱善论诗作赋,然致仕之路却都屡遭挫折。周拱辰是崇祯贡生,顾有孝《周孟侯先生传》说他:“有志经世,七入棘闱皆报罢,郁郁不自得,岸帻潦倒不知青眼所在。”[6]可见他虽致力于入朝为官,然而均以失败告终。陆时雍为明末士人,是崇祯六年的贡生,虽未能正式入朝为官,但以科举为重,尝言:“须眉男子提三寸不律,终当举大名佐亲一釂。”[7]他曾被保举应召赴京,受戴澳赏识,引为座上宾。据罗剑波论文考证,陆时雍“后馆于戴太仆家,因戴太仆被弹劾为之做证而一同获罪”[7],因而入狱,最终卒于狱中。
其二,周陆二人具有不同的性格特质。二人的《楚辞》注本中周与陆虽都展现出与屈子相类的忠直,然细究之,二人秉性有较多不同之处。周拱辰曾对自己与陆氏有一段评价:“予好秘书稗乘,仲昭好先秦两司马;予好纂录典故,寒暑搦管不辍,仲昭好掩卷闭目,湛思冥搜;予好山泽行吟,颓唐醉放,仲昭好整襟危坐,捉鼻孤啸;予结撰惨澹,茎髯欲枯,仲昭恣笔所之,风雨蹴踏,淋漓未已。”[8]602两相比较,周拱辰更偏好野史杂书,放浪山野,性格更加外放率直;陆时雍则偏爱正史典籍,处事内敛,性情严谨修整。与陆时雍不同,周拱辰身上则兼具屈子之狷与庄子之达,唐光弼有言:“夫灵均狷圣人也;南华达圣人也。孟侯两注而两擅其绝,一人之身而兼两圣人之智,而背负之而趋。”[1]157周拱辰自称“半生孟浪”,可见其性情狂狷,其解屈原也展现出激愤与怨忿的思想倾向。与之相比,陆时雍秉性简傲而又兼有敏感内敛的一面,如周拱辰所言:“仲昭善愁,常对影恸哭,望空漫骂室人。知友进软语侑之,不可得。”[8]399在面对屡次赴考不第的窘境时,陆氏的反映也显得凄苦,难以排解:“每下第,辄噭然而哭曰:‘孺子雍,而忘尔父之食无糜乎?!’知己为之流涕。”[8]602
其三,二者作注时身份与写作背景不同。陆时雍注《楚辞疏》时正值万历年间,学界一直有“明亡于万历”的说法,盖因万历间宦官专权,党争不断的混乱政局所致。在这种背景之下,陆时雍注解《楚辞》表达了他作为明末士人对时局与社会的忧患之情,正如李中华、朱炳祥的《楚辞学史》中所说,陆时雍注疏《楚辞》与“明代中叶以后朝廷‘魏党’专权、小人当道、贤良被祸的社会现实有关”[9]。陆时雍在《楚辞序》中自言注疏《楚辞》是出于“感愤”之情。他说:“《离骚》作而忠义明,楚国既挠,君臣相蒙,然小人愧,君子奋,仁人志士感愤而扼腕者,即千载如一日焉。”[5]陆时雍序,第2页言语之间虽有对自身不受重用的苦闷,对佞臣当道,君主腐朽的怨忿以及对大厦将倾的担忧,但毕竟家国仍在,心境较之周拱辰相对平稳,解读屈原的态度也较为内敛和缓。周拱辰在注《离骚草木史》时,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则迥然不同,在直面江山剧变、明朝覆亡的动乱,经历了朝代鼎革的锥心之痛后,他自谓“草莽孤臣”,决意隐遁,退居乡里,专事著述。其注屈的目的是为了表达遗民悲情,他说:“予生不逢时,沉幽侘傺,加之严慈继背,风木为惨。又草莽孤臣,请缨无路,不胜血洒何地之感。”[2]周拱辰叙,第1页言辞之间,惨痛异常。周拱辰十分推崇《离骚》,他称善王逸“孔子而遇屈氏,必采而列之楚风”[2]周拱辰叙,第1页的观点,认为《离骚》与《诗经》的艺术高度是同一的,并且认为《离骚》所抒发的是“孤孽投兔之伤,穷嫠两髦之戚”,他认为屈原与自己一样是乱世“孤臣”,以《诗经》“投兔”之典故喻屈原进退无门的伤痛,以失夫之痛喻屈原不受君王重用之悲戚,这种动摇仓皇的情状,正与他“草莽孤臣,请缨无路”的自叹相映照,周拱辰感同身受,因之愤而注屈,以宣泄遗民之戚。与陆时雍的注疏相比,周拱辰对屈原思想的解读显得更加激愤,以己度屈,时有情绪难以自持之感。
总之,陆时雍虽仕途蹭蹬,然其注解屈赋则展现出了身为儒门士人的“中正平和”的风范;周拱辰作《离骚草木史》是在明亡后,其注解屈骚体现出身为明遗民激烈郁愤的心情与对于君臣关系的重新思考。因此二人对屈原的注解表现出两点鲜明的不同,其一是对于屈原对君王怨情的理解方式,其二是对于屈原“死节”的评判方式,下面分而论之。
陆时雍与周拱辰都认为人臣当以忠君为本,这种忠爱,在陆时雍是“爱国忧君、显忠斥佞”,在周拱辰是“君臣一身”“身远乎哉,心依然在君侧矣”。虽然本质相同,但是深入分析,二人对君臣遇合的理解却不尽相同。
陆时雍的注疏有着明显的尊儒崇理的思想倾向,注释平和温厚,全无对人主的“怨情”。朱熹《楚辞集注》言曰:“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妇抆泪讴唫于下,而所天者幸而听之,则于彼此之间,天性民彝之善,岂不足以交有所发,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10]将“放臣”与“怨妻”“去妇”并举,以男女关系喻君臣关系,认为臣爱其君如妇爱其夫,方能正人伦之风。陆时雍在《读楚辞语》中认为这种以人妇悦人夫的男女关系来解读君臣关系的思想较为狭隘,是而说:“‘灵修’,美称。朱晦翁谓妇悦其夫之称,非也。战国人妇未闻以此称夫者。心有所爱,极天下之至美、至洁、至亲、至爱、至尊、至贵者加之,岂必妇悦其夫? 且晋、宋间多卿其士大夫者,而妇亦以此卿夫,卿岂为妇设乎? 美人,嘉之也,亦亲之也。灵修,尊之也,复洁之也。荃与荪者,芬之也。情有百种,语有殊致,夫岂漫然。情之所钟,虽微言必摘。”[5]3君王是臣子的至宝,臣子对君王抱有无限爱戴与忠情,以夫妇之情概之,则不能真正表达出臣子对君王的情感。因此,在《九歌》中,陆时雍以神凡关系喻君臣关系。他认为君主如神人一般遥不可及,而臣子则如凡人对待神人一般对待君主,尊之敬之而不能迫之,“以其尊而不可近,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5]130。此外,在解《少司命》时,他发出“大抵爱人者因自以为己爱,思人者因自以为己思。拒而常怀,绝而犹顾”[5]132的感慨。又在解《东君》时说:“凡人处于可亲而不可亲之间,而不敢骤以自进”[5]134,认为臣子对君主抱有亲近之情,却又不敢轻易亵渎之。这种态度显然对君主怀抱无限理解,认为君臣遇合不可强求。臣子固然诚心备至,君王的心思依旧不可获求。“物非不芳……诚非不至。而何奈心不同而恩不甚也。世固有南威之貌,而不见答于其主。”[5]124他以比干虽忠而不见信于君作喻:“比干之忠,而不见礼于其君者。则心之不可强同,而恩之不可强纳,非一日矣。”[5]124是以,他认为即便屈原对自己不被重用有怨愤,亦无可奈何,正如“罗网者之自苦耳,而于事无益也”。在这种对君王的纯洁忠直的思想的驱使下,陆时雍对屈原思想的解读也显得较为内敛克制。在论及屈原作楚辞所抒发的情感时,他提出屈原对君主并无“怨”情,甚或有:“《诗》人语平,《骚》人语激,然《离骚》作而色益加庄,语益加和。读之者第觉其绻缱绸缪,而不见有忿怼抗厉”[5]26的评价。正如黄灵庚所言,陆时雍注疏《楚辞》“重点在揄扬屈子‘忠爱’精神,乃开宗明义谓以《离骚》‘爱君忧国,显忠斥谗’,而‘非怨君也,专病党人贪婪求索,谣诼善淫,并举好朋,蔽美称恶,一篇之中,强居半焉’”[11],他在注疏中几次明言屈原“不怨君”的中心思想,如“婉娈悱恻,离骚之旨也……思之不得,但流涕以从之,而未尝有一言怨及之者,爱之至也”[5]读楚辞话,第9页。又如“君子不怨其君,而惟党人之是憎”[5]157。
陆时雍认为屈原不受重用的根本原因并非君主,而在于党人佞幸的谗言,尝解《离骚》曰:“原之致病于党人者,至矣。如日之云可以掩光,党人之为云也,大矣。合左右前后以蔽一人,不亦易乎? ……党人不生,君心不蚀,而贤不肖之途自清。原之所以深咎党人者,以此。”[5]21如果不是党人谗佞,君主也不会被蒙蔽,贤人也不会被忽视。又曰:“人臣得罪于君,犹可言也。得罪于左右,不可逭也。左右能移君心而用君之意者也。百亲君,未必见忠。而一得罪于左右,则祸立至。此离骚所以嫉党人也。”[5]30可见陆时雍深病党人之祸。这种对佞臣当道,清白难彰之情况担忧的情感,正是被明末之世宦官掌权,贤臣屡屡遭祸的不平所激发。据《明史》载,明末政局黑暗,宦官与士人矛盾炽盛,“在廷正类无深识远虑以折其机牙,而不胜忿激,交相攻讦。以致人主蓄疑,贤奸杂用,溃败决裂,不可振救”[12]。可见明末佞臣威势之盛,而使君王遭受蒙蔽,这一评判正与陆时雍的忧惧相类。尽管陆时雍的解读有对明季时局黑暗的忧思,但总体来看,他的情绪表达比较克制,如评价《离骚》时,用语显得相对内敛,摘录如下: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怀而不私。“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馋而赍怒。”怨而不愤。“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悟。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号而不狂。“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约而不馁。[5]读楚辞语,第3页
其中“怀而不私”“怨而不愤”“号而不狂”等评语,虽也表述出屈原作《骚》情感的张扬纯粹,但同时也认为这种张扬并非毫无顾忌,肆无忌惮,而是有所克制。这一评价不仅是对屈原思想的概括,也是其自身心性的抒发。陆时雍的《楚辞疏》虽然对朱熹的解读稍作质疑,但总体上来讲与朱熹“温柔敦厚”的理学原则是趋同的。在《诗镜总论》中,他将《诗经》与《楚辞》并谈:“十五《国风》,亦里巷语,然雍雍和雅,骚人则萧萧清远之音。”[13]又在《读楚辞语》中言道:“诗道雍容,骚人凄婉。”看似将《诗》与《骚》分离,认为《诗》遵循“温柔敦厚”的诗道,而《骚》则凄婉哀怨,实则不然,他补充说:“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婉娈悱恻,《离骚》之旨也。……知其不然而未敢绝望者,厚道也;思之不得,但流涕以从之,而未尝有一言怨及之者,爱之至也。”[5]读楚辞语,第9页《骚》虽哀婉,然而其郁结之情全出于对人主的满腔忠爱,而非怨情。他认为《诗》被称颂的缘由是“发乎情,止乎礼义”,而《骚》亦如此,“谓《骚》不止于礼义,则谓爱君忧国、显忠斥佞之非礼义也”[5]1。可见,他认为《骚》虽情感激越,然而“不怨君”之意正是出于屈原“温柔敦厚”的本质,与《诗》是一脉相承的。
与陆时雍中正雍和的解读相比,周拱辰对《楚辞》的阐释,则明显地呈现出情感激烈、情绪起伏的思想倾向。这一特点的直接表现就是,与陆时雍“不怨君”不同,周氏不仅明言“怨君”之情,甚至更进一步,直陈君王之蔽,他直白地说:“大抵人君之患,莫大于刚察自用,而庸暗次之。”[2]172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君主的弊病在于不接受贤臣的意见,因此才引发屈原的“怨情”,且这种“怨情”在屈赋中表达得十分鲜明。在《离骚经》开篇,周拱辰就彰明楚人善怨的中心思想,其言曰:“甚矣,楚人之善怨也! 何善尔? 善其以怨谏也。”[2]1这种“怨谏”具体表现于君臣互动之间。周拱辰继承了朱熹“知父子君臣长幼之道”的道统思想,以“人伦秩序”解读《楚辞》,因此将君臣关系以男女、父子关系相喻。试以《九歌》为例,周氏全篇借男女之情释之。“太乙以喻帝,故曰‘上皇’。山鬼以喻臣,故曰若‘有人’。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以喻君,故曰‘佳人’,曰‘夫君’。山鬼媚君,所以尊君。太乙临君以正君,亦以尊君也。使吾君凛然知君之上,复有上皇而不敢自纵,亦爱君之极思矣。”[2]38他认为屈原的幽怨之情极甚:“满腔幽怨,触耳球琳,几于花笑莺歌,亦复燐青猿语。”[2]66因此周氏之注,通篇皆表达出女子对男子求而不得的怨情。如:“‘媒劳’‘轻绝’二语,千古殒涕。女子因媒而嫁,不因媒而亲。媒亦不足凭,恩亦不足恃也。语曰:‘男欢不敝轮,女欢不敝席。’古来忠臣弃妇,大率如斯矣。或者交浅言深,得毋恺悌新妇之疑乎? 自怨自艾,似泣似诉,可以入离弦而谱参差,可以泣嫠妇而诉下女。”[2]43又如:“媵予,言鱼若眷恋我而不忍别。即二湘不得久亲,犹冀倖下女之顾我也。”[2]58君主如情郎,而忠臣如弃妇,其哀怨幽情呼之欲出。这种怨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是对君主的追求与冀望,另一方面又是对君主不予理睬的委曲求全与哀怨悲恸。如《九歌》中的“弃妇”对“夫君”的态度是“不敢言来,非来之可得昵也。不敢言去,非去之可得间也。不敢言思,非思之可得倪也。不敢言怨,非怨之可得怼,非怨之可得亲也”[2]38。虽“不敢言”,然而心中并非不“怨”,只是因为即便表达出心中的衷情,君主也依旧无动于衷,因此不敢言、不敢思、不敢怨。周拱辰读《楚辞》,以己情度屈原,因而有“屈原谏君之不得,而疾首陨涕焉,以冀万一之悟其然尔”[2]1的感慨,又有“今读其辞,有圣明之思焉,有规诲之诚焉,有悱恻崩悼,不任其声,趋举其辞者焉。怨而盈矣,不可以加矣”[2]1的怨思。除以男女之情相喻,周拱辰还以父子关系喻君臣关系,其父子之论依旧表达了臣子对君主的忠而怨的情感。如《九章》叙曰:“宗臣眷国,不得于其父而于其子,其如荪与荪之同辙乎哉? 良药苦口利于病,然厥父之所吐,而强其子食之,知其不能也已。故曰:‘父信谗而不好’,又曰‘君可思而不可恃’。”[2]138又如“父母不慈有孝子,国家昏乱有忠臣”[2]33,将“孝子”“忠臣”对举,表达了渴望君王任贤举能的诉求。
似此以人伦关系喻君臣遇合的例子还有很多。朱熹《楚辞集注》也多有以男女喻君臣,如“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男女俱美比君臣俱贤也”。但朱熹注屈,亦有“原之为书,其辞旨虽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10]4之语,可见朱熹并不赞同屈原作楚辞时将自身情感全情激发,尤其是其中忿怼幽怨之词,更是不能够效法的。宋人杨时认为:“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14]朱熹亦有“(《诗》) 其言温厚和平,长于风喻。故诵之者,必达于政而能言也”[15]的评判,显然也认为像《诗》这样有温柔平和之气的文章,方有利于政治清明。在传统士人的心中,即便君主有所不达,然而行文之间仍要含蓄内敛,不可直言其过。但是周拱辰却反其道而行之,直陈“怨”思。“怨”是周拱辰著述的一大中心思想。屈原之“怨”,亦是周氏“怨”,周氏之“怨”,也同屈原相类,是谏君不得,冀幸无望的苦痛。但这种直言讽喻君王的方式显然与“温柔敦厚”的诗教思想相悖。如果说陆时雍对君主抱有粉饰与维护的态度,那么周拱辰则将矛头直指君王。他虽以人伦秩序解读屈辞,但其直言“怨君”,对人主的怨情毫不虚隐,显然背离了“温柔敦厚”的道统观念。可见作为遗民,他内心的痛苦与矛盾的心态。周拱辰固然一贯遵循人伦之教,然而面对屡次参加科举以求仕进而不得,并亲身经历明王朝摇摇欲坠,以致最后山河破碎,王朝颠覆的家国之失,显然促使他产生了相比陆时雍更为深刻与沉痛的悲情,因此,他虽也指责佞臣之过,但还是将矛盾中心指向君王,表达了对君主既渴求又难求的幽怨。言曰:“木凋者春救之,国凋者贤救之。用贤得路,失贤窘步。”[2]5君主不能任贤举能,因而导致国家凋敝,周拱辰这样明确地表白“怨”情,正是他遗民思绪的抒发。
在理学兴盛的明朝,士人基本难以脱离诗教解屈的大趋势,明末的士人也不例外。但与宋人对屈原之死的驳斥态度不同,明末士人虽也认为屈子可以不死,但对屈原赴死亦表达出了一定程度上的理解。陆时雍在《离骚》末尾讨论说:“后之论序者多疑之,谓矢歌为骄,殉节为悁,令原再起,何以自解焉。呜呼!自孔子列三仁之后,世无完人,士无粹行,三代以下,难为人矣。”[5]27虽然屈原殉节之行为使他不再是“完人”,然而世间孰能有完人,屈原的选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言语之间充满对屈子死节的同情与感喟。陆时雍认为屈原投江的缘由,重点在于“不洁”,屈原求死,是为了摆脱“不洁”,追求“芳洁”之身。“屈心抑志,忍尤攘垢者,谓蒙难而未即死也。死则洁矣,可洗垢而扬其波矣。”[5]11屈原身处谗人之间,如芳草置身污秽之中,而不能得贤君青眼,正是“以粪溉兰,兰将自毙,性使然耳。屈原之死,其谁使之? 粪壤充帏,薋菉满室,不堪之气,无能少忍于须臾耳”[5]10,奸佞当道致使君王闭目塞听,屈原进取无门,进退踌躇间,唯有一死,方能洗去满身污浊,获得高洁之身。陆时雍在注疏中屡屡谈及屈原这种进退两难的境遇,如“然则死亦何畏,而小人何足怪乎? 君子虽急于得君,而不能投众,所以趑趄而难进耳”[5]11。又如“室家既遂,中道弃捐,进无以自明,退无以自处。所以遑遑求合,必之死以为期耳。”[5]19再如:“原之欲得君也急矣,其不偶也甚矣。将何途之从而可耶?”[5]19正是这种进无法取信于君、退无法容身于污秽之间的痛苦,使得屈原最终选择殉节,“所以遑遑求合,必之死以为期耳”[5]19。陆时雍的解读,固然也认同屈原赴死是一种“狷行”,然而他对屈原郁结惶惑之间的选择,也充满着理解与一定程度上的认可。明末时虽然国家呈摇摇欲坠之势,但大厦毕竟还未倾颓,此时的士人们都还抱有对国家、对君主的期待,因而陆时雍这种对屈原“死节”的复杂态度,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明末一众士人的态度。
清初遗民跨越了国家更替,经历了与屈原几乎一致的境遇,对屈原赴死行为的探讨则更为激烈与深入,对生死之间的抉择也理解得更为深刻,因而对屈原“死节”的行为一反前人以为的“狷行”的评价,大多都抱有绝对的理解与认可。作为清初遗民的周拱辰积极为屈原死节的行为辩白,他提出:“夫立节而取必一死几于狭,然夷、齐、彭咸有行之者矣,何常不心许之而以为非乎”[2]13,认为屈子之死并不是全然的浅狭冲动之举,古圣先贤亦有相类之举,况乎屈原,言辞之间全是对屈子赴死的理解。周拱辰对屈原赴死之行为的探讨,不徒以对错论,而是解读得更为复杂。周拱辰认为身为人臣,不可轻易放弃生命,言曰:“人臣而必许君以死,是先以不令待其君,而以一死为奇货,以为千古事君之善物,莫过于此,而不知其责之未尽也。”[2]33只有尽到对人主的责任,方可谈死。屈原诸篇作品虽屡屡有死志,然而不去就死,盖因君主不允。“然而不死也。顷襄之不令,比之父有甚焉。逮于玉笥山幽放,亦未即死也。至于九年不复,乃始赋《怀沙》以自毕。原岂真以一死谢责哉?”[2]33这种想死而不死的心态,正是屈原作为臣子对君主的忠情,是屈原对人主尽忠职守的根本原则。他又说:“人固有死有余于忠者,有忠有余于死者。死有余于忠,身一死而责已毕。忠有余于死者,身毕而忠未毕也。”[2]33即屈原虽最终身死,但不意味着他尽忠之责的终结,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以自己的死来“尸谏”君王,以达到劝谏君主的目的。周拱辰对屈原的这种以尸身谏君主的行为,无疑是抱有赞同的态度的,他还举彭咸先贤之例,来证明屈原行为的合理性:“彭咸,为死谏之臣。此只主圣臣直之思耳。若以为错举不伦,岂知原者乎?”[2]154作为遗民,周拱辰的解读自出新论,思想是较为激烈的。
此外,周拱辰还将屈原赴死的根本缘由归结在屈原的“愁”情之中。可以说“愁”贯穿了周拱辰的所有解读中,他认为屈原的愁情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是忠君之路难寻,一是“悲秋”之绪。首先,周拱辰以“愁”解屈原忠情难酬的苦痛,对屈原面对“党人盈廷”“孤忠难抒”的境遇给予了特别的观照。其解《怀沙》,引明末谭友夏“伯兮之诗,愿言思伯,甘心疾首,彼皆愿在愁苦疾痛中求为一快耳”之句,借以抒发“若并禁其愁苦疾痛,而不使之哀,哀而不使之死,死而不使之速,此其人真乃大苦矣”[2]161的悲苦,认为生之大苦是不得不在愁苦中煎熬而不可得一解脱。其解《悲回风》谓:“此身之死,不以易此心之愁,盖愁苦而生,不如无生。谓天盖高,不能寄忧,谓地盖厚,不能埋愁。人至一死而天地不能愁我矣,死可忍而愁不可忍也。任重石以自沉,愁固重于石耶?”[2]176又谓:“上言‘不忍常愁’,此正借狂游以解愁也。上极无天,下临无地,乐极欲狂,几于忘死,所谓遗世而肆志也。”[2]178可见古来忠臣烈妇,皆求一速死,以解“狂愁”。其解《远游》依旧有“远游何? 以寻仙也;寻仙何,以侑愁也”[2]182。屈原的行踪,全为解一身困愁。这种愁绪,是佞幸当道,不得重用的愁苦,连绵不断,贯穿始终。由于壮心难酬,自身忠贞也难以抒发,这种愁情才导致屈原产生死志,最终以身殉节。其次,周拱辰还以“愁情”解屈原“悲秋”之情。在《涉江》中他解“秋冬之绪风”曰:“秋冬之风多愁惨,听之似噫叹之声也。”[2]146注《抽思》曰:“有秋气,有秋声,有秋容。秋容者,櫹椮萎黄、摇落变衰是也。回极浮浮,草木脱而天益高,仰望斗极,与霄汉同滉漾也。”又注《思美人》曰“白日而出之开春,所以悠悠也,若秋冬之际则促矣。”[2]165秋气凛冽,正与屈原困顿哀愁的境遇相合,周拱辰认为这种悲秋的愁情亦是促使屈原赴死的一个重要因素。作为清初遗民,屈原的悲秋愁情也深深触动了周拱辰面对山河覆灭,难以为继的悲恸内心。吴江人顾有孝在《周孟侯先生传》中亦提到周拱辰对《九章》中于秋天所作的篇章十分重视,不仅在注疏中极力解读悲秋之愁,在注疏之外,“又作感秋杂咏百首,皆三闾哀郢之意,君子读其辞,复其旨,有余恫焉”[6],作诗数首以发感秋之情,遗民之思。如《秋日漫兴》:“秋气梢掺枫叶乾,久弃骚客老江干。洛阳金尽乌裘敝,谷口书成彩笔寒。梦里且然官蚁国,愁来还学醉龙眠。荒衷一往谁堪诉,月满长安倚剑看。”[8]529又专作《感秋赋》,赋中有“吾且浇屈大夫酒使暂避兮,怕读离骚而问天”[8]556之句,道尽寒秋读屈,更添愁苦的悲情。与身为明末士人的陆时雍不同,作为清初遗民的周拱辰对屈原“死节”的态度不仅仅只有同情与对他“忠情”的感喟,更表达出对他“死节”行为的认可与效法之情,这正是清初遗民借注屈寄寓遗民情结的表现。
综上,陆时雍与周拱辰既是同乡,又年龄相仿,二人身世遭遇相类,对屈子的思想情感却有较为明显的区别。这正是由于山河动荡之时,士人游走其间,对世事体悟不同,从而趋向内敛与奋激两个大为不同的方向。周拱辰作为遗民,在明朝时没能入仕,明朝灭亡后,他依旧抱守本心,藏身著书。他与屈原相似的人生经历,使他的《离骚草木史》处处体现着屈子悲天悯人的情怀,正如他所言“如此者,可以吊原矣,可以读《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