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芥川龙之介 文学朴
这事发生在我上中学四年级的时候。
那年秋天,学校举办了一次历时三天的参观旅行。学校发给我们的通知单上规定:“早晨六点半在上野车站前集合,六点五十分开车……”
那天,我连早饭也没正经吃就从家里跑出去了。坐电车到火车站,连二十分钟也用不了,但还是不由得着急。天公不作美,阴沉沉的。我站在那里的电车站也来了两三个人,个个愁眉苦脸,显得睡眠不足。好冷啊!这当儿,开来一辆班车。
车上很挤,我好不容易才抓住拉手。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早上好!”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能势五十雄。他跟我一样,身穿深蓝色粗斜纹哔叽制服,将大衣卷起来搭在左肩上,腰上挂着饭盒包和水壶什么的。
能势和我毕业于同一个小学,又进了同一个中学。他哪门功课都不特别好,又都过得去。不过有些事他倒厉害,流行歌曲只要听上一遍就能把曲调背下来,参观旅行的途中晚上住旅馆,他神气活现地给大家表演。因此,他在班上人缘不赖,也获得了教师们的好评。我和他之间虽也有一些交往,可是说不上亲密。
“你也来得挺早哇。”
“我一向来得早。”能势边说边蹙了一下鼻子。
“可前些日子你迟到啦。”
“哦,挨马场训的那回吗?书法家也难免笔误嘛。”能势经常直呼老师的姓。
“是的,我也挨过那个老师的训。”
“因为迟到吗?”
“不,忘了带课本。”
“‘仁丹吹毛求疵得厉害。”
“仁丹”就是能势给马场老师起的绰号。说着说着,电车已开到火车站跟前了。
电车还是像上的时候那么挤,好不容易才下了车,走进火车站一看,时间还早,同学才到了两三个。我们争先恐后地在候车室的长凳上坐下,照例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在我们这个年龄,大家都以“老子”代替“我”,大谈对这次旅行的估计,议论同学,并说些老师的坏话。
“老泉可鬼啦。那家伙有一本教员用的英文读本,听说事先他连一回也没温习过哩。”
“平野更鬼。据说考试的时候,他把历史年代都写在指甲上。”
我们开口一个“鬼”,闭口一个“鬼”,没一句正经话。我们越发得意,就去注意出出进进候车室的形形色色的人,并一一加以只有东京的中学生口中才说得出来的刻薄的讥讽。在这一点上,我们当中没有一个逊色的老实人,其中尤以能势的形容最损,也最俏皮。
“能势,能势,看看那位大娘。”
“她那副长相,活像一只怀了孕的河豚。”
“这边的搬运夫也似乎像个什么。你说呢,能势?”
“像卡尔五世。”
最后能势简直独自把坏话都包下来了。
这时,同学中的一个发现一个古怪的人,站在列车时刻表前面,查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他身穿暗褐色西服上衣,深灰色粗条纹裤子里的两条腿细得像跳高用的撑竿一样,宽边旧式黑礼帽下面露出花白头发,看起来已上了岁数,脖子上却围了一条黑白格子的醒目的手绢,腋下轻轻地夹着一根长长的紫竹手杖。由于找到了新的笑柄而兴高采烈的那个同学,乐得两肩直颤,拽拽能势的手说:“喂,你瞧那家伙怎么样?”
于是,我们就把视线集中在那个怪人身上。那个人从西服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系着紫色绦带的镍壳大怀表,一个劲儿地核对列车时刻表上的钟点。我虽然只瞥见了他的侧脸,却一眼就认出那是能势的父亲。
但是在场的同学谁也不知道,所以个个都想听能势恰如其分地形容一下这位滑稽的人物。大家兴致勃勃地盯着能势,准备大笑一场。我当时是无从揣度此时此刻能势的心情的,差点儿冒出“那是能势的f a t h e r哩”这么一句话。
這当儿,我听见能势说道:“那个家伙吗?他是个……伦敦乞丐。”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还故意掏出怀表,学能势父亲的姿势。我不由得低下了头,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看当时能势脸上的表情。
“说得妙!”
“瞧,瞧他那顶帽子。”
“贫民窟里才找得到吧?”
“贫民窟里也找不到的。”
“那只好到博物馆去喽。”
大家又趣味盎然地笑了。
阴天的火车站黑得跟黄昏时分一样,我在半明半暗中悄悄地打量着那位“伦敦乞丐”。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窄窄的一条光带从高高的天窗朦朦胧胧地照射进来。这个身穿旧式西服、与现代风马牛不相及的老人混在川流不息的人潮当中,斜戴着过时的黑礼帽,右手掌心上托着系紫色绦带的怀表,伫立在列车时刻表前面……
事后我暗中打听出,能势的父亲当时正在大学的药房工作,为了在上班途中看看自己的儿子跟同学一道去旅行的场面,特地到火车站来的——事先他也没有告诉儿子一声。
中学毕业后不久,能势五十雄就患肺结核病故了。我们在中学的图书室为他举行了追悼会,我站在戴了制服帽的能势遗像前致悼词。我在悼词中加上了这么一句:“你素日孝敬父母……”
李青鸾//摘自译文驿站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远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