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诗话》原创性探微

2022-12-29 23:02景献钰
关键词:诗话欧阳修诗人

景献钰

(福建艺术职业学院 科研处,福建 福州 350100)

“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1]42,此乃《六一诗话》第一三则所录梅尧臣论诗之语。所谓“意新”者,即梅尧臣所说,“得前人所未道者”;是具有“原创性”的、“来自独一无二的自我的……从自我那里自然生长出来的‘新’。”[2]可以说,“原创性”是《六一诗话》的灵魂。

对《六一诗话》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但关于其原创性,惟有诗话之名与诗话体制的创格。如《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六一诗话〉提要》云:“诗话莫盛于宋,其传于世者,以修此编为最古……诸家诗话之体例,亦创于是编。”[3]郭绍虞的《宋诗话辑佚序》(以下简称《序》)曰:“诗话之称,当始于欧阳修;诗话之体,也创自欧阳修。”[4]2虽然郭绍虞认为欧阳修“以资闲谈”的撰述宗旨“本不严肃”,但对其诗话价值的论述却颇为中肯:“论其材料与作用,却并非仅助茶余酒后之谈资。论其考核有据,阐明作诗之本事,或网罗散佚,吉光片羽,赖以仅存,则有裨于文学史的研究。论其上下古今,衡量名著,摘取胜语,时于其间流露一己之文学见解,则又有裨于文学批评之研究。”[4]4他还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与《宋诗话考》中指出了《六一诗话》的某些“一己之文学见解”,可惜语焉不详。

《六一诗话》有诗论29则,所言者非唐即宋。这里没有严肃的宣言,没有所谓的理论体系,它只是浸润文学人生的感悟,是从容不迫的娓娓而谈,隐约其间的却是作为诗文革新领袖的责任感和作为退居者的平易圆融,拈花一笑,意味深长。其中关于宋初诗坛白乐天体、昆体、九僧诗的描述,“唐之晚年”诗之说,韩愈诗之论,都是具有原创性的议题,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白乐天体

关于白乐天体,见于《六一诗话》的有两则:

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得于容易。尝有一联云:“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有戏之者云:“昨日通衢过一辎輧车,载极重,而羸牛甚苦,岂非足下‘肥妻子’乎?”闻者传以为笑。[1]7

陈舍人从易,当时文方盛之际,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1]27

第一则提出了“白乐天体”。最早提出白乐天体者难以确认。据张海鸥考,宋初田锡有《览韩偓郑谷诗因呈太素》诗:“顺熟合依元白体,清新堪拟郑韩吟。”[5]15杨亿有《读史敩白体》[5]15。田锡曰“元白体”,指的是元稹与白居易的唱和诗;杨亿专言白诗,称之为“白体”;《六一诗话》则以其字名之为“白乐天体”。此后司马光的《续温公诗话》、吴处厚的《青箱杂记》都称之为“白乐天体”。《六一诗话》仅29则,提及白居易者有3则,关涉“白乐天体”者有2则,可见白乐天体在宋初的影响之大。

对时人所慕“白乐天体”,欧阳修所言甚简,虽没有详细论说,但字里行间却有褒贬之意。

第九则言陈从易于“时文方盛之际,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1]27,显然是赞扬之辞;第三则所说的“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1]7,“数达官者”则泛泛之言,至于“其语多得于容易”[1]7,从其所举诗例来看,显然又有揶揄的意味。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六一诗话》开篇即论李昉之诗,而李昉是宋初较早明确提出学白体的诗人。宋初臣僚间多有唱和之作,李昉将其与李至唱和的诗编撰为《二李唱和集》,其作于太宗淳化四年(993)的《二李唱和集序》云:

端拱戊子岁春二月……旋改吏部侍郎兼秘书监南宫师长之任,官重而身闲;内府图书之司,地清而务简。朝谒之暇,颇得自适,而篇章和答,仅无虚日。缘情遣兴,何乐如之?贰卿,好古博雅之君子也,文章大手,名擅一时,眷我之情,于斯为厚,凡得一篇一咏,未尝不走家僮以示我。慵病之叟,颇蒙牵率,若抽之思强以应命,所谓“策疲兵而当大敌也”。日往月来,遂盈箧笥。……昨发箧视之,除蠹朽残缺之外,存者犹得一百二十三首,因编而录之,他人亦有和者,咸不取焉。目为《二李唱和集》。昔乐天、梦得有《刘白唱和集》流布海内,为不朽之盛事。今之此诗,安知异日不为人之传写乎?[6]39-40

从李昉的叙述可知,他与其他臣僚间之唱和,实效元和年间白居易、刘禹锡等次韵酬唱之习;其编《二李唱和集》,亦踵《刘白唱和集》之迹。这些唱和诗与白居易的“闲适”诗一脉相承,都是“缘情遣兴”的“自适”之作;艺术上亦以白居易为宗,如王禹偁《司空相公挽歌》称李昉诗:“须知文集里,全似白公诗。”[7]《宋史》谓其“为文章慕白居易,尤浅近易晓”[8]。《六一诗话》二则提及李昉的宋太祖《挽歌词》:“奠玉五回朝上帝,御楼三度纳降王”[1]4,即赞曰:“当时群臣皆进,而公诗最为首出。”[1]4从诗句来看,欧氏所赞赏的是李昉诗言宋太祖帝业明白易晓。

也许可以说,欧阳修所说的“白乐天体”“其语多得于容易”,重点在诗歌的艺术表现,即浅切通俗、不求典实的作法。白居易诗作甚多,其最重视的却是乐府诗和闲适诗,浅近易晓是其共同特色。这种诗随意吟成,不重学问典故,写来轻松便捷,的确很适合休闲唱和,临场发挥。这里的“白乐天体”既包括李昉等人的唱和诗,也包括“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类市井之体。他藉人们对市井流传的“白乐天体”诗反唇相讥的趣事,以戏谑的笔调指出了宋初“白乐天体”之流弊,即“多得于容易”则易流于低俗也。

考宋初诗坛,学白乐天体者伙矣,王禹偁是不可忽视的诗人。王禹偁早年与李昉等宗白诗者一样,创作了不少唱和诗。其为长洲知县时,与同年进士罗处约“日以诗什唱酬”,仅太湖游览诗就有百首之多;被贬商州时与知州冯伉相酬唱,一年之间也有诗近百首。王禹偁后期为诗既学白居易亦学杜甫,自许“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6]70,以关心民生疾苦和积极的进取精神,使宋初“白乐天体”有了感于哀乐、缘事而作的一面。然而《六一诗话》所说的“白乐天体”并不包括王禹偁《对雪》类反映民生疾苦的诗作,《六一诗话》既是“以资闲谈”者,我们自然也就不能要求它面面俱到了。

“白乐天体”之名虽非欧阳修所创,然而欧阳修既注意到“白乐天体”盛行诗坛的现象,又在诗话中明确提出了“白乐天体”。有关宋初诗歌史的描述,实欧阳修启之。

二、昆体

昆体,即西昆体。“西昆体”之称在仁宗朝尚未出现,《六一诗话》始称“昆体”,后刘邠的《中山诗话》称为“西昆体”,约定俗成而沿用至今。惠洪《冷斋夜话》称李商隐诗为“西昆体”,严羽则以“西昆体”兼称李商隐、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

关于昆体,《六一诗话》用笔甚多:

陈舍人从易,当时文方盛之际,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之“昆体”。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1]27。

杨大年与钱、刘数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而先生老辈,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语僻难晓。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如子仪《新蝉》云:“风来玉宇乌先转,露下金颈鹤未知。”虽用故事,何害为佳句也!又如“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其不用故事,又岂不佳乎?盖其雄文博学,笔力有余,故无施而不可,非如前世号诗人者,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为许洞所困者也。[1]72

《六一诗话》既首提“昆体”,亦给出了昆体的丰富信息。欧阳修关于昆体的信息显然来自杨亿的《西昆酬唱集原序》:“时今紫微钱君希圣,秘阁刘君子仪,并负懿文,尤精雅道,雕章丽句,脍炙人口。予得以游其墙藩而咨其楷模。二君成人之美,不我遐弃,博约诱掖,置之同声。因以历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发于希慕,更叠唱和,互相切劘。”[6]87“昆体于真宗景德年间兴起,渐成诗坛主流,《六一诗话》所谓“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1]27“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1]27,其影响至欧阳修主盟文坛乃渐消退。代表作家为杨亿、钱惟演、刘筠等馆阁文臣。西昆体的形成有一个特殊的机缘:景德二年(1005)秋,真宗命王钦若、杨亿等编篡大型类书《册府元龟》,修书之余,文臣们相互唱和。刘筠、钱惟演并未参加修书,因“尤精雅道”而受邀参与唱和。大中祥符元年(1008),杨亿将这些诗编篡成集并作序,据玉山册府之典故,名为《西昆酬唱集》。杨亿为诗初学白居易,后学李商隐,故有“历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发于希慕”[1]29之语。

西昆诗人的酬唱诗除了摹仿李商隐的《无题》外,所写多为日常景物,也有一些咏史诗与送别诗。他们习惯于在书本中寻觅词句和典故,追求“雕章丽句”,呈现出博雅雍容的贵族文化倾向。

《六一诗话》第八则批评“昆体”风行一时,以致“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对昆体,欧阳修并未菲薄,甚而有“先朝杨、刘风彩,耸动天下,至今使人倾想”[6]222的赞叹。第二十二则却对西昆体进行了理性的评价:一是指出他们的诗歌“非如前世号诗人者,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1]72,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二是对西昆诗人“多用故事”表示了充分理解:“自是学者之弊”,学者的癖好罢了,并嘉之以“盖其雄文博学,笔力有余,故无施而不可”[1]72。又举诗例说明,用事与否和诗作佳否没有必然联系。至于“语僻难晓”之陋,乃是后学者之弊。此论客观上表现出对学力的肯定,启宋诗用事之端。

欧阳修对昆体的评价,体现出发展变化的文学史观。李商隐实是晚唐诗人,将学其诗者名之曰“昆体”,既源自《西昆酬唱集》,实质当是因李商隐特立独行的艺术个性,名之“昆体”以区别于其他晚唐诗人。

三、九僧诗与“唐之晚年”诗

“九僧诗”与“唐之晚年”诗特质风貌不尽相同,但南宋以来的诗论家将它们都包涵于“晚唐体”之中,因将它们置于同一节来阐说,以期获得较清晰的认识。

《六一诗话》第十则论宋初的九僧诗:

国朝浮屠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之。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记其诗有云:“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又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其佳句多类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是可叹也!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1]31-32

欧阳修在创作《六一诗话》之前,关于九僧诗有相似的论说:

近世有九僧诗,极有好句,然今人家多不传。如“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今之文士未能有此句也。[6]247

九僧是寇准的诗友,为诗亦学晚唐,但是在欧阳修的时代,知之者甚少。欧阳修惜其名湮灭,其集不传,不无遗憾地记录了九僧诗的遭遇。后来的司马光在《温公续诗话》中弥补了欧阳修的遗憾:“欧阳公云《九僧诗集》已亡,元丰元年秋,余游万安山玉泉寺,于进士闵交如舍得之。所谓九诗僧者: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贵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也,直昭文馆陈充集而序之,其美者亦止于世人所称数联耳。”[6]372现存的《九僧诗集》有景德元年(1004)陈充序文,可见是宋本之旧。《六一诗话》赞赏九僧诗“极有好句”,深叹“《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今人家多不传矣”,转而又藉轶事生动地指出了九僧诗的特点:诗材贫乏,诗境狭窄,情思所寄唯“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第二二则所谓“前世号诗人者,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为许洞所困者”,即是言九僧诗也。这也是时人的共识,如欧阳修唯一记得的惠崇,即因此遭到人们的讥讽,司马光《温公续诗话》载云:

其尤自负者,有“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时人或有讥其犯古者,嘲之“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多犯古,古人诗句犯师兄”。[6]367

由此可见,九僧诗人拘于诗材,窘于诗境,缺乏艺术创造性。至于欧阳修欣赏的所谓“好句”,则是清新精致的对句,诸如希昼《怀广南转运除学士状元》的“春生桂岭外,人在海西门”、宇昭《塞上赠玉太尉》的“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欧阳修以“佳句”赞之,甚而说“今之文士未能有此句也”。

《六一诗话》提出“唐之晚年”诗,明确的论说有以下两则:

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如周朴者,构思尤艰,每有所得,必极其雕琢。故时人称朴诗:“月锻季炼,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当时如此,而今不复传矣。余少时犹见其集,其句有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1]39-40

郑谷诗名盛于唐末,号《云台编》,而世俗但称其官为“郑都官诗”。其诗极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晓,人家多以教小儿。余为儿时犹诵之,今其集不行于世也。[1]21

北宋尚不见唐诗的明确分期,欧阳修之前也不见诗学意义上的“晚唐”之说,倒是有“唐季”之谓,如梅尧臣的“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9]。欧阳修首提“唐之晚年”诗,亦是前人所未道者,可谓唐诗分期之萌芽。而关于“唐之晚年”的时间,欧阳修没有界定,或许能从《六一诗话》提到的周朴和郑谷得知。周朴,字太朴,吴兴人,其主要活动在咸通以后,后为黄巢所杀。又诗名“盛于唐末”的郑谷,字守愚,袁州人,光启三年进士,乾宁中仕至都官郎中。可见“唐之晚年”诗,指的是唐末(咸通以后)的诗[8]。

欧阳修对“唐之晚年”诗有褒扬也有批评,既惜“无复李杜豪放之格”,又以周朴为例,赞晚唐诗人“务以精意相高”[1]40,肯定他们为诗“构思极艰”“极其雕琢”的严谨态度,然而对梅尧臣的“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9],显然是有微词的。有意味的是,“唐之晚年”诗的前一则,即是以“诗穷至死”的孟郊、贾岛诗论。对于贾岛的“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1]35,有“就令织得,能得几何”[1]35的讥讽,以为过于雕琢夸张。又欧阳修的《郊岛诗穷》云:“唐之诗人类多穷士,孟郊贾岛之徒尤能刻篆穷苦之言以自喜。”[6]247将“唐之晚年”诗论置于郊岛之后,或注意到“唐之晚年”诗学孟郊、贾岛的现象。又论诗名盛于“唐末”的郑谷,称其诗“格虽不高”,但“极有意思,亦多佳句”[1]21,且明白“易晓”,如第六则“爱僧不爱紫衣僧”[1]18之类也。“唐之晚年”诗人一方面处于狭窄生活的狭小境界,一方面执着于字句的精雕细琢,《六一诗话》的议论相当平和。

四、韩愈诗论

欧阳修与韩愈机缘甚深,十岁那年他从旧居的书房里发现了韩愈全集的残本。韩愈诗文对欧阳修的文学观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诚如吉川幸次郎的《宋元明诗概说》所言:“这成为后来欧阳修的文学,不论是诗还是散文,都把韩愈作为典型来祖述的契机。”[10]

《六一诗话》第二八则论韩愈诗: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论,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余尝与圣俞论此,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圣俞戏曰:“前史言退之为人木强,若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岂非其拗强而然与?”坐客皆为之笑也。[1]90-92

《六一诗话》提到的唐代诗人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王建、张继、韩愈、贾岛、孟郊、姚合、温庭筠、严维、郑谷、周朴等,这些诗人或声名卓著,或淹没无闻。从整体上考察,欧阳修对唐代诗人颇为推崇,其论当代诗歌即以唐诗为标尺,兹摘要者录于下:

西洛故都,荒台废沼,遗迹依然,见于诗者多矣。惟钱文僖公一联最为警绝,云:“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裴晋公绿野堂在午桥南,往时尝属张仆射齐贤家,仆射罢相归洛,日与宾客吟宴于其间,惟郑工部文宝一联最为警绝,云:“水暖凫鹥行哺子,溪深桃李卧开花。”人谓不减王维、杜甫也。[1]75

闽人有谢伯初者,字景山,当天圣景祐之间,以诗知名。……如“自种黄花添野景,旋移高竹听秋声’‘园林换叶梅初熟,池馆无人燕学飞’之类,皆无愧于唐诸贤。[1]78

松江新作长桥,制度宏丽,前世所未有。苏子美《新桥对月诗》所谓“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者是也。时谓此桥非此句雄伟不能称也。子美兄舜元,字才翁,诗亦遒劲,多佳句,而世独罕传。其与子美《紫阁寺联句》,无愧韩孟也,恨不得尽见之耳。[1]65

《六一诗话》既推崇唐诗,又注意到先后风行宋初诗坛的白乐天体、昆体、九僧诗、唐之晚年诗之弊,意识到一味学唐,即无宋诗也,有宋一代应该有属于自己的诗歌。在唐诸贤中,欧阳修给予韩愈的评价极高,意在矫宋初诗人规摹晚唐之习,从而别唐为宋[11]。欧阳修对韩诗的论述,以下两个方面值得特别注意:

一是韩诗的题材内容。欧阳修注意到韩诗“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与此前以抒情为主的初盛唐诗歌相比,韩愈的诗与现实生活关系甚为紧密,从而丰富和扩展了诗歌的疆域,后人因此称“退之以文为诗”(陈师道《后山诗话》)[12]。在诗文革新的文学背景中,题材内容的多样化应该是建立宋诗风貌的重要因素,这正是欧阳修对宋诗的期待。如《六一诗话》第四则提到的诗句:“卖花担上看桃李,拍酒楼头听管弦”[1]9“正梦寐中行十里,不言语处吃三杯”[1]9,指出“其语虽浅近,皆两京之实事也”[1]9,赞其为士大夫“牵于事役”的真实写照。

二是韩诗的艺术成就。《六一诗话》从声韵艺术的角度切入,指出韩诗用韵“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螘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1]91。这段话表面上看,似是论韩诗艺术,其实质是藉韩诗的艺术特性以标举韩愈的创新精神。如梅尧臣所说,退之“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1]91,是“拗强”使其然也。“拗强”正是不甘人后、积极创新的精神写照。对此,顾易生等《宋金元文学批评史》有云:“欧阳于韩,并非邯郸学步,而是师其创新精神,尊重自我个性,从而跳出韩诗范围。”[13]对于欧阳修的韩诗论,郭绍虞亦感慨系之,《宋诗话考》曰:“其论韩愈诗称其工于用韵,此意亦非常人所能见及也。”[14]

五、结语

《六一诗话》首次从诗学意义上提出宋初诗坛的“白乐天体”“昆体”“九僧诗”“唐之晚年”诗,首次描述了宋初诗歌发展的轨迹,这些都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后世的宋初诗歌论多由此生发。如宋末元初的方回即承此说而发扬之,其《送罗寿可诗序》曰:“宋刬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昆体则有杨、刘《西昆集》传世,二宋、张乖崖、钱文僖、丁崖州皆是;晚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父。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极势盛。”[15]至于论韩诗则指示了宋诗发展的方向:创新,即拓展诗歌题材的领域,追求诗歌艺术表现的曲尽其妙。《六一诗话》也正因为有如许原创性议题,从而具有回味无穷、生发不已的意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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