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批评术语“驱睡魔”发微

2022-12-29 23:02
关键词:序跋演义功用

杜 妍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中国古人谈论小说功用,影响较大者,前有唐李肇“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诫、采风俗、助谈笑”之说[1]283,后有清四库馆臣所谓“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2]938,此外尚有“消长昼、驱睡魔”等功用术语寓居其间。纵观古代小说批评,该术语(包括“祛睡魔”“却睡魔”“遣睡魔”“解酲而却睡”“醒锄犁瞌睡”“令瞌睡顿消”等系列表述)使用频次高、运用语境多。然而目前学界关于小说功用的研究主要围绕消遣、娱乐、劝惩、抒愤等类型概而论之,鲜少从具体术语考释的角度切入,且尚未有专涉“驱睡魔”的研究。本文按照考镜源流、研精阐微的思路,试对“驱睡魔”及其术语群发微,以借此管窥中国古代小说的性质与功用。

一、“驱睡魔”术语被运用于古代小说批评

从词源上看,“驱睡魔”之“魔”本作“鬼”义解。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曰:“魔,鬼也,从鬼麻声,莫波切。”[3]佛教传入中国后,“魔”多作为梵文Māra的音译,指阻碍修行的障碍,《一切经音义》释“魔”曰:“书无此字,译人义作。梵言魔罗,此翻名障,能为修道作障碍故。”[4]“睡魔”之称最早可追溯至北宋初期,见于法贤译《众许摩诃帝经》卷四摩贺曩摩巡城说偈:“人睡亦如死,须知有睡魔;若能止得睡,过咎必不生。”[5]这一说偈强调,不合时宜的睡意乃是一种魔障,会带来疏漏和过咎,所以要“驱睡魔”。

也正自北宋,“驱睡魔”开始作为禅语,被释、道、儒广泛使用,成为一个屡见不鲜、进入寻常日用的语词。北宋诗僧德洪有诗曰:“睡魔昼永不能降,一梦春晴赏北窗。只有敲门漫溪叟,也嫌疏懒世无双。”[6]诗中“降睡魔”指克服睡意,“睡魔”一词为这首闲适诗笼上一层禅意的面纱。南宋曹勋《山居杂诗》:“烹在击拂外,香泛齿颊中。若论破睡魔,自可书元功。”[7]则是称赏香茗具有“驱睡魔”之效。元卢琦更是戏作《驱睡魔赋》:“卢子好读书,每阅一卷,辄欠伸思睡。卢子曰:‘是必有魔我者。’乃为赋驱之千里。”[8]反映了读书人深受“睡魔”困扰、亟须驱遣睡魔的情状。可见,“驱睡魔”一从佛教走出,便与世俗驱睡的需求相吻合。将驱遣困睡形象生动地表达为“驱睡魔”,也成为宋元以来的惯常用法。而除了体罚式的“头悬梁,锥刺股”和前文提到的饮茶、作赋外,明确提出自己以小说驱睡魔,则如晚明梁云构《与陈侯玉台》:“二鹤畜翎善舞可供调娱,几上书惟小说数十种可却睡魔,少以举业书参之,则不啻黄奶,可奈何。”[9]

古人认定小说可“驱睡魔”,根本上是由其文体特性决定的。《汉书·艺文志》称小说家“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尧狂夫之议也”[10],可见小说甫一作为文类概念出现,就被认定为无关政教、浅薄而略有可观。此后即便小说漫衍,庞大驳杂,将其视为“小道”的观念两千年不曾改变[11]。作为“小道”,小说主要供人们在闲暇无聊之际翻阅,或被当作治经史之余的一种调剂,因而常被选作“驱睡魔”之物。对此,我们且看清人的一些交代。观海道人《古本金瓶梅序》称:“酒后茶余,夜阑团聚,展此卷而毕读一过,匪仅使人知所戒惧,抑亦可使人怡悦心性焉,奈之何子尚非议之哉!”[1]1110这告诉我们,古人阅读小说多是在夜阑酒后的闲暇时分。陶家鹤《绿野仙踪序》说:“予每于经史百家批阅之暇时,注意说部,为其不费心力,可娱目适情耳。”[1]1423也说明了当时文人中有将小说与经史并置案头并以小说当作阅读调剂的做法。从作者角度看,古人还往往在闲暇时创作小说以驱睡消闲。明邵景詹《觅灯因话小引》记载了自己与客相会的场景,不仅客人阅读《剪灯新话》“不忍释手,阅至夜分始罢”,更有二人详谈奇异故事,择其内容录成《觅灯因话》二卷[1]610。如按其所述,是夜必当极为精彩,主客皆着力于阅读、写作小说而无心入睡,小说“驱睡魔”的功效可见一斑。

明确将“驱睡魔”一词引入小说批评者,是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五月褚人获《封神演义序》:“此书直与《水浒》《西游》《平妖》《逸史》一般吊诡,以之消长夏、祛睡魔而已。圣门广大,存而不论可也,何必究其事之有无哉?”[12]481褚人获将“祛睡魔”与“消长夏”并用,直接道出了《封神演义》驱睡遣闲的功用。尽管“驱睡魔”明确作为小说功用术语发生较晚,已至清康熙年间,但若将视野扩至“驱睡魔”术语系列,则能发现明代中后期就已经存在相关表述了。明嘉靖元年(1522)五月修髯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引》称“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而演义“以俗近语,檃括成编”,能使听众“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1]888,史稗镜照,言辞间已有评《三国志通俗演义》可驱困睡的意味。万历三十一年(1603)张文光《耳谈类增序》也说:“不佞三复成编,可以劝,可以戒,可以捧腹,可以证理,可以窥数,可以多识而博物,可以解酲而却睡,洒然新吾目而犁然当吾心也。”[13]所谓“解酲而却睡”,即指出该书具有解酒驱睡、使头脑清明的功用。不论是通俗的历史演义小说,还是杂录类文言笔记体小说,其序跋都宣称可以驱睡,这说明至少在明代中后期,“驱睡魔”的小说批评观念就已经深入人心。

从整体上看,“驱睡魔”系列术语进入古代小说批评,早期集中于历史演义小说的序跋,自修髯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引》发端,其后为托名袁宏道的《东西汉通俗演义序》、可观道人《新列国志叙》、蔡元放《东周列国志序》等沿承,后来也逐渐应用到其他评说天地,为笔记体、传奇体、话本体、章回体等各种文体小说的序跋广泛征用,如慵讷居士《咫闻录自序》、杨殿奎《艳异新编序》、管窥子《古今奇观序》、石华《镜花缘序》等,至晚清亦绵延不绝。“驱睡魔”在这些小说序跋中皆表示驱遣困睡,“魔”所指向的“阻碍修行的障碍”一重含义被大大淡化。

二、从“驱睡魔”看古代小说的消闲娱乐功用

在具体语境中,“驱睡魔”延伸出多种指向,主要立足于古代小说消闲娱乐的功用,揭示其言辞易晓、善用科诨、内容新奇的特性,正与小说“不经”的本质属性相契合。

通俗历史演义小说最显著的特点是按鉴演义,将历史著作通俗化,以便一般读者能够晓畅地阅读。相应地,这些小说的序跋也往往强调本书通俗晓畅,参照经史而能“驱睡魔”。正如李桂奎师所言,“相对于因语义深奥、枯燥乏味而‘引睡魔’的经史而言,小说天生具有凭着引人入胜、通俗可读而‘却睡魔’的优势”[14]。

兹以《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为例,序中说道:

今天下自衣冠以至村哥里妇,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谈及刘季起丰沛、项羽不渡乌江、王莽篡位、光武中兴等事,无不能悉数颠末,详其姓氏里居,自朝至暮,自昏彻旦,几忘食忘寝,讼言之不倦。及举《汉书》《汉史》示人,毋论不能解,即解亦多不能竟,几使听者垂头,见者却步。噫!今古茫茫,大率尔尔,真可怪也,可痛也![1]883

不论里老妇孺,还是读书十载的文士,面对晦涩正史,都昏昏欲睡,演义故事却能使他们捧玩不释、忘食忘寝。究其原因,很重要的一点便在于小说“文不能通而俗可通”。相对史书叙事,小说更讲求通俗流畅,浅显易晓。萧何追韩信,《史记·淮阴侯列传》只记作“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15],《西汉演义》则敷演出“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一整回文字,添枝加叶,渲染烘托:“萧何闻知韩信去了,急到公馆问左右”,“何见歌跌跤曰:‘屡次荐举,汉王不用,直被他走了,若不追回,使我终日不安寝食矣。’随呼从者五六人,各备驿马,不脱朝服,不奏知汉王,带领从人急急赶到东门。”[16]清樊寿岩《永庆升平题》称:“看官了然爽目而快,覆书而易记,用文何宜,撰修奇观,事著实迹,观其书非观其文,览其义而不览其才矣,何必咀英嚼华?”[1〗1561便是强调小说要言辞通晓,所谓“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晓畅易读而贯彻风教正是白话小说的第一要义。

白话通俗小说还擅长使用科诨吸引读者,“驱睡魔”的这一重义涵也为明清小说批评者们所关注。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科诨第五》称:“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17]此语虽是就戏曲而言,但强调做戏要善于利用科诨以吸引观众注意力,而不至使人昏睡,这与小说以科诨等诙谐之语来“驱睡魔”的道理是相通的。清石成金《笑得好自叙》曰:“正言闻之欲睡,笑话听之恐后,今人之恒情。”[1]666便是点出大众读者喜欢看笑话、诙谐之语可供提神驱睡的现象。《金瓶梅》第十二回西门庆、应伯爵诸人在李桂姐家饮酒一段文字,作者接连让谢希大、李桂姐讲笑话,并将众帮闲吃饭的场景描写得分外诙谐可笑,“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便相当于行文中“科诨”,正如崇祯本眉评所说“写得情景痛快”[18],自然有驱睡魔的阅读兴味。直到脂砚斋评《红楼梦》中薛蟠众人饮酒笑谈,还称:“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19]这都说明《金瓶梅》《红楼梦》等小说皆善于通过插入科诨增强小说的趣味性。科诨能引发读者一笑,“驱睡魔”功效自不待言。

中国古代小说常常凭着传奇性令人乐此不疲,因此“驱睡魔”还被更广泛地用于指小说的内容新奇,尤其是侠义、公案、神魔、艳情题材。清董孟芬在《雪月梅传》第三十七回总批中说:“此回书凡三段文字:第一段写岑生廷试,珠玑错落,令读者目舞眉飞;第二段写官兵进剿,杀人如麻,令读者心惊胆落;第三段叙刘家妇女燕语莺声,诙谐调笑,令读者怡情悦目。……阅此回书,正夏日初长,令瞌睡顿消,精神陡长,笔墨娱人,遂至于此。”[20]此回文字接连叙述岑生殿试、边军抗倭、后宅调笑,虽过渡略有生硬,然而文戏、武戏皆酣畅,又辅以烟粉柔情,新奇事琳琅满目,确实容易调动读者观感,“令瞌睡顿消”。清石华《镜花缘序》也说:“是书无一字拾他人牙慧,无一处落前人窠臼,枕经葄史,子秀集华,兼贯九流,旁涉百戏,聪明绝世,异境天开。即饮程乡千里之酒,而手此一编,定能驱遣睡魔;虽包孝肃笑比河清,读之必当喷饭。”[1]1442其中,不落窠臼指“新”,贯通经史子集指“博”,旁涉百戏、语近滑稽指“趣”,聪明绝世、异境天开指“奇”与“异”,这都是吸引人眼球的要素。正是由于《镜花缘》如此新奇,序言才论及小说功用——可令醉者驱睡、肃者解颐,并有广见闻之效。清曹去晶在《姑妄言》第一回开篇即讲:“话说前朝有一奇事,予虽未曾目睹,却系耳闻,说起来诸公也未必肯信。但我姑妄言之,诸公姑妄听之,消长昼祛睡魔可耳。”[21]这也是作者借奇说法,主张读小说不必信实,姑妄听之,聊以之驱睡消闲而已。

以“驱睡魔”术语强调小说言辞晓畅、内容新奇的特性,同样适用于文言小说批评。浅深、雅俗是相对的,对文化水平更高的受众群体来说,文言小说相对于经史,也属于言辞浅近一类。从内容上看,文言小说也不乏“语神怪,供诙啁”[2]145的篇章,诸如《剪灯新话》叙离合、《耳谈类增》纂奇闻、《坚瓠集》记琐轶、《聊斋志异》谈鬼说狐。就搜奇博异的审美追求而言,文言小说与白话通俗小说在本质上也是相通的。清绿筠居士《闻见异辞自序》称:“非敢拟袁简斋之《新齐谐》、纪晓岚之《滦阳消夏录》,以诩傲诡灵奇,特欲仿伯祖梦椽公《瓜庐记异》四卷,所谓补谈资,昭劝惩,消炎暑,居斗室以犁许田,遣闲情以却睡魔而已。”[1]189这一自序便指出该书多记旧闻怪异事,而能发挥遣闲情、却睡魔、补谈资、昭劝惩等功用。

还需注意的是,“驱睡魔”术语的使用常常不是孤立的,它往往与“补谈资”“昭劝惩”“益风教”等术语同时出现。“驱睡魔”所关联的消闲娱乐功用乃是小说的基础功用,当批评者意欲称赏小说的消闲娱乐功用时,便对“驱睡魔”持以肯定态度,而当批评者意欲进一步要求小说承担正统经史载道的职能时,便对仅供“驱睡魔”的小说持以贬低态度。在古代小说功用术语系列中,“驱睡魔”是“补谈资”“昭劝惩”“益风教”等功用的基本生发点,后者又往往成为衡量小说驱睡魔”功用的价值尺度。然而相较于其它功用,“驱睡魔”显然更切合古代小说“不经”的本质属性。它映射出古人对小说文体不甚重视的态度,这也正是古代小说与古代小说批评存在的本然语境。

三、“驱睡魔”批评术语中的内在文法与外部版式因素

前文已述,“驱睡魔”立足于古代小说的消闲、娱乐功用,指小说言辞晓畅、内容新奇,间杂诙谐,可供驱遣困睡。在批评实践中,“驱睡魔”这一术语的义涵却不止于此。尤其是在文人的介入下,“驱睡魔”还被不少批评者用作评价小说叙事、写人、结构的标准。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第八十二条中说:“然正因作者叫屈不歇,故不择狂瞽,代为争之。且欲使有志作文者,同醒一醒长日睡魔,少补文家之法律也,谁曰不宜?”[1]1104评点者挑明小说文法佳处而能使有志作文者醒睡魔,这说明讲究文法也是小说能够“驱睡魔”的重要原因。

清杭世骏《飞龙全传序》:“至于书中所载宋太祖自夹马营降生,以之代周御极,其事已略志于史,而编纂推衍,令阅者观之卧忘寝而食忘味,咨嗟叹赏,手不忍释,此则在乎笔法之妙也。”[1]977杭世骏指出,《飞龙全传》所记叙的赵匡胤的侠义故事,合于史实的部分不多,但其中编纂推衍的叙事笔法,却能吸引读者,使之“卧忘寝而食忘味”。所谓“笔法”,结合小说正文与评点看,其实就是一般文人评点家所说的伏笔、映衬、转换、勾连等文法。比如小说第三回赵匡胤游行院、一打韩通,其回评称:“略敷款洽之文,了叙缔交之礼。既谨于始,复慎乎终。如此描写,方于文家提掇埋伏等法,庶几有焉。”[22]即是作者对小说笔法的自赏之言。在文法层面论小说的“驱睡魔”功用,类似表述还可以见于谢鸿申《答周同甫书》(第一函):“其事本无可述,而一经妙手摹写,尽态极妍,令人愈看愈爱者,《红楼梦》是也。其事本有可述,而一经庸手铺叙,千人一心,千心一口,令人昏昏欲睡者,《岳传》《女仙外史》诸书是也。”[12]78与《说岳全传》《女仙外史》相比,《红楼梦》所叙之事虽不如它们新奇,却胜在摹写人物精妙如生、绝不雷同,因此令人愈看愈爱,而非昏昏欲睡,这是以“驱睡魔”来衡量小说写人水平的高下。邱炜萲《菽园赘谈》说:“诗文虽小道,小说盖小之又小者也。然自有章法、有主脑在。否则,满屋散钱,从何串起?读者亦觉茫无头绪,未终卷而思睡矣。”[12]271这则是从结构的角度来谈,认为小说要想发挥“驱睡魔”的功效,就必须留心结构、立住主脑。可见,在文人批评者笔下,功用术语“驱睡魔”的义涵已进一步延伸至小说叙事、写人、结构的形式层面。这种对小说艺术性的强调已然构成“驱睡魔”在古代小说批评中的另一种路径。

作为一种事实存在,小说的物质呈现也会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乃至小说“驱睡魔”的效果。借用罗杰·夏蒂埃的观点:“读者所面对的,从来就不是凭空存在的理想抽象文本,他们接触的和感知的是实物和形式,后者的结构和形态将支配阅读(或接受)活动,将左右他们对所读(或所闻)之文本的可能理解。”[23]在这一方面,也曾有批评者借“驱睡魔”发表过相关看法。清瘦秋山人《金台全传自序》称:“惜乎原本敷成唱句,不免拘牵逗凑,抑且迂坊镌刻,讹错不乏,令阅者每致倦眼懒怀。余兹精细校正,更作说本,付诸石印,极为爽目醒心,别生意趣,亲矣焉则得之矣。”[1]1350他将弹词改为小说,故事内容未作大改动,只是疏通原本字句并刊以石印,而认为新本能驱睡醒目,可见当时的批评者已认识到书籍的版式也可以影响读者的观览体验乃至“驱睡魔”的效果。许多坊间小说还往往借助卷前绣像,或者上图下文两栏的版式,以吸引读者并起到“驱睡魔”的功用,限于篇幅本文不做进一步展开,但是这至少提醒我们,书籍的视觉呈现这一物质层面的因素,也应当被纳入古代小说“驱睡魔”功用的指涉范围。

作为泛指型的功用术语,“驱睡魔”主要集中在小说序跋。单就序跋本身看,小说作者邀请朋辈作序,后者出于交游往来的关系,在序跋中肯定小说的价值并稍有溢美之词,这是不难理解的。比如明永乐年间李昌祺著《剪灯余话》,官任翰林院庶吉士的作者就曾广邀同僚曾棨、王英、罗汝敬为之作序,以抵除时人非议、扩大作品的影响力。自晚明以来,小说多经商业出版,家刻、坊刻小说以谋求经济利益的情况更是十分普遍。大木康《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便提到冯梦龙与苏州叶姓书坊合作刊刻小说的例子。“在叶姓书店里,冯梦龙起到了顾问一般的作用,由此获得了不菲的报酬。”[24]批评者们凭借文化优势,在消费市场上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在与书坊的合作过程中,只需要提供书稿,或干脆只提供一个借以宣扬的序跋和名号,就可以从中获利。考虑此背景,在序跋中强调该书可以“驱睡魔”——不论正说还是反说——都是对阅读该书可以得到实际益处的一种强调,具有广告性质。广见闻、昭劝惩、感发人心、培植世道等也可如此理解,意在招徕消费者购买。批评者们使用“驱睡魔”,难免有夸大其词的嫌疑,甚至不排除是一种套话。清杨殿奎称《艳异新编》“足以遣新睡助新谈,而消释新愁与新恨”[1]621,但细读文本便不难发现,该书七十七则故事仍不脱狭邪艳情俗套,与此评价实难相称。“驱睡魔”作为小说功用术语,其实际效果如何是有待检验的,只有亲自阅读小说的读者最具发言权。只是如此一来,以“驱睡魔”置于小说序跋的广告目的便也达成了。

概而言之,“驱睡魔”这一功用术语立足于古代小说的消闲、娱乐功用,主要被用以揭示小说言辞易晓、善用科诨、内容新奇等特性,彰显小说文体为人喜闻乐见的“不经”属性。在明清小说批评实践中,“驱睡魔”还被用于评价小说的内在文法与外部版式等因素。评析该术语,需从具体的受众需求出发,且将其中的广告属性纳入考量范围。尽管古人使用“驱睡魔”时多是持以若不经意的态度,但这一术语却为而今认识古代小说的性质与功用提供了一扇值得重视的视窗。另外,“驱睡魔”术语中还有“醒目”“醒心”“醒世”“警醒”等旁支,可与“唤醒世界愚梦”“醒睡狮、唤国魂”链接,为古代小说的近现代转型提供了着力点,至今亦继续发挥余热,这重义涵也有待进一步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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