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颙一念工夫论

2022-12-29 23:02
关键词:工夫阳明王阳明

牛 磊

(北京体育大学 中国武术学院,北京 100084)

一、前言

伴随着清初学风的转变,理学明心见性、向里用功的取向逐渐偃息,但这一转变并非转瞬即得以实现,仍有大量儒者将心性修养工夫聚焦于心之一念,代表人物之一便是关中学者李颙。李颙(1627—1705),字中孚,号二曲,陕西周至人。全祖望称“关学自横渠而后,三原、泾野、少虚,累作累替,至先生(李颙)而复盛”[1]651。作为清初关学的代表人物,李颙的学术思想反映了关学与阳明学相融合的色彩,这集中体现在其一念工夫论。对李颙而言,良知作为道德意识的本体,贯穿于念虑未发、初萌与已发的全部过程。他倾向于以知是知非的良知独知为基,对念虑施以随发即觉、随觉即化的一念入微工夫,以实现人之精神的全幅安定。心灵层面起一善念或恶念,良知当即知其为善、知其为恶的自知与独知,始终处于无人睹闻的隐微之境,且包含了省察念虑、证显本体等“慎”之工夫的全部内容,因而一念工夫与慎独可以说是同一个工夫。

二、“一念”与良知

王阳明以“致良知”为其学术宗旨,重点乃在“知”而非“念”。他在讲学过程中涉及“念念致良知”,但并未对“念”加以过多的解释,也并未将“良知”与“念”做直接关联。在阳明后学中,对“念”最为重视者无疑为浙中王门的王畿,在其文集中,涉及“一念之微”“一念之初机”“一念之良”“一念独知”之类的表达多达80余处(1)见彭国翔《明儒王龙溪的一念工夫论》,载《孔子研究》2002年第4期,第55页。。王畿将阳明所云“灵明”“良知”与“念”相连接,并统合“灵明”之概念与一念工夫,提出“一念灵明”及与其相关的一组概念。他试图对“念”作本体论的转化,并将入手工夫直接置于此处。王畿的思想对李颙影响极大,李颙一念工夫论中较常使用的概念有“一念独知”“一念独觉”“一念灵明”“一念万年”“一念之微”“一念之隐”“一念之良”“一念惺惺”等(2)在宋明理学传统中,“念”是一个极受学者关注但较少被系统讨论的概念。真正对“念”的内涵详加分析,并由此构建出一整套精致严密的改过工夫论体系者,首推晚明学者刘宗周。刘氏将“念”视为善恶转化的机栝,在“独体”层面本无善恶可言,念动而如其初则动无不善,念一转而掺以不善则卒流于恶。这一思想与刘氏的慎独改过说密切相连。刘氏对人内心活动与外在行为的种种过错作了深入探讨。在他看来,人内心的妄念、邪念、欲念、绮念如不能被及时纠正,便会由恶念转变为恶行,并辗转牵绊,将人拉坠于众恶丛生的泥潭。改过迁善工夫的最佳途径是“凛闲居以体独”,其次是“卜动念以知几”。不过刘宗周并未对阳明学派的一念工夫投以过多关注,其著作中涉及“念”的地方基本延续理学家的习惯用法(如《与张自庵》云“时时检点,念念提撕”),且极少提及“一念灵明”“一念独知”“一念之良”等概念。笔者认为,虽然在改过自新的精神、态度上,李颙或许借鉴了刘宗周之说,但就一念工夫的直接思想来源方面,李氏更多参考了阳明学派的相关论述,尤其是王畿的著作。鉴于李颙与王畿之间并无师承关系,李氏接触、了解王畿思想可能源自他曾在武进、无锡、江阴、靖江和宜兴等地讲学的经历,而这些府县又是晚明阳明学传播的重镇。关于李氏接触王畿思想的途径这一问题,承蒙《绍兴文理学院学报》编辑部的审稿专家指出,特此致谢。,这些概念基本上是对王畿思想“接着讲”,但也融合了刚健朴实的关学色彩。为使论述更为清晰,笔者将其分为若干组次进行介绍。

(一)“一念独知”“一念独觉”

“独知”一词为朱熹在注解《中庸》“独”时所使用,他说:“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2]18其涵义为“独自知道”“独自体察”。在朱子学体系中,“独知”并不是一个核心概念。李颙所使用的“独知”概念的直接来源则是王阳明。王氏在提出“致良知”宗旨后,倾向于以良知解“独知”,并以良知意义上的“独知”作为慎独工夫的主体。在阳明良知学说系统中,“良知独知”“良知自知”是极重要的内容。王氏不仅用“良知独知”“良知自知”回答谁在戒慎恐惧、谁来对意念之善恶进行分判的问题,并且试图将“独知”诠释为天理一般的本体实在,实现天理心性化与心性天理化的双重转化(3)对良知实体化问题的分析,可参考吴震《王阳明的良知学体系构建》,载《学术月刊》2021年第1期;吴震、刘昊《论阳明学的良知实体化》,载《学术月刊》2019年第10期;沈顺福、曾燚《论王阳明的良知观》,载《社会科学研究》2021年第5期。。

在阳明后学中,欧阳德、邹守益、王畿等人都曾提及“独知”这一概念。其中,王畿将“独知”与其先天正心、后天诚意之学进行融合,提出“一念独知”的概念。王畿说:“须将种种向外精神打并归一,从一念独知处朴实理会,自省自讼,时时见得有过可改,彻底扫荡,以收廓清之效,方是入微工夫。”[3]29“然吾人今日之学,亦无庸于他求者,其用力不出于性情耳目、伦物应感之迹,其所慎之几不出于一念独知之微。”[3]51“然须信得万欲纭纭之中,反之一念独知,未尝不明,只此便是天之明命不容磨灭所在。”[3]262

良知独知为王阳明对良知性质、功能的根本规定。王畿在乃师相关论说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独知之良知细化到每一个瞬间状态。无论是“一念独知”之果地,还是促使人趋向此境的相关工夫,皆是良知“独知”的自我成就。

李颙认为,“一念独知”是王阳明特地针对中晚明士风之弊所开出的救时之方。他说:“姚江当学术支离蔽锢之余,倡‘致良知’,直指人心一念独知之微,以为王霸、义利、人鬼关也。当几觌体直下,令人洞悟本性,简易痛快,大有功于世教。”[1]130“用力吃紧之要,须着着实实,从一念独知处自体自认,自慎几微,此出禽入人、安身立命之大关头也。”[1]117

李颙指出,王阳明从孟子学的立场出发,提出“致良知”宗旨,是为了对中晚明士风学风之弊进行补偏救弊。王阳明将良知这种人人先天本具的主宰、明察能力称为“独知”。“独知”并非意识的反映对象、认识对象,而是意识活动的主体。李颙对这一思路持认同态度。他认为学问之功应从“一念独知”入手,“自体自认,自慎几微”,致谨于此“一念独知”,无偏倚,无乖戾,避免见解上凑泊、格套上模仿的舍本逐末之举,这便是学人出禽入人、安身立命的“大关头处”。

与“一念独知”涵义基本一致的另一概念是“一念独觉”。在诠释《论语·为政》“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时,李颙指出,孔门弟子(如子路)之“知”并非自性本有之良知,而是闻见择识、外来填塞而得的知识。夫子诲子路之“知”,便是从“一念独觉”着手,令其返归心体:“夫子诲之以‘是知’也,是就一念独觉之‘良’指出本面,令其自识家珍。此‘知’既明,则知其所知,固是此‘知’;而知其所不知,亦是此‘知’。盖资于闻见者,有知有不知,而此‘知’则无不知,乃吾人一生梦觉关也。”[1]420李颙指出,通过耳目闻见而由外习得的道德法则及技术性知识“有知有不知”,而“一念独觉”则是先天本有的“本面”“家珍”,自然见在、当下呈现。知此“独知”、觉此“独觉”为觉,否则为梦(4)在以良知解“是知也”这一点上,李颙应借鉴了关学先贤冯从吾的思想观点。冯氏说:“意有善念有恶念,而知善知恶之知,则非意念之所能蔽,超然独存,与物无对,人之所以为人,惟恃有此一点灵明耳。‘由,诲汝知之乎。’‘知’字与‘是知也’‘知’字同,正指一点灵明处言之。若‘知之为知之’之‘知’,便对‘不知’而言,与‘知之乎是知也’‘知’字便不同矣。”见冯从吾《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91页。。

以良知意义上的“一念独知”作为修养工夫的核心,李颙在这点上忠实地继承了阳明学的要旨。“一念独知”即是良知之“独知”,这一“知”是一种意识认知的能力,但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一种反向自身的自反意识。这种当下、内在进行的自反、自省、自察构成了最细微、最稳固的道德修养工夫入手处。可以说,李颙学术体系中关于“念”的其他概念(如“一念之良”“一念炯炯”等)全部奠基于“一念独知”这一核心概念。

(二)“一念灵明”

如果说“一念独知”“一念独觉”侧重于良知的自知与独知,“一念灵明”则更多与自然造化、天地万物相连,强调良知天之所赋、虚明通彻的性质与特征。

“灵明”一词,王阳明在讲学中已有涉及。阳明早年取朱熹“虚灵知觉”概念转化成“灵明”一词,用以界定“知是心之本体”:“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4]103至其晚年,王阳明在论述“万物一体之仁”“人为天地之心”时曾多次提及“灵明”一词,如:“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4]141又云:“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4]122在王阳明那里,良知即是“灵明”,或者说“虚灵明觉”“昭明灵觉”。

通过“灵明”一词,王阳明学派将良知与“生生之气”相联系,对良知为造化流行之生意这一内涵作出了强调。阳明弟子王畿在讲学中将“灵明”与一念工夫进行统合,提出“一念灵明”概念:“予所信者,此心一念之灵明耳。一念灵明,从混沌立根基,专而直,翕而辟,从此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是谓大生广生、生生而未尝息也。”[3]167又曰:“一念灵明,洞彻千古,一切世情习气,原自凑泊不上。”[3]326又曰:“道无生死,一念灵明,照彻千古。”[3]415

对王畿而言,此不容自昧之“一念灵明”便是本心,不为情迁,不为境夺,大生广生,变化周流。王畿试图通过“一念灵明”实现先天正心与后天诚意的统一。在《水西别言》中,王畿说:“千古圣学,只从一念灵明识取。只此便是入圣真脉路。当下保此一念灵明,便是学;以此触发感通,便是教;随事不昧此一念灵明,谓之格物;不欺此一念灵明,谓之诚意;一念廓然,无有一毫固必之私,谓之正心。直造先天羲皇,更无别路。”[3]451

以“一念灵明”指称良知,侧重于突出良知所具有的光明德性与灵妙知觉的双重特性。王畿在《水西别言》中指出,《大学》所言“诚意”“正心”“格物”“致知”皆以“一念灵明”为中心。无论是先天正心之学还是后天诚意之学,必须回到良知心体本身,在把握良知真实存有的前提下,工夫历程方得以展开。为学工夫便体现在当下保守、不欺不蔽此“一念灵明”,除此之外“更无别路”。

王阳明、王畿的相关论述对李颙具有直接影响。在《四书反身录》中,李颙对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的差异作出区分论证时所使用的核心概念即是“一念灵明”:“夫所谓‘真知’非他,即吾心一念灵明是也。天之所以与我,与之以此也。”[1]440目之视、耳之闻、心之择识皆以“一念灵明”为主体。此“一念灵明”的重要性,集中体现于其知善知恶的“知觉”层面:“知此则知真,知真则动不妄,即妄亦易觉。所贵乎知者,在知其不善之动而已,此作圣之真脉也。”[1]440

良知之“独知”“独觉”,重心并不在于实用性或技术性的知识,而在于无有不知、无有不觉的良知心体对意念之发具有终极裁决权、审判权。它对意念现象的善和恶(尤其是针对恶的一面)可以作出准确无误的判断,且这种判断并非存在时间间隔的事后追索或二次判断,而是当下直接的明察明觉。因此,立基于此“一念灵明”,便是为学工夫的“作圣之真脉”。这一说法与王畿在《水西别言》中“千古圣学只从一念灵明识取,只此便是入圣真脉路”的表达具有一致性。

在解释“慎独”的“独”这一概念时,李颙同样使用了“一念灵明”这一概念:“凡有对便非‘独’。‘独’则无对,即各人一念之灵明是也。天之所以与我者,与之以此也。此为仁义之根、万善之源,彻始彻终,彻内彻外,更无他作主,惟此作主。”[1]401

“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阳长则阴消,善增则恶减”[5]123,这是大程一个著名观点。李颙则认为,作为个体道德源泉的“独”首先便意谓着“无对”,原因在于它并非对象化的独立存在物。那么,此“无对”之“独”的确切涵义为何?在李颙看来,“独”就是“一念灵明”之良知。站在良知学的角度,以时间意义上的未发已发或者空间意义上的内外有无对良知进行定义是无意义的。良知无分于未发已发,无分于寂然感通,也无分于内外始终,为一浑然一体的道德本体。因而工夫实践的成立无须借助其他主体,彻始彻终,彻内彻外,“惟此作主”。

作为良知的延伸概念之一,“一念灵明”指向了一种本心澄明的状态,一种“良知的目光”烛照下毫无私欲遮挡、毫无外物蒙蔽的虚灵境界。“一念灵明”是唯一而绝对的,它超越于一切具体的时间链条,因而能够“一念万年”。

(三)“一念万年”

“一念万年”语出佛典,意谓舍弃修短等相对概念,在一念心中收摄无限时间,一念即万年,万年即一念。《信心铭》《景德传灯录》《僧宝传》《五灯会元》《碧岩录》等佛教典籍中有多处提及“一念万年”。较为典型的说法,如《景德传灯录》曰:“十方智者,皆入此宗。宗非促延,一念万年。无在不在,十方目前。”[6]891依佛教的观点,觉悟就是证悟到自我不生不灭的真如本性,此真如本性不等同于具体时空中的物,因而任何时间与空间在清净之心处既无所生也无所灭。刘广峰对此分析道:“对心灵而言,外物的生灭变化,过去、现在、未来的分别只是时间的假象,禅宗所理解的时间乃是念念之流不相断绝的转续变化,是心灵所观照到的外物迁流变换的过程。”[7]

宋明理学家对“一念万年”概念的大量使用,就笔者视野所及,似以王畿最早。如王畿曰:“才有所向便是欲,才有所著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著,便是绝学无为本色道人,一念万年,更有何事?”[3]290“若真信良知,从一念入微承当,不落拣择商量,一念万年,方是变识为智,方是师门真血脉路。”[3]311“从一念真机绵密凝翕,不以习染情识参次掺和其间,便是混沌立根。良知本无起灭,一念万年,恒久而不已。”[3]335

虽然同样使用“一念万年”这一词汇,王畿所云与佛教原义并不相同。依佛教,“一念万年”意谓十方世界、万年光景的生灭变化仅是心灵自身的显现,一切时间与空间皆止息于真如本性处,此是证明时空之“虚”。对王畿,良知即天理,或是说天道,它构成了时空之所以存在的形上依据,并以其广生大生的性质成全、化育天地万物,此是证明时空之“实”。

李颙对“一念万年”的引用,基本沿袭王畿的观点。他说道,对念虑丝毫的放松忽视便会带来妄念随生随灭的结果。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最终导致人们随着妄念的流转而丧失本性。因而为学之要,在于庄敬静默,刻刻照管,步步提撕。在《传心录》一文中,李颙说:“诚能屏缘息虑,常寂常定,口无他言,目无他视,耳无他闻,心无他念,内想不出,外想不入,洁洁净净,洒洒脱脱,此即一念万年之真面目也。”[1]56

在回到主体的心识、破除外缘的对待这一点上,儒释道有相似的追求。李颙此处使用的“内想不出,外想不入”一语,也多见于道教文献。如《无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云:“性住则身中先天之气自回复命根,有何难哉?诀曰回光返照,一心中存,内想不出,外想不入。”[8]0111C李颙《传心录》这一段论述在措辞上颇近于释老之学。不过其论证的主旨并非以寂灭之心证悟缘起性空,而是以道德本体之良知为核心,主宰一切思维念虑,指引心灵从外物的牵迷中清净自身,从妄念的停滞中猛然挺立,并导出意统于心、识根于知的为学工夫。

在约撰于康熙七年(1668)夏的《学髓》一文中,李颙对此意也有提及:“须及时自策自励,自作主宰,屏缘涤虑,独觑本真;毋出入,毋动摇,毋昏昧,毋倚落。湛湛澄澄,内外无物;往复无际,动静一原。含众妙而有余,超言思而迥出。此一念万年之真面目也。”[3]34

李颙指出,外境的生灭变化、外物的得失与夺使人永远处于转续变换的念念之流中,致使人被束缚于不断产生二元对待的意识活动之内。因此须以良知自作主宰,自证自知、自我圆成,避免意识活动的出入、动摇、昏昧、倚落。心系外物,则随物流转而不得出脱;心做主宰,则内外无物而动静一原。心灵不执著于境物之粘著,端本澄源,无障无碍,此即“一念万年之真面目”。

李氏认为,唯有念念致良知,才能斩断前思后虑铸成的时间牢笼,才能超脱于凡俗的时间意识,进入“一念万年”之境。这点可以说是对阳明学时间观的延续。如果说“一念万年”强调的是“一念独知”“一念灵明”对时间的超越,那么“一念之隐”“一念之微”则彰显了良知对空间的超越。

(四)“一念之微”“一念之隐”

理学家对“隐”“微”的重视源出儒学的慎独传统。《中庸》云:“莫见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朱子释为:“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潜滋暗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2]18

阳明学兴起后,学者倾向于以良知释“独”“独知”,并从念念致良知的角度对慎独工夫加以深化。阳明弟子王畿所提出的“一念之微”概念,便属于这一思想脉络。在王畿的文集中,“一念之微”以及内涵与之基本相同的“一念入微”是高频词汇。笔者在其文集中粗略翻检,已找到二十余处,此处仅随举几例。如王畿曰:“《大学》之要,在于诚意,其机原于一念之微。”[3]109又曰:“苟只求诸一念之微,向里寻究,一念自反,即得本心。”[3]162又曰:“善学者能于一念入微求之,得其所谓虚明寂照一体之机,《易》不在书而在我。”[3]183对王畿而言,“一念之微”既是良知隐微、精细的状态,也是持守良知的为学工夫的立足点。于“一念之微”处涤荡潜伏于意识深处的欲念,不使纤毫欲根存留于内,乃是本体功夫相即相用的要点所在。

李颙对“一念之微”的使用,较为典型的例证,如:“反之一念之微,觉有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私,即是吾心之疵,必一一治去,使念念皆天理。”[1]82由心所发之念有一丝一毫不诚于为善,便是自欺,便是罪恶。必须不间断地使用自反、自讼的功夫,对念虑进行自察、自省,对私欲、杂念、邪念进行审讯与剥离。由于“一念之微”为良知刚刚发动而未形成具体念虑的端倪,也是良知在意识领域最为隐微、细小的一个单元,因此,对本心的自反、省察与警觉必须用功于“一念入微”,才算根勘到最里、最底、最微处。与“一念之微”涵义基本相同的是“一念之隐”。如李颙曰:“反之一念之隐,自识性灵,自见本面,日用之间,炯然焕然,无不快然自以为得。”[1]503

私欲对心性的遮蔽开始于对意志的汨没,进而导致格物致知等致良知功夫的失败,这点李颙无疑知之甚晰。他所使用的“一念之隐”“一念之微”旨在强调良知之念虚明微妙,而不是纤细微弱。“一念之微”作为独知而存在的道德意识,其状态必须是常惺常明的,它必须对一切闲思杂虑保持一种洞察入微的昭灵明觉。因此也牵引出另一组对良知一念的描述,这就是“一念惺惺”“一念炯炯”。

(五)“一念惺惺”“一念炯炯”

“常惺惺”原为佛教用语,其涵义大致可以分为“清醒”和“警省”两个层次,宋代以后该词被理学家大量使用,如谢良佐、朱熹、陈淳等都有提及。浙中王门的王畿在讲学中涉及过“一念惺惺”这一概念,不过并不多见。如王畿在《与存斋徐子问答》一书中说:“果能一念惺惺,泠然自知,穷其用处,了不可得。”[3]146李颙对这一概念偶有使用,如“思虽有九,所以思则一。一者何?心也。心存则一念惺惺,动辄检点,视自思明,听自思聪,色自思温,貌自思恭,言自思忠。”[1]475

与“一念惺惺”涵义近似的一个概念为“惺惺一念”。在回答何为身心之主人这一问题时,李颙说:“惺惺一念是也。能常惺惺,无事时澄然湛然,何思何虑。事至,则随感而应,思其所当思,自不妄思;虑其所当虑,自无杂虑。”[1]48“常惺惺”的主体不再是佛教所云的空寂之心,而是主宰全部心灵世界与道德实践的良知心体。通过唤醒良知,促成良知之初念惺然常明,即可保持身体的整齐严肃与心灵的澄明洁净,无事则湛然常寂,有事则畅达无碍。

与“一念惺惺”涵义近似的另一概念为“一念炯炯”,二者都内含良知清醒、良知自知之义。对阳明学士人而言,良知如同强光聚焦,永远在释放着“明明在下,赫赫在上”的光芒,这即是“良知之光”(5)陈立胜教授将儒家修身学内自省的动力划分为“鬼神的目光”“他人的目光”“良知的目光”。见陈立胜《“慎独”“自反”与“目光”——儒家修身学中的自我反省向度》,载《深圳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第71—81页。笔者借用了陈立胜教授的用语。。李颙说:“力将从前种种牵缠尽情摆脱,如鱼鸟之脱网罗、鹿麋之离陷阱,寻一安身立命、归原结果之处,此即‘此中一念之炯炯者’。”[1]57

以上,笔者对李颙的一念工夫进行了分类与解说(6)李颙有时在“一念XX”之后加一“良”字(如“一念独觉之良”),或直接云“一念之良”,涵义亦是端倪状态下的良知初念。。在吸收释老之学的基础上,理学家在“念”的警醒、调和、修持、克治等方面作出了积极探索。李颙的一念工夫体系完备、事理圆融,可谓深得宋明理学心性学之要义。他所提出的关于“念”的诸多概念理具事造,有异有同。就异的一面说,这些概念各有侧重:“一念独知”“一念独觉”强调良知的自知与独知,“一念灵明”强调良知的知觉灵妙,“一念万年”强调良知的亘古恒存、生生不已,“一念之隐”“一念之微”强调良知的微细隐秘、深邃严密,“一念惺惺”“一念炯炯”强调良知的清醒警省、炽灼光明。就同的一面而言,这些概念共同构成李颙“良知”概念的整体。李颙所使用的“一念”并不等同于经验层面的具体念虑,否则将无法与它所纠察的具体意念相区别。“一念”是良知心体当下发动的端倪与萌芽,是一种与良知心体同质的意识发用状态。当学者践履一念工夫时,皆须以真诚的态度、高度的敏感对待内心世界最幽暗的角落。如何面对己所独知的内心世界,如何实现心—身的表里洞达、无纤毫私意,构成了李颙一念工夫论亟待解决的问题。

三、“一念”与慎独

对李颙而言,良知是内在的、恒常的、先天本具的道德本体,它构成了一念工夫得以实施的基础。在践行一念工夫论时,学者始终处于“人所不知而己独知”之境。因此,一念工夫与慎独在道德修养领域具有密切的联系。

在《四书反身录》中,李颙对“独”“慎”作出详细解读。他以“一念灵明”释“独”的相关论说,在上文中已经提及。对于“慎”,李颙给出了以下说明:“‘慎’之云者,朝乾夕惕,时时敬畏,不使一毫牵于情感、滞于名义,以至人事之得失、境遇之顺逆、造次颠沛、生死患难,咸湛湛澄澄,内外罔闻,而不为所转,夫是之谓‘慎’。”[1]401

李颙认为,“独”是超越了闻见境遇的绝对本体,对此本体之“慎”也应超越于念念相续、翻转不定的念虑活动,精专凝定,打并归一,促使心体始终保持“朝乾夕惕”“时时敬畏”的状态,这与王阳明“君子戒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天理常存于戒惧恐惧之无间”[4]212之说脉络一致(7)李颙有意区分了“慎独”与“独慎”两种不同的工夫路径。“慎独”是由工夫以至本体,“独慎”是以本体为工夫。可参考李敬峰《李二曲对〈中庸〉的诠释及其对理学、心学的调和》,载《中州学刊》2016年第7期,第120页。。

在朱子学体系中,心的活动可分为三种状态:一是不睹不闻之际的未发状态,一是已睹已闻的已发状态,一是介于未发已发之间的“几”的状态。李颙在对念虑不同阶段的划分上借鉴了朱子的思路:“其见于内也,戒慎恐惧,涵养于未发之前;迴光返照,致审于方发之际。察念虑之萌动,炳理欲之几先;惩忿窒欲,遏恶扩善,无所容乎人欲之私,而有以全乎天理之正,皆所以养其中也。”[1]100

对于念虑尚未产生的未发阶段,须戒慎恐惧之,以涵养天理之本然。在念虑正在产生的“方发之际”,则须慎之谨之,随时施以审问省察之功。在念虑已经产生之后,需要对每一念虑做复盘工作,善念则扩充之,恶念则惩窒之,以防漫忽而过、流于恶而不自知。这一套工夫就目的而言皆是为了对具体念虑加以鉴察、警醒,对内在心灵加以存养、涵育,以“全乎天理之正”。

就工夫上,“戒慎恐惧”与“慎独”是一节工夫还是两节工夫,朱子、阳明的观点并不相同。为了彰显用功次第,朱子对戒慎恐惧与慎独作出一定区分。朱子认为戒惧是统贯的工夫,慎独是隐微处的工夫;戒惧是致中,慎独是致和;戒惧在先,慎独在后;戒惧是保守天理,慎独是检防人欲。心学思潮兴起后,王阳明及其弟子对朱子分“戒慎恐惧”与“慎独”为二的思路提出批判。在王阳明看来,本体只有一个本体,工夫只有一个工夫。无论有事无事,无论未发已发,都只有慎其“独知”一项工夫。

在“戒惧”与“慎独”关系这一问题上,李颙更认同王阳明的观点。他解释道,无论念虑处于何种阶段,知此念虑之散乱并加以收摄的必须是也只能是良知心体。良知的自知功能不仅他人不能睹闻,甚至自己也不能睹闻,因此可称其为“独”“独知”。对此“独知”终日钦凛、保守勿失,促使其湛然虚明、惺惺常醒,此即为“慎独”。无论境遇之逆顺、动静,觉其昏惰则提起,觉其非僻则警觉。李颙援引若干儒学文献中的话语,将其统一到“慎独”工夫中:“‘先立乎其大’,立此也。‘小者不能夺’,不能夺此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由此而时出也。‘惺惺’便是‘常存’,‘常存’自然‘常觉’,犹镜之照,不迎不随,而妍媸自不能逃。”[1]147

理学领域中以镜喻心始于大程,王阳明对此作了理论的深化(8)参见陈立胜《宋明儒学中的“镜喻”》,收录于陈立胜著《“身体”与“诠释”——宋明儒学论集》,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119—134页。,如王阳明曰:“其良知之体,皎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4]79阳明后学在讲学中对“镜喻”多有涉及。如王畿曰:“譬之明镜照物,鉴而不纳,妍媸在彼,而镜体未尝有所动也。”[3]447钱德洪曰:“鉴之照物,而天下莫逃以妍媸者,以其至空也。……鉴能别天下之妍媸,而不可留夫一物之形。”[9]157王阳明师弟子认为,良知对经验意识的觉照如同镜子照物,清晰澄明而无丝毫执着与留滞。哪怕有纤尘微波的偏离,也能随时察知并当下融归心体。承袭此见,李颙指出,第一,无论是念未起、念正起还是念已起,对意念之善恶的判断认知皆为己所独知而他人不知;第二,这一独知与觉照便如明镜照物,如如呈现,真实不虚,毫无走作,毫无伪饰;第三,良知对意念之觉照超越能所,不逐物,不着空,因而能自然畅达、无执不滞。

李颙认为,对意识之善念作出判断的主体乃在于一念之良知:“虽隐微幽独,无人指视,而在我一念之知好知恶、知是知非,炯然于心目;即十目十手,万耳万目之指示,莫过于此。岂可悠忽虚度,姑息自恕。”[1]56一念之知好知恶、知是知非均不是具体的经验意识,而是经验意识萌动时良知本体当下加以省察、判定的一念独知。李颙指出,即便在隐微幽独、无人指视的境况中,对意念之好恶与是非作出判断的良知仍炯炯烛照、敞亮明澈,它具有穿透一切意识活动而无所不知的洞察力与判断力。心灵活动任何隐秘的角落,在良知的强光照射之下皆如同十目十手、万耳万目之临鉴,使心灵深处的幽暗意识无毫发可脱逃、无尺寸可藏匿。因此对一念独知的真知力行,便是对本体的回归与恢复。

尽管在诸多层面上李颙深受王阳明师弟子的影响,在“慎独”论层面他们仍有差异。对王阳明师弟子,良知即是天理,甚至可以说即是一种最纯粹的终极信仰。对李颙,“上帝”“天鉴”才是最为强大的力量。他倾向于将慎其独知的全过程放置在“上帝临汝”的绝对威严之中,以强化对心灵世界的监督。李颙认为,念虑微起后,良知当即知其善、知其不善,知善而实行其善、知恶即实去其恶,此即戒自欺而求自慊。之所以发生良知自欺现象,在于小人自谓所思所行为他人所不见不闻,从而为自己的行径寻求开脱之门,这最终促使他们将本念、欲念混同放出,导致“泥里洗土块”的道德困境,因此必须由无所不知的上帝鬼神作为道德意识和行为的终级裁决者。

在李颙的学术体系中,慎独包含了省察念虑、证显本体等一念工夫的全部内容。可以说,李颙的一念工夫与慎独工夫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不同于多数阳明后学,李颙以鬼神、上帝为外在监视者,时刻对心灵世界投以监督、检查、惩处、治疗的强光。这既不同于阳明学的思路,也与张载将鬼神释为“二气之良能”的关学传统不契,而是浸润着民间宗教重鬼神、说冥报的强烈色彩。他希望通过“上帝临汝”式的“高压手段”避免朱子将“戒惧”与“慎独”二分的支离问题,同时纠正泛滥于晚明的良知自欺、伪风横行的问题。

四、结语

中国哲学传统中对念虑的极端重视始于释氏,出于禅定精进的需要,释子通过定四念住、十六特胜法等方法平息念虑、破除我执、脱离诸苦。理学兴起后,儒家士人大量借鉴了佛教的念虑修养工夫。如宋儒朱子便以时间链条为轴心,将念虑细分为念虑未起、初萌、已形与终止等若干形态,并分别加以省察克治。同样是高度重视念虑问题,阳明学士人更倾向于将朱子分段用功的思路进行统合,归并到良知自知这一环节。王阳明在其讲学过程中虽然提及过“念”“灵明”,但并未提及“一念灵明”的说法,也未对“念”的概念与工夫作过多阐释。至王畿处,“一念灵明”实际上已达到了良知本体的层面和高度(尽管不能直接将“一念”等同于“良知”),这一诠释思路对李颙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李颙的一念工夫论就所用概念、论证方式、思想来源而言,深受王阳明、王畿师弟子影响。对李颙一念工夫论的特征与主旨,可以作出如下总结:

第一,良知自知、良知独知是一念工夫论的理论前提,是与非、正与邪、人与禽剖判于一念萌动之顷。这种“自知”“独知”并不是单纯知识方面的认知,而是源自良知本体之中的、以判断是非善恶为主要功能的自知。良知当即对一切念虑作出独知与判断,这一当下的、直接的自我反省意识构成了良知在道德实践领域中的核心要义与根本职能。对外物的闻见之知憧憧往来、随境起灭,而良知自知、良知独知则统摄全部心灵世界,具有超越时空、与物无对的主宰力量,正是它保证了对善念、恶念的区别与醒觉恒觉恒照、蓬勃震动。

第二,在“一念独知”“一念独觉”“一念灵明”“一念之隐”“一念之微”“一念万年”“一念惺惺”“一念炯炯”等概念中,“一念”是作为灵昭不昧之良知的最初端倪,是促使心体真实呈现的戒惧之念。与此相对的则是意识流转而出的“二念”“三念”等。由于此“一念”是良知自身的妙运觉照,因而由此一念自反,即可证成本心、去蔽还淳。虽不能将“一念”无条件地等同于良知,但在阳明学体用一源的思维方式下,可以说良知在经验世界中的呈现状态即是此“一念”。

第三,对心灵最隐秘角落的觉照不仅为他人不能睹闻,甚至自身也不能睹闻,因此对一念工夫的践行与慎其独知的工夫基本是重叠的。“独”即是天之所赋的“一念灵明”,“慎”即保守此念之寂照含虚、清澈无杂。不过,不同于阳明及其后学多使用且仅使用“良知的目光”,李颙始终对“鬼神的目光”抱有最大程度的信仰。他并不认为向内冥思的方法可以一劳永逸地实现纯洁心灵的目的。无论是他人的监督还是良知自身的检查都有疏忽自欺、瞒报漏报的可能,唯独鬼神、上帝的临鉴绝无疏漏、绝无间隙、绝无舛误。因此在鬼神、上帝的威慑下,人才能真正保持精神的敬畏忌惮、战战兢兢,才能以绝对谦恭的心态、绝对坚定的意志、绝对真实的行为来贯彻其一念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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