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歌的礼物酬答书写

2022-12-29 23:02屈开圆
关键词:友人苏轼礼物

屈开圆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诗歌中关于赠物、受物的书写,最早可追溯至《诗经》,男女将美玉、芍药、木瓜等物视为爱情的信物,赠与心仪对象。汉魏诗有关赠物、受物的书写多延续《诗经》传统,赠物多为托物言志,所涉之物为情感寄托。唐代,书写朋友间受物与赠物的主题诗歌开始出现。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将文设为八阶,其中一阶为“赠物阶”,诗云:“心贞如玉性,志洁若金为,托赠同心叶,因附合欢枝。”[1]

北宋,伴随着频繁的文人交游,文人间相互赠物、乞物也成为诗歌中普遍出现的内容,关于礼物馈酬的诗歌数量激增,梅尧臣、苏轼、黄庭坚等人所写关于礼物交换的诗歌数量,都超过百首[2]。以表现赠物、受物为主题的惠贶诗作为一个主题,出现在宋人的类编诗集中。旧题王十朋所编《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将苏轼诗按题材分为70多类,列 “惠贶” 一门,收诗 35 首。旧题刘克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中也立“馈送门”“谢馈送门”“谢惠门”等类,对诗歌中的赠物、受物作了细化分类。在宋代诗人中,以梅尧臣、黄庭坚、苏轼所写的礼物馈酬诗数量最多,目前关于梅尧臣、黄庭坚诗歌中的礼物酬答书写,学界已有一些关注和探讨(1)相关研究参见苏碧铨《梅尧臣礼物酬答诗中的交游叙事》(《北京教育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友情·乡情·雅情:梅尧臣礼物酬答诗的情感析微》(《绍兴文理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以及蔡雅霓《黄山谷赠物诗研究》(辅仁大学中文研究所硕士论文,1999 年)、胡健《惠贶诗初探》(《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2期)。研究苏轼诗歌礼物酬答书写的有彭文良《苏轼礼物馈赠往还考》(《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邓淞露《礼物:苏轼的诗歌创作与文化效力》(《浙江学刊》2020年第5期)等文。以上研究对本文写作颇有启发。,关于苏轼诗中的礼物酬答书写,关注则尚显不足。本文将苏轼诗歌中涉及礼物交换的诗歌都列入研究范畴,包括受人赠物、赠物与人、向人乞物、被人索物等几类,试结合文本,对苏轼诗歌中的礼物书写进行探讨,以期为苏诗和宋代的礼物酬答诗歌研究提供新的研究角度。

一、程式的消解:苏轼礼物酬答书写中的新变

诗歌中的礼物书写在中唐渐多,这些创作几乎形成了一定的程式:描摹物品、表达谢意、想象用途,如李白《酬张司马赠墨》:“上党碧松烟,夷陵丹砂末。兰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黄头奴子双鸦鬟,锦囊养之怀袖间。今日赠余兰亭去,兴来洒笔会稽山。”[3]875又不脱离对物品的形貌描绘,如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轻如松花落金粉,浓似锦苔含碧滋。”[3]450晚唐皮日休、陆龟蒙围绕礼物酬赠进行唱和,所赠之物涉及紫石砚、橘、海蟹、纱巾等,出现生活化、日常化倾向,对礼物书写的内容有所拓展,但多为七言律体,多为描述礼物、表达谢意,未能对这样的程式形成根本性突破。

相比于前代诗歌中的礼物书写,苏轼虽然也有继承传统写作模式的作品,但最有代表性的还是以文人化的典故和想象力的铺陈,突破传统写作模式的长篇古体。苏轼的礼物酬答书写相对于前代的新变,主要在于突破了礼物书写的程式,以文人化的意象对物品进行建构,注入主体意识,融入生命体验,以传记式笔法对礼物进行书写,将重点放在礼物本身而非馈赠仪式上。

(一)融入主体意识的生命体验

苏轼在对礼物书写的诗中,融入了生命体验,倾注了鲜明的主体意识。苏诗关于礼物的书写多为古体,其中相当一部分为长篇,最有代表性的当属那些不拘泥于诗题,以文人化意象改造礼物酬答书写的诗歌。

如被纪昀称之为“东坡第一长篇,一气滔滔,不冗不杂”[4]1162的《寄周安孺茶》,全诗共120句。从诗题来看,包含的要素并不多:赠物对象、所赠之物。同样是写友人惠茶,梅尧臣《宋著作寄凤茶》对茶叶作了大篇幅描绘,然而梅诗并未借茶抒发自我心志。而苏轼此篇不仅写茶的历史和制茶、饮茶的过程,还借茶寄托了自身体验,融入谪居黄州的心境。开篇气势宏大,以“大哉天宇内,植物知几族”[4]1162起笔,从“名从姬旦始,渐播《铜君》绿”[4]1163到“有兴即挥毫,粲然存简牍”[4]1163,二十句写茶的历史,谈及周公对茶的命名,杜预对茶的歌咏,陆羽对茶的著述,常衮对茶的研究,唐皮日休、陆龟蒙围绕茶的唱和等,随后言及自己对茶的喜爱,将茶赞为“中土珍”“异邦鬻”,又对名茶叶家白、双井、团风、小龙进行品评。自“闻道早春时,携籯赴初旭”[4]1164到“苦畏梅润侵,暖须人气燠”[4]1165,描述采茶、蒸茶、煎茶的过程,再由制茶写到沏茶、观茶、品茶,描述沏茶、饮茶的惬意感受。全诗几无一句言及礼物馈酬,而是在写茶的历史和饮茶的过程。若不是题目中有“寄周安孺”表明了茶叶是赠物与人的性质,该诗简直可以算作专为茶所作的小传。“况此夏日长,人间正炎毒。幽人无一事,午饭饱蔬菽”[4]1165,可谓诗人居于黄州、贬谪生活的真实写照。“困卧北窗风,风微动窗竹。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意爽飘欲仙,头轻快如沐”[4]1165-1166,借茶以自况,将茶给人的惬意感受与人世的局促之感进行对比,虽为饮茶,实是诗人贬居黄州后的心志抒发。

在连章组诗中,苏轼也常常借礼物的赠还张扬主体意识,抒发宦旅漂泊之感,融入自身的生命体验。如《孙莘老寄墨四首》:

其一

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珍材取乐浪,妙手惟潘翁。(潘谷作墨,杂用高丽煤。)鱼胞熟万杵,犀角盘双龙。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蓬莱春昼永,玉殿明房栊。金笺洒飞白,瑞雾萦长虹。遥怜醉常侍,一笑开天容。[4]1320-1321

其二

溪石琢马肝,剡藤开玉版。嘘嘘云雾出,奕奕龙蛇绾。此中有何好,秀色纷满眼。故人归天禄,古漆窥蠹简。隃麋给尚方,老手擅编划。分余幸见及,流落一叹赧。[4]1321-1322

其三

我贫如饥鼠,长夜空咬啮。瓦池研灶煤,苇管书柿叶。近者唐夫子,远致乌玉玦。(唐林夫寄张迈墨半丸。)先生又继之,圭璧烂箱箧。晴窗洗砚坐,蛇蚓稍蟠结。便有好事人,敲门求醉帖。[4]1322

其四

吾穷本坐诗,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闭口洗残债。今来复稍稍,快痒如爬疥。先生不讥诃,又复寄诗械。幽光发奇思,点黮出荒怪。诗成一自笑,故疾逢虾蟹。[4]1322-1323

第一首叙墨之生产过程,以及墨是如何落到孙莘老处,突出墨的取材珍贵与制作技艺之精良。第二首叙孙莘老寄墨给诗人,“分余幸见及,流落一叹赧”[4]1322,感谢友人寄墨之情。第三首由寄墨之事转到自身,极言自己生活的困窘,承接前两首诗,先是制墨,再由友人寄墨言及用墨,想到用此墨书写后,想必会有一堆好事人无事求帖。第四首寄托身世之感,“吾穷本坐诗,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闭口洗残债”[4]1322。由友人寄墨联想到先前自己因口快笔锐而起的诗祸,如今友人将墨这一“诗械”送给自己,必定会使自己“幽光发奇思”,作诗的心思不可自抑犹如爬疥。制墨、寄墨、用墨、作诗,四首诗内容各有主题,层层推进,前两首叙及墨这一礼物的特性,三、四首由墨铺叙开来,主题与作为礼物的墨本身,以及与这次礼物馈酬的赠物本身已关系不大,纪昀评之为“老重深稳”。此诗作于元丰八年(1085),诗人经历了元丰二年(1079)的台狱之灾,“五年江湖上,闭口洗残债”[4]1322,因为乌台诗案而忧祸畏讥,不敢像从前一样畅所欲言,但却不改诗人本性,友人寄来珍贵的墨,使诗人有了灵感,想要一尽诗兴。

同样是写友人赠墨,李白《酬张司马赠墨》言及的不外乎对墨的夸赞、珍惜馈赠之物、表示感谢之情,若将苏轼、李白这两首同写赠墨的诗歌对读,便可感受到二者之不同,这不仅是李、苏二人诗风的不同,也可借以管窥唐、宋诗人题写礼物之别。

(二)传记式笔法的加入

苏轼对礼物的书写既继承了前人的咏物传统,又以传记式的笔法对物进行了诗化改造,提升了物的诗性意义和审美意义。在诗人笔下,物品本身比馈赠仪式更为重要。如《铁拄杖并序》:

柳公手中黑蛇滑,千年老根生乳节。

忽闻铿然爪甲声,四坐惊顾知是铁。

含簧腹中细泉语,迸火石上飞星裂。

公言此物老有神,自昔闽王饷吴越。

不知流落几人手,坐看变灭如春雪。

忽然赠我意安在,两脚未许甘衰歇。

便寻辙迹访崆峒,径渡洞庭探禹穴。

披榛觅药采芝菌,刺虎鏦蛟擉蛇蝎。

会教化作两钱锥,归来见公未华发。

问我铁君无恙否,取出摩挲向公说。[4]1064

此诗未在诗题中明言有礼物的交换,但在小序中对礼物的来源进行了说明:闽人柳真龄将家中之宝——铁拄杖赠与苏轼,苏轼作诗答谢。铁拄杖相传是闽王王审知传给钱镠,钱镠又赐一僧人,柳真龄从僧人处偶然得之。对于这样一件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礼物,苏轼在诗中进行一番铺陈,将拄杖比作黑蛇。“滑”的动态,“铿然”之声,“惊顾”极言四座的震惊,“细泉语”之轻柔与“飞星裂”之力量形成对比,一件静物,在苏轼的笔下,其出场具有了雷霆千钧的动感。随后诗人宕开一笔,想象拄杖几经辗转,“不知流落几人手,坐看变灭如春雪”[4]1064。前朝故物经历了岁月变迁,仿佛成了历史沧桑的无言见证,苏轼带着这柄友人赠予的拄杖“便寻辙迹访崆峒,径渡洞庭探禹穴。披榛觅药采芝菌,刺虎鏦蛟擉蛇蝎”[4]1064,共同经历了一番颇有探险色彩的旅程。末句以“问我铁君无恙否,取出摩挲向公说”作结,全诗几乎可当作《铁拄杖记》来读。黄庭坚跋此诗时说:“平时士大夫作诗送物,诗常不及物。此诗及铁拄杖,均为瑰玮惊人也。”[5]以往士大夫的礼物酬答书写多不言及物品本身,而苏轼将铁拄杖这一礼物作为重点来写,但未对铁拄杖进行形貌上细致入微的刻画,而是将这一礼物的流转过程进行充分挖掘,使静态的礼物成为有故事的物件,更加鲜活。

“宋人较前代更为频繁地将日常生活中真实存在、具有唯一性与特殊性、尚未在诗歌写作传统中形成固定审美联想的物象纳入诗中,赋予物个人化的审美意义。”[6]苏轼对礼物的书写,将其从实用性、交际性的物品,转变为诗歌中可供吟咏、题写的对象。以传记式笔法对物进行书写,在咏物诗中并不罕见,苏轼的新变在于以传记式的笔法题写礼物。先于苏轼,欧阳修对礼物酬答的书写如《答谢景山遗古瓦砚歌》,古瓦砚台以曹操所建铜雀台残瓦制成,欧阳修在诗中对古瓦砚台的来源进行了一番描绘,“坐挥长喙啄天下,豪杰竞起如猬毛。董吕傕汜相继死,绍术权备争咆咻”[7]477-478。诗人的思绪并不局限于此时、此地、此物,而是将古瓦砚台的历史追溯至曹魏,眼前的静物因其制作原料的历史悠久、凝聚了时间的厚重而变为有历史的故物。欧阳修此诗仅在末尾的八联感谢友人馈赠之情。

苏轼对礼物的题写受到欧阳修这一写法的影响,又发扬更多,将更大的篇幅放在对礼物的书写上,仅用末尾更少的寥寥几联表述友人的赠物之情。在苏轼笔下,铁拄杖比欧阳修的古瓦砚台更具有拟人化的特质,欧阳修心目中的古瓦砚台是“质顽物久有精怪,常恐变化成灵妖”[7]477,而苏轼笔下的铁拄杖则是“问我铁君无恙否,取出摩挲向公说”[4]1064。礼物仿佛被赋予了鲜活的经历,成为相伴苏轼左右、共历奇险的“铁君”。这意味着赠物的重点越来越由赠答应酬的仪式转向物品本身。

苏轼为礼物的书写赋予了丰富的文化意义。在题咏礼物时,苏轼的重点往往不在就物写物、就事论事,他极少对礼物形貌或馈赠事件做记录,而是跳出眼前之物和当下的馈赠活动,极力铺陈,或是联想到物的来源、制造过程与用途,或是对礼物的产地进行一番传奇性的描绘。苏轼突破了“赋诗必此诗”的题目限制,对礼物的描写不仅在于离形而求神,更有想象力的游弋。如《以双刀遗子由,子由有诗,次其韵》一诗,前四句,子由原作仍然不离对双刀形貌的描摹,“脊如双引绳,色如青琅玕”[4]928,苏轼和作则着眼于双刀的用途,“何曾斩蛟蛇,亦未切琅玕”[4]928。仅用前四句言双刀,从第五句开始抒发议论,以双刀在匣中勉励子由“不忧无所用,忧在用者难”[4]928。再如《紫团参寄王定国》,从“谽谺土门口,突兀太行顶”[4]2008到“纤攕虎豹鬣,蹙缩龙蛇瘿”[4]2009,十句都是对紫团参生长环境的描绘,只在最后两句提到寄给王定国紫团参的用意,“为予置齿颊,岂不贤酒茗”[4]2009。

苏轼略去对礼物形貌的描写,一方面是因其创作观念,“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4]1525,善于想象,不愿拘泥于题目的束缚,这在他其他主题的诗歌中也有体现;另一方面,苏轼诗歌的长题和小序已对礼物馈赠的来源、所赠之物、赠与之人等背景信息作了交代,分担了诗歌所要承担的任务,因此诗人便可在诗歌主体中将重点放在对所赠之物的描摹上。将某物赠予某人,所赠之物为自己和对方所共见,其形貌就在眼前,为自己和友人所共知,诗人便不必将诗写成物品的形貌说明书,对物品作形而下的刻画,而是借由形而上的想象生发自身感慨。一定程度上,此诗成了此物的特有注脚,也为二人的感情增加了独有的特殊性。诗人以大量篇幅对礼物本身进行描写,为礼物赋予了独有的私人化意义,礼物因其不同于其他物品的身世、来源、馈赠者而有了故事,成为独一无二的馈赠。对礼物本身的描摹,使先前带有应酬性质的诗歌书写具有了更多的个人化特征。

二、情感联结:苏诗礼物书写的交际特征

旧题南宋王十朋编《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在“投赠”“简寄”“怀旧”“寻访”“酬答”等类别后,列“惠贶”一门,收诗32首。明万历年间茅维所编《东坡先生诗集注》关于苏诗的分类中,将“惠贶”“贻赠”与“投赠”“简寄”“酬和”“酬答”等具有交游性质的类目放在同一位置,由此可看出惠贶诗带有的交游性质,或者可以说,涉及礼物书写的惠贶、贻赠等诗,可作为交游诗的一个亚型来对待。

友人间互赠礼物是宋代文人间交游的一种类型,文人以诗记录下这次的礼物赠予,由一次题咏进而产生数次的次韵唱和,时间跨度不仅局限于赠礼的当下,也延续到了馈赠行为发生后的数年,借礼物追忆与友人的共同记忆,礼物因而凝聚了诗人的情感和经历,成为具有特定情感指向的特殊之物。在诗歌书写中,“我”与“君”常常并举,对话式的回应加深了礼物馈赠双方的联系,成就了双方的情感流动。

(一)追忆:时空回望下的共同记忆

宋前诗歌中,对礼物书写的模式往往为描写受赠之物、想象礼物用途、感谢馈赠之情,对礼物的书写几乎成为一种应酬化的仪式写作。苏轼诗中的礼物书写虽然也有沿袭这类传统书写模式之作,但最能体现礼物之于诗人独特意义的是礼物体现出的情感价值——礼物由友人所赠,承载了双方的深厚情谊。借礼物追忆往昔,礼物书写因之具有了更为私人化的情感。

合山究认为,以茶、酒、泉水、文房器具等为介质的具有文人趣味的优雅的交往方式,在北宋中期开始成为士大夫间通常的活动[2]。就苏轼而言,礼物书写不仅是注入了文人趣味的题咏,也饱含着双方的感情交流和对话。

宇文所安认为,“来龙去脉也是一种时间秩序中的某些阶段,首先产生的是往事给人带来的心旌摇摇的向往之情,随后他有了某种形式,某种约定俗成的、与相逢有关的反应方式,这种普遍性和通常的行为方式,像是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形成了拥有各自独特魅力的个别作品的背景”[8]。追忆作为古典诗歌中常见的主题,经常出现在诗人笔下。不过在此前,较少有人将追忆往事运用在关于礼物的书写中。苏轼在对礼物的书写中,追忆有了更为明确的寄托对象:由眼前馈赠的礼物,追忆与友人共同经历的往事。礼物作为中介,为苏轼追忆与友人的情感提供了契机,诗人在诗中寄寓与友人的情感交流。

元丰元年(1078),苏轼在徐州作《送笋芍药与公择二首》,“我家拙厨膳,彘肉芼芜菁。送与江南客,烧煮配香秔”[4]818,“弃掷亮未能,送与谪仙家。还将一枝春,插向两髻丫”[4]818。一年后,苏轼在湖州,李公择回忆起与苏轼折花馈笋的前事,作诗寄给苏轼,苏轼复作《李公择过高邮,见施大夫与孙莘老赏花诗,忆与仆去岁会于彭门折花馈笋故事,作诗二十四韵见戏,依韵奉答,亦以戏公择云》,由眼前的赏花追溯往昔的折花馈笋,一年前的馈赠引发了一年后友人与诗人的唱和,“君来恨不与,更复相牵引。我老心已灰,空烦扇余烬”[4]963。苏轼今昔对比,向友人抒发“此生如幻耳,戏语君勿愠”[4]964的感慨。特定的礼物成为与特定友人间独有事件的钥匙,开启了与友人回忆的“心锚”,引起苏轼与旧友关于往昔的共同追忆。

再如《云师无着自金陵来,见余广陵,且遗余〈支遁鹰马图〉。将归,以诗送之,且还其画》,苏轼与友人先是赠画,又将画还给友人。全诗除了诗题和最后一句“还君画图君自收,不如木人骑土牛”[4]1346外,都在说与友人的友情。此诗因赠画一事而作,但时空跨度却从去年到今年,“去年相见古长干,众中矫矫如翔鸾。今年过我江西寺,病瘦已作霜松寒”[4]1346。相比《寄周安孺茶》《孙莘老寄墨四首》等主要将篇幅放在对物书写上的礼物酬赠诗,这首诗几乎不见对所馈赠礼物的书写,而是借由礼物题写追忆与友人的共同记忆,诗成了与友人情感沟通的媒介。

由前年、去年而至今年的多层时空结构的追忆,在苏轼诗中并不鲜见,如《东府雨中别子由》:“前年适汝阴,见汝鸣秋雨。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4]1991由一次礼物的赠还回望追忆与友人的共同经历,实则是将礼物作为情感的象征,见物如见人,寄寓了真实的情感。借由礼物追忆诗人与友人的共同经历,礼物因凝聚了情感而成为具有与友人特定回忆和体验相关的指向之物。

(二)对话:“君”“我”交谈中的诗歌交际

宋前关于礼物馈赠的程式化书写,往往只突出单向度的收受或赠与,赠予“君”某物,或谢“君”赠某物,如李白《酬宇文少府见赠桃竹书筒》“中藏宝诀峨眉去,千里提携长忆君”[3]872。即使如皮日休、陆龟蒙这样较为频繁且紧密地以诗歌记录礼物馈赠、依次酬答的诗人笔下,提及礼物赠往,也往往只提及一方,如皮日休送陆龟蒙纱巾,作《以纱巾寄鲁望因而有作》“更有一般君未识,虎文巾在绛霄房”[9]1452,陆龟蒙得知皮日休将要赠与自己紫石砚而作《袭美以紫石砚见赠以诗迎之》,“君能把赠闲吟客,遍写江南物象酬”[9]1456。在皮、陆依次以诗酬答的书写中,往往只提及作为礼物受赠者之“君”一方。苏轼礼物酬答书写中的人称的不同之处,在于常常出现“我”与“君”双方,将单方的馈赠或答谢变为“我”与“君”的交谈酬唱,勾连起双方的关系,凸显出诗歌的交际功能。

类似这样的“君”对“我”的两相呼应在苏轼关于诗歌的礼物书写中较为常见,有时呈现为一诗中前后数联的“我”与“君”的呼应:上文中一联提到“我”,后文中一联提到“君”,如“吾穷本坐诗,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闭口洗残债。今来复稍稍,快痒如爬疥。先生不讥诃,又复寄诗械”[4]1322,由“吾穷本坐诗”到“先生不讥诃,又复寄诗械”。又如:“故人知我意,千里寄竹萌……我家拙厨膳,彘肉芼芜菁。”[4]817-818有时则是同一联中上句与下句的“君”“我”呼应:“寄君东阁闲烝栗,知我空堂坐画灰。”[4]2010由寄“君”馏合刷瓶而想到“君”应知“我”;“感君生日遥称寿,祝我余年老不枯”[4]1183“留我同行木上坐,赠君无语竹夫人”[4]1354等。“我”与“君”的关系往往体现为馈赠行为与感激之意的并举,或是“我”与“君”各自处境的并列。二分式的并列有一种对比的画面感,将“我”与“君”放置在同一场景下,远在天边的友人如在目前。礼物的流动带有天然的社交属性,“我”与“君”对举的模式加强了诗人与友人的情感联系,双向书写的情感流动比单向的输出更加立体可感。

诗歌中出现“君”与“我”呼应的对话模式,不论是在上下两联分别嵌入“我”与“君”,还是在一诗数句中分别言及“我”与“君”,在其他诗人的酬答、唱和诗中并不鲜见,如欧阳修“喜君新赐黄金带,顾我宜为白发翁”[7]1345-1346,黄庭坚“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10]。在苏轼与友人其他主题的唱和诗中,也多见“我”与“君”并举,如《次韵王晋卿上元侍宴端门》“君方枕中梦,我亦化人来”[4]1637等。苏轼诗的特殊之处在于,将这一对话模式引入礼物酬答书写中。在以往关于礼物的书写中,这一双人称的关系模式较为少见。这样的细微变化,毋宁说是苏轼将这一唱和诗中习用的对话模式引入礼物酬答书写中,将礼物书写变为唱和、交游的记录,亦是宋人唱和诗的习用表达在礼物酬答诗中的缩影,凸显了诗歌借由礼物书写呈现出的交际性,尽管有些围绕礼物书写的诗歌并非与友人的次韵、唱和之作,但“我”与“君”对话模式的沿用,确乎带有与友人交流、对话的性质,具有鲜明的交际功能。

在礼物书写中运用“我”与“君”的对话模式,这表明对礼物酬答的书写已经成为诗人日常生活的实录,诗人更加自由地抒发个人心志与情感,更加鲜明地展示出礼物书写“群”的功能。对话式称呼的加入,使应酬式的单方面书写变为友人间的交谈。苏轼文人集团在元祐时期的大量酬唱,几乎都是按照“‘我’与‘君’的关系模式”[11]展开,诗歌书写方式由“独自变成了交谈”[11]。作为交游诗的一个亚型,苏轼的礼物酬答书写无疑体现了元祐唱和的这一特征。这样的书写突破了应酬式诗作的程式,蕴含着诗人与友人的真挚情感,带有更为鲜明的交游印记,成为诗人寄托心志、沟通感情的载体。

三、结语

苏轼对礼物酬答的书写,为苏诗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苏轼以文人化意象对礼物进行塑造,融入了诗人的生命经历和主体意识,在追忆与对话中注入个人情感,反映出诗人的生活与心态,也是对交游状况和自身心境的真实记录。由此,礼物书写在苏轼笔下具备了丰富的文化意义。

苏轼在礼物书写中呈现出的主体意识的张扬、交际性的凸显等倾向,不仅是苏诗特色的体现,也参与到宋诗日常化的进程中,体现了宋人对物的生活化记录,成为元祐文人交游的真实记录。观照苏轼对礼物酬答的书写,既可作为管窥苏诗写作特色的一个角度,也可视为宋人交游状态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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