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福音“反线描画法”的艺术与文化意蕴

阮吕菊

(云南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在当代画家中，大量读书并善于思考者，湖南长沙著名画家杨福音是典型代表。因此他成为一个心智高迈脱俗、学贯中西、汇通古今的博学艺术家。他在线的运用上有独特的创造，线条作为绘画语言所具有的价值在他的画面上被很好地体现出来。杨福音在中国画领域不断探索，提出了“反线描画法”，他身出楚之南，因此画风呈现出一种沉郁、苍凉之感，寥寥几笔，却让人感到荡气回肠。画面整体追求极度简约甚至具有现当代绘画的抽象意味，创造出一种趋向大众化审美的绘画作品，将高雅的艺术表达方式与通俗的内容相融合，从而做到老少皆宜、雅俗共赏。

一、简、变、妙：杨福音“反线描画法”的形式特征

杨福音先生，1942年出生于湖南长沙，受家庭氛围影响，酷爱民族传统艺术文化，擅吟诗诵词，对历代画论也有很深的研究，从文、史、哲、艺典籍到民间诗词都有广泛涉猎。曾师从刘海粟先生，加之自身的刻苦勤奋，最终成为一位学贯中西、汇通古今的博学者。此外，他身兼数职，2006年设立杨福音艺术馆，拥有“国家一级美术师”“广州书画研究院副院长”等头衔。他出版了大量的画集、散文集，如《杨福音画集》《金枝玉叶》《日子》《杨福音中国画精品》《关于福音》《福音书画》《长岭上》等。他在绘画方面极具天赋，刻苦钻研，青年时期就不同凡响，并且他是一个有着独立个性的画家。绘画前期非常关注形式美感，之后转而注重抒发个人内心情感的水墨写意画，专门研究绘画语言：线与墨的独立性。“杨福音在线的运用上有独特的创造，他笔下的线不同于一般画家采用的书法用线，而类似于汉画像砖、宋明青花瓷上的线，简洁流畅、圆润轻快。他称自己作品中的线为‘反线’，因为这些不是客观物象的轮廓线，不是为描绘某个形体而存在的，而是充分发挥线条本身作为绘画语言的价值，充分表现个人的心境和情绪。”[1]

杨福音在中国画领域不断探索与实践，提出“反线描画法”。席海婷在《杨福音和他的纯粹简约艺术》一文中说到：“在杨福音的绘画中，反线最为人称道。反线是杨福音的独创技法，是在减法中求突变。杨福音在作画时将反线运用得十分纯熟，他的线条不同于传统绘画中突出模仿性和叙述性，而是用来构造画面和敷设形态，他倾心于用线与画面的构成关系和线条自身的韵律的传达。因此，在他的画中，线条不再只是线条，而是情绪、禀性和素养的集合落点。”[2]这种“反线描画法”不仅开拓了中国画新的表现形式，而且还继承了中国画笔墨精神，作品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和艺术特色。他的作品师从于传统文人画，但不受古人章法、笔墨束缚，充分表现出自己的心境和情绪。如黄宾虹所说“笔笔有古人，笔笔有自己”[3]，他倡导“用线”但又不仅仅用线，而是传达他内心深处的情感，是一种极具当代内涵的表达方式。这种新的艺术表现形式，正是他的精神所在。他用笔用墨独特，有线有墨，却无皴法，力求在减法中求突破，追求一种线条独立的审美价值。

他的笔法，给人第一感觉便是“简”，因为他追求极致的简约，但画面又给人一种高华的美感。仔细一品便是“变”，其表现在线条的长短、粗细、浓淡，线与线之间皆有变化，非常灵动，如荆浩《笔法记》中所说的“不质不形，如飞如动”[4]。品其《兰花册页》，可以发现其线笔法圆润、妙逸横生。黄宾虹称：“笔一落纸，锋有八面。”[5]可见线的绝妙。这些线不仅仅根据现实客观事物的轮廓而画，不仅仅为某个客观形体而描绘，而且是把这种线条作为一种独立的绘画语言，研究其独立价值。为了追求纯粹的美感，探索绘画的形式语言：线与墨的独立价值，杨福音摒弃了线条最基本的造型属性。中国画中，如果墨是最深厚秘诀，那么线条便是中国画开诚布公的技艺。杨福音线条单纯地靠线扛起虚空，靠线入地钻天，既是对格局的造就，又是对格局的超越。

杨福音理解的“反线描画法”有三个功能：第一个功能是描绘客观事物；第二个功能是线条延伸出来的审美价值；第三个功能是平面分割的作用。其作品《以格胜》就很好地体现了“反线描画法”。画面整体造型极其简约，分为三个部分，左边是画家为画面所题画跋，中间坐着一个背对观众侧脸斜向下看的女人形象，寥寥几笔造型却非常准确，姿态十分自然，神情温婉。靠右位置运用大写意手法描绘，也是简约至极，整体给人的感觉是简洁中散发着高雅，逸韵中带有古朴。他笔下的人物，极简中富有张力，笔调轻松，线条流畅，粗细挥洒自如。其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黑”与“白”之间的灰调，他把黑、白、灰调与人的好坏相类比，中国人历来习惯评价一个人不是好就是坏，不是对就是错。其实黑与白之间有着一个极其广阔的模糊空间，需要我们去寻找、去想象。因此，这幅画能突出“反线描画法”所表现出来的“简”“变”“妙”特点。

古代的画家们想要在画坛立足或有成就，往往会发明新的线描，如高古游丝描、兰叶描等。杨福音在遵循中国画传统基础上创造性地使用反线描画法，正如他曾说：“中国画创新的结果应该是更像中国画，创新应更加接近中国画的原核、生命、语言，而不是离开中国画。”[6]他把诗的音律、散文的情调、自己的精神品格融入艺术创作中，可以看出他具有创新和探索的精神，但始终围绕着中国画精神。

二、简约高华：“反线描画法”的意境表现

杨福音的写意画，追求一种舒畅、自由、随意的艺术境界，他的画可逸、可憨、可朴、可媚，表现出了中国画的精髓。从其绘画整体风格来看，看似忘乎所以，仿佛信手拈来，实则精心安排，构思极其缜密。他的画有自己的格调，可谓“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杨福音画风呈现出一种沉郁、苍凉之感，寥寥几笔，却可让人荡气回肠，这与其身出楚之南有关，此地文化悲凉浪漫、无拘无束的风气对他绘画风格影响颇深。

杨福音酷爱文史，涉猎广泛，读古代画论画评，临清初大家八大、石涛，对八大山人研究尤为透彻。他善于融入自己的心境去领悟画作真谛，融汇古今，自成一格。临八大者皆知，学八大很难，因为一般人都没有国破家亡的经历，因此很难做到感同身受，仅仅停留在表面，而没有表现出其精神。杨福音却能够从八大的用笔、用墨、构图入手，融入自己的心境，打破了流于表面、难得其神的尴尬局面。他的画与八大相比具有同样的格局和创新气度，但他的心更宁静，没有给人愤世嫉俗与冷漠孤傲之感。

“杨福音的画，每幅都担得起‘情深’这个高贵的称谓”，[7]因为杨福音的每幅画都流露出深情，再加上有八大和王维的影子，很难掩住其中的笔意和禅意。如《国色天香》这幅画，画中对美的眷恋，随时都洋溢着疏放的意态。线条浩荡圆润，诗意盎然，可以看出情之深，并且挥洒不尽。“趣味”在他的画里可以逸、可以憨、可以朴、可以媚，他的画用笔虽淡，画意却浓，生机活泼。《双棲图》之中，荷与鹤成双对，趣味尤浓。《藤荫之一》叶子与藤都运用独特的表现方法，如见不到藤，叶子笔笔断，素花笔笔连，让人感觉趣味浓烈。除此之外，《三乐图》《引鹤图》《清荷滴翠》都有厚味。他的画给人一种随和、温敦、入世的亲切感，他的画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轻松随意的浪漫情怀，是他心灵的折射，这种清静的思想境界，是他的艺术修养的真情流露，这也是他艺术的灵魂所在。

福音之画，追求极度简约，甚至具有现当代绘画的抽象意味。有作者说：“他的水墨画，不管是花鸟、人物、山水，都简约到了具象的极致，再往前半步就是抽象画了。”[8]但他并不抛弃形象，也会保留绘画的文学性与象征性。如画中的花、鸟、人、鱼都能在简约中看出其具体形象，画面的意境还呈现出文学性，其水墨画具有一种难求的高华之美。杨福音追求的简约或者是“极少”，这让我们不难想到现代绘画，是一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创新。“杨福音的画有六朝简淡之风”[9]，他用线描创作各种题材，突破前人局限，利用线条使画面产生气象万千，用笔虽淡，画意却生气十足。

他的“反线描画法”对意蕴的表现，可以用“精微雅致”来形容。其画面构思之严谨，达到了一种减一分则少、增一分则多的程度。“精”是指位置精准，如画面中的物体如何安排会使画面更加和谐，这种每个点之间的平衡精准有如秤砣。“微”是指细腻入微，在线与墨的运用上十分讲究，虽寥寥几笔，但其变化之微妙，干湿浓淡、虚实疏密恰如吹羽拂尘般细微。“雅”一般指品格或格调，他创造的含蓄不尽的灰调子，干净透明，静如秋水。“致”可以指标志，或者是指一种极限的度。杨福音把本来很容易掉入庸俗深远的绘画题材，创造出陌生感与新意，但又新不逾矩，旧不因陈。

三、平衡雅俗：“反线描画法”的格调追求

“雅”与“俗”这一对美学范畴，在中国传统审美中一直有着重要的地位。早在《论语》中就有“雅”和“俗”的分野，“恶郑声之乱雅乐也”，[10]意思是憎恶郑国的曲调破坏了正统的音乐。之后“雅”与“郑”被后人用作论画的评判标准，因此“雅”“俗”之说便在画论中出现了。中国传统绘画中，文人们可以通过中国画抒发情感，将抱负寄托于画中，其作品体现着画者的品格和气节。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的创作只能被视为养家糊口的手艺，要理解文人们高雅的艺术属实困难。

杨福音巧妙地平衡了中国画的“雅”与“俗”，他提倡“高雅的艺术，平民的姿态”，因此创造出一种雅俗共赏，趋向大众化审美的绘画作品，将高雅的艺术表达方式与通俗的内容相融合，做到了老少皆宜、雅俗共赏。其作品《过了小桥便是家》《家山好》《凉亭晚唱》《夏夜》等作品，都是趋向大众化审美的绘画作品，有种风俗画的韵味。

《过了小桥便是家》画面中雷雨晴天霹雳，一位妇女背着一个小孩手持雨伞正准备过小桥，画面中透露出无尽的心酸与无奈。整个画面的内容通俗易懂，但是其艺术表现形式极其高雅。如空中的黑云、白云不是像棉花一样柔软的线条，而是表现得比较坚硬，河水非常的湍急，周围色调昏暗，唯独妇女的脸上非常明亮，似乎在告诉观者，即使眼前的路很艰难，但她仍然心存希望。可见杨福音运用高雅的表达方式与通俗的内容相融合，真正做到了老少皆宜、雅俗共赏。

朱训德曾说：“杨福音是独来独往独立思考的艺术家。”[11]这种善于思考勇于探索的美学风范，为中国画的发展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他在长沙开了一家免费的艺术馆，为大众提供了一片宁静的空间，可以尽情享受艺术的独特魅力。他的艺术馆核心理念是“让大众多接触高雅艺术”[12]，力求提升大众的欣赏水平。事实上，在当时他已经意识到了艺术与大众必须紧密联系，艺术不应该高高在上，只有拉近普通民众与艺术的距离，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艺术自身的价值。正是他的艺术馆让人可以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去感受艺术的韵味，因此，大众必然会沉浸其中，产生思考与联想，欣赏水平自然能因此而得到很好的提升。艺术的大众化趋势，对欣赏者也有着更高的要求，他们现在需要切换角色，不能仅仅当一个旁观者，而是要求欣赏者积极参与到艺术生产中。

当代中国画，体格转型最重要的追求，则是面向大众、走向多元化。杨福音就是如此，他不断把大众艺术的平民趣味与精英艺术的雅逸精神融于一体，把日常的世俗之物与写意笔墨熔铸一炉，不断为中国画增添新的生命活力，力求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雅文化与俗文化在推进人类文化发展和创造上并无本质区别，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它们都能为欣赏者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和美感，只是针对的观看群体有所不同而已。但如果精英艺术缺少大众艺术的制约，则必定会导致孤傲和专制，大众艺术缺少精英艺术的提升，则会转向恶俗与恶趣。对于这个问题，杨福音找到了雅与俗的平衡点，没有使艺术处于失衡的境地，从而为传统中国画注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

四、守住中国画的“魂”：“反线描画法”的传承与创新

20世纪中国处于中西文化交流的频繁时期，素描传入中国，在素描那里，所有线都是面的转折，而不承认线本身的存在价值。中国画与素描相反，它把面画成线。杨福音写意画中，线与墨的运用占据上风，构成了他作品的生命之本，在他看来，线是中国画的魂魄，只有守住“魂”，才能画好中国画。他在中西文化交流的背景之下强调创新，却不忘传统。他的作品充满着诗情画意，诗的韵律、散文的情调在其作品中彰显出内涵丰富、格调高雅的艺术品位。他曾在谈画录中说到，中西交流所带来的全盘西化，给中国画界带来了此路不通的结果。他说，他不反对中西交流，倡导神交而不是表面的模仿。[13]在《爱之永恒》这幅画中，杨福音将自己的内心情感与材料性质完美地统一，他在作品中融合了流畅的线描和现代艺术形式，这种创作方式可以归结为吸纳西方现代艺术语言，而不失中国色彩。

中国绘画讲究笔墨，所谓笔墨，就是中国绘画的方法，是中国绘画的基本生命，是区别于其他任何绘画所独有的特点。在杨福音的作品中均可以看出其用笔、用线、用墨，看似豪放，却森严有度。尤其在用线方面，其表达方式极具当代意味，这种意味是他内心深处情感的最好诠释。他的画里流露出一种幽静、冷逸的意境，我们能从中感受到他远离尘俗、追求超然洒脱的心境。这种隐逸的风雅风流的画境带给我们一种对中国笔墨文心的敬畏之心，这是他内心深处映射出来的玄微妙慧。如在《荷花》这幅画中，他以独特的笔和墨，形成现代表现形式，极力追求线与墨所表现出来的审美价值，因此他画的每一笔都既准确又有趣味，技法表现得游刃有余，似有似无，并且他将笔墨与平面构成相结合，对画面进行了完美的分割，其自由、舒畅、淡定的艺术意境给我们极大的审美感受。在传承方面，他虽接受了传统文人画洗礼，但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心境和情绪，从不受前辈章法、笔墨束缚。“笔笔有古人，笔笔有自己”是对其笔墨形式最好的总结。由此可见，他在继承前人笔墨精华的同时，画面中无不散发着神韵，无不传承着中国画的魂魄。

杨福音认为中国画不谈理想、崇高、进步、消极，又因为多数人不懂中国画的深层含义，所以误以为画中国画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是能画出抚慰心灵、排除烦恼、与观众产生共鸣、背后隐藏着深厚思想的中国画，却是十分困难的。当下的中国画家之画，大都过于现实，缺乏思想，没有了文人情怀，没有了独立精神。而杨福音的画，笔笔穿心，笔笔洒脱。所以有人称赞说：“杨福音，一个在画坛的大智大觉者，他的文字能带给我思想的快乐，他的画能带给我心灵的宁静，这于我来说是殊难遇见的风雅美事。”[14]其线与墨背后折射着他心灵的自由与宁静思想境界，心平气和、淡然悠远。

结 语

中国画中大写意所体现的民族特色与民族精神，以及传递的文化思想内涵，需要传承与发扬。杨福音之画，“意简言浅情深柔美”，以“线”与“墨”表达了其绘画思想，他对中国大写意精神的传承在其笔墨之中清晰可见。作为中国当代画家，他仍然试图让大众多接触高雅艺术，试图找到“雅”与“俗”之间的最佳契合点，打破了传统中国画属于贵族精英专利的局面，平衡了中国画的“雅”与“俗”。他传承的中国画笔墨精神，开拓的中国画新领域，以及他为中国画所作出的革命性贡献，可以被当之无愧地称为对中国画的继承与创新的完美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