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力于公共福祉的教育研究?
——反思西方循证决策实践的负面影响

2022-12-26 22:33侍晓坤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学术研究循证证据

王 熙 侍晓坤

(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

在美英等西方国家,促进学术研究与社会公共生活的密切合作已成为科研及高等教育领域的重要政策导向。走出象牙塔,致力于公共福祉也被视作当代学术研究不可或缺的价值追求(1)Watermeyer Richard, “Public Intellectuals VS. New Public Management: The Defeat of Public Engagement in Higher Education,”Studies in Higher Education 41,no.12(2016):2271-2285.。有关学术(特别是社会科学研究)之 “公共参与”(public engagement)的呼声早已有之。批判理论流派的学者(如葛兰西(2)Antonio Gramsci,Prison Notebooks (vol.2),trans.Joseph A.Buttigieg(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6).、哈贝马斯(3)Jürgen Habermas,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trans.Thomas McCarthy(Boston:Beacon Press,1984-1987).、阿多诺与马尔库塞(4)Theodor Adorno and Herbert Marcuse, “Correspondence on the German Student Movement,”trans.Esther Leslie, New Left Review 23, no.3(1999): 123-136.等)一向推崇学术行动主义(academic activism),他们强调社会科学研究的使命不仅是客观地描述与解释社会,还应致力于触动、促成积极的社会变革。这一理论立场强调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同是知识生产的主体,他们之间的沟通与互动承载着积极的反思与变革的力量。

但值得注意的是,迈克尔·阿普尔(Micheal Apple)(5)Micheal W.Apple, Educating the “Right” Way: Markets, Standards, God, and Inequity(2nd ed.)(New York: Routledge, 2006).和瑞安·戈德斯利夫(Ryan Gildersleeve)等(6)Ryan Evely Gildersleeve, “The Role of Critical Inquiry in (Re) Constructing the Public Agenda for Higher Education: Confronting the Conservative Modernization of the Academy,” The Review of Higher Education 341,no.1(2010): 85-121.学者指出,西方近三十年形成的学术研究与社会公共生活的“速成伙伴关系”(fast friends)并非根植于这种学术行动主义,而是新自由主义的产物,特别是受到循证决策实践的推动。循证决策实践提倡政府基于科学证据进行理性决策,以此提高社会公共服务的效率与质量。被裹入循证决策实践的公共服务领域被冠以“循证”二字,如循证医学、循证护理、循证教育等。对学术研究而言,它们通过生产、加工最佳科学证据,满足决策部门的需求,同时也被纳入公共政策的制定、执行与评估过程中,进而对社会公共生活产生影响。这些应决策所需的学术研究被称为“循证研究”(evidence-based research)。(7)Paolo Parra Saiani, “Doing Sociology in the Age of ‘Evidence-based Research’: Scientific Epistemology versus Political Discourse,”American Sociologist 49, (2018): 80-97.

循证研究确实走出了象牙塔,但是否真正地走入实践,真正服务于公共福祉,这些问题还有待商量。戈德斯利夫等明确指出,学术与实践的速成伙伴关系将知识生产的过程钳制在新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下,使之仅服务于以促进个体竞争、维持竞争秩序为核心的特定教育实践。(8)Ryan Evely Gildersleeve, “The Role of Critical Inquiry in (Re) Constructing the Public Agenda for Higher Education: Confronting the Conservative Modernization of the Academy,” The Review of Higher Education 341,no.1(2010): 85-121.保罗·赛埃尼(Paolo Saiani,)认为,循证决策实践打破了学术发展的自有逻辑,将研究者的注意力放在“政府订单”上,并没有真正关照公共利益。(9)Paolo Parra Saiani, “Doing Sociology in the Age of ‘Evidence-based Research’:Scientific Epistemology versus Political Discourse,”American Sociologist 49,(2018):80-97.不过,这种批判视角在国内教育研究文献中较为鲜见。国内凡谈及西方循证教育的文献,要么视其为提升教育研究之实证精神的利器(如杨文登、叶浩生(10)杨文登,叶浩生.社会科学的三次“科学化”浪潮:从实证研究、社会技术到循证实践[J].社会科学,2012,(8):107-116.,朱旭东、朱志勇(11)朱旭东,朱志勇. 构建循证教育体系,推动教育决策和实践科学化专业化[N].光明日报,2020-9-1.),要么认为它可以促进教育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对话(如徐文彬、彭亮(12)徐文彬,彭亮. 循证教育的方法论考察[J]. 教育研究与实验,2014,(4):10-14.)。但这些文献并没有深入分析西方循证决策的制度背景,也没有揭示推动学术研究转型的权力运作机制。本研究力求在这些问题上有所突破,在反思西方循证决策实践的基础上探讨学术应如何致力于公共福祉的问题,以期为我国教育研究的发展提供一定借鉴。

一、新自由主义浪潮下的循证决策实践

新自由主义是一套将自由市场准则拓展至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政治理性”(political rationality)的话语。(13)Olssen Mark and Peters Michael,“Neoliberalism, Higher Education and the Knowledge Economy: From the Free Market to Knowledge Capitalism,”Journal of Education Policy 20, no.3(2005): 315-345.这套话语为特定的社会治理技术提供合理性基础,同时排斥、否定其他可能的社会治理与发展模式。首先,基于市场的成本控制理念与效率准则,如何让公共支出“物有所值”成为公共管理领域最重要的价值准则。美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形成的“循证医学实践”(evidence-based medicine)正是通过“最佳证据”来合理减少公共医疗成本,提高公共医疗效率。医学研究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对相关信息进行科学加工,使之构成证据,对不同类型的证据进行评价与定级,形成针对各类疾病的标准化的诊疗方案,以及构建大规模数据库等。(14)杨文登,叶浩生.社会科学的三次“科学化”浪潮:从实证研究、社会技术到循证实践[J].社会科学,2012,(8):107-116.可以说,科学研究帮助公共医疗实现了“投入-产出”意义上的最经济、最有效的运行模式。

其次,为了给自由市场的秩序保驾护航,与新自由主义联袂登场的“保守性现代化”(Conservative Modernization)凸显了精英领导的重要性,(15)Micheal W Apple, Educating the “Right” Way: Markets, Standards, God, and Inequity(2nd ed.)(New York: Routledge, 2006).崇尚技术权威。在这种所谓“技治主义”的背景下,一种社会实践的合法性根基在于它能否以中立、客观、政治无涉的科学证据来进行说明,即特定社会领域面临怎样的问题,由何种原因导致,应以何种方式解决,解决效果是否达到预期等。这样的社会实践在公众面前呈现出一种可控、可靠的形象,因此可获得更多的社会认同。循证医学,基于随机实验所得的最佳证据,能够清晰阐明特定医疗干预手段与医疗效果之间的因果关系,证明手段的有效性、合理性,因而禁得起评估与问责。所以说,将基于最佳证据的诊疗方案标准化,政府组织对公共医疗的监管效率大大提升,而监管成本又降到最低。

鉴于循证医学实践所取得的成绩,“基于科学证据进行决策”的理念和做法得到政府组织的高度认可,迅速扩展到公共管理的其他实践领域。此外,政府之外的决策主体,如学校和其他教育机构等,也纷纷将其奉为重要的实践准则,如循证课程设计、循证教学等。可以说,教育实践领域正在形成一个科学数据的巨大的“需求市场”,而这个市场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样的证据才是被市场需要的“产品”;什么样的“生产流程”才能制造出这样的产品。美国“国家研究委员会”(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于2000年设立了“教育研究的科学原则学会”(Committee on Scientific Principles for Education Research)。两年后,该学会发布了题为“教育科学研究”的报告,列出以下六项原则:提出可以通过实证调查解决的有意义的研究问题;将研究关联到相关理论;使用那些能够直接探究研究问题的方法;提供融贯且明确的分析逻辑;得出可以推广或重复研究结论;公开研究成果,鼓励专业评审和批评。(16)Paolo Parra Saiani, “Doing Sociology in the Age of ‘Evidence-based Research’: Scientific Epistemology versus Political Discourse,”American Sociologist 49,(2018):80-97.

2002年布什政府发布的《不让一个孩子掉队》(No Child Left Behind)法案从法律层面强化教育科学研究在教育决策制定中的核心作用,并进一步细化了教育研究的科学性标准,特别明确了对研究方法的要求。即,研究应采用基于观察或实验的系统的实证研究方法(empirical research),优先采用实验法或准实验法(特别是随机实验的方法),以确保研究的信效度。(17)Margaret Eisenhart and Lisa Towne,“Contestation and Change in National Policy on ‘Scientifically Based’ Education Research,”Educational Researcher 32,no.7(2003): 31-38.自此,作为证据供给方的教育研究被排出了不同的位次,实验证据,特别是随机试次(radomized controlled trials),这一医学研究领域的最佳证据也被尊为教育学研究中的“金牌证据标准”,准实验数据斩获“银牌”,相关性统计数据位列季军,而其他研究取径则皆被排斥在“科学”范畴之外,(18)David Byrne, Interpreting Quantitative Data(London: Sage, 2002), 192.更不用提非实证性的哲学思辨研究。在英国,研究标准化的风潮将那些以反思、突破实证主义范式为追求的质性研究纳入其中。2003年,英国 “国家社会学研究中心” (National Centre for Social Research)发布“质性研究的质量:研究证据的评估框架”的报告,明确了一系列的质性研究的科学标准。(19)Paolo Parra Saiani,“Doing Sociology in the Age of ‘Evidence-based Research’: Scientific Epistemology versus Political Discourse,”American Sociologist 49,(2018):80-97.

效仿自然科学的研究范式对于社会科学领域的各个学科来讲并不陌生。19世纪以来,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等领域都开始追随“实证主义范式” (positivism),强调以客观、精准的资料收集与分析方法,回答“是否如此”与“是什么”的问题。最近几十年循证决策实践对学术研究产生的影响也不外乎是继续推动这股“理性化”“科学化”“实证化”的浪潮,但不同以往的是,推动变革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学术研究的外部,特别是政治力量。一方面,纵观美英等国的情况,有关研究的科学标准是基于政府之科学决策的目的而制定的,标准制定的主体无论是官方、半官方还是民间的学术机构,都尽力满足政策制定者对学术研究的需求与偏好。另一方面,美国联邦政府仅就符合权威质量标准的学术研究予以经费资助,而这些资助(如美国的联邦机构“国家科学基金”等)是学术研究的最重要的资助者,诸多官方与半官方的研究资助机构也采用类似的标准。在“胡萝卜”的引诱下,大量研究者归入实验及准实验研究的麾下。所以说,循证研究与实证研究的概念不同,它更多地承载着研究之外的价值与意识形态。

值得注意的是,在新自由主义话语统治下的高校与研究机构中,这种来自政府权威的影响愈发畅通无阻。由于研究领域的专业主义价值逐渐让位于管理主义,同行之间的专业评价正渐渐被那些可测量的学术输出(获资助情况及论文发表数量)所取代。(20)Mark Olssen and Michael Peters,“Neoliberalism, Higher Education and the Knowledge Economy: From the Free Market to Knowledge Capitalism,”Journal of Education Policy 20, no.3(2005): 315-345.在绩效管理的刺激下,研究者格外在意研究经费与研究产出,他们需要参与循证决策实践,似乎只有当自己的知识被公共决策充分需要且关注时,研究的科学性才能得以证明,研究者的学术成就才会获得社会认可。我们可以看到,被夹裹于循证决策中的政府、学术机构和研究者共同构建了西方社会的知识生产机制, 控制知识的评判标准,限定真理的生产过程。从知识与统治的关联看,从事循证研究的学者并没有跳出葛兰西所谓的“传统知识分子”的圈子,他们虽以价值无涉的知识生产者标榜自己,“但实际上却扮演着统治性社会集团的知识分子的角色”(21)彼得.艾弗斯. 葛兰西:语言与霸权[M]. 李永虎,王宗军译.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66.。

二、教育循证决策对教育研究的负面影响

循证决策实践不仅为公共政策领域带来了变革,也对学术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可否认,循证决策实践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教育研究的发展,一是提升教育研究的科学性、系统性、规范性;二是促进教育理论与教学实践的双向互动,提高研究的社会影响力与应用价值。(22)徐文彬,彭亮. 循证教育的方法论考察[J]. 教育研究与实验,2014,(4):10-14.但我们也要认识到,循证决策实践对学术研究的影响并不都是积极的。唯实践需求论(特别是政策需求论)不仅有可能践踏研究的独立性,窄化学术研究的科学性,也会异化研究与实践的关系。

(一)被窄化的研究科学性

如前文所述,在循证决策时代,学术研究自觉或不自觉地迎合政策制定者的需求与偏好。法国学者布迪厄对此现象的揭露尤为深刻,他认为当下的学术场域中并不存在选择的问题,包括对不同研究领域,研究方法,发表渠道的选择,以及对简单速成与厚积薄发的选择等,因为学术研究已经成为一种“投资的社会策略”(23)Pierre Bourdieu,“The Peculiar History of Scientific Reason,”Sociological Forum 6, no.1(1991):3-26.,而这种策略中的唯一选择就是将投资利益最大化。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者无异于参与工程投标的“乙方”,研究本身也很可能沦为一套生产证据的标准化技术。研究者不再思索复杂的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问题,也不再根据自己的哲学立场及理论框架探寻适切的研究方法,而只是在实验及准实验研究的套路下不断精炼技术。这种去理论化、去价值化的研究虽借社会科学之名,却丧失了求真、怀疑、批判、创新的科学精神;这批服务于“甲方”需求的研究者也难堪当学者之名,只是精于数据处理的技工。

在将循证医学的做法照搬于教育时,我们也必须考虑到教育学研究与医学研究的可比性。医学研究将人的身体视为客观的、外在的研究对象,其目的是证明身体对特定治疗方案的反应效果,研究过程(检查和治疗的过程)也便于采取干预措施及控制变量。教育研究的对象是生存于复杂社会情境中的,享有主观世界的人。他们不可能像小白鼠一样静待实验者的观察或干预,他们生活的意义也无法以变量和变量之间的关系来穷尽,即便新近的实验研究不断开发针对情感、态度等主观世界的测量手段。正因如此,教育学研究的认识论包纳了建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等非“实证主义”(positivism)的立场,方法论体系也囊括了民族志、个案研究、扎根理论、叙事研究等研究取径。同时,教育研究也可带有鲜明的批判志趣和行动取向。如果照搬循证医学的证据层次划分,否认上述认识论与方法论的价值,我们做的教育学研究必定是脱离实践的,也必定是背离科学精神的。

(二)被异化的“研究-实践”关系

循证决策实践的确促使研究者走出象牙塔,但这样的边界突破能否真正促进学术研究与社会生活实践的合作,能否让学术研究真正地服务于公众福祉?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需深入思考何为实践,何为公共福祉。首先,实践的概念不仅指向行动,还牵涉行动所承载的意义和价值。(24)Aaron M Kuntz, “Placing Academic Activism: Constraints and Possibilities of Faculty Work ” (PhD diss.,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es Amherst, 2007),16.所以,研究与实践的合作,不仅是前者为后者提供具体的行动策略和技巧,也应包括双方就意义、价值和权力问题进行探讨与反思。教育实践围绕人的成长,且牵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具有更强的情境性、价值性和反思性,(25)邬志辉. 论教育实践的品性[J].高等教育研究,2007,(6):14-22.也对伦理问题更为敏感。如果假定教育研究只需为公众提供有关哪种教育手段最为高效,最值得投资的知识,那无疑是将教育实践窄化为一种毫无价值的行动,一种单纯的“投入-产出”运作模式。

其次,从研究的实践性看,我们需注意两方面问题。一方面,虽然从事实证研究的学者都会离开“摇椅”,到实践领域去收取证据。但如果仅以服务政府决策为目的,仅以证据提供为己任,研究者根本没有兴趣与实践者进行有关意义和价值的对话,也没有在参与实践中改变实践的志趣。他们所谓的“走入实践”不过是从研究对象身上抽取信息。这样的学术研究实际上是将自身更深地封闭在精英的小圈子中。更值得思考的是,如果实践者始终被设定为知识的被动接受者,那么他们的主体性就无从谈起,而缺乏主体性的社会生活是无公共性(也就是主体间的“共生、共契意义”精神)可言的。(26)王洪波. 历史唯物主义的公共性维度下主体公共精神的当代建构[J].社会科学,2020,(4):47-52.另一方面,依照循证教育决策所采取的证据等级,带有批判旨趣和行动取向的研究都黯然失色。被祛除价值性的证据生产技术丧失了价值思考的意识与能力,无法直面技术的社会观念层面,无力跳出自身所处的“知识-权力”系统。譬如说,大量的教育实验研究与教育测量研究催生于公共教育系统中的问责机制。这批研究的成果服务于这套公共管理技术,不断提高其精准度,同时也以特定的标准选拔出成功的学生、学校和管理者。但是,当下的评估和问责机制到底能不能为每位学生带来更公正的发展机会,能不能使公共教育系统充满正义,这些所谓最符合科学标准的研究却避而不答或无法回答了。我们不应忘记海德格尔的名言“当我们把技术看作某种中立的东西时,我们就受技术摆布”(27)转引自:胡翼青. 论大众传播的历史性与意识形态性:基于技术的知识社会学视角[J].南京社会科学,2018,(3):112-119.。伴随一种技术的形成,特定的时空关系和社会关系会被确立,技术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价值和意义,不断塑造着人们看到的世界。

三、更具解放性的学术公众参与 —— 基于“审议民主”的探讨

公共福祉是一个价值概念,关系到每个主体的价值追求,也关系到主体之间的共识、共契。基于科学证据,研究者可帮助政策制定者计算出公众可以获得的利益,如学业成绩的提升、毕业率的提高等。但脱离了社会实践主体的意义诠释,这些可测量的利益就只是数字,毫无价值。所以,学术研究服务于公共福祉的路径不仅仅在于向政府或其他决策机构——公共利益抽象代表者——提供技术支持,也应该介入多主体的价值协商过程,启发、支持实践者对自身与社会的思考,助力他们的价值反思与变革行动。这是从批判理论视角出发的,带有解放志趣的学术公共参与。这个意义上的学术公共参与可以从哈贝马斯的“审议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理论中汲取影响。

审议民主强调在自由、民主、理性、真诚的多元协商中达成社会价值共识,以沟通合理性来匡扶“管理-工具性合理性和资本规则”(administrative-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and capitalist imperatives)对社会公共价值、伦理、道德的漠视和压制。(28)王洪波.历史唯物主义的公共性维度下主体公共精神的当代建构[J].社会科学,2020,(4):47-52.审议民主所推崇的多元协商需要学术研究者的参与,但这种参与不是以技术支持的方式去直接提供解决方案,也不是以权威的姿态去启迪“盲目”的公众,而是多元社会协商中的一个平等的意义贡献者。走出象牙塔不仅是从实践领域抽取信息,也不仅是向有财力的实践者售卖被科学处理过的证据,而是与实践者,特别是处于非优势地位的实践者,共同建构知识与价值。正如大卫·霍伊(David Hoy)和托马斯·麦卡锡(Thomas McCarthy)所说,致力于公共福祉的研究将自身投身到更宽广的“社会道德”(societal ethos)中,而不是谨守学术项目的边界。(29)David Hoy and Thomas McCarthy, Critical Theory(Oxford: Blackwell,1994), 16.

具有解放的志趣需要向实证主义范式发起两方面挑战。第一,研究者需突破带有很强目的性、设计性、步骤性的研究方式,也即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实践者)的互动方式,敢于接纳研究中的不确定性。正如阿克塞尔·霍奈茨(Axel Honneth)所说,基于批判立场的学术公共参与并不只为推动那些被事先设计好的变革,而是要洞悉解放性变革所涉及的各种不确定因素及其产生条件。(30)Axel Honneth, Disrepect: The Normative Foundations of Critical Theory(Cambridge: Polity,2007), 69.第二,实践是复杂的,牵扯各方社会因素。所以,学术研究必须打破传统的学科边界,积极尝试跨领域、跨学科的合作。(31)Marit Hammond,“Deliberative Democracy as a Critical Theory,”Critical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oci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22,no.7(2019): 787-808.第三,真正走出象牙塔的学者需对自身的意识形态倾向保持自省,不能理所当然地相信自己的认识论立场并单方面地塑造实践者的主观世界。(32)Bohman James,“Theories, Practices, and Pluralism,”Philosophy of the Social Sciences 29,no.4(1999): 459-480.无论是要打破研究规范、学科边界,还是要转变研究关系,都在新自由主义话语的统治下步履维艰,因为这样的学术参与行为很难被量化与控制,被现有的科研机构的评价体系所不容。(33)李兵,郭天一. 话语共识与社会多元性整合——哈贝马斯审议民主理论探析[J].思想战线,2019,(1):78-84.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审议民主不仅强调多元协商,还注重协商中的审慎与理性。(34)王洪波.历史唯物主义的公共性维度下主体公共精神的当代建构[J].社会科学,2020,(4):47-52.这种审慎体现在学术研究能否对社会热门问题保持一定的“冷思考”,能否对大众喜好与社会尝试保持质疑精神。在布拉德利·阿多诺(Bradley Adorno)看来,如果我们对学术成果的判断只看重其满足社会需求的程度及其应用性,那就是在为思想加上镣铐。(35)Bradley J.Madonald and Katherine E.Young, “Adorno and Marcuse at the Barricades?: Critical Theory, Scholar-Activism, and the Neoliberal University,”New Political Science 40,no.3(2018):528-541.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进一步指出,学术的公众参与不能完全用“公共性”定义(36)Herbert Marcuse, One-dimensional Man(Boston: Beacon Press, 1991).,而要使自己的概念与语言体系和公共体系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就是质疑、思考各种可能性与潜力的空间。这种批判的空间在新自由主义时代尤为重要,因为社会公共空间展现出越发明显的个体化、商业化特征。在谈论“保守现代化”这个概念时,阿普尔指出,基于个人竞争的市场准则,公共福祉被视作个体可量化利益(如获得升学与工作机会等)的增长与叠加。(37)Micheal W.Apple, Educating the “Right” Way: Markets, Standards, God, and Inequity(2nd ed.)(New York: Routledge, 2006).如果我们总是把以高学历、高工资测量出来的人视作教育的产品,那么这种在人力资源市场上获利的个体越多,教育实践就越成功,而能为这种实践提供技术支持的教育研究就被视作服务于公共福祉。在这种逻辑下,不少教育研究一边从售卖各种能力指标和教育标准中获利,一边又打着服务于公共利益的口号。一些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也因深谙市场需求,将自己打造成明星,得名获利。这种日益膨胀的商业性已开始被人们觉察,公共成为一个边界模糊的概念,“公共知识分子”也开始成为一个带有负面含义的身份标识,指向那种利用自身公信力,引导、制造社会舆论,使自己获得更多社会关注及商业利益的研究者。

四、结语

循证决策实践是现代社会治理的重要一环,它将学术研究推出象牙塔,参与到公共管理的实践中,但其主要任务是通过实验及准实验等技术手段,“确定严格的证据评价与分级标准,制订实践指南、标准与手册,建立大型数据库”(38)杨文登,叶浩生. 社会科学的三次“科学化”浪潮:从实证研究、社会技术到循证实践[J].社会科学,2012,(8):107-116.。有了这类研究的技术支持,公共管理的效率获得提升,也以理性的形象获得更坚实的合法性基础。在教育学等诸多社会科学研究打着“科学化”和“为实践服务”的口号投入循证决策实践时,我们必须清楚地看到,学术研究的确从政府及其他公共服务的提供者那里获得资金支持,但从此却被带上了由外力设置的“科学”枷锁,以相对单一的证据生产标准来规制研究方法,又通过对研究方法的规制来控制研究者的研究兴趣、问题意识、理论视角。可以说,循证研究是被绑在新自由主义战车上的学术研究,它服务于这个靠绩效评估和问责来维系的社会,服务于统治性社会集团;它没有卸下精英的架子,没有与社会的实践主体进行主体间的对话与合作。我们在此对循证研究提出批判,并不是要从根本上否定这种研究与实践之间的合作模式,而是要发出这样的提醒,即美英等国的循证研究并不是所有学术研究的最佳模式,循证决策实践也并不是连接学术与实践之间的坚实桥梁。真正服务于公共福祉的教育研究既要拥有追求解放的价值担当,敢于突破学术制度的藩篱,又要保持批判的理论立场,具有刺穿表层“事实”的理论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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