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燚
(河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汉代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其时代观念也呈现出大一统的特征,这种情况所带来的哲学变化,就是人们往往以主体化的方式去观察和统摄天下乃至宇宙世界。这种对世界的反思方式不是纯粹的本体论,而是理性与感性交织的宇宙论——它既有理性的特质,同时又有感性的形式。在此哲学背景下可以看到,汉代美学既充满着博大充盈的雄浑感,又蕴含着宇宙时空的超越感,这使得当时的美学与艺术充满宇宙论色彩。关于这一点,我们从汉画砖、汉画像石以及墓葬壁画等艺术形式中看得非常清晰。当然,在众多艺术形式中,墓葬壁画中的天象图在表现汉人的时空观和宇宙观时尤为突出、直观。正是它们的存在,为我们理解汉人是如何用感性的艺术形式来呈现统一而又系统的宇宙观念提供了最真实、最原始的资料,同时也揭示出其背后所蕴含的人生理想与精神信仰。
就现有的汉代墓葬来看,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墓[1]和陕西靖边县渠树壕墓[2]保存尤为完整,其中的壁画也非常精美。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墓的壁画主要绘在主室内的四壁和顶部。壁画的内容主要是日月、祥云、二十八宿和四象相配的天象图。这些星象非常具体,也有生动形象的星官人物像。显然,该壁画对于中国古代天文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陕西靖边县渠树壕墓的券顶满绘着天象图和仙游人物图。该图以日、月、女娲伏羲、白长线、四象、二十八宿和星官人物为主,形象生动,色彩饱满。整个壁画的中心是北斗七星,四方是二十八宿,也就是四宫星象。它与现实中的星象有很多契合之处。尽管该壁画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科学认知,但是在当时的知识背景下,已显现出天文、艺术与美学的融合。
总体来看,这两座墓的天象图基本都是围绕着一个中心,然后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汉人在把握天地运行规律总结出来的一种宇宙图式。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再反过来理解墓室壁画天象图,也许就会有一种新的理解。其实,壁画中的天象图就可以视为一个宇宙图式,它是一个视觉化的宇宙空间。它绘于整个墓葬的顶端,大部分呈现出圆形,象征着天体宇宙,这与传统以来形成的天圆地方观念是一脉相承的。汉代天象图中多绘有日月、云气、星象、伏羲女娲等形象,这就是用一种非常形象化的图像去表现宇宙空间观念。比如,阴阳五行是汉代极为推崇和流行的思想观念,在天象图中如何把它表现出来?那就是用日月、伏羲和女娲来表示阴阳。当然,在有些壁画中则用西王母与东王公来表示。阴阳结合,才能使整个宇宙处于一种和谐之境,这就意味着汉人所理解的宇宙既隐含着阴阳五行观念,也显现出在空间流转中的一种图式。
需要注意的是,有些墓葬壁画所描绘的是星象图(1)天象图比星象图的概念内涵更丰富,内容更多元,它包括天上的云气、祥瑞、日月、星象以及星官等。星象图则主要是以星宿为主的各种形象,包括三垣、二十八宿、四象、黄道、赤道以及天河等。。应该说,星象图可以更好地体现出汉人所理解的图式化的宇宙空间,这与古人对星象的理解相关。冯时教授把古代星象图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圆式星图。这种图式有着最深远的思想观念背景,那就是“盖天说”。它体现出古人对天地的理解,即“天圆地方”。这种样式基本处于主流地位,并随着时代发展不断得到完善,与现实中的星象也越来越契合。第二种是横式星图。这种图式也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但是在汉代墓葬中,“似乎也由于星图所绘的位置的限制”。第三种是中西合璧的星象图。由于时代较晚,它主要体现中西天文学之间的互融互渗[3](P330)。总体来看,前两种代表着古人所理解的宇宙图式。出土的汉代星象图表明,汉人对宇宙空间的理解确实是一种图式化的。他们把现实中的天象在墓葬壁画中用图式的方式展现出来。比如,西安交通大学汉墓壁画就呈圆形,中间是祥云、祥鸟和日月,四周是二十八宿,其中的四象也非常清晰。尽管它没有现实中的星空那么真切,但从图式来说已经很好地表现宇宙空间了。与之相比,渠树壕汉墓更为标准。它是以北斗为中心,四周较为突出的是二十八宿、星官以及四象。虽然整个图像呈“T”字形,但从整个星象的布局来说,已经确切地表现出图式化的宇宙空间。
当然,汉人把宇宙空间进行图式化,并不只是用天象图这一种方式,而是存在多种形式。如1972年甘肃武威磨咀子汉墓出土汉代的漆木式盘,以及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出土的两件漆木式盘,都是表现宇宙空间的重要形式。如李零所说:“以六壬式为例,其形式是模仿盖天说的宇宙结构,上有圆盘象天穹,中心为北斗,四周是二十八宿和由星象表示的十二月神;下有方盘象大地,也有与二十八宿对应的星野和表示日月行度的天干地支。”[4](P30)尽管式盘的用途更多地用于占卜,但它的结构其实就如同星象图一样,蕴含着天地宇宙之间的一种隐在联系。它那符号化和格式化的思维模式,涵盖了整个宇宙结构,使天人之际的神秘关系囊括其中。人们再由宇宙结构而观察人世间的万象,从而有利于人事的预见。因此,汉人对于宇宙空间的把握已显现出自身的特点。天象图也好,式盘也罢,尽管它们的功能不同,但是其内在的逻辑应该说是相通的。
当然,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探究汉人的图式化宇宙观念背后深厚的哲学基础。自远古以来,人们通过仰观俯察,对宇宙空间与天地万物给予一种直观性感知。他们认为天圆地方,并由此展开对宇宙的认识。到先秦时期,人们似乎不再满足于这种感性化的认识,而是要探索宇宙世界背后那个具有本体意义的东西。如道家讲“道”,儒家讲“仁”,阴阳家讲“阴阳五行”等,都是理性反思与本体追问之后得出的结果。但这种思辨性极强的思维方式并不易于为人所把握,所以汉代哲学家一方面继承了先秦以来思想的思辨性,另一方面把它用一种更为通俗易懂的方式体现出来,如《淮南子》对于道的解释显然比道家更形象化:“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力万物。”[5](P165-166)这种阐释就具有宇宙论的特点。它不是那种抽象化和概念化的方式,而是在阐释中平添经验主义的色彩。如此一来,汉人的宇宙观更充满生气,更活色生香。这就表明,汉代的思想观念更能体现出一种理性与感性的交织。
由此背景出发,汉代的哲学具有较强综合性,它融合了儒家、道家、阴阳家等诸多思想,使当时的宇宙论包孕着更丰富的内涵。在汉人看来,“宇宙的起源是太一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而衍生的,宇宙的结构则是以五方八卦九野二十八宿这样的规则组合的,万物就是在这种整齐有序的格局中有序地循环”[6](P212)。简单来讲,汉代的宇宙论是一种图式化的宇宙论,一方面它具有理性的特质,另一方面要把这种理性用一种感性的图式展现出来。它首先有一个起点,在此基础上按照一定的序列铺展开来,以至于形成宇宙万物。所以,汉人“在当时历史条件下,企图把天文、地理、气象、季候、草木鸟兽、人事制度、法令政治以及形体精神等万事万物,都纳入一个统一的、相互联系和彼此影响并遵循普遍规律的‘类’别的宇宙图式中,从总体角度来加以认识和把握,这应该说是理论思维的一种进步”[7](P116)。他们所理解的宇宙,既包括天地、气、时空、阴阳、五行等方面,也包括五方、五味、五嗅、五色、五音等内容,这就使得抽象的概念变得具有视觉意味,且充满经验与人情的色彩。就此言之,汉代的宇宙论既有理性的图式思维,又有感性的万物充实。这就说明,我们只要把握住这个宇宙图式,那么汉代的很多感性的、艺术的和文化的问题就会得到更进一步的理解。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墓和陕西靖边县渠树壕墓中的天象图是汉人所理解的图式化宇宙空间的艺术化表达。它们与式盘一样,都是一个微缩的宇宙模型,也是汉代哲学的一种视觉化表达形式。它们表征着一个地下的宇宙空间,以便为死后的灵魂找到一种归宿。
自远古时代以来,由于农业生产的需要,人们必须在特定的时间内进行耕种,否则就会错过农时,会带来一年的丰收无望。当时的智者通过实践,根据星象的移动位置来确定最佳的耕种时间,这就是所谓的“观象授时”。当然,这种观象授时的知识太过重要,所以它往往被统治者所掌控。也正是如此,考古人员发现了自新石器以来大量的与星象相关的器物或遗存往往与当时的贵族有关。其中,比较著名的是濮阳西水坡墓葬遗存、湖北随县曾侯乙二十八宿漆箱、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墓壁画等。另外我们从《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后汉书·天文》中也可以看出,古人对于星象的认知有一整套知识体系,既细致入微,又充满想象。所有这些足以表明,传统天文学有着悠久的历史积淀,而且非常发达。既然如此,那么在汉代的墓葬中为什么不能绘制更为细致的天象图呢?尽管这与绘画者的艺术修养有关,但更多的恐怕还是汉人并不想追求精致化,而是想用一种象征性的艺术手法去呈现宇宙空间。
在汉代天象图中,最具象征性的艺术就是祥瑞图。在汉人的思想观念中,天人之际有着息息相关的隐秘联系。这种关系就形成了汉代特有的天人合一思想,它主要表现在祥瑞与图谶方面。正是这样,统治者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上天所带来的启示。如有好事,则天降祥瑞;如有坏事,则天降灾异。在此思想背景下,汉人对于祥瑞的精神信仰更是有增无减。他们在营造墓葬及相关建筑之时一定要绘上祥瑞图,以此希望为这个微缩的宇宙空间带来祥瑞。如武梁祠壁画中的祥瑞图所呈现的是奇鸟、异兽、鱼、树、器具等,这些图像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关联性,而是作为图录的风格被绘制在内部屋顶。巫鸿说:“正如武梁祠屋顶的画像所显示,刻在那里的祥瑞图像没有一个是表现在特定情况下的特定事物,它们所表现的都是抽象的类型。”[8](P102)显然,它们是用象征的方式希望得到来自上天的祥瑞与护佑。不止武梁祠如此,其他墓葬天象图中也绘有祥瑞之物,如洛阳西汉卜千秋墓[9][10]的天象图中就有黄蛇、白虎、朱雀、二枭羊、二龙等祥瑞存在。墓主人这么做,还是希望自己的灵魂在具有灵性的祥瑞物保护和引领下飞升,直到那个永恒的自由世界。
可以看到,西安交通大学汉墓和渠树壕汉墓的天象图将重要的星象与祥瑞之物、神话传说结合在一起绘制出来,使整个宇宙空间显得感性而活泼,生动而有趣,显示出丰富的想象力和较高的艺术性。通过比较可以看出,两座墓壁画星象图中都绘有苍龙、织女、牛郎、南斗、白虎、毕宿、朱雀、觜宿、娄宿、奎宿、余鬼、日、月等,但在一些形象表现方面还是有所不同。西安交通大学汉墓壁画将牛宿画成一人正在用力地牵牛,将女宿画成一位侧面跪坐的女子形象。而渠树壕汉墓壁画在表现牛宿时画了一个牵牛和一个男子,在表现女宿时画了一个正在织布的女子。两人中间有一条粗色的白线,象征着天河,将两人隔离开来,这分明在用图像的方式绘制出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由此看,它们的表意功能和象征特点还是非常明显的。通过观察,人们一眼便可认出这两个星宿。这就足以显示出,墓葬壁画作者有着较高的艺术修养与知识体系。
所以,汉人对墓葬壁画的追求并不是写实性的,因为他们要所展现的是死后的空间世界。这个空间世界一定要与现实区别开来,目的是为了突出墓葬空间的特殊性。从汉墓出土的文物可以看到,陶器、玉器、铜器以及钱币等实物都不具有实用价值而是象征性材料[11](P602)。这些材料在这个微型宇宙之中分担着不同的角色,共同构建一个独特的场面。在这个场面中,这些材料似乎烘托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即墓主人的灵魂之所在。这个独特的位置也许在这些象征性的材料之中,也许是壁画中的墓主人形象。这样,天象图、壁画与器物所构建的场所共同组成了一个宇宙空间。尽管天象图是宇宙空间的象征,但毕竟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有着明显的艺术性。如西安交通大学出土的汉代墓葬壁画,虽然具体而生动,但并不是一种出于科学的认知方式。如冯时所言:“星图虽然只绘有日、月和二十八宿,但作者力图以此象征全天星宿这一点是不容怀疑的,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将这幅星图视为具有示意性的圆式全天星图。”[3](P322)这种示意性的星象图与现实中的星象图还是有差异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宇宙空间的理解。
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墓葬中的这个空间与现实空间其实是相反的。地下的这个作为镜像的宇宙,它总是与现实宇宙有一个反转。“这种改动似乎暗示死亡之域所使用的是一种与现实世界相反的认知模式,通过对生者逻辑的反转,造墓者为死者创造出一个镜像般的地下世界。”[12](P169)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墓葬是以室内的视觉来反观现实世界的。也就是说,墓葬设计者是以死者的视界来进行造墓的。“图绘天象只是一种将地下墓室转化为象征性空间的特殊方式,另一种流行的方式是以不同的图像程序将墓葬转化为仙境或天堂。”[12](P169)这两种方式都是人们对死后世界的一种追求。也许从墓主人的灵魂视角来看,这个天象图即是真实的地下宇宙。但对于现实世界中的人来说,它就是象征性的艺术,而且也融入了人的无限想象。
总体来看,汉代墓葬中整个内部的陪葬物品以及由之而构建的宇宙空间都具有象征性。就天象图来说,它用视觉的形式来绘出一幅宇宙图。在这里,很多星象充满着神话传说,而且每一种形象都富有想象力,表现出特有的艺术魅力。可见,汉人所意识到的时空观更为感性,呈现出一派生命气息。他们一方面用思想观念去统摄宇宙空间,另一方面又让这种空间具有象征意蕴。这种艺术特质在汉代更为独特,对中国古典艺术也有着内在的影响。
宗白华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认为,对古人而言,“空间、时间合成他的宇宙而安顿着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从容的,是有节奏的。对于他空间时间是不能分割的。春夏秋冬配合着东西南北。这个意识表现在秦汉的哲学思想里。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率领着空间方位(东西南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所以我们的空间感觉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觉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13](P431)。所以,中国古代艺术家用心灵跃入自然的节奏之中,感受自然的空间万象,然后用艺术去表现这种律动的、节奏化的自然。也正是如此,古代艺术总是呈现出一派和谐的、有节奏的和律动的宇宙空间。当然,这种审美意识在汉代的天象艺术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巫鸿看来,汉代的墓葬壁画至少有两种视觉表达系统来显现宇宙空间:“一个系统以抽象的象征符号和图形图解宇宙,另一个系统则以具体的形象描画宇宙。这两个系统在数百年间持续平行发展,没有相互取代,其中必定暗含着某些深奥的道理。”[10](P645)从这两种视觉方式来看,前者应该是图式化的宇宙形式,后者则是律动化的宇宙形式。其实,这两者并非相互孤立,而是一直隐秘地结合在一起。比如,西安交通大学汉墓和渠树壕汉墓天象图所呈现的是一个图式化的宇宙空间,但是其中所绘制的日、月、祥云、祥瑞、星宿、星官等之间有着强烈的互动感与律动感。在此之中,墓主人的灵魂可感受日月交替、星辰隐显以及四季变幻,同样也可感受到气化宇宙、祥云密布以及无限空间。由此看出,这些天象图试图用一种灿烂的感性去表现那理性的哲学观念。山西平陆枣园村汉墓[14]、洛阳烧沟M61墓[15]、洛阳卜千秋汉墓、洛阳尹屯汉墓[16][17]等壁画天象图,基本上是描绘性或象征性的,但这些描绘性的图像艺术背后是汉人的图式宇宙观念。由此,汉代天象图一方面显现出图式化的宇宙空间,另一方面又用描绘性或象征性的感性形式去展现宇宙空间的节奏性、律动性与音乐性。汉人之所以这么做,其实还是与他们的宇宙观相关。在汉人看来,人与世界并非二分,而是一种一体关系。如《淮南子》所言,当初世界混沌一片,后来才有天地之分。有了天地,也就有了空间。这个空间包括天的空间和地的空间。天的空间有神祗存在,地的空间是人的生活。而人是由精神与身体组成,当人死后,精神会归于天,而身体会归于地。正所谓“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5](P504-505)这意味着,人的精神与肉体最终都会融于天地之中。只是人的死亡并不是消灭,而是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在此情况下,汉人尤其重视死后精神与身体的安顿。他们要精心设计墓葬的空间,其中的随葬物、明器与壁画都是有所指涉。天象图就是这些设计中尤为独特的图像艺术。当然,他们所想象的宇宙空间既是无限美好的,也是永恒的家园。他们在墓葬中要表现这种美好和永恒,那就需要用最精美的构图、最典型的色彩、最流畅的线条发挥最大可能的想象力,让这种宇宙空间在图像艺术中呈现出来。在这个空间中,有日月就意味着时间的交替,有云气就意味着空间的气化,有星象就意味着宇宙的律动,有四象就意味着四季的变化,有仙人就意味着时间的永恒。这是一个充满着和谐、节奏与律动的宇宙空间。
综合来看,汉代墓葬壁画呈现出这样的宇宙空间,其主要目的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律动的宇宙空间中生命与自然获得一种融合。张法教授在论述汉代美学时说:“从天地的运动开始,由自然现象而人类社会,从朝廷到全国,呈现出一种天人相感、天人互动的图画。这种天人互动本身就是一种音乐性的行为。”[18](P69)因为人之在世所面对的就是有节奏、有生命的空间,人作为自然的一分子,也会与之保持共同的节律,如此才能保持真正的天人互动、天人合一。汉人往往把死者的世界视为生前生活的延续,因此把律动化的空间观念渗入墓葬的设计之中。墓葬中的天象图用云、气、风等具有律动性的绘画语言展现出来,使整个宇宙空间充满生气、生命与活力。二是灵魂在律动的节奏中飞升。在汉人看来,人是由灵魂和身体共同组成。当人死去之后,灵魂和身体就会分离,灵魂不灭,可以自由地翱翔,飞升至天神世界;身体则腐朽,归于大地。他们对生命的超越方式就是希望进入永恒之境。我们从很多天象图中,可以明显地看到祥瑞神兽引领灵魂飞升的情景。人的灵魂在墓葬之中向宇宙空间飞升,可以“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 [5](P112),最终成为永恒不灭的自由者。自此,灵魂不为物所役使,并得到彻底解放,因为它摆脱了身体束缚,超越了世俗社会。这是人们对未来世界所寄予的希望,也是向彼岸世界的一种期许。
在艺术领域,自现代以来,西方艺术理论对中国艺术理论的影响无疑是很大的。在此背景下,我们往往用西方艺术理论来研究中国古代艺术。这种研究范式并不能完全抓住中国古代艺术的实质部分,反而切割了中国古代艺术的整体性、延续性与人文性。这样做无非是用西方艺术理论来重塑中国古代艺术,结果反而是遮蔽了它的本真。因此,我们需要调整研究范式,切实还原到中国古代艺术的原境和本源,进一步结合它的时代背景、思想观念与精神信仰,也许会使作品的真意得到揭示。基于此,我们对于汉代天象图的讨论,就是要形成对汉人宇宙空间观念的完整性认知,进而建立考古、艺术、历史、哲学与美学之间的关联性。
首先,从汉代天象图出发,可以形成对汉人宇宙观念的一种视觉化阐释。从思想史可知,大汉王朝的统一为汉人建构统一性宇宙观念奠定现实基础。所以人们把宇宙空间纳入到一个结构化的知识体系之中,反过来使之成为阐释世间万物的一种图式。应该说,宇宙空间的图式化是汉代独特的思想观念,但这种观念毕竟属于思想层面,它如何用图像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是汉代人要解决的问题。从现有的图像来看,汉代天象图可以视为这种思想的视觉化表达。我们从天象图可以反观汉人对于整个宇宙空间的模拟性、统摄性、结构性与有序性。
其次,从汉代天象图可以看出,汉人所建构的是一个蕴含无限生机的、灿烂的宇宙空间。在汉人的观念中,整个宇宙在有序的结构中循环往复,有条不紊。如果天人之际的这种和谐关系被打破,那么人们也许会受到来自上天的惩罚。正是如此,汉人在墓葬中绘画天象图时,既让祥瑞之物作为图像的重心,又让整个画面充满生机、和谐律动并且灿烂至极。与此同时,天象图又孕育着神话传说的元素,让整个宇宙空间更显神话情趣。这样,汉人所要表达的宇宙观是由经验出发而至经验之外。尽管这种经验之外的世界在现实中无法企及,但他们寄希望于未来,以期死亡之后灵魂在祥瑞之物的招引下进入神界或仙界,从此真正实现天人合一的永恒境界。
再次,汉代天象图所反映的空间观念,对于中国传统艺术产生重要影响。通过这些图像可知,汉代人所理解的宇宙空间是感性与理性的交织。他们一方面通过星象、云气、人物、祥瑞等去象征一个和谐的、律动化的、充满生命的宇宙空间,另一方面也通过这种形象去追求无限与永恒。应该说,这种思想观念对中国古代艺术产生深远影响,即古代的文学、艺术与文化所描述的世界无论多么丰富多彩,都不是人们真正追求的,人所追求的是这个艺术世界背后的无限玄远的意境。换句话说,古人对于道、玄、宇宙、永恒、历史等观念的追求,总是蕴含在感性的艺术之中。关于这一点,我们也许从汉代天象图所蕴含的宇宙观中可以获得足够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