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亮
现代汉语有一类诸如“校”“尤”“臻”等多出现在书面语且只能与其他单音词组成双音结构(位置或在前或在后)使用的单音成分。“如果它没有嵌入双音节,整个句子就不自然。”[1]17这类成分早就引起学者们的关注,例如吕叔湘、陆志伟、董秀芳等。(1)黄梅在汉语韵律语法丛书之《汉语嵌偶单音词》(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5)中对此作过介绍,详见该书84—87页。但从全新视角进行全面深入研究的,则属冯胜利、黄梅。
冯胜利2006年提出“嵌偶单音词”概念:“汉语书面语有一批必须嵌入双音节模型才能使用的单音词,叫作嵌偶单音词(monosyllabic word used in a disyllabic template),它们是从古代文言文里直接继承下来用在现代汉语里的。”[2]前言10并将其视为汉语书面语的特点之一。2016年冯胜利进一步指出,嵌偶词是单音节的、古代的、耳听可懂的、句法自由的、韵律黏着的单位。[3]87
黄梅将嵌偶词的语言特征概括为以下五点:第一,出现在当代书面正式语体中(2)语言学界一般把1919年“五四”运动以后现代汉民族所使用的语言称为“现代汉语”。也有的学者把1949年建国后汉民族所使用的语言称为“当代汉语”。本文所说的“现代汉语”涵盖了所谓的“当代汉语”。;第二,能单独作句法成分;第三,必须通过韵律组合,即必须组成双字韵律词,或者说必须嵌入双音模板;第四,组成的双字组是韵律组合,这一韵律组合不一定是一个独立的句法单位;第五,是文言单音词。[1]15-16黄梅提出鉴定嵌偶词四个方面的标准:语法标准(不能单说、不能独立出现、结合面宽);语义标准(每个嵌偶词都只有一个词性,对应着一条义项);韵律标准(每个能够成为嵌偶词的单音节成分都必须能够嵌入双音节的韵律模板,否则就不是嵌偶词);语体标准(能够成为嵌偶词的单音节成分必须是庄典的)。[1]74-78
冯胜利和黄梅所说的“嵌偶单音词”是针对现代汉语书面语而言的。冯胜利认为,当代汉语书面语应该定义为“汉语书面的正式语体”[2]前言1,并且指出:“汉语的正式语体是近百年来独立发展而成的一种新语体……,既包含白话而又相对独立的、由‘自生系统’(以合偶词及其语法为主)和‘典雅语体’(以嵌偶词+古句型及其语法为主)组成的正式语体。”[2]前言3
既然嵌偶词是现代汉语书面语的重要特征,而现代汉语书面语(即现代汉语书面的正式语体)是近百年来形成的,那么在现代汉语书面语形成之初,即20世纪初掀起“白话文运动”之初,今天的嵌偶单音词在那时是怎么样的一个面貌呢?了解这点,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现代汉语书面语体嵌偶现象的发展轨迹。
根据冯胜利和黄梅的鉴定标准,本文以体现“白话文运动”成果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第六集)为考察对象,考察今天看作嵌偶单音词的成分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形式。
1935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印行,周作人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第六集)主要编选1917—1926年发表的散文、序言、游记、报刊评论,以及个别近于小品散文的小说(如废名的《桥》),共17位作者的71篇作品。[4]这些作品无论从体裁还是语用特点来看,都属于典型的书面语正式语体。作者包括徐志摩、刘半农、刘大白、梁遇春、吴稚晖、郁达夫、郭沫若、俞平伯、顾颉刚、江绍原、陈西滢、徐祖正、废名、孙伏园、孙福熙、徐蔚南、王世颖等。这个选集可以说在较大范围和很大程度上体现了“白话文运动”的成果。
考察发现,冯胜利(2006)、黄梅(2015)所说的嵌偶单音词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中绝大部分情况下,确实遵循组双使用的规律,但是也有一些今天不能单独出现(指在句中不能单说,必须组双才能使用)的嵌偶词在现代白话文早期有时以非嵌偶的形式出现。
冯胜利(2006)搜集了233个嵌偶单音词[2]8-10,黄梅(2015)则扩展到450个[1]112-134。在现代汉语正式语体中,嵌偶单音词在句中只有跟另一个单音词搭配,组合成双音结构,才可以被接受。这个规律在典型书面正式语体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第六集)的作品中是有鲜明体现的,但是也有一些用法并未体现这一规律。例如:
【暗】(“暗中”义)
(1)我听了这种种的议论,禁不住在腹中暗好笑。(顾颉刚《古史辨自序》)
“腹中”与“好笑”各自为两个音节一个音步,“暗”单用,并未嵌入双音模板。“暗好笑”今天要说成“暗自好笑”或“暗笑”才感觉更为顺畅,整个句子才自然。
【春】(“春天”义)
(2)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
“一个”是双音节,“春”单用,“春”要说成“春天”,或者“一个春”说成“一春”,构成双音结构,才觉自然。
值得注意的是,类似的用法在20世纪20年代白话文中并不罕见,例如下面鲁迅的用例(3)本文鲁迅作品例句均来自“鲁迅博物馆资料查询在线检索系统”之“鲁迅著作全编在线检索”,网址:http:∥cx.luxunmuseum.com.cn/default.aspx。:
(3)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秋夜》,原刊于1924年12月1日的《语丝》,又收于《野草》)
(4)七草在日本有两样,是春天的和秋天的。春的七草为芹,荠,鼠麯草,繁缕,鸡肠草,菘,萝卜,都可食。(《记剧中人物的译名》,原刊于1922年5月4日的《晨报·副刊》,又收于《译文序跋集》)
【大】(“大大地”义)
(5)青年们看见女人大垂涎,姑娘们碰见汉子有点动火,千方百计,寻死觅活想去成眷属,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俞平伯《重过西园码头》)
例(5)中“大垂涎”中的“大”是一个副词,冯胜利(2006)、黄梅(2015)都认为这个意义上的“大”是一个嵌偶单音词。“女人”和“垂涎”各自为两个音节,“大”单用,并未嵌入双音模板。句中的“大”说成“大为”等才合乎韵律。
【单】(“只”义)
(6)我不愿单注释《伪书考》了,我发起编辑《辨伪》丛刊。(顾颉刚《古史辨自序》)
“单”作副词表示“只”,属于嵌偶单音词,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中,需要与另一成分搭配构成双音结构才合适。例(6)中的“单注释”要说成“单单注释”“单只注释”“单注”等,总之,“单”要与另一成分组合成双音结构,进入双音模型,才算自然顺畅。
表“只”义的“单”要嵌入双音模板,整个句子才自然,如下例中的“单靠”,也可以是“单讲”“单凭”“单用”等,总之“单”要组双使用才顺畅。
(7)但我以为单靠“策略”,是没有用的,有真切的见解,才有精明的行为。(鲁迅《又论“第三种人”》,收于《南腔北调集》)
但是在鲁迅文章中表“只”义的副词“单”也常常单用,并不与其他成分组成双音结构。下面引自鲁迅作品中的例文中的“单”都没有与其他成分组成双音结构:
(8)便是对于数年以后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原刊于1919年11月1日的《新青年》,又收于《坟》)
(9)现在的中国美术家诚然心盲目盲,但其弊却不在单研究十九世纪的美术,——因为据我看来,他们并不研究什么世纪的美术。(《五十三》,原刊于1919年3月15日的《新青年》,又收于《热风》)
(10)“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祝福》,原刊于1924年3月25日的《东方杂志》,又收于《彷徨》)
(11)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过客》,原刊于1925年3月9日的《语丝》,又收于《野草》)
(12)第一,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是容易办到的。(《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原刊于1930年4月1日的《萌芽月刊》,又收于《二心集》)
【反】(“反而”义)
(13)国家的法律,系为保护少数强者而设,多数的弱者反不得不受法律的压制。(郁达夫《艺术与国家》)
表“反而”义的单音副词“反”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中作为一个嵌偶单音词,需要与另一个单音词组双使用。但是我们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品中能见到一些单用的表示“反而”义的“反”,例如鲁迅的作品就有一些这样的用例:
(14)《唐人说荟》也称为《唐代丛书》,早有小木板,现在却有了石印本了,然而反加添了许多脱落,误字,破句。(《破〈唐人说荟〉》,原刊于1922年10月1日的《晨报·副刊》,又收于《集外集拾遗补编》)
(15)但我却没有被其催眠,反觉得这道理比满洲人所说的“亡明者闯贼也,我大清天下,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的话还可笑。(《这回是“多数”的把戏》,原刊于1925年12月31日的《国民新报副刊》,又收于《华盖集》)
(16)文人虽因捐班或互捧,很快的成名,但为了出力的吹,壳子大了,里面反显得更加空洞。(《由聋而哑》,原载1933年9月8日的《申报·自由谈》,又收于《准风月谈》)
(17)曾被看作高尚的风景和静物画,在新的木刻上是减少了,然而看起出品来,这二者反显着较优的成绩。(《〈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序》,原载1936年11月1日的《文地》,又收于《且介亭杂文二集》)
表“反而”义的“反”在现代汉语能否单说,各人的语感并不一致。例如有人认为“反而觉得”“反觉”很流畅,而“反觉得”很别扭,但有人觉得可以这样表达。这正说明,嵌偶单音词本身就在发展变化之中。
【国】(“国家”义)
(18)现在幸而这种无常识的法律日渐稀少了,但是以文明先进国自命的英美,在国籍法上,仍旧还留着这种条例。(郁达夫《艺术与国家》)
(19)在这时候,不去研究物质和精神文明先进国的新道德观念,做我们的借鉴,却长吁短叹,以为“国将不国”。(陈西滢《中国的精神文明》)
(20)好像中国,在这一个计划里,也被认为三等国了!(陈西滢《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
以上“文明先进国”“三等国”中的“国”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中需要变为双音结构,诸如“之国”“国家”之类。
【积】(“积累”义)
(21)知道凡是眼前所见到的东西都是慢慢儿地积起来的,不是在古代已尽有,也不是到了现在刚有。(顾颉刚《古史辨自序》)
表“积累、聚集”义的“积”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中是嵌偶单音词,需要组双使用。[1]121
【镜】(“镜子”义)
(22)什么东西对他都没有意义,当他举起他的镜在绝色美人面前,他们看见承认自己的毛病同腐朽。(梁遇春《人死观》)
“镜”在现代汉语中是不能单用的,要么后附词缀如“子”“儿”,要么与其他成分如方位成分组合,要之,“镜”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中需要组双使用。
【具】(“具备”义)
(23)不过映在水中的经过绿水特别具一种飘渺空灵之美。(梁遇春《人死观》)
现代汉语中表“具备”义的“具”是嵌偶单音词,如上例“特别具”应或说成双音节“别具”,或组成“2+2”音节“特别具有”。
【弃】(“抛弃”义)
(24)我平生苦受了文学的纠缠,我弃牠也不知道弃过多少次数了。(郭沫若《卖书》)
表“抛弃”义的“弃”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体只能组双才能使用,该例中单用“弃”,违背了现代汉语书面语体的韵律规则,读来觉得拗口不顺。
【确】(“的确”义)
(25)他们的思想与生活确免不了衰老的批判,但合了全中国的民族观,还只可说幼稚。(顾颉刚《古史辨自序》)
表“的确”义的“确”在现代汉语书面语需要组双使用,如上例停顿为“确免|不了”则割裂了意义,组双使用(如“的确”“确为”等)才算通畅。
【深】(“深入地”义)
(26)因为她们只见到我的主张的断面,而不能深知道我的个性和环境,也是当然如此。(顾颉刚《古史辨自序》)
副词“深入地”义的“深”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体中不能单用,需要组双才能合乎韵律。上例“深知道”须表达为双音节的“深知”或“2+2”的“深切知道”等。
【他】(“其他的”义)
(27)一方面尽可以利用望远镜和分光器去考察星光,但于他方面也可以吟味关于星座的种种诗意葱茏的神话传说。(郭沫若《神话的世界》)
“他”作代词表“其他的”,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体中是嵌偶词。“他方面”不符合嵌偶要求因而不自然,表达为“其他方面”。
【信】(“相信”义)
(28)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出的那样暗惨。(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
表“相信”义的动词“信”在现代汉语正式书面语体是嵌偶单音词,上例“信”要与其他成分组双如“坚信”“确信”“深信”等才觉自然。
【许】(“允许”义)
(29)我不是教育家,便不应编教科书;馆中未尝许我作专门的研究,又如何教我作课本的著述。(顾颉刚《古史辨自序》)
表“允许”义的动词“许”在正式书面语体中属于嵌偶单音词,需要组双使用才行。
【寻】(“寻找”义)
(30)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徐志摩《翡冷翠山居闲话》)
(31)因此在中国寻不出一个能够引起那么多的联想的字来。(梁遇春《谈流浪汉》)
“寻找”义动词“寻”在现代汉语正式语体中是嵌偶单音词,需要配双使用。
以上所举仅为白话文早期阶段正式书面语体嵌偶单音词的部分例子。不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中出现,其他地方也常常见到今天必须组双出现的嵌偶单音词的非组双现象。除了前面所引的鲁迅的一些用例外,又如“防止”义动词“避”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体中是嵌偶词,不能单用,但是《新青年》的一些“避”就有不少非嵌偶的现象。例如:
(32)国内有知识的人,因为要避专制的毒害,多逃往外国,往瑞士的尤多;在那地方遇着西欧社会主义运动与文学的影响,受了一种新激刺,俄国革命运动愈加旺盛了。(赵明译《俄国革命之哲学的基础(上)》,载《新青年》第六卷四号)
(33)阶级竞争是他们不能避的运命,就是有了阶级的自觉,阶级间就起了竞争,当初只是经济的竞争,争经济上的利益,后来更进而为政治的竞争,争政治上的权力,直至那建在阶级对立上的经济的构造自己进化,发生了一种新变化为止。(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上)》,载《新青年》第六卷五号)
(34)要避被诅咒的运命么?(鲁迅译《一个青年的梦》第二幕,载《新青年》第七卷三号)
(35)这样的遭遇,人们是还不能避的。(鲁迅译《一个青年的梦》第三幕,载《新青年》第七卷四号)
上引例句出自顾颉刚、徐志摩、俞平伯、郁达夫、陈西滢、梁遇春、郭沫若等人的作品,并不是某一个作家有此现象。从我们对鲁迅作品的初步考察看,也有不少类似的正式书面语体中的嵌偶词单用的现象。可见这绝非偶然现象。我们想知道为什么在今天书面正式语体中必须嵌偶成双的嵌偶单音词,在早期白话书面正式语体文章中会出现一些非嵌偶形式?这些表现说明了什么?
1925年周作人在《国语文学谈》中说:“为便利计,现在中国需要一种国语,尽他能力的范围内,容纳古今中外的分子,成为言词充足,语法精密的言文,可以应现代的实用。”[5]67经过周作人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入选的文章显然是在很大程度上得到周作人认可的,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周作人“理想的国语”。鲁迅更是公认的白话文高手。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理想的国语”,还是存在不少今天看来并不那么“理想”的情况,笔者认为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以白话为基础的理想的现代汉语书面语究竟应该是怎样的样貌,本身是一个摸索学习的过程。
胡适1935年在《新文学的建设理论》中引用他《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的话说:“我们可尽量采用《水浒》,《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够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话来补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来补助。这样做去,决不愁语言文字不够用,也决不愁没有标准国语。”[6]周作人指出古文和白话文都是“文章语”,把白话文看作现代汉语书面的正式语体。“我相信所谓古文与白话文都是华语的一种文章语,并不是绝对地不同的东西。”[7]周作人1925年在《理想的国语》中说:“我们所要的是一种国语,以白话(即口语)为基本,加入古文(词及成语,并不是成段的文章)方言及外来语,组织适宜,具有论理之精密与艺术之美。”[8]7791925年,周作人在《国语文学谈》中再次阐明:“所以讲国语文学的人不能对于古文有所歧视,因为他是古代的文章语,是现代文章语的先人……。我们要表现自己的意思,所以必当弃模拟古文而用独创的白话,但同时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把古文请进国语文学里来,改正以前关于国语文学的谬误观念。”[5]70由于自身有很好的古文功底,再加上有这样的意识,所以他们在白话书面语体中有意无意运用文言词语是顺理成章之事。
冯胜利(2003)指出,“书面语也使用着许多文言的成分,但它并不就是文言文。事实上,书面语既不是口语也不是文言。……从手段上看,这种‘拉开距离’的需要要么靠古代的文言词汇来完成,要么用现代词语的古代用法来实现。”[9]冯胜利(2018)进一步指出:“如果是词汇把书面和口语的距离拉开的话,那么是韵律把这个距离控制在现代的范围之内而使之不流于文言。”[10]29
因此,20世纪早期白话书面语体文不少嵌偶词的使用与今天不同,很大程度就是因为早期白话文书面语作者们尚在摸索之中:一方面吸收文言成分拉开与口语的距离;一方面又在无形中受到现代汉语韵律的制约,要使之不流于文言。在此过程中,作家个人对语言的感觉是有差异的,因而造成今天看来不太自然不太合法的句子。例如鲁迅正式书面语体作品中有的“深”组双出现,有的则单用。以下例子“深”属于嵌偶词组双用法:
(36)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淡淡的血痕中》,原刊于1926年4月19日的《语丝》,又收于《野草》)
(37)弄些所谓“国学”的人大概都知道,胡先生原是南菁书院的高材生,不但深研旧学,并且博识前朝掌故的。(《谈所谓“大内档案》,原刊于1928年1月28日的《语丝》,又收于《而已集》)
但以下例子嵌偶单音词“深”没有组双使用:
(38)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祝福》,原刊于1924年3月25日的《东方杂志》,又收于《彷徨》)
(39)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在酒楼上》,原刊于1924年5月10日的《小说月报》,又收于《彷徨》)
(40)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阿Q正传〉的成因》,原刊于1926年12月18日的《北新周刊》,又收于《华盖集续编》)
鲁迅作品中嵌偶单音词“深”组双与单用交织,说明当时的作家尤其是文化底蕴较深厚的作家对文言的使用有感情、有惯性,但又积极倡导和推动白话,语用上通常注意遵循白话文的韵律特点,但有时可能没加注意就随了文言惯性,故而出现两种情形并存的现象。亦或许是在有意试验。总之,这是摸索探究期的正常现象。
诚如萨丕尔所说“各人对言语节奏的敏感程度也未必一样”[11]144,白话文运动时期作者旧学功底不一,各人经历不同,所接触的语体对象不同,故而在嵌偶词的使用上,呈现种种差异。作者受文言影响愈深,这些所谓嵌偶词越可能不组双而存在;文章本身文言色彩越浓,书面语性质愈强,越可能单用嵌偶词而不组双使用。例如:
(41)足下避自己铸词之难,而趋于借用陈语套语之易。(胡适《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新青年》第六卷五号)
此例出自胡适答复友人任叔永的书信,该信胡适采用文言语体,故“避”虽为嵌偶词,却并不组双使用。
如果作者试图用白话,而又深受文言影响,就会根据作品性质(读者对象、话题轻重、应用场合等)及适合的语感等确定文白倾向,就会出现正式书面语中嵌偶单音词使用的特殊情况。顾颉刚的文章《古史辨自序》文言倾向较大,且作者行文显然深受文言影响,就常有嵌偶单音词独用情况。
爱德华·萨丕尔指出:“各人对言语节奏的敏感程度也未必一样,但是节奏可能是一种无意识的语言决定因素,就是再不关心节奏的艺术使用的人也不例外。”[11]144嵌偶单音词多源于文言,而嵌偶词的成双使用规则是现代汉语正式语体内在的韵律需求。那些具有深厚文言功底的作者,固然能更好地调用其他单字组配嵌偶单音词,我们以鲁迅为例,鲁迅作品中躲避义嵌偶词“避”除固定词语如“躲避、避开、逃避、回避、避祸、避难、避暑、避忌、退避”等之外,作为嵌偶单音词组双出现的就有“可避、力避、远避、避入、避匿、奔避、谨避、避去、闪避、借避、避居、避烦、暂避、早避、巧避、避仇、避乱、避事、避世、避风、敬避、避往、迁避、避喧”等。
另外,“嵌入双音节模型”有两个途径,属于语用策略,一个是合并,一个是拆分,目的是达成韵律上的双音,形成一个音步,但不影响语句意思表达。所谓合并,就是将“嵌+2”或“2+嵌”的奇数音节韵律变成“1+1”的双音韵律。如“单注释——单注”“特别具——别具”。所谓拆分,就是将“嵌+2”或“2+嵌”的奇数音节韵律变成“2+2”的双音韵律结构,如“单注释——单单注释”“特别具——特别具有”。对于嵌偶词与多于两个音节的词语(结构更为紧密的奇数多音节短语)在一起使用的时候如何进入双音模型,基本原则同上,不过,也要根据嵌偶词与该结构的整体韵律来定。由于与之搭配的成分音节较多,语流过长,整体韵律感表现还可以,这个时候嵌偶词单用对整体韵律影响也不大。所以,基于这样的原因,作者就单用了,读者也未感觉到不那么自然。
嵌偶单音词之来源,固然主要是带有文言色彩的古语词,但实际上有相当一部分古语词在历史上早就被其他成分替换,但这个被替换的古语词仍活跃在一些方言中,变成今天的方言词。在这些方言中,这些词语句法自由且可以单用,例如动词“寻”。
汪维辉指出:“表示‘寻找’这一概念,上古汉语用‘求’‘索’等,现代汉语用‘找’。在魏晋南北朝,则常用‘觅’和‘寻’。”[12]133汪维辉进一步指出,“寻找”的“寻”从汉代产生以后一直活在人们的口头,至今在许多方言里(如吴语、徽语、赣语、湘语、客家话、晋语及官话区的江淮官话、西南官话、兰银官话、中原官话等的许多地点)仍只说“寻”而不说“找”。[12]136早期一些作家在书面正式语体中“寻”常常不组双使用,这可能跟“寻”在很多方言(如吴语)中是可以单说单用的自由词有关。上文例(30)的作者徐志摩就是吴语区的浙江海宁人。作者们可能在有意无意中受到了方言的影响。上野惠司就曾指出:“在鲁迅的文章里,除了文言、方言、外语的痕迹以外,同时可以看到明清白话和下江官话的明显影响。”[13]
需要指出的是,“五四”以来白话文运动的主将们大多主张到方言中去汲取营养。例如在讨论哪些词语哪些表达形式应该吸收进“现代的国语”时,周作人认为“国语中本有此语,唯方言特具有历史的或文艺的意味的,亦可以收录于字典中,以备查考或选用”[14]。
冯胜利(2006)指出嵌偶单音词是从古代文言文里直接继承下来用在现代汉语里的。[2]黄梅(2015)也认为“嵌偶词是古代单音词被借入(或融入)现代汉语中表示庄典语体色彩单音词。但它遵循的语法是现代汉语的语法规则”[1]30。
实际上,嵌偶单音词并非都“古”,例如上文举的“国”,很难说“国”是文言词。
又如嵌偶单音词“单”,也并非源自文言。限定义副词“只”的书面性更强,而“单”是近代汉语后起的口语词。
表限定义“只是”的副词“祇”,早在先秦就很常见,后世文言一直沿用。“只”作副词“祇”用,约始于魏晋。[15]“单”近代汉语才出现作副词的用法,下面是《近代汉语词典》的例子[16]:
(42)此雪是国家之吉兆,单应来春天下青苗皆发,必然大收也。(《元曲选外编·降桑椹》一折)
(43)俺哥哥以忠义为主,誓不扰害良,单杀滥官酷吏、倚强凌弱之人。(元明《水浒传》八六回)
“只”义的副词“单”并不是一个文言词。冯胜利、黄梅都把“古”(或“文言单音词”)列为嵌偶单音词的必要条件,恐怕太绝对。因为古代口语中新出现的口语词也会逐渐进入书面语。我们认为,少数在正式语体与非正式语体都能使用的通用语词,也可能进入嵌偶单音词的行列。
现代汉语书面语的形成与“五四”以来大批先贤的大力推行有关。诚如周作人所说:“我们所要的是—种国语,以白话(即口语)为基本,加入古文(词及成语,并不是成段的文章),方言及外来语,组织适宜,具有论理之精密与艺术之美。”[8]779白话文运动主将们积极吸纳古语、方言的语言成分,对现代汉语书面语词汇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房德里耶斯指出:“事实上共同语的基本特征就在于它是一切说共同语的人的各种不同语言之间的一个平均数。”“这共同语愈是扩张,它从下层居民中借来的成分就会愈多。它变得愈来愈苍白无力,死气沉沉而缺乏特色,这样,它就被消极的特性,被软弱无力和陈腐平凡限制住了。”[17]
尽管从总趋势上讲,由于报刊电视媒体的强劲影响、国家语言文化政策的规范化要求,使得人们在词语句式的使用上日趋规范统一,但是实际上,因为口语、书面语的相互影响,方言、普通话的互动,外语的影响,语言自身的变化,等等,汉语书面语不会完全趋同。同时,由于每个人文言素养不同,生活经历、职业背景等的差异,人们在各类词语的使用及句式的选择上也会有不同表现。因此,嵌偶单音词的成员会有所变化,嵌偶单音词的使用也在发生变化,甚至其身份、性质也在变。如本文提及的“镜”“积”等,这些嵌偶单音词在现代汉语中明显不会单独使用了,已是约定俗成的了,而“反(反而义)”则还有单用单说的,如“明明占了便宜,反到处嚷嚷吃亏”之类的说法也能听到,大有由嵌偶单音词向非嵌偶词转变的趋势。也就是说,今天来看,“反”这个词文白皆多用,“镜”“积”等文用白不用。与“但”和“但是”完全通用不同,“反”和“反而”未完全通用,不过这种趋势已经很明显。这可能与现代汉语的与时俱进式发展有关。“新时代个人以及社会对优秀传统文化有了重新认识与回归取向”,现代语文观应该把“文人气”与“从众从俗”结合起来。[17]有实证研究表明,“同样是白话文,人们对不同形式的文本喜好程度也是不同的。相对来看,越是古雅、优美的文本越受欢迎。”[18]现代汉语书面语在朝着庄典趋势回归,越来越多的嵌偶单音词会逐渐“独立”起来,变成非嵌偶词。
现代汉语嵌偶单音词仍处在动态发展变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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