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慧
那天,我带儿子驱车六百公里,从长沙出发,过湘江、出洞庭、跨长江,进入三峡。山路沿着悬崖向上延伸,灌木茂密葱茏,远处江水茫茫,奉节县城和白帝城如海市蜃楼,若隐若现。
下高速,再沿着盘山路起伏一个多小时,导航显示已到达目的地——三峡之巅。我将车停下,却四顾茫然,一个个小山冈像棋子般排列,车走直线马行斜,却不见那三峡之巅。只得将车停好,找个有人迹的地方问路。不远处一个小山顶上,果然有一幢两层新屋。我们爬上山顶,站在房前的护坡上,没有护栏,探头往下看,才感觉站在一片高耸的悬崖上,不由抽了一口冷气。再往下俯看,发现有两栋低矮的土房子,斑驳土墙,盖着青瓦,瓦上杂草丛生,黄绿相间,与三峡的翠绿融为一体。视线再往深处,就是带状的长江,看不清船只,听不见涛声,只闪烁一线线白光。
有人吗?
片刻,从一侧几乎垂直山体下的苞谷地里,钻出一个男子,个头矮小,赤裸上身,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健壮的肌肉。我笑着用西南官话跟他交流,说明来意,请求帮助。
年轻男子告诉我,他姓吴,祖上是湖南人,湖广填四川的年代迁居这里,已经三百多年了。他知道这里有一条捷径通往三峡之巅,好久没人走,不好走。要我们等他一下,进屋带把砍刀,给我们带路。
早就听说这三峡之巅有很多湖南人,果然。
在路口,小吴随手砍了三根木棍。他拿了一根,在前面打草惊蛇,递给我们两根,说是既当拐杖,又作纪念。
小吴一路挥舞砍刀,披荆斩棘,开辟道路。我们手脚并用,汗流浃背,艰难爬行。小吴说,这条路,只有他们一家人走,以前是砍柴的主路,但太陡了,牲畜都上不来,现在只有清明扫墓才来走一次。
我们往上爬,发现路边有一处水塔,水管都生锈了。小吴说,那是十几年前,政府为了解决吴家的饮水困难而建的,后来水源断了,就废弃了。
继续往上爬,山势愈发陡峭,我气喘如牛。蜀道果然是难啊。忽然,小吴在几棵杂树前停下,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座坟墓。小吴告诉我,这就是他家的祖坟。我拨开杂草,俯下身看,稍为前倾的墓碑上,清晰刻有“湖南石门大柏树”七个大字。
原来这老吴家是从石门县迁过来的。我去过石门的夹山寺,但不知道大柏树,想必那里一定是松柏苍翠,溪流潺潺。
小吴利索地清理着祖坟上的杂草,说,他家祖坟以前在屋后,坐北朝南,俯瞰长江,几十年前,他爷爷顺江而下,出过川,知道湖南在东边,才组织家人把祖坟和墓碑迁到现在这个位置,坐西朝东,看得更远了。
我早就知道,湖广填四川,是发生在清朝的一次大规模移民。在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四川屡历战乱,导致人口急剧减少。因此到了清朝,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吸引外地移民入川垦荒,各省贫民携带妻子入蜀者,准其入籍,在赋税政策上实行额外的优惠。譬如康熙就曾下诏对移民垦荒地亩,规定五年起才征税,并对滋生人口,永不加赋。在这次移民大潮中,显然,我们湖南人也功不可没。
我就不送了,你们自己上去吧。
猛然,小吴的声音让我从历史的缅怀中走出,接着,他伸手朝上一指,说前面就是三峡之巅。我跟儿子谢过小吴,朝地下的老乡三鞠躬。
我们沿着一条公路往前走,穿过一个个小山冈,仍不见那三峡之巅。在一个凉亭前,见到几个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凭着一种地缘血亲的直觉,他们应该是我的老乡。一问,果然是湖南宁乡那边迁来的。一位老哥自报家门,姓彭,热情地跟我聊天,告诉我去三峡之巅,走路还要三十分钟,而且要快跑,否则太阳下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看到他的农用三轮车已发动,顺势说道:老哥,辛苦你一下,送我们过去,要多少钱?
我们是老乡,要啥子钱喽!上来!只是车上工具太多,不好坐。
我瞄了一下车厢,有镰刀、锄头、箩筐,还有几把小凳子。吩咐儿子上车坐好,我自己则坐在副驾驶室。坐好,坐好。车子一晃,彭老哥一个熟练的掉头。
彭老哥告诉我,自祖上迁居到这里,一直没有回去过,家谱里记着的迁出地,叫彭黄湾,沧海桑田,不知还能否找到。镇上有湖广会馆,从长江岸边到三峡之巅,上上下下都是本村的山地,山上石多土少,只适合种红薯和苞谷,赚钱靠外出打工。近几年搞旅游开发,家里也有事做了,慢慢有了活钱,加上政府对农村的大力扶持,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生活真是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
离景区一百米的地方,彭老哥把我们放下,说村民的车只能到此为止。我们下车,要儿子帮我和老哥来一张合影。我录入彭老哥的手机号码,跟他握手谢别。我油然而生一个想法,在石门和宁乡有不少朋友,回长沙后,打听打听三百年前那个石门大柏树和宁乡彭黄湾,如果那两个地名没变,我要陪着他们重归故里,亲眼目睹他们身负祖辈情意,跪拜和亲吻故乡的那片母土。
终于到了三峡之巅。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我们沉浸在诗圣杜甫的诗情里,但见那长江浩荡东泻,两岸悬崖峭壁如同刀削斧砍,山高峡窄,仰视碧空,云天一线,峡中水深流急,江面最窄处不过百余公尺,波涛汹涌,奔腾呼啸,令人惊心动魄。
游完三峡之巅,我们一路快跑,返回游客中心,却见彭老哥守候在路边,笑呵呵地朝我们挥手,示意我们上车。车上五六个乡亲,个个笑脸相迎。而我们父子俩像是一对多年未回家乡的游子。一位大姐告诉我,老彭知道我们车停在哪里,走过去最少要半个小时,所以就在这里等我们,快一个小时了。
我一下默然,感动不已。
在经过小吴家时,车子停下。此时夜幕降临,炊烟袅袅,凉风习习。我们看见一位老人立在吴家门口,花白头发,青色长裤,红色裤带,双目炯炯有神。一旁的厨房里飘出腊肉的香味。
我本来道声谢谢就走,老吴却把我们迎进客厅。客厅里窗明几净,电视、沙发、空调一应俱全。我们坐下喝茶。老吴说,娃告诉他了,我们会回来坐一坐。你们是我们家几百年来第一个来自湖南老家的客人,无论如何都要吃个便饭才走,腊肉、板油都是常有的,弄点小菜就可以了,说着眼睛转向天花板。我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还真的挂了几块长长的腊肉。
盛情难却,饭菜上桌。我问老吴,娃怎么还没有回来?
挑水去了,两个多月没有下雨了,自己家的水井没有水了,要到山下去挑,来回要七十多分钟。搭帮这个小娃在家里,否则,我们吃水都困难。老吴说。
难得这跨越千里的湘情。老吴同我聊起了他的家事。
我们家来这里三百年了,一直住在这赤甲山上,山高路险,人口一直发不起来,到现在就是我和弟弟两家人,也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我们吴家的人命贱,坚韧,这就是我们湖南人的骡子精神,无论在哪里,都能生根发芽。你们下午看到的土胚房,我们住了几百年,原来盖茅草,三十年前,我才换成瓦片。现在住的新房,是在政府的扶持下,去年盖的,前后花了五年时间,修你们走进来的这条毛路就花了三年。在这里,自然环境与生存条件形成了巨大反差,可谓是一把双刃剑,有得必有失,老吴开朗地笑了起来,如果没有政府的好
政策,我们做梦都过不上这样的日子。老人家,你有几个娃?
三男娃两女娃!两个女娃都嫁到三峡外面去了,很少回来。平时家里,就三个人。你们也是今年我们家的第一个客人,是稀客,稀客,难得!
老人家,你们住这么高,娃要读书去哪里?
长江边的镇上有学校,但下山要三个小时,上山要五个小时。现在打紧的,就是想这三个男娃赶紧成个家,生几个孙,送出去读书,才会发起来。看电视,我晓得老家石门,每年能考好几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以后,准备把孙娃送回老家读书。老人说完,一脸的幸福与满足。
老人独酌,我以茶敬之。
我们饭饱,正要起身。小吴回来了,肩挑一担长江水,晃悠晃悠走进屋,一身大汗。我用喝茶的杯子装了一杯水,细细品尝,一丝丝甘甜,又一丝清凉,徐徐沁透心田。
小吴放下挑子,见天色已暗,来不及休息,执意要打火把,送我们上车。长江边上,我和儿子拄着拐棍前行。彼刻,天上繁星闪耀,山下灯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