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秀
(北京邮电大学 科学技术研究院,北京 100786)
戴庆厦,福建仙游人,中央民族大学荣誉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民族语言学会荣誉会长,云南师范大学汉藏语研究院院长兼特聘教授,美国语言学会终身荣誉会员,泰国清莱皇家大学荣誉博士。社会兼职有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咨询委员,国家语委语言文字规范标准审定委员会委员,国家出版总署重大科技项目咨询委员会委员,《汉藏语学报》主编。主要从事汉藏语系语言和语言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已出版专著30 余部(部分合著),发表论文380 余篇。
戴庆厦先生出生于1935 年,因历经战乱而格外珍视和平,曾身处饥荒而深知温饱不易。正因为亲身经历过旧社会的贫穷、落后与不公,所以戴先生对祖国常怀至诚报效之念,对祖国日新月异、一日千里的发展变化由衷自豪。也正因为经历过贫穷、落后,戴先生做语言田野调查中对民族同胞有着深厚的感情,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有很深的体会。《礼记·大学》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戴先生执教65 年间,践行古训,修身养性,潜心治学,既以学问培养人,也以品德熏陶人。
问1:您年至耄耋,依然于三尺讲台育桃李。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有言:“为师之道,端品为先;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学生们对您爱戴有加,不只是因为您是学高之师,更因为您品端德重。您作为学界泰斗,却不矜不伐,宽容待人。请问您是如何养成这些贵重品格的?
答:我在14 岁之前是在旧社会度过的,亲眼目睹了旧社会的黑暗、腐败,国家的贫穷、落后、受欺凌,还亲眼看到日本帝国主义占领我国国土犯下滔天罪行。所以从小小年纪起,我就萌生了热爱祖国、报效祖国的思想,逐渐坚定了要为祖国的富强尽力的决心。
新中国成立后,我考进了福建省仙游县第一中学读高中。那时候,我意气风发、积极向上,在一些先进同学的带动下,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如参加县话剧团演出话剧《刘胡兰》《赤叶河》等,又如下乡做宣传、办宣传壁报等,也下决心要为新中国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高中毕业时,我服从国家的分配进入中央民族学院学习少数民族语言。我意识到,大学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我必须为自己奠定一个好的起点。学校为了培养我们,安排我们到民族地区生活了一年,为我们学好语言、建立民族感情创造了条件。那一年,我们与景颇族同胞同吃、同住、同劳动,亲身感受到少数民族群众朴实忠厚的品质,也体验了他们生活的穷苦,认识到新中国是各族人民改变命运的保证,逐渐形成了终生为少数民族服务的人生观。
毕业后,我意识到报效祖国的时机到了,我应当努力工作为国家发展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回想毕业后这65 年,我尽力工作,一心想在本职工作中奉献自己,实现理想。在工作实践中,我逐渐形成了“人生的价值在于贡献”的理念,也依此要求自己在短短的一生中努力为国家、为人们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敬业”“贡献”四个字,成为我时时衡量自己的座右铭。
问2:戴先生,我看到您几乎没有节假日,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支撑?
答:我懂事较晚。在少年时特别贪玩,喜欢玩乐器、看戏、游玩,耽误了不少时光,现在回想起来犹觉后悔。进入大学后,家人和幼时玩伴都觉得我变了,变得不贪玩,一心只顾学习、做学问了。在多个因素的影响下,我决心将来在民族语言科学领域做出一些贡献。对我产生影响的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在大学里给我们上课的老师都是在专业上学有所长的专家,如北京大学的王力、高名凯、袁家骅,语言研究所的吕叔湘、周殿福等教授,他们对学术的追求与献身精神,对我这样一个未见世面、急于求知的人来说,无疑会产生先入为主的巨大影响。听了他们精彩的课,我暗暗下定决心要成为像他们一样的语言学家,为中国的语言学贡献力量。在大学三年级(1958 年)学校召开“向科学进军”的一次表态会上,我情不自禁地发言说,“我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语言学家、教授!”
学校的教育坚定了我的信念。进校后,学校领导刘春院长在一次报告中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这批新入学的学生说:“你们不要老想去北大(我们52 级学生大多是由北大等校调剂过来的)。北大的民族学专业、少数民族语言专业还不如我们。”刘春院长虽是延安老干部,但有大学学历,是有名的民族研究专家。他的一席话我是听进去的,坚定了我以少数民族语言专业为终身专业的决心。
1953 年5 月至1954 年5 月,我在民族地区实习,直接接触到少数民族同胞及他们丰富多彩的语言文化,更加意识到选择少数民族语言为自己奋斗目标是没错的,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
问3:您从教65 年,桃李满天下。您认为什么品格对学术研究有深远的影响?您在培养学生过程中,是如何将您认为贵重的品格传递给学生,并影响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
答:好的品格对学术研究大有裨益。一个有事业心、有担当、肯奉献的人,业务钻研精神就会更强些;一个与群众有感情、肯与群众接触的人,语言田野调查的质量会做得更好些。在学习中特别是在田野调查中表现好的,一般是成绩都比较好的,成才也较快。
语言是个复杂的、博大精深的客体,其产生、演变受各种因素的制约,如语言类型、社会文化、地域、年龄、语言接触等,既有内部因素,又有外部因素,既有表层现象,又有深层动因。所以,要认识语言的特点不是容易的,常常会遇到“摸象”的困境。比如,这些年我们重视了语言接触的研究,但我感到有些语言现象要区分是语言演变的共性还是语言接触是有困难的,而研究者容易把一些找不出历史来源的相同特征看成是语言接触,出现了语言接触扩大化的倾向。
正因为有了这种认识,我总是提醒自己和学生,做语言研究不能轻敌,不要轻易下结论,而要下苦工夫、下死工夫。要能揭示一条语言规律,哪怕是小规律都是不容易的。对已有认识的问题要反复论证,写了文章要放下搁置段时间再看。这当中没有捷径可走。
培养学生是教师的天职。好的学生不仅要业务好,而且要人品好。所以,在进行业务教育的过程中,我还关心他们思想品质的修养。我注重以“人生的价值在于贡献”的理念影响、教育我的学生,要求他们努力学习,学有所成。
在教学中,我是严格要求学生的,见到好的要表扬,见到不好的一定会指出。比如20 世纪70 年代,我带一批学生到景颇山实习,对个别不习惯与群众打成一片学习语言的学生,我就开门见山地与他交谈,督促他深入群众,学习语言。后来这位学生改正了自己的学习方法,有了进步。2010 年后,为了调查、研究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的国情,我先后10 多次带领小分队到少数民族地区调查民族语言状况。那次语言国情调查颇有成效,不但在第一线了解了新时期少数民族使用语言文字的状况,为国家制定民族语文政策提供了参考,而且还培养了一大批能够做语言国情调查的人才。在田野调查中,绝大多数成员都能积极工作,按计划完成任务,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有的学生开始时对艰苦的农村生活有抵触心理,有的对发音人缺乏热情,有的吃饭时浪费饭菜等,我只要看到都要严肃指出。这样,大家就慢慢改正了自己的一些不良习惯。
问4:我听到许多老师说,您是业务、行政两不误。请问,您是怎样兼做行政工作的,有什么经验?
答:原来我不太愿意兼做行政工作,但组织上考虑到马学良先生年事已高,要我出来接替他的系主任工作。马学良老师也跟我谈了好多次,说让我出来是工作需要,是学科发展的需要。后来我同意了。我希望兼做管理工作能为国家、为人民多做些事,不虚度年华。上任后,我除了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外,还尽力做好行政管理工作。我继续上了许多课,如“汉藏语概论”“藏缅语研究”“彝缅语概论”“汉藏语研究方法论”“社会语言学”“语言调查”“景颇语概论”等课程。除了带硕士生、博士生,我还给本科生上课,同时也做研究工作。65 年来,我一直没有中断过上课,从讲课、与学生交流中得到精神上的满足。
我先后担任了中央民族大学语言学教研室主任、语文系主任、语言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生部主任、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院院长、“985 工程”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化教育与边疆史地教育基地主任、《汉藏语学报》主编等职,还兼任过云南师范大学汉藏语研究院院长、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咨询委员、全国语言文字标准技术委员会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标准技术委员会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审组成员、国家社科基金评审组成员、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等职。行政工作虽然占去我大量时间,但我觉得自己能为国家多做些事,做起来也觉得很愉快。
一次,有位即将担任行政职务的老朋友问我,您的业务工作不受行政工作影响,二者处理得好,有什么经验,我要向您取经。我实事求是地回答:“其实,兼任行政对业务工作不可能没有影响。但如果处理得好,影响会小一些。”多年来,在处理二者的关系上,我有如下体会。
首先,在思想上必须认识到,能兼做一些行政管理工作是党对我的信任,作为国家一手培养的知识分子,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做行政工作是应当的、义不容辞的。但要认识到,我是业务人才,必须在业务上为国家做出贡献,业务不能丢。所以,当组织上要我担任行政职务时,我总要表达一个诉求:“我还要做教学与研究,业务不能丢。”每个领导都会体贴地满足我的要求。所以很多年我都是在不断调整业务工作和行政工作的关系中度过的:既要做好行政管理工作,又要保证在业务做出更多成绩。
其次,要认识到既然是“双肩挑”,那就要比单做业务辛苦些。这些年来,我几乎把大多数的节假日、下班后的时间都用在了业务上,不让脑子断掉业务的“弦”。文娱活动、旅游、聊天等就比较少了;家务事也只好让我的老伴徐悉艰(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研究员)多做点。我还要求自己做业务时尽力提高效率。好在后来改为双休日,这对我大有好处,我可以在双休日里多做点业务工作。这么多年,我课照样上,研究生照样带,语言田野调查照样去,论文照样写。每天上办公室值班,处理完行政事务后,我就备课、做研究。
再次,不丢业务,对做好行政管理工作是有好处的。因为我可以根据做业务的体会,提高行政管理的水平,不至于成为“外行人”。而且我还是个业务教师,与其他教师能更近些,他们不会把我看成是不懂业务的纯行政人员。我相信,老师和学生们是喜欢这样的基层管理者的。
最后,做些行政管理,有助于对学科建设的思考。因为做行政管理,必须思考学科如何发展,学科的前沿是什么、特点是什么、如何赶上前沿,要做哪些事,如何发扬特色、弥补不足等,这些思考对我个人的业务提高、调整业务结构是有帮助的。
问5:戴先生,请问您是怎么帮助、教育学生的?
答:我与学生的关系,应该说是互相帮助。学生对我非常好。他们尊重我、关心我、体谅我、照顾我。这些年,我腿不好,学生们争着扶我,怕我摔倒。上课前,他们提前到教学楼门口等我,扶我上电梯,安好课件。他们认真听讲,支持我的课。下乡做田野调查时,他们从衣食住行各方面真心、细致地照顾我。
对学生,我坚持以身作则,身教重于言教。因为学生会从我的教学态度、上课准备情况、对待他们的态度等方面,学到有益的东西。我有数十次与学生一起出去实习、调查,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一起调查,一起访谈,一起熬夜,我的工作态度、待人处事的方式、生活上勤俭节约,学生都看得清清楚楚,对他们都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对学生要有感情。多年来,我和我的老伴发自内心地关心他们的学习、生活甚至家庭。多年来,学生对我们都特别好,把我和老伴当父母对待,令我们无比欣慰。
我要求学生们都能重情重义,都能重国家之情、人民之情、朋友之情;要能追求真理、乐于助人、感恩重义。有了重情重义的氛围,一个集体就很温暖,正气上升。去调查时,很重要的一点是,要与老乡、合作者培养感情,要像亲人般地关心他们,在称呼、交谈、询问、付报酬等各方面要表现出对群众的热爱。回头一看,我们每个课题组的成员都能尽力工作,善待他人,每当课题结束返京时,民族同胞都对我们有依依不舍之情。
问6:研究事物是获取知识和智慧的途径。您从教65 年,一直坚持田野调查,坚持培养学生,在语言研究领域深耕细作,笔耕不辍。我们都喜欢听您的课和报告,不知您是如何准备的?
答:我喜欢上课和做学术讲演,因为这是有益的事,让我有一种持久的事业感、充实感。我认为,上课也好,做报告也好,对一个老师来说是神圣的义务,不可掉以轻心,不可马虎对付。我大学毕业任教后逐渐养成一个习惯:每堂课、每次报告,都必须认真准备,绝不敷衍了事、仓促上阵,绝不信口开河,绝不打无准备之战。每次要讲的,事先都要写成讲稿,按讲稿讲。如果没有认真准备,没有详细的讲稿,我就不敢贸然上台;有了充足的准备,讲起来胆子就大些,也便于发挥自己的精彩点。
上课或作报告,必须重视针对性,尽量提供听者所需要的知识,心中要有听课对象,不能不顾听课对象,更不能为了炫耀自己的学识讲得晦涩难懂,让学生不知所云。经过多年的实践,我有这样一条体会:在讲课中,若听者聚精会神,与你共鸣,说明授课内容有的放矢,达到了效果;若听者不专心或不共鸣,说明不对路,必须调整。听者有无收获是实实在在的,不会装样子。上课和做报告要尽量做到深入浅出,让听者明白你在说什么,要点、创新点是什么,有何新意,有何价值。深入浅出是对教师的更高要求,是不易掌握的。
总之,讲好一次课或做好一次报告很不容易,我的经验是:不断总结经验,提高质量,向别人学习,弥补自己的不足。
问7:我多次听您说“语言事实是第一性的,语言理论是第二性的”,而且对学生也是这么要求的。我想请教您,为什么要坚持这个原则,其理据是什么,有何重要价值?
答:这是语言研究的一个基本原则,关系到能否发掘到新的语言规律、提升新的理论的大问题,而且还关系到培养的学生能否成才的大问题。对此,我自己也经历了一个认识、再认识的过程。
我年轻时曾经迷恋过语言学理论,要当理论语言学家。大学毕业时,我还想要读理论语言学研究生,希望将来成为一个理论语言学家。当时我以为理论是法宝,是获取丰收的捷径、利剑。值得庆幸的是,1956 年至1960 年我参加了全国少数民族语言大调查,在鲜活、丰富的民族语言事实面前,我的理念变了:我转而认为语言事实更重要,应该把主要力量放在语言事实的发掘、整理、解释上。有几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最早做的课题是“哈尼语松紧元音研究”。当时,我就被哈尼语方言、土语变化多端的松紧元音现象迷住了,一记录新的语言点或方言点,就会去注意是否有松紧元音的变异。随着语料的增多,特别是扩大到跨语言的比较后,我对松紧元音的变异特点、历史演变规律有了新的发现,这使我大开眼界。我从大量语料中归纳出藏缅语松紧元音有两个历史来源,掌握了藏缅语语音演变的一条重要规律。在这个过程中我认识到,如果没有大量的语言比较是不可能得出这条规律的。
后来,我又做名量词的研究。通过藏缅语不同语言、方言名量词的比较,我归纳了名量词历史演变的历史层次,区分了萌芽型、非发达型、发达型等几个类型,看到了反响型量词在古代藏缅语中的地位。从比较中求出了藏缅语名量词产生、演变的规律,分析出了名量词产生、发展的内外因素。这些认识,对汉藏语名量词的产生和演变提供了有价值的参照。但如果没有大量的调查语料,就不会有语言规律的提升。
多年来,我一直在做景颇语的句尾词的研究,对它有着强烈的、持久的兴趣。随着语料的不断增多,我连续发表了四篇句尾词研究的论文。根据句尾词的语料,我系统探讨了景颇语句尾词的语法意义、语法形式、语法功能、历史来源、演变趋势等特点,还研究了句尾词与人称、数的一致性和非一致性。这几年,我又根据语言类型理论,研究了景颇语的句尾词产生的土壤,发现了景颇语句尾词是藏缅语从粘着屈折型向分析型演变的产物,指出它虽有形态特点,但已形成以分析性特点为主的虚词系统。同时,景颇语的句尾词对于藏缅语语言转型的研究具有重要价值。句尾词的丰富语料成为我不断深入研究、发现新规律的宝库。
以上的经历告诉我,近在身边的大量本土语言对语言研究和建立语言学理论来说是基础,是立足点。我们应当就近而不求远,充分利用本土资源的优势。当然,我们也应当学习、借鉴西方有价值的现代语言学理论。
我再从宏观上谈几句语言事实与语言理论的关系。从认知关系、逻辑关系上说,语料是产生理论的依据,只有在掌握丰富语料的基础上才能产生语言理论。印欧语系就是在广泛掌握各种印欧语语料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所以,语料是第一性的,是永恒的;而理论是第二性的,可以改变或补充的。当然,先进的理论对认识客观事物有引领作用,应当受到重视,但与语言事实相比,还是第二性的。
我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起步晚,掌握的语料少,民族语言情况又比较复杂,对它的认识至今还很肤浅,有些语言的研究还是个空白点。因而,对我国少数民族语言的研究,要特别重视语料建设。只有在不断掌握新语料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总结出适合本土语言的理论。我国少数民族语言蕴含着无限的与西方语言不同的特点和规律,如重叠式的生成及成因、重叠式历史演变、重叠式的语言类型特征,是不能完全用西方理论解释的,又如我国语法范畴的演变也有许多西方语言没有的特点,需要我们通过一点一滴的分析、归纳、解释才能上升为有用的理论。
西方语言学家善于做理论概括,18 世纪以来形成了一套语言学理论和方法(包括各种流派),大大推进了语言学的发展。这些对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无疑是有帮助的,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但也必须看到,西方理论主要是在屈折型印欧语基础上产生的,对印欧语有较强的适应性,但用来研究分析型的汉藏语,就会出现像朱德熙先生所说的“格格不入”现象。所以,汉藏语的研究可以借鉴现代语言学理论方法,但不能一味照搬西方语言学理论,或用本土语料贴上新名词“标签”,而要根据自身的语言特点创新理论方法。我一直对我的研究生说:“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收集、发现、解释语言事实上,要做原创性的研究。”
总之,有了大量、丰富的语料,就便于在这基础上进行理论概括。但做语料是要付出苦力和时间的。现在有的年轻人,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迷信西方理论,一味追求新理论,不愿在语料上下苦功夫,养成一种不接地气的学风,严重影响了自己的发展。当然,理论在研究中也是很重要的,它有助于研究者发现和解释语言现象,有利于语言的深化研究。因此,在语言研究中,关键是要摆正理论与语言事实的关系。
问8:您这几年一直在研究如何使用分析性眼光研究汉藏语,发表了系列论文。请您谈谈是如何关注到这一新视角的?
答:这与我的语言研究路子有关。我最初是做单一语言描写研究的,主要研究景颇语和哈尼语,后来逐渐扩大了研究范围,通过与藏缅语亲属语言的比较来加深对这两种语言的认识。藏缅语内部语言资源丰富,各语言发展又不平衡,为我深入研究语言的现状及演变提供了条件。时间一久,我发现用分析性眼光能够发现藏缅语更多的特点,特别是隐藏的特点,于是,逐渐有了“分析性眼光”的新视角。
比如,过去研究景颇语的四音格词,不太明白四音格词在语音、语义、语法上为什么会有如此丰富的特点,为什么与周围的亲属语言相同或相似,后来经过语言比较、理论提升,发现四音格词是分析型语言的普遍特征,其单音节性、重韵律(包括声韵韵律和音节韵律)是产生四音格词的天然土壤。后来又发现,分析性越强的语言,四音格词越丰富,反之亦然。这样就从语言类型学的高度认识到,用分析性眼光可以解释为什么汉藏语这么多语言普遍有四音格词,而且不同语言之间存在着丰富与否的差异,还认识到为什么印欧语、阿尔泰语没有四音格词或很少。
又如,景颇语的句尾词有360 多个,不仅能表达句子的各种语气,还能表示动词的人称、数、体、态、方向等不同的语法意义,是其他语言少见的。过去,我仅停留在单一语言的描写研究上,因而对其来源、属性以及与亲属语言的关系未能有清晰的认识。后来,看到了亲属语言的语气词特点,从比较中发现景颇语的句尾词与彝语、哈尼语、拉祜语的差异主要是能否表示人称、体、数等语法意义上,进而思考其来源。经过语言类型比较,我发现这与语言转型的层次有关。藏缅语都是由屈折粘着型向分析型转变的语言,但不同语言演变的速度存在差异,有的快些,有的慢些。景颇语的句尾词除了表示语气外,还表示人称、数,这是原始藏缅语屈折粘着特点的遗存。而彝、哈尼、拉祜等语言,这些功能已消失,所以形成了与景颇语的差异。可见,使用类型学特别是分析性眼光有助于发现语言演变的属性及特点。
我们这一代人做语言研究,比上一代人有个有利条件,就是能见到的语言材料多些,所以能使用多种语言进行对比研究,从中发现在单一语言中看不到的语言现象和规律。这是我们的优势。因此,我们应该利用近水楼台的便利,好好调查并研究本土丰富的、鲜活的民族语言,寻找汉藏语自身的特点,从而构建汉藏语研究的理论框架。
问9:您主要做景颇语研究、藏缅语的比较研究,但我们看到您也做了不少社会语言学、语言政策方面的研究,请您谈一下您是如何运用系统论观点、坚持“博而能精”的治学原则研究语言的?
答:我主要是做景颇语和藏缅语比较研究的,这是我终身事业的方向。人的一生是有限的,能做好一两件事就很难得。所以我一直说,“景颇语是我的主业”。65 年来,我在景颇语研究上做了以下工作:一是出版了《景汉辞典》《汉景辞典》两部中型辞典;二是出版了《景颇语语法》《景颇语参考语法》两部语法书;三是出版了《景颇语词汇学》;四是出版了《景颇语教程》;五是出版了景颇族支系语言专著,有《勒期语研究》《浪速语研究》《波拉语研究》;六是发表了景颇语研究的论文70 余篇。
但是,由于工作的需要,我也做了不少社会语言学研究,包括:一是为哈尼族创造哈尼文,设计《哈尼文方案》;二是研究我国的语文政策;三是研究我国的语言关系,主编了《语言工作与语言关系》;四是做了濒危语言的调查、研究;五是做了跨境语言的调查、研究;六是做了语言国情的调查、研究。这些社会语言学研究既使我对语言别的认识加深了,也促进了语言本体研究。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有史以来,各民族就在中华大地上繁衍生息、相互影响,各民族之间取长补短,形成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系统。语言是与社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必然也处于相互影响之中。比如:研究语言功能的历史演变,必须要把握不同语言在历史上的关系,了解各语言是怎样在语言地位的此消彼长中发生演变的。不能只看一种语言,要从不同语言的关系中研究语言功能的变化。又如,发现语言的新特点,除了从内部寻求线索外,还要从语言关系中寻求证据。
“博而能精”是李方桂大师在“藏汉语研究法”(1951)中提出的发展汉藏语语言学必须遵循的一个原则。李先生这一光辉思想,成为我65 年从事汉藏语研究的座右铭。
我从自己多年汉藏语研究中深深体会到,要对一种语言的某一现象取得贴近事实的认识,除了要对这一语言有较深入的认识外,还要有别的语言特别是有亲属语言的参照,否则就不易取得正确的认识。比如,我做景颇语量词的研究时,对景颇语为什么缺少名量词不太理解,为什么有多种不同的语序,后来扩大了范围,通过不同语言的比较,求出了藏缅语名量词的演变链,排列了名量词演变的不同阶段,从而明确了景颇语的名量词在藏缅语中的地位,并进而认识了景颇语名量词多种形式的出现是有理据的,不是凭空出现的。这些年,我们通过非汉语的比较,反观了汉语,认识到汉语的隐藏性、多功能性的特点,认为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要特别重视隐性特点和多功能性特点。
问10:您是如何以研促教、教研相长的?
答:我的事业主要在教学和科研两个方面。在高校当教师,要处理好科研与教学的关系,这是能否当好教师的一个重要标准。因为要教好课,没有自己的研究体会是教不好的。我有个很深的体会:上课时,当讲到自己做过的课题时,特别顺畅、有激情,学生听了也有共鸣;而如果讲的是自己没有研究过的问题,那就平淡多了,没有新意,主要起了“传声筒”的作用。
我年轻时教过多年的“语言学概论”“社会语言学”课,因为那时刚参加了全国少数民族语言大调查,民族地区语言与社会、文化的关系还记忆犹新,所以在讲课时我能结合民族地区的实际讲,学生很爱听。又如,我很愿意教“语言调查”课,学生也很愿意听。因为我做过多年的语言调查,对语言调查的程序、方法、问题,如怎么记音,记音中存在哪些问题,怎样处理主要特征和伴随特征的关系,怎样解决音位系统中的“两可”现象,怎样处理例外等,语言功能调查中怎样选点、怎样划分等级、如何访谈等,我都亲身经历过,结合课程内容讲给学生听是很有用的。讲解语言学理论,必须尽可能结合中国语言实际,不能“空对空”。
教学相长,这对教师很重要。长期以来,我从学生的提问、讨论问题、学术报告中,得到许多有益的启发和知识。比如,有的学生在研究名量词时,发现不同语言反响型量词的特点很不相同,问我这是为什么。于是,我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思考,发现了反响型名量词是原始汉藏语名量词的一个特点,丰富与否与语言类型的演变有关,还思考了反响型名量词在名量词系统中的地位等问题。又如,在与学生一起参加田野调查过程中,我从学生的薄弱点中认识到语言学教学应当如何改进,应当充实哪些内容等。
问11:您大学时代参加20 世纪50 年代的语言大调查时,与景颇族同胞同吃同住同劳动,结下深厚友谊,也点燃了您田野调查的热情。田野调查就是您的暑假和寒假,云南民族地区的山野河谷遍布您的足迹。您常说:一定要对民族同胞好,他们朴实、善良、热情。请您谈谈民族语言研究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有什么现实意义。
答:我通过学习语言,与民族同胞相处,不知不觉地与少数民族有了很深的感情。一到民族地区调查,就像回了家一样。我说这些话一点也不夸张。少数民族同胞也把我当自己人,称我是“景颇人”“哈尼阿波(‘哈尼爷爷’义)”。为什么会有这种关系?
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我们各民族是一个分离不开的共同体,都有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因”。所以,各民族从古到今都能相处在一起,相互交流、取长补短,在文化、经济等方面相互影响、互相补足。新中国建立后,党和政府坚定地坚持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各民族的友好团结有了新的发展。我在多年的民族语言调查中,深深地感到各民族同胞之间的水乳交融、难分你我的密切关系。前两年,云南省红河州广播电台的白居州告诉我,大寨的一位老人在去世前曾问到他:“60 年(1960 年)北京来了一位青年老师为我们哈尼族创造哈尼文,不知现在在哪里,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我听到后十分感动。60 年过去了,现在的青壮年没有经历过当年的哈尼文扫盲,但他们对当年党和政府为他们创制哈尼文一直铭记在心,把我们这些做哈尼文的称作“北京小伙子”。2017 年,我重返红河州调查,当地的哈尼同胞知道这消息后十分高兴,争着接待我,虽然他们大多没有学过哈尼文,但都记得党关心他们的恩情。多么可贵的品质啊!
在我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里,不同民族只有相互团结、和谐共处才有利于各民族的发展、繁荣。各民族人民从自身的发展中,都已深刻体会到必须融为一个牢不可破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才有利于的社会发展、人民富强,也才有助于国家的繁荣昌盛。在各民族的历史上,有着许多不同民族团结合作的生动事例。
我们从事语文工作的教师,必须清楚地认识这一发展趋势。在新时代,我们更要努力促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不断巩固和发展,要扎扎实实地做好通用语的普及,要摆好少数民族语言和通用语的关系。
问12:不同时代,国家对人才的需求不同,不同地区,对人才的需求也不平衡。您曾多次表达,想为民族地区多培养人才,培养一些专门的人才。请您简单谈谈民族地区人才对地区发展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作用。
答:民族地区的人才培养是民族地区得以繁荣发展的一个重要条件。进入新时代,民族地区需要更多的现代化人才。新中国建立以来,党和政府十分重视民族地区的人才培养,特别是少数民族的人才培养。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除了需要汉族同胞贡献力量外,还需要一大批德才兼备的少数民族人才助力民族地区的发展和繁荣。我是做民族语文工作的,常年在民族地区做语言国情调查,更明白民族人才的重要性,因此,必须为民族地区多培养专门人才。自1960 年任教以来,我培养了一大批少数民族学生,其中有蒙古、藏、壮、彝、苗、傣、哈尼、纳西、白、景颇、德昂等少数民族,除了本科生外,还有硕士生、博士生。这些来自民族地区的少数民族学生,对民族地区情况熟悉,有着天然的感情,毕业回去后都能长期扎根基层,与父老兄弟共同建设家园。在过去的毕业生中,有的已成为各级领导和专业骨干。近些年,我希望多招少数民族的博士生,多培养一些熟悉本族母语的少数民族博士。目前在读的8 名博士生中,有藏、傣、哈尼、纳西、景颇等5 名少数民族学生。他们进校后都非常珍惜来北京攻读博士的机会,刻苦学习,希望毕业后回去建设家乡。我认为,民族地区的高级人才培养对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具有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