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泠杉,王凤兰,王业军,窦仲萍
《眼科奇书》篇幅紧凑,全文共计33,000 字,内容简要直观,多为治疗用药处方,十分适用于指导临床。该著作理论的阐述相对较少,开篇即提出“眼病总不外内障、外障二大纲”,并进一步阐述“外障是寒”“内障是气”等新观点,其中“外障是寒”之说与众多医家的理论观点尤为不同,本文试从外障症状、医理、治法、方药几个层面,结合历代古籍文献记载,深入分析外障之因,以冀对《眼科奇书》“外障是寒”的解读有所裨益。
《眼科奇书》[1]定义外障为“凡红肿不开,疼痛难忍,满眼红筋努肉,羞明怕日,多眼泪,生眼屎,蟹睛,及头风灌目等症”,表现为眼部的一派热症。笔者尝试将以上症状分为3 组,并通过历代医籍所论相关症状进行分析。
第1 组症状为“眼目红肿疼痛,羞明怕日,多泪,多眼屎诸症”。《圣济总录》[2]称之为风毒冲目。症状描述为“睑眦赤肿,痒闷难任,隐涩羞明,泪眵交下,见风尤甚”,并认为其病因是“脾肺受风,肝经不利,不治则风邪炽盛,传而为热,多致连睑赤烂”,涉及脾、肺、肝三脏,提出了风毒是导致该组症状出现的主因。《时方妙用》[3]将外障赤肿描述为:“于实症,则曰风曰火……火盛则遂增出赤肿红丝、胬肉、羞明诸火象”,认为风邪、火邪是外障赤肿病因。《医学心悟》[4]曰:“凡目疾暴赤肿痛,畏日羞明,名曰外障实证也……实者由于风热”,同样以风热为外障致病之因。《圣济总录》《普济方》都载有冲风泪出之症。《圣济总录》[2]载为:“肝气既虚,风邪乘之,则液不能制,故常泪出,冲风则甚也”;《普济方》[5]认为:“冲风泪出外障,此眼初患之时,盖因脑风入眼”,均认为风邪是外障泪多之症的致病原因。
第2 组症状为“目生胬肉,或生翳子以及蟹睛”之症。《圣济总录》[2]载:“目生胬肉者由脾肺不利,风热乘之,其候或痒或痛,赤瘀而烂,壅热既久”;又载:“眼生翳膜,或新或久,皆缘腑脏之间,风邪毒热,冲发于上,蕴结不散”,认为风邪热毒是导致眼目生胬肉产生翳障的主要因素,涉及脾肺两脏。《张氏医通》[6]曰:“外障属风热上壅上下胞,胬肉蓓蕾磨荡其睛,久之生翳蔽其睛明”,同样认为外障之胬肉翳膜系因风热而生。关于蟹睛证候,《圣济总录》[2]认为由“脏腑壅滞,肝经积热,上冲于目”而致,热邪为主因,与肝脏相关。
第3 组症状为“头风灌目”之症。《张氏医通》[6]论述游风证曰:“头风痛无常位,一饭之顷,游易数遍,若痛缓而珠赤,必变外障”[6];又论述曰:“人素有头风,因而目病,内经所谓风入系头,则为目风眼寒是也,发则头痛目亦病,目病头亦痛;轻则一年数发,重则连绵不已”。明确病因是风邪,病位在头,累及眼目而发为外障。《银海指南》[7]有头风兼目疾论,曰:“凡头风之症,最易损目者。盖风邪上受,必犯空窍,肝开窍于目,为风木之脏,木动则生风,以风招风,内外合邪,故头风必害目也。”论述了头风最易引发目疾的原因,明确了病因为风邪,病变脏腑在肝。
以上历代医籍认为外障病因是风邪和热邪,其中以风邪为主要病因。正如《一草亭目科全书》[8]所云:“世谓眼病属火,然非外受风邪,眼必不病。因腠理为风邪所束,内火不得外泄,挟肝木而上奔眼窍,血随火行,故患赤眼……倘日久不治,及治而无效,为粗工所误,遂成外障等症。”《目经大成》[9]也论曰:“患风病人而病目也,盖风属木,木属肝,肝窍在目,本乎一气。久风多变热何也,木能生火也……火炎而又生风,转转相生。内外障翳皆起于此。”这2 种医籍皆强调了风邪在外障形成过程中的主导作用,火热之邪若无风邪则难成外障,甚至火热之邪本身即由风邪转化而来。
以上从症状分组逐一进行分析可知,风邪是外障基本致病因素,热邪则是风邪的从属或次生病因。《儒门事亲》[10]记载曰:“目不因火则不病……气轮变赤,火乘肺也;肉轮变赤,火乘脾也;黑水神光被翳,火乘肝与肾也;赤脉贯目,火自甚也”,认为目病的主要病因是火热。《医宗金鉴》[11]总括眼科疾病:“外障无寒一句了,五轮变赤火因生”,直言外障无寒。《不知医必要》[12]提出“外障多火”,认为火热乃外障其中一因。《眼科奇书》却一反常识地着眼于“外障是寒”,就此,笔者尝试从多个角度进行探索与分析。
《眼科奇书》所提“外障是寒”与诸多医家的认识截然相反,为外障眼病的治疗开辟了全新的思路与方法。追溯该医理观点的渊源发现,最早记载寒性眼病的是《素问·风论》[13]曰:“风系入头,则为目风,眼寒”。《张氏医通》[6]认为:“人素有头风,因而目病,内经所谓风入系头则为目风眼寒是也。”指出“目风眼寒” 证的发病与头风病相关。又进一步论述[6]:“患风人病目也,风在五行为木,在脏为肝,在窍为目,本乎一气,故患风人未有目不病者,然必因其故而发。”强调了风邪是目病主因。风邪致“目风”合乎医理,但“眼寒”又作何解?《圣济总录》单列“目风眼寒”为病证论述[2]:“今风入系头,则血脉凝泣,不能上注于目,又肝主目而恶风,肝受血而能视,今风寒客之,故令目风眼寒。”认为风邪入侵令血脉滞涩不荣于目,风寒客目而成目风眼寒之证。《黄帝素问宣明论方》《普济方》继承了《圣济总录》的观点。《三因极一病证方论》[14]曰:“数冒风寒,不避暑湿,邪中于项,趁虚循系以入脑,故生外翳障。”明确提出风寒暑湿之邪皆可导致目生翳障。可见,《黄帝内经》以来即有风寒之邪所致的“目风眼寒”之证,《三因极一病证方论》更是直接论述了翳障其中一种的病因为风寒。长期以来多数医家多重视风邪或风热之邪,而未能关注到寒邪,而《眼科奇书》则旗帜鲜明的提出“外障是寒”理论,这是对外障眼病病因理论的补充。
《眼科奇书》[1]并未明确提出外障治法,仅有:“将陈寒散净,即可痊愈,永不再发。”为进一步探究外障病因,试将古医籍中涉及外障治法的相关内容加以分析论述。《审视瑶函》[15]云:“凡赤脉翳初从上而下者,属太阳。以太阳主表,其病必连眉棱骨痛,或脑顶痛,或半边头肿痛是也,治宜温之散之。”言明病属太阳的外障治法当以温散。《理瀹骈文》[16]提及外障有“初起宜发散,忌酸寒之药点,切忌冷水洗”,治法亦提倡发散,同时指出治疗禁忌。《医学心悟》[4]论及外障初起翳障的治法:“只须服药散之,不可遽用点药,恐病反深痼。当用天然水,乘热频洗之,热能散风,水能制火故也。”强调发散并介绍热水洗眼法,特别提出热能散风,进一步解释了温散法在外障治疗中的作用。《张氏医通》[6]载有:“外障在睛外遮暗。凡赤脉、翳,初起从上而下者属太阳,以太阳主表,其病必连脑项痛,治宜温之散之”,也认同温散治法。上述医籍虽皆论述了“温散”治法,但强调的是外障初起病在表,当以发散,不可过寒的情况,乃“火郁发之”之常理,而《眼科奇书》只言明了治疗外障当“散陈寒”,可见二者所论并非同种情况。
此外,《眼科奇书》[1]中还论述有:“庸医以为虚火犯上,既用凉药,又用补药,若是真火眼即愈;若是虚火眼,服此凉补之药,红筋肿痛虽去,眼内必生青膜,白云遮睛,不见人物”,这是陈寒痼滞反下凉药补药以致邪气留滞而生翳膜的误治情况。对此《审视瑶函》[15]有大量论述,如:“惟用发散消滞之类,药用当,则目自愈。今人治目,往往非大补则骤用大寒,多致受伤,治目毋投寒剂,固是要法,又当省其致病之源以治之。”指出外障若治以发散则愈,若投以大补大寒则损。又提出[15]:“今之业是科者,煎剂多用寒凉以伐火,暂图取效……故治火虽云苦寒能折,如专用寒凉,不得其当,则胃气受伤,失其温养之道,是以目久病而不愈也。至于药之峻利,夫岂知眼乃至清至虚之府,以酷烈之药攻之,翳虽即去,日后有无穷之遗害。”强调眼目为清虚之府,有其固有的生理特性,寒凉猛剂虽暂时取效,但既伤胃气又不能顺从眼目的生理特性,以至于加重病况。同样,《张氏医通》[6]也提到“目不可过用寒凉,恐冰其血凝而不流,亦成痼疾。”《审视瑶函》[15]又进一步论述:“岂可独言是火,而用寒凉也。今之庸医,但见目病,不识症之虚实寒热,辨别气血,惟用寒凉治之。殊不知寒药伤胃损血,是标未退而本先伤,至胃坏而恶心,血败而拘挛,尚不知省,再投再服,遂令元气大伤,而变症日增。必虚寒之症已的,始可投以温和之药,否则有抱薪救火之患”,批判了时医但见外障即云火热而妄下寒凉的弊端,提倡审度气血寒热虚实来辨证论治。《济世全书》[17]论述外障:“今人偏作风热一途而治,若遇眼疾,遂以寒凉之药利其内,点洗寒凉治其外,皆所不效”,这也是妄投寒凉而误治情况。《活人事证方后集》[18]也有论述:“有人患赤目,皆作肝经有热,服洗肝散凉药治之,久而目觉昏,生翳膜”,仍然是外障目赤因服寒凉而生翳膜的误治记载。《医学心悟》[4]阐述外障治法:“凡用散药……不宜过用寒凉,使血脉凝结,反生青黄之障膜。温存肝肾,调剂和平,而目疾自全愈矣。”认为外障治疗以散为主,若用药过寒则寒凝血结而生翳膜,用温性药物则愈。
中医眼科受到寒凉学派影响,逐渐形成了“凡病皆为火”的积弊,故而一些医家针对此类情况的误治进行了批判反思,“发散”尤其是“温散”的治法为多数医家所推崇。值得注意的是《审视瑶函》提出了眼目乃清虚之府,治疗需顺应其性,毋以寒凉伤之,否则反成顽疾的观点。虽然都提倡“温散”治法,但上述医籍所论与《眼科奇书》体现的以温散法散陈寒的治疗思路虽有近似却不尽相同。
《眼科奇书》记载治疗外障主方为四味大发散、八味大发散。四味大发散药物组成为麻黄、蔓荆子、藁本、细辛;八味大发散系在此四味基础上加羌活、防风、白芷、川芎,两方均以老姜为引。此二方药物剂量皆重,每味药均为一两以上。药物性味多为辛温,功效重在散寒祛风,风寒并治,可见其立方除了以书中一直强调的“外障为寒”为依据外,也兼顾了风邪这一重要致病因素。
各类医籍中有大量治疗目病外障方剂,其中《圣济总录》最多,有治疗外障风毒冲目,虚热赤痛的方剂如芎香散、乌头煎丸等;治疗目风泪出的方剂如决明散、细辛丸、白芷丸、羌芪散等;治疗目生胬肉的除风汤;治疗翳膜遮障的八子丸、还睛汤、甘菊汤等。从药物组成来看,这些方剂多选用羌活、细辛、川芎、防风、藁本、蔓荆子、白芷等辛温散风药。《活人事证方后集》[18]有“治诸目疾,不问久新,退翳去赤脉。治风毒上攻,羞明怕日,渐觉眼细小,或痛或痒,及素有头风疾”的大明散,治疗睛痛目赤的蝉花圆,以及治疗目赤因误下寒凉以致生翳膜的黑锡丹。用药也多为羌活、防风、川芎、蔓荆子等辛温散风药,甚至有诸如黑锡丹的辛燥方药,可见其将外障眼疾归为风证或寒证。《兰室秘藏》[19]也有用药近似四味大发散和八味大发散的方剂,如“治两眼昼夜隐涩难开,羞明恶日,视物昏暗,赤肿而痛”的芎辛汤,全方为细辛、川芎、蔓荆子、白芷、防风、甘草;有“治足太阳寒水,膜子遮睛,白翳在上,视物不明”[19]的羌活退翳膏,方中用藁本、防风、麻黄、羌活等;还有“治两目发赤微痛,羞明畏日,怯风寒,怕火,眼睫成纽,眵糊多,隐涩难开,眉攒肿闷,鼻塞,涕唾稠粘,大便微硬”[19]的明目细辛汤,用药为川芎、蔓荆子、藁本、防风、麻黄、羌活、细辛等。分析这些方剂的主治症状以及配伍用药特点可以发现,其组方思路和《眼科奇书》基本一致,皆重在温散风寒,其中明目细辛汤用药与八味大发散高度重合,推测八味大发散可能是由明目细辛汤化裁而来。
还有一些从组方思路上与四味大发散、八味大发散相类的治疗外障方剂,如洗刀散在《证治准绳》《医宗金鉴》都有记载,主治为风热所致的目赤肿痛、生翳膜症。其中《医宗金鉴·删补名医方论》[11]详细论述了方解,曰:“洗刀散方既可以攻风热,又可以去云翳……方中用防风通圣散全剂,是主以去风热也……加羌活、独活,蔓荆子,倍防风,是祛风而专在太阳表也。太阳之里少阴也,故又加细辛直走少阴……是治表而顾及其里也”,指出洗刀散以防风通圣散为主方,主治方向重在祛风热,表里兼顾,既有散太阳表证之风的羌活、独活、防风、蔓荆子,又有少阴经的引经药细辛。此外,《医宗金鉴》认为洗刀散是菊花通圣散的加味方,在其基础上加了细辛、羌活、独活、蔓荆子等药,并且菊花通圣散歌诀:“暴发火眼通圣菊,外障等证减加方,风盛羌加防麻倍”[11],点明羌活、防风、麻黄等药重在祛风。
通过上述分析发现,洗刀散虽为治疗风热证之方,但其组方除用辛凉祛风之薄荷、菊花外,仍不避麻黄、防风、羌活、独活等辛温散风药的配伍,可见辛温散风药物在目病外障的治疗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类似的方剂还有《一草亭目科全书》的加减金液汤,主治“风凝热积血滞之外障”,但此方在加减中说明“受风寒重者,初二剂加羌活五分、小川芎二分、白芷梢二分,后服仍去”[8],加之原方固有的防风、蔓荆子,组方更类似八味大发散。从这种加减用药的形式可以看出,外障的病因可以寒热兼夹,但治疗需首先温散风寒,风寒之邪散尽方可进一步祛风热,这与《眼科奇书》的治疗思路相符。虽然《眼科奇书》通篇强调“外障是寒”,但并未否定热证的存在,如在大发散随症加减中言明大小眼角红是大小肠之火,分别加以大黄、木通、车前子等寒凉药物治之。该著作中还记载了诸多点眼、洗眼的方剂,多用黄连、黄柏、银花等寒凉药物,可见《眼科奇书》对外障的治疗并非绝对,而是着重强调寒邪的同时也注重随证加减,体现了审证求因的辨证思想。
中医学主流观点认为外障病因乃“火热之邪”。笔者对比《眼科奇书》及其他医籍对外障的论述后,认为“风邪”乃外障致病之基本病因。“风邪”可合并“寒邪”“热邪”致生外障,因而“火热之邪”只是外障的主要病因之一。《素问·风论》[13]所言之“风系入头,则为目风,眼寒”,历代医家对此所进行的释义并不能切合临床实际,避重就轻,对于为何风邪可致眼寒无确切解说,而宋代李杲之《兰室秘藏》虽未明确提出风寒系致外障之因,但在诊疗外障之治法与用药上则完全体现了风寒乃外障之因的思想,与《眼科奇书》之“外障是寒”一脉相承。
《眼科奇书》虽然强调寒邪致病,但在治疗中却是散寒祛风并用。其所提“外障是寒”观点一改但见外障必称火、未经审因即妄下寒凉的误治积弊,同时强调了温散法在外障治疗中的重要作用,治疗中充分考虑眼目清虚之府生理特点,乃符合临床诊治的实际情况。
《眼科奇书》对外障的认识弥补了外障治疗之不足,不仅从深层次辨析外障诸症以辨证,而且在理法方药各方面都有严密的诊疗逻辑。虽然通篇着眼于寒邪,但总体来看其对外障的诊疗还是风寒并重,且并未否定“火热之邪”导致外障。这提示了即使在临证中需要重视温散法,也要审证求因,对于“外障是寒”之说需辨证来看,外感六淫侵袭目窍皆可发为外障,非独寒邪也。临床运用需圆机活法,不可拘泥于一家之言而变生以偏纠偏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