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柱
(上海市长宁区江苏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上海 200050)
“温针”之称,最早见诸东汉末年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以下简称《伤寒论》)。至于何为“温针”,则众说纷纭,有以为“诸注欠详”者,有以为其“与烧针同义”者,也有以为系“暖针”者,有以为即“以艾绒烧针尾”者。现仅就手头资料,对其操作方法之演变发展作一探讨。不当之处,望高明者指正。
从针具发展史来看,古代钢铁的冶炼技术为针具的制作和发展奠定了基础。西汉后期进入完全的铁器时代,魏晋南北朝为制钢术大发展的时期,唐宋至明中叶则是钢铁技术全面发展和趋于定型的时期[1]。至于针具之形状结构,则变化较大。
据《灵枢》之《九针十二原》《九针论》等记载,其时所用之针具有九,但常用之针具为毫针。毫针“取法于毫毛”“长三寸六分”“尖如蚊虻喙”,至于具体形状则未详细描述。
1968年河北省满城县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的四枚金针、五枚银针[2],为研究《内经》之九针提供了直观实物。其中四枚金针制作精致,保存完好。针柄作方形或扁方形,较针身为长,柄上有小圆孔,便于悬挂。针身部分的断面为圆形。银针都已残断,形状与金针基本相同。据专家考证,金针中有锋针、鍉针和毫针,银针中一枚似圆利针。这些针具的形制与《灵枢》所载基本相同,也与以前所发现的石针和青铜针一脉相承。其中两枚毫针通长6.6 cm,针柄长4.9 cm,针身长1.7 cm,针柄的长度约为针身长度的3倍。针身愈至末端愈尖,针锋尖锐。可见,其时医者所使用的针具所用材料主要为铁或钢,形制则与金针银针一致。此时的毫针之方形或扁方形针柄便于执捏,但无法施行捻转手法,过长的针柄使针无法竖立;逐渐变细的针身,限制了刺入的深度。故东汉时无法在毫针刺入之后,再以艾团裹于针柄燃烧。
据《伤寒论》记载,其时有温针、烧针、火熨、火熏、火灸等多种火疗方法,若误用之则可引起的一系列变证,谓之“火逆病”,属于“坏病”范畴。火疗诸法中与针具相关的有温针和烧针,显然两者有别。其中关于“温针”之论述计5条,如第16条“太阳病三日,已发汗,若吐、若下、若温针,仍不解者,此为坏病”,第119条“太阳伤寒者,加温针必惊也”,第267条“若已吐下,发汗,温针,俨语,柴胡证罢;此为坏病”。然张仲景并未就“温针”的操作加以说明。
考唐初孙思邈所撰《千金方》与《千金翼方》(以下简称《翼方》)中均有“温针”及其操作方法的记载,是为探讨《伤寒论》所载的“温针”的珍贵资料。
《千金方》卷三十“孔穴主对法”中关于“温针”的记载为“其有须针者,即针刺以补泻之,不宜针者,直尔灸之。然灸之大法,但其孔穴与针无忌,即下白针。若温针讫乃灸之,此为良医……若针而不灸,灸而不针,皆非良医也。针灸而药,药不针灸,亦非良医也。但恨下里间知针者鲜耳,所以学人深须解用针,燔针、白针皆须妙解,知针、知药固是良医”[3]。
由于年代久远,《千金方》中鱼鲁错讹,在所难免。上文“针灸而药”之“而”字,《〈千金〉针灸类编》认为“按文义当作‘不’”[4]。若据上下文字,“然灸之大法”之中,似遗一“针”字。
《灵枢·官针》:“焠刺者,刺燔针则取痹也”。“燔”在《说文·火部》中的解释“燔,爇也”“爇,烧也”[5]。故“燔”即是“烧”。《伤寒论》中的“烧针”就是“燔针”。至于“白针”,最早则见诸东晋陈延之《小品方》。《小品方》约撰于公元454年至公元473年。其文为“有气肿病,其状如痈,无头虚肿色不变……宜服五香连翘汤,白针气泻之”[6]。《集验方》《千金》等也予转录。晋唐之际,以铁制针。纯铁虽为白色或者银白色的,但非常容易氧化,表面呈蓝黑色,称为“黑金”;若中含杂质,则易生锈。《医心方》称,烧针过热,则为紫色[7]。所以“白针”之“白”,既非言针之色,亦非烧针过热之色。
纵观《伤寒论》《千金》等古代文献,颇多方言俗语。近来有医家认为《伤寒论》中存有河南南阳方言。沈澍农认为,由于《千金方》融入了不少古代医书的内容,因而事实上也纳入了这些著作的语言[8]。先秦两汉以及汉魏晋唐的一些词语至今仍鲜活地存留于河南方言之中。《河南省志·方言志》认为“白”是河南话中常用否定副词,相当于普通话的甭,即“不用”的意思[9]。《河南方言词语考释》记载开封、洛阳方言中的“白”字为“不要”之义,并认为“别音同白,这一语音在河南方言具有很强的一致性”[10]。可见“白”字即河南方言中“不要”“不用”和“别”,都具有否定的意思。“燔针、白针皆须妙解”,此处“燔针”与“白针”并提,说明了二者所指有别。《针灸学辞典》白针条下称其“指单纯的针刺方法……又称冷针”[11]。《图说中医针灸》认为,《灵枢》中“针具针法若统而言之,则不出‘血针’——刺络法、火针——燔针法、气针——白针法三大类”,直接将白针称为气针[12]。因此,“白针”是“白燔针”之简称,即强调所使用的针具不要燔烧。
《千金》与其他古医书一样原无句读,而句读的正确与否,对理解原文影响尤大。《千金》中“若温针讫乃灸之”,目前多数文献作“若温针讫,乃灸之”。然该句上文中只有针、灸与“白针”,未言“温针”,故断为“若温针讫”,似缺乏依据,不符文理。据上下文,“若温针讫乃灸之”句,似应断为“若温针,讫乃灸之”,即如欲施行“温针”之法,当在“白针”操作结束之后,再施以灸法,即针后复灸。如此则行文畅顺,符合其时临床。
《翼方》卷二十八之“用针法”记载,其时针家以为“凡病皆由气血拥滞,不得宣通”所致,因“针以开道之,灸以温煖之”,故而“针讫,皆无不灸”[13]。此或为《伤寒论》将其称为温针之原由。
由于“温针”之法,为针后复灸,故受到一些医家的反对,如《医心方·卷二》“针例法”引德贞常的“凡刺竟不得即灸,若拔针即灸者,内外热气相击,必变为异病也”。窦汉卿在《针经指南·气血问答》中强调“针则针,灸则灸,若针而弗灸,灸而弗针”。《医学入门》甚至认为“庸医针灸一齐用,徒施患者炮烙刑”[14]。《针灸问对》中有“既针后灸……为害不浅”[15]。《针灸集成》则有专节论述“针灸不可并施”。
然而,针后加灸之法一直流行至今。查《千金方》《翼方》之中多处介绍“针讫而后灸”,如《千金方》卷十四治风眩中“初得针竟便灸,最良”。《翼方》卷二十六治“偏风半身不遂……得气即泻,疾出针,于痕上灸之良”。《太平圣惠方·卷九十九》下昆仑条,“得气即泻,速出针,出后灸三良,日灸七壮”。《扁鹊心书·失血》治伤肺气则血从鼻出,“急针关元三寸,留二十呼立止,再灸关元二百壮”。《卫生宝鉴》治疗肩臂膊痛无主持,“肩井穴内,先针,后灸”。《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治疗肾虚腰痛时,认为可针刺肾俞穴后,“多加艾火灸无妨。《普济方·疟论》治疟疾久不愈,“于大椎中第一骨节尽处,先针后灸三七壮,立效”。《医方类聚·五脏门九》卷十二引《神巧万全方》“治肝虚方;俗中多不善行计,此方云:针灸者,先针後灸尤佳”。近现代一些针家亦非常重视针后复行灸之法,如承淡安《中国针灸治疗学》(1931年)的“针灸治疗各论”中计有伤寒门、中风门、咳嗽门、臌胀门、头部病门、手足病门等42门,其中应用“针后加灸”者有26门,约占60%[16]。临床上有医者治疗白浊时,其中关元、肾俞二穴针后各灸5~10壮;亦有治腰痛“肾俞针后加灸”者。上世纪50年代《新针灸学》载称“中国针灸疗法,一般是针后再灸”[17]。此外,魏稼、孙学全、吕景山、葛书翰等名针家皆有针后复灸之述。
针后复灸,之所以得到历代针家之青睐,至今仍在应用,有其原因。《针灸大成》中提及“或针灸可并举则并举”“近见衰弱之人,针灸并用,亦无妨”[18]。民国赵辑庵认为,“出针后,未经揉闭穴眼,即用艾炷灸治者,曰针后行灸法……灸针刺后之穴孔,其效速;灸未针穴孔,其效缓”[19]。张缙在临床上,对“得气情况并不甚好”者,选用针后加灸[20]。魏稼认为“针灸合用已被广泛采用,并未发生事故,而且效果相得益彰”;针灸临床上最常见“风湿性关节肌肉痛,更需针灸并施”[21]。鲁之俊《新编针灸学》(1950年)则从机理上肯定了“针后加灸”,认为“针去后即用艾柱灸之,艾内含有蛋百挥发性物油类和一部份奎宁……其作用为热的刺激加强针的效能,使局部充血”[22]。可见针后复灸历史悠久,应用广泛,似有必要加强对其研究。
至于50年代以后针后复灸应用较为少见之因,除与此法费力费时,不能满足临床需求外,尚与其时学习推广朱琏《新针灸学》有关。因朱琏在治疗自己坐骨神经痛时,发现“针刺后不一定要用艾灸”。自此之后,针后复灸之法的应用便较少见到了。
宋初《太平圣惠方》卷九十九“针经”,为“唐代后期针灸文献”,其序中称“右手存息捻针”,说明其时针柄已为圆柱形。元《针经摘英集·九针式》之图,毫针外形与今基本相同,针柄上有便于捻针的缠绕物,针尾中空。晚唐针具之革新,金元针法之兴起,为“温针”之变革创新提供了土壤和动力。
时至明代,针后复灸一法,仍为针家所习用。但在实践中,一些针家发现此法操作繁琐费时,于是对之进行了改造。王纶于《明医杂著》(1549年)卷四中以问答形式记载了其时民间所盛行的“温针”,并对其来源、方法、适应病症以及作者之看法予以阐述。原文不长,录之于下。
问:近有欲为温针者,乃楚人法。其法:针于穴,以香白芷作圆饼,套针上,以艾针温之,多取效。
答:古者,针则不灸,灸则不针,未有针而加灸者,此后人俗法也。此法行于山野贫贱之人,经络受风寒致病者或有效,只是温经通气而已,于血于痰,无预也。古针法妙甚,但今无传,恐不得精高之人,误用之,则危拙出顷刻,惟灸得穴,有益无害,日后宜行之。
此法行于民间山野,乃贫贱楚人之俗法。虽治疗经络受风寒致病有效,但王纶于对其持反对态度,认为古法“未有针而加灸者”“误用之,则危拙出顷刻”。薛己也在注中加以反对,认为“温针之法,尤为垂谬”[23]。
按此法实系《伤寒论》所载之“温针”发展而来。只是将针后复灸,改为“以香白芷作圆饼,套针上,以艾针温之”。针刺之同时再于白芷饼上燃艾,创造性地将针刺与艾灸结合在一起。丹波元简敏锐地认识到:“此岂古温针之遗法邪?”[24]此法为针刺加隔物灸,减少了操作时间,同时艾绒燃烧时产生的温度可通过针柄和针身传导,增强了疗效,体现了“山野贫贱”者的智慧。
《明医杂著》关于“温针”的文字,经《针灸聚英》《针灸大成》等引录,影响反而扩大,这恐怕是王、薛两人所始未料及的。
随着临床应用的发展,一些针家觉得“以香白芷作圆饼,套针上”,再燃以艾,仍不够方便,于是逐渐弃用白芷饼,将艾团上移。至于何时何人所为,已无法考证。《针灸学辞典》认为“近代所称温针,不用药饼承艾,似为此法的演变”[11]。明·李梃《医学入门》(1575年)中“杂病穴法”有“阳陵三里烧针尾”,注曰“痹不知痛痒者,用艾粟米大于针尾烧三五炷,知痛即止”。后又“脾病气血先合谷,后刺三阴针用烧”,注曰“烧针法见前”[25]。一些文献认为“烧针尾”或“烧针法”,即今日之“温针”,这是值得商榷的。虽其适应证也与《明医杂著》一致,又弃用了白芷饼,然所用之艾绒仅为“粟米大”。至于如何置于针尾,书中未言。黍粒之长仅1分左右,故推测或置于针尾之环形孔中,或粘附于针尾,与今日艾绒缠裹针柄(含针尾)还是存有较大差别。
清·黄庭镜《目经大成》(1741年)于百会穴条下记载“头痛急痛,用艾缠毫针刺及骨,燃着,火尽,痛不止,再灸三五壮”[26]。针身光滑,针柄有便于行针之缠绕物,艾绒当系缠绕于柄、尾之上。故《目经大成》所述,已接近今日之“温针疗法”。
时至民国,艾缠针柄燃烧之法,在李培卿、陆瘦燕父子的倡导下,盛行上海,深受病员欢迎,影响巨大。李培卿(1865—1947)于上一世纪30年代来沪行医,发现风湿病证较多,于是使用艾缠针燃烧予以治疗,“既快速、又有效”。其子陆瘦燕(1909—1969)继承父业,推广以艾燃针法。据周味辛氏记载“上海盛行温针法,凡挂牌‘针灸疯科’的中医师,大都採用。上海的温针法,近一二十年来由于陆瘦燕等几位针灸家的倡导风行全市,‘艾绒针’之名为上海广大人民所熟稔”[27]。陆瘦燕在临床实践中又对“温针”法有了进一步认识,不但指出适应证为“温针的适应,宜于六淫之邪(凤、寒、暑、湿、燥、火)所侵袭而致的疾病,如治冷麻不仁,走注痠痛,关节不利,经络壅滞,肿胀腹满,以及瘫、痪、痿、痹四大奇疾,久病经络空虚,荣卫之气不调等病,效果尤著,特别对一切慢性疾病之属于阴塞者,更为相宜”,又指出其禁忌证为“高热、肝阳、心悸、惊恐、抽筋、震颤、癫痫、喘息,以及不能留针的病人”。反对“艾炷不宜过大过多”,认为“依我个人的经验,一般只须灸一壮(如枣核大)就够了,不必多灸”;还指出“粗针,短针,银针等传热较快,艾炷宜小;长针、细针、钢针等传热较慢,艾炷不妨稍大”[28]。从理论上予以总结提升,使之成为“温针疗法”。
“温针”一法,也在江、浙一带流行,如承淡安在《中国针灸学讲义》(1941年)称温针灸法“为今日苏省之最盛行者,俗称热针”“亦有大效”[29]。《浙江近代针灸学术经验集成》记载“浙江各地针灸医家大多施行温针”“江南地区,尤以太湖流域和沿海诸地,土地潮湿,民病寒湿痹病、脚气等疾甚众,针灸医家盛行温针之法,至今不衰”[30]。甚至山东针家焦勉斋也重视此法,还撰文对其适应证和禁忌证进行介绍,以为“温针法用之得当,则收效如桴鼓”,并对其操作有所改进,以艾条烘烤针柄[31]。日本人将针尾称为“针头”。据赤羽幸兵卫《灸头针法》记载,有笹川智兴自昭和六年(1931年)起使用“灸头针法”,其法先将小指头大小的艾绒一分为二,然后在针尾将两侧紧紧贴在一起,从两端点火。笹川智兴后人于昭和10年(1935年)出版《心灸疗法大成》,该法仅作为附录[32]。1954年间中喜雄和许米特在合著中介绍了西泽道氏运用“灸温针”的经验[33]。赤羽幸兵卫则在针柄安装倒置帽形物,以盛艾绒,防止掉落。赤羽氏1971年所著的《灸头针法》,应是第一部温针疗法专著。
自1949年后,“温针疗法”广受各地针家的重视,被收入教材和专著,其应用和研究频见报道。1976年张学贤所撰《温针疗法》,为国内首部“温针疗法”专著,该书先于内部出版,两年之后公开出版发行[34]。至于电热针疗法、银质针灸法等,皆系温针疗法之发展,但所用针具须特制,价格较高,又非一次性产品,故难以推广。
现代一些专著之中,将“温针疗法”归于灸法之类,是欠于妥当的。因为对于温针疗法归属问题,陆氏早就明确指出“针尾加温,调其营卫之气,不过是在补虚泻实后起了辅助作用,目的在帮助针力的不足”。其说得到其他医家的赞同,如施孝文也认为“温针疗法以针法为主,燃艾只是辅助之法……故温针乃系以针刺为主,应归属于针法范畴”[35]。
综上所述,《伤寒论》中“温针”演变为今日的“温针疗法”不是偶然的,其与毫针的制作材料和形状结构密切相关,同时也历经代针家不断实践与改进,是无数针家智慧的结晶。
《伤寒论》中“温针”的发展演变途径有二,一是针后以艾温之法,一直延续至今,只是“温”之法有所变化,除以艾炷直接灸者,还有以黄金饼块烧灼者,甚至有缸灸者;二由于毫针形状结构的革新,时至明代,其操作发生变化,不再针后施灸,而是以香白芷作圆饼,套针上,行隔物灸;进而去除白芷饼,直接将艾粒安于针尾,以简便易行;之后又以艾缠柄尾,则更为便捷。
自上一世纪30年代李培卿、陆瘦燕父子致力此法,特别是陆瘦燕大力推广,并从理论方面予以阐发,从而形成“温针疗法”。“温针疗法”为海上陆氏针灸流派之重要特色。
由于目前临床所使用之毫针,为不锈钢所制,而不锈钢是热的不良导体,建议有关厂商开发生产温针疗法专用的一次性针具,以便针家选用。此外,鉴于“温针”之称容易引起误会,建议今后统一称为“温针疗法”,并纳入针法之内。